米迦勒转头去看拉结尔。
拉结尔尽力缩小了自己的存在感。光球把自己怼在墙角,看样子米迦勒再说下去他就会把自己怼进飞船外壳里。
拉蒙特迈着神盾局特工特有的悄无声息的脚步,隐蔽又坦然地走过去,捧着拉结尔把他带走了。
马修的脑袋就像是开了全程追踪模式,跟着他转过去又转回来。拉蒙特坐下把拉结尔放在自己膝盖上,一抬头发现马修仍然直勾勾地盯着他。
“怎么了?”拉蒙特伸出一只手把好朋友的脑袋转过去,“别那样看我,不会爱上你的。”
马修顽强地转了回来:“你听得懂?”
“什么?”拉蒙特疑惑。
“你听得懂他们在说什么?”
拉蒙特往两位天使的方向看了一眼。
米迦勒只是看了一会这个人类,便转回去,表情都没什么变化,似乎拉蒙特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并且听懂了他们的语言这件事无关紧要。或许炽天使偶尔也能容忍人类小小的冒犯,拉蒙特想——而且或许他们算得上是不那么熟悉的朋友。
“听不懂。”他这样回答马修,“只是感觉气氛不太对。”
“那你就敢……”马修两眼瞟了瞟对方膝盖上的一团光,压低了声音:“万一他们在聊很重要的事情呢?重要到……你懂吧,天使都是战士。”
“什么?”
马修惊愕地看着拉蒙特,拉蒙特坦然回视。
“你不怕他们会杀了你?”最终马修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问。
拉蒙特又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炽天使们仍然相顾无言,拉斐尔微微低着头,米迦勒琥珀色的眼睛盯着他的额头。只要拉斐尔抬眼观察米迦勒的神色,便一定能撞上上司严厉的眼神。
拉蒙特安抚地摸了摸膝盖上那团正在发抖的光。
“至少他们到现在也没有怪罪我。”拉蒙特道,“而且拉结尔刚刚看起来不太开心的样子。”
拉斐尔仍然低着头,听到这里很微妙地往那个方向瞥了一眼。
不开心倒是其次,紧张是真的。虽然这件事明显跟米迦勒没什么关系,但米迦勒的气压太低的时候,了解他的朋友们都会比较紧张。
而且这件事明显与路西法有关。两个智慧天使分别以各自的方式紧张着,拉斐尔甚至隐约听见拉结尔通过万物之眼传递给他的哽咽声。
拉斐尔:“?”直面米迦勒的明明是我!
“后来呢?”米迦勒问。
来了。拉斐尔想。他迅速组织了语言,开口:
“后来……”拉斐尔正要继续说下去,万物之眼的枝蔓在他的灵魂深处震动起来,拉斐尔看到了短暂的掠影。拉斐尔忽然哽住——他明白了拉结尔如此紧张的原因。
当时拉结尔面前是一条垂下的透明神思。神的声音在拉结尔的灵魂中响起:
“拉结尔,你要阻止路西菲尔。他越怀疑,他就越可能远离天堂。”
“不。”拉结尔道。
拉结尔松开了神思,将周身的圣光打碎,只留下一个灵核,与破碎的圣光一同落在生命花园的泥土里,化成一本无字的书。
拉斐尔抿起嘴。原来路西菲尔对神的怀疑从那时就开始了。他还记得米迦勒在等着他的回答,便选择性地说出了一部分:
“神斥责了拉结尔,所以……”
他指了指拉结尔。
“所以拉结尔是为了神的斥责变成了这样?”米迦勒问。
当被炽天使长长久地注视时,任何一个天使都很难对他说谎。拉斐尔艰难地回答:“……是。”
“你看见了?”米迦勒又问。
拉斐尔当然看见了。
两位司掌智慧与知识的天使一体双生,万物之眼使他们联结更为紧密。那天拉斐尔忽然觉得灵核震动,便开启了万物之眼,刚好目睹自己的双生天使在生命花园的树林中化为齑粉,成为承载着隐秘知识的拉结尔之书。
米迦勒陷入沉思。
在神用禁制掩盖了全天堂的记忆后,路西菲尔还能察觉记忆中的问题。
拉结尔拒绝了神的要求,因神的问责自毁天使之躯。
拉斐尔目睹自己的双生天使消逝,却来不及阻止。
而那时米迦勒对这些事一无所知。
“为什么你们都不告诉我?”他轻声道。
拉斐尔嘴唇动了动,他有点想说因为那是神下了禁制的秘密,贸然告诉米迦勒也许会给他带来麻烦。但米迦勒似乎并不是在问他,甚至真正的苦恼都不是这件事。
“如果我当时能注意到就好了。”
也许一切都会不太一样。
“不是你的错。”拉斐尔道,“这是神设下的禁制……”
“路西菲尔知道吗?”米迦勒问。
被那双琥珀色眼睛盯着,即使是替神保守了数万年秘密的智慧天使也很难忍心欺骗。拉斐尔向两个人类的方向瞥了几眼——重点看拉结尔的反应——才回答:“他应当是知道了。”
那时他也在场。
最开始,拉斐尔以为路西菲尔只是打算与神谈论公务。但当路西菲尔提起拉结尔时,拉斐尔就知道事情不对劲。
但一开始时路西菲尔的表情太过冷静,拉斐尔甚至以为这件事会平安渡过。也许神会像往常一样,用一个合适的解释让这件事平安渡过。
然而他错了。
路西菲尔拒不接受神对这件事的解释。
“拉结尔作为秘境天使的行为没有瑕疵,无可指摘。他从未泄露神秘,亦从未隐藏知识。仅仅以‘神秘不得显现’为由,无法解释他作为秘境天使存在的时间里神秘从未真正显现的事实。”
一直到路西菲尔负气离去,神都未能让他动摇分毫。
这件事倒是让拉斐尔重新认识了路西菲尔。虽然这位天国副君在他心里的评分远不如米迦勒,但这件事让他发现路西菲尔是一位十分追求真实的天使,而拉斐尔碰巧很喜欢真实的世界。
于是他找了个机会跟这位天使聊天。
路西菲尔一向是高傲的,即使是尚未堕落之时。又或者这种高傲只是针对拉斐尔——至少拉斐尔这样认为。毕竟,天堂历来的传说中,路西菲尔都是一位温柔可亲的天使。
考虑到他先前做过的一些事情,路西菲尔对他的不温柔似乎也无可厚非。拉斐尔问他是否因此对神失望,路西菲尔只是看了他一眼,表情很平静。
“谈不上失望,毕竟本来也没有多少期待。”
但拉斐尔还是从那双蓝眼睛里看到了一闪而过的失落。
两位天使安静了一会,路西菲尔忽然问:“你呢?”
拉斐尔没有回答。
他能理解路西菲尔对神的失望,但奇怪的是,他自己并没有任何情绪的波动——似乎在天使中,他是对于信仰最冷漠的一个。
也许这种冷漠在很早之时就出现了。他会同情终日在伊甸园中嬉戏的人类,却对天堂的戒律视若无睹。他怜惜生命花园中连智慧都没有的生灵,同样可怜那些被送入禁闭室大赎罪的天使,即便是这些天使的确触犯了天堂的戒律。
这样不对。
“你没有失望。”路西菲尔十分笃定地说。
拉斐尔移开了目光。
“拉斐尔?”
米迦勒的声音把他从回忆中拉回现实。他回过神,意识到这是飞船上,他正乍着一扇快要变黑的翅膀,面对上司的审问。
米迦勒继续问下去:“路西法的堕落跟这件事有没有关系?”
米迦勒的声音太平静了。拉斐尔想,不知道现在米迦勒脸上是什么表情——可惜他不敢抬起头来看。
“也许有关,也许无关——我不清楚。”
“说谎。你知道。”
拉斐尔暗暗叹了口气。
天使们很少与米迦勒聊到真正事关堕天圣战的事情。涉及到路西法,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拉斐尔有些后悔先前几乎从未碰触过这个话题——他实在摸不清米迦勒在这件事上的态度。
见拉斐尔迟迟不回答,米迦勒终于放弃了提问。他走了两步坐在不远处的椅子里,瞟了眼仍然微微低头不敢直视他的下属,伸手指了指自己对面的另一把椅子:“坐。”
拉斐尔走过去坐下。他走得很慢,脊背挺得很直,尽量无声无息地收起羽翼,但折断的羽翼收起来时还是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
“我说了让你治好那扇翅膀。”米迦勒轻轻咕哝一声。拉斐尔双手放在膝盖上小心地抬起眼,瞥了他一眼,意外地发现米迦勒此时脸上并没有愤怒的情绪。
只是有一些难过。
“应该就是从那时开始,路西菲尔已经做好了堕天的准备。”米迦勒道,“那时他的朋友多起来了……玛门和利维坦,就是在那时成为了他的朋友。”
拉斐尔目光漂移了些许。“朋友”只是米迦勒委婉的说法,正确的形容应该是“拥趸。”
不过此时纠正这一点也没什么必要。拉斐尔安静地听着,他察觉到了朋友倾诉的愿望。
“以前我曾经猜测他的堕落只是神的一种……维持世界平衡的手段,”米迦勒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飘忽,“光明和黑暗,世界的稳定……什么的。但既然过去发生了这样的事,我想他的堕落是他自己的选择。”
拉斐尔忍不住抬起头。
米迦勒的琥珀色眼睛看起来格外湿润。但他并没有哭,只是眨了下眼,任凭那一点点液体挂在金色的睫毛上。他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但直到他真正堕落,他都没有告诉我他的打算。”
拉斐尔直起身子。
“他可能是不知道该怎样告诉你。”拉斐尔道,“虽然我不是特别了解他,但我能猜到……他一直试图保护你远离这些事情。”
“我可是战斗天使啊。”米迦勒低声道。
拉斐尔直觉他刚刚把路西法好不容易挣回来的印象分一不小心拉回了起跑线。他清了下喉咙,谨慎地说:“我想堕天圣战后他应该非常尊重你的想法。”
米迦勒无奈地笑起来。
“已经过去了,拉斐尔,”天国之君有些好笑地看着好友,“我不会因为这个有什么不满——我更喜欢现在——先前不久的状态。”
“啊,”拉斐尔也笑了,迅速试图用新的话题转移米迦勒又一次低落下来的情绪:“说起来,难道神取消了全天堂的所有禁制?看守天使的历史可是天堂最重要的秘密。”
米迦勒蹙眉。
“不知道路西法有没有想起这件事。”良久,米迦勒低声说,“他会在哪里呢……”
拉斐尔暗暗叹气——话题还是绕回了路西法身上。他尽量不易察觉地冲上方翻了个白眼,难得十分虔诚地祈祷路西法能看到这个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