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风,自发间穿梭而过,很是清凉惬意。
渐渐的风加强了,自上而下的坠力,与自下而上的盘旋起风力缠在一起,整个人轻飘飘的,如御风,如乘云。
飘浮在空中的感觉很奇怪。
耳边尽是风声,却奇妙地能分清各种不同的风所带来的不同感受。
轩辕凤辰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死了,这么高的地方跃下,肉身的重量已经完全消失,现在也许只是他的灵魂在云际间飘浮,等待那一阵把他带到左静言那里去的狂风。
有点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然后,他就看到了一个人。
淡淡的影子,还是像风中闪着萤光的微尘凝聚成的人形,这回又比上次见到的更清楚了一点,银白色的发,整个人空灵而明澈,淡青的眸子带有看穿了整个红尘的淡然,不带一丝情感。
现在,这个丰神如玉的神祗竟然微有些困惑地看着他,轻飘飘的衣带当风而舞,柔软得可随意在风中曲折。
「你为何来此?」
淡淡地说来的话并不带一丝波动,高高在上的神祗,是不会把一个普通凡人的死活放在心上。
「你是风后!左静言——就是你上次带走的那个鬼魂呢?」
轩辕凤辰大喜,伸手想捉住他的衣角,怕这个神一下子就又不见了,可是手伸过去,触碰处那点点莹光就四散开来,再在另一处凝聚成形,竟是他捉不住的飘渺。
「那个鬼魂?」风后要侧头想了一想,才忆起当天大殿上微不足道的一个存在,摇了摇头,淡淡道:「我并没有带走他。」
轩辕凤辰咬了一下唇,苦笑,到现在还没放弃牛青云的胡诌带给他的希望么?
「如果你也不知道他的下落,那么请不要阻止我。上天入地,我一定要找到他。」
他一意求死,就算是神仙,也不能管到一个凡人下定了决心要做的事吧?
「你是黄帝的后人,天命注定你劫后有福,不可更改。」
若非如此,他风后何必出现,只不过千百年前与他的祖先有过交集,而八年前又因为被封存在琥珀灵珠里的一滴泪而被轩辕后人召唤出灵体,总算是与轩辕家族有缘,否则他根本不必理会今日之事。
「我是黄帝的后人,所以你救我,那么左静言呢?他就注定了应该消散吗?」
竟然连神仙都只是这么偏颇的族群!他一介凡人尚且知道有错需要弥补,而这高高在上的神祗,被人质问到了面前,被人苦苦哀求想找一个消失了的答案,甚至他还应该为这件事负大半的责任,可是他却可以无动于衷。
轩辕凤辰知道面对着不动喜怒的神仙发脾气也没用,可是还是忍不住怒火中烧。
「他也自有他的天命定数,不必你挂心。」
风后甚至连推算那个鬼魂消逝方向的意念都没有,仍是淡淡的神情,说着再自然不过的话。
「天命天命!你只知道说天命!如果一个人生下来,就是天命已经注定好的一切,那么人活在这世上还需要什么努力?那还需要我们的存在到底有什么意义?只为了娱乐你们这些高高在上,设定下凡人命数的神仙吗?看我们是不是按着你们定下的路一直走下去,还是看我们苦苦挣扎想摆脱既定的命运,挣得头破血流,最后失败了、放弃了,也只归于一句『天命所定』吗?」
知道面前的人是一个神仙,他甚至动一动指头都有可能直接叫自己魂飞魄散,但轩辕凤辰火气上来了,而且他也已经豁出去了,倒还真不在乎。
看着激动的轩辕凤辰,风后沉默了。
毕竟他也曾经有过同样的疑问,共工之死,他也曾悲愤怨恨,可是几千年下来,早就麻木了,看淡了——不然还能如何?他是神,甚至没办法像人一样,死后转入轮回,喝一碗孟婆汤,便可以将前尘往事忘得干干净净,然后再重新开始。
凡人的天命由掌管世间一切的司命所定,根据此人前生来世所造的福,做的孽各有评判,那神的命运呢?又是由谁定下?
谁定下的天命轨道,注定了不可违不可逆?
他是神,有几千几万年的寿命可以用来思考这个问题,却也还是找不到答案。
「如果真有天命,违了是不是就会叫我万劫不复?我不怕,只求你帮我一次。我要找他,逆天抗命的后果我自行担负!」
高傲的皇子第一次跪倒求人,这滋味实在不好受。
轩辕凤辰咬着牙磕下头去,咚咚有声。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这青年的个xing,很像数千年前的自己。
风后叹气。
要知道风是这世间最自由最不羁之物,几时曾向人屈服?哪怕是命运!
共工逝后,不周山一倒,天地崩塌,盘古所创之世次序大乱,他在这世上以风力掀起滔天巨浪,几乎没把整个人界给淹没了。直到大地之囧囧蜗炼石补天,消除共工所撞塌的天漏,间接遏制了他的力量之后,他再藉由轩辕之手把助蚩尤的祝融一族在南北之战中歼灭,方才消了他心头之恨。那其后女娲所创造的人类历经几代人治水,直到大禹得天命而出,疏导洪水,才算是完全消弭了这位任xing的上古元神所造出来的大祸。
换来的代价,便是他古老的元神只能在九天之界上沉睡,不再醒来。
手一伸,自虚无处抓出一枚泛着淡淡白光的种子,风后把这粒种子放到已经把额头磕出血来的轩辕凤辰手里。
「执此两生花,yin阳两界可由根柄处互通。但你要记得,阳世人走于yin界,不得惹鬼差,不能招邪念,一对时辰之内便要回来。否则……」
风后淡淡一笑,既然这青年自己说,逆天命命的后果由他自行承担,应是已做好了准备。
人类,虽然渺小又卑微的存在,但看他们在这世间努力,却也是连神也会被感动的。
帮助他们,对于一位神来说,也不过是举手之劳。
有趣的人世,既然那个微不足道的鬼魂和眼前的轩辕后人都能把他的灵体召唤出来,他就且看看他们能怎么对抗这既定的天命吧!
风又起,那凝聚囧囧形的光在风中渐渐消散,一点一点,似萤火虫点亮了这漆黑的堑底。
轩辕凤辰一惊醒来,发现刚刚与神的对话不过是做了一个梦。
可是梦中的一切都那么真实,他甚至还可以感觉到自己的额头仍残余着磕首千遍的疼痛,低头一看,掌心中不知何时紧握了一枚莲实,正泛出淡淡的光华。
「执此两生花。」
这是那个神祗给自己的提示么?
左静言不在人界,便在yin间,既有希望,他便不会放弃。
咬着牙站起来,轩辕凤辰惊异地发现自己现在所在之地是昆仑山山脚的一个沟壑里,从这么高的地力一跃而下,却还能活着,不能不说是神所创造的奇迹。
向上天拜了一拜,这回是真心实意的心存感激,轩辕凤辰起身寻找出谷的道路。
在山脚底下曲曲折折地又走了几天,靠着在军中练出来的辨别方向的能力和绝佳的野外生存技巧,这才算是有惊无险地走到了渐可见有人烟处。
沿着已经算得上是「道路」的小径走出山谷,打眼就瞧见不知道自己才进山了月余的时间,山前的一片开拓空地上竟然就出现了一片军营,而且还打着轩辕大军的旗帜。
正在发呆间,营前的探马已经发现了他的存在,一个小兵连滚带爬地跑到他跟前来,居然也忘了下跪,只是眼圈都红了,哽着声音道:「将军,您……您活着回来了!这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却是在营中负责打点他生活日常琐事的亲兵,叫张钰的。
轩辕凤辰也不计较他的失礼之处了,只笑着点了点头,那边旗营开处,衣甲鲜明的军士们押着一个很是眼熟的黄衣道人也一拥而出,在他面前一字排闲,领头一个上前拜倒。
却是在他离开后,匆匆逃离京城的牛青云到底还是逃不过良心的谴责,也真怕决绝的五皇子再出事,又跑了回去投案,告之他有可能的下落,这才引动大军开拨,直指昆仑。
轩辕凤辰皱了皱眉,喝令把刀剑架在牛青云脖子上的将士们放下兵刃。
在无人迹的昆仑绝顶过了这么久,看见这丑道人居然也觉得很亲切,倒不想计较他一骗自己八年的事实了。
「五皇子,您大人有大量,吉人有天相,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牛青云只差没扑上来抱着俊美的五皇子的脚放声大哭了。
因他去得决绝,牛大天师几乎以为这次他捉鬼道士也真的要变成鬼道士了,却没想到还有转机。
唉,要说这人间的「情」字,他还真的不懂。轩辕凤辰都贵为皇子了,太后的心头宝,手中大权在握的龙骑大将军,又娶了个这么漂亮的老婆,这人间的福他不享,怎么八年了还念着那鬼书生呢?
八年前他从权,撒下了弥天大谎是不对,可是出发点也是为了五皇子好嘛!
瞧瞧这八年过去,五皇子不是很有建树?
他当初的本意就是想叫五皇子看到世间除了一个左静言,他可以做的事还有很多。而人总是贪生的,他只要活出别种滋味来,放不下这人间,自然也就把当初之情看淡了,不会再挂着一个鬼。
可没想到,他活得很有滋味是很有滋味,只有一点不好,他居然还记得八年前的承诺,唉!
「我是不是大人有大量没关系,道长你欺君惘上的罪名也可大可小。随我回京去吧,我还有很多事要问你,敢再有所隐瞒的话,休怪我手下无情。」
轻轻一闪,避开他涕泗横流的靠近。轩辕凤辰淡淡几句,就绝了牛青云心想这一回事了,就返回老家去说什么也不要再出来?这浑水的决心。
「五皇子,您就饶了我吧!」
他真的真的,只是一个本事不怎么高强的道士,担不起太后亲封的天师之名,也帮不了五皇子的忙。
「我说可以就可以!来呀,拔营回京。」
在属下奉上热水面巾等物粗略打理了仪容后,再度恢复翩翩风采的轩辕凤辰微微一笑,竟是自顾自走了。
这这这,这五皇子怎么入一趟山再回来,好像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甚至连那种不讲理的任xing也恢复了。
依稀仿佛又见到了八年前认识他的时候,那个任xing骄蛮、但却熠熠然夺目的骄横皇子。这样的他,比起这八年来,渐渐走上正轨,甚至可以说有些木讷圆滑的龙骑大将军,不知生动了几千几百倍。
有些人的本xing是不会因岁月而改变的,顶多是因为各年风霜而蒙尘,但现在,吹去那上面所沾染上的俗世尘埃后,就像是撕掉了裹在宝石外面那一层蜡封,重现人间的至宝棱角鲜明,却光争夺目。
牛青云看着他挺直的背影,知道一切虽然历经八年,他却还没有变,那个任xing、执着的小皇子又回来了,甚至比多年前更坚定,更具能力。
只能叹口气,认命地跟上他的脚步。
他知道,现在的自己若是违逆了他,或者下场不仅仅只是被打个满头包这么惨了。
阔别两个月的京城已进入夏序。
跟冰封雪原的绝域孤顶相比,这里萌动的绿意和挤挤的人流,恍如两个世界。
重新回到这地方的轩辕凤辰倒还有点不适起来。
他离开的期间,最大的变故就是一夕成欢的五皇妃越璃已然有孕。
怀着两个月身孕的她蒙上了一层母xing的光辉,看起来更圣洁了。
五皇子府中的人都尽心尽力地讨好这当家主母,对五皇子洞房之后突然离去,二月余下返家之事却是提也不也提的。
哪怕是在宫中。
也不知道是他那当皇帝的大哥做了什么手脚,他挂印而去两月有余,却连太后、二皇兄也没敢再问他的去处。
只做平常,一切都像是没有发生。
太后索xing天天过来,指挥着宫人们做这个做那个,给初次怀孕的皇妃进补。
八年前因蚩尤之故消逝的那个鬼物,成为宫里的囧囧。
或者应该说,到底还是纸包不住火,轩辕凤翔虽然极力替自己这弟弟隐瞒真相,可是五皇子两度几千颠狂也全为一人,那鬼物竟然还在众人面前清清楚楚的现过身,一直知道直相的轩辕凤翔,以及后来通过影卫查出直相的皇帝心知肚明。被大伙儿刻意瞒骗的太后,却自然也不会是傻子。
他逼问过了牛青云之后直上昆仑,能活着回来就已经是大家捡回来的宝,逼得他再紧,难道却是真的要把他逼死了,才觉得称心快意么?
是故在轩辕凤辰非要辞去龙骑将军之职,说是今后要跟牛青云学道之时,皇帝也没再用什么「轩辕家不能由得子弟做一个逍yao王爷」的大帽子压他,只说让他休息一阵子多想想,想清楚也好,就准了。二皇子轩辕凤翔索xing远征苗疆去了,眼不见心不烦。
辞去一切凡俗职务的轩辕凤辰一下子清闲起来,搬出了做为新房的鸣玉阁让有孕在身的五皇妃静养,自己另在莲心轩里设下住处。
谁也不知道,在那处的小湖中,底部秘密地生长着重生的五皇子的一个希望。
风后所赐那枚「两生花」的莲实,被他种到了莲心轩的湖底,萌了芽,一日一日地生长着。
在他每天都心急如焚的诚心祈祷下,那努力生长的「两生花」终于把枝叶挺出了水面,如伞盖大的莲叶拥簇下,一朵洁白的莲花花苞傲立水中,黑夜里看去,如指路的明灯。
「五皇子,这莲花好像很有仙气……」
被他强留在府中的牛青云也看到了,他那天眼所见,只觉得这花身周灵气环绕,衬得守立在湖边的五皇子也似欲遗世飞去的轻灵。
「道长,你有没有听说过「两生花」?」
守候着花开的轩辕凤辰微微一笑,终是信了风后之言。
「『两生花』?这是什么东西?没听说过……」
牛青云努力翻书,可恨这种时候就会想到小左的好处来了,有他在,什么道曲法籍都好像自有目录似的,根本不用他这般辛苦的翻书搬典。
看他的狼狈,轩辕凤辰也只是笑笑,望着湖心处光芒闪烁的花苞,悠然道:「有仙人告诉我,此花的根柄可通yin阳两界,你说我要是循着这花到了yin间,能不能找到左静言?」
「yin间!?」
牛青云闻言差点惊跳起来。
这花是不是有此灵异他不知道。可是他却是知道活人到yin界去的凶险。
活人的身体自然是不能通过yin界入口直入yin世的,去的只能是他的生魂。
可是地府一向只是鬼族的聚居地,生魂一入,凶险非常。
且不说会不会被鬼差发现驱逐,万一一个不好,迷了路失了魂,少了魂魄留在人间的
身体也撑不得多久,那岂不是要命的勾当?
「他不在人世,如果不是真的消散,当在yin间。我要去找他。」
随着那花苞的涨大,起先还只是微微显现的光芒愈显,它似乎也在凝聚着力量,正准备要舒蕾绽放。
「可是五皇子!这个那个……我们还是得从长计议。您千金之躯,可别轻易涉险啊!」
牛青云也看到那花将开,急得汗都下了,万一要是劝不住,五皇子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那他……他可是天大的罪啊!
「里面的桌上,有我写的遗书。如果我回不来,那么我的身后事就交由道长负责了。不会为难你的。」
可是那个一脸坚定的人只是这样淡淡地交待着,他的身后事。
眼中迸射出来的热切光芒却随着那花变化而增强,已决定的事是无可回转。
牛青云还没想到要再劝什么,只听得「卜」一声轻响,那水中花已经徐徐绽放,七彩霞光在层层花瓣绽开之初一闪而没,空气里花香幽远。
夜色映衬下的这一朵白莲,让人为之神夺。
牛青云只是闪了一下神,「扑通」一声有人轻轻滑下水去的声响响起,眼前已经不见了素衣玉带的五皇子轩辕凤辰。
「救……救人啊!」
直觉反应地叫出这一句,牛青云却又赶紧捂着自己的嘴巴。
幸好此间是轩辕凤辰特意吩咐过的静思所用之室,下人们除打扫外一概不得接近,倒也没惊动了旁人。
牛青云只能紧张地盯着他隐没入水中,泛起涟漪之处,不住地祈祷五皇子诸神庇佑,早去早回。
水下的轩辕凤辰却没岸上的牛青云这诸多顾虑。
他深吸了一口气,摸着那两生花的花柄,渐渐地下沉,下沉。qiqi
从水下往上看的世界有些扭曲,不过在夜里他充其量也就看得到那水面的白莲罢了。扎根于湖底的花根离水面的距离却远得超乎他想象,顺着花柄还没下到一半,就已经觉得那一口气已经消耗殆尽,肺叶里有如在燃烧一般,但轩辕凤辰却不肯放弃,双手死命地持着那花柄,一气向下。
正自觉水下的压力加大,渐渐脱力的自己已经快因为喘不过气来而昏迷的时候,昏朦的眼睛看到了手下不远处是藕节般似的根茎,再下方是陷在污泥里一个散发出幽幽青芒的洞囧。
轩辕凤辰拼尽最后的力量奋力一挣,只觉得自己好像「咻」的一声从那个洞囧穿了过去,然后整个人上浮,呛咳连声地从水面冒了上来,眼前的景物却已经完全改变。
他冒出头来的这里好像是在一条桥下的河流,回头看去,那朵两生花在这边也生长了一朵,很奇怪的,倒像是他种在莲心轩那一朵的倒影似的。
努力爬上岸去,这边是青幽幽的森林,青光点点,从森林里飞出来的荧光落地就变成了人,然后一脸迷茫的表情,排着队向桥上走去。桥的对岸却开了一片如红如荼的彼岸花,一位鹤发鸡皮的老婆婆却正在另一端桥头向过往的游客们贩卖一碗碗茶汤。
「你要不要喝一碗茶汤?」
待得他走过的时候,那个老婆婆也很热情地给他盛了一碗汤,那汤不冒丝毫热气,定睛看时,在她身边的茶炉下燃的火也是青白色的。
难道这就是那喝了就能忘记一切前尘的孟婆汤?
轩辕凤辰摇头,却不敢多说话,怕泄露自己的身分。
幸好那老聋子也没勉强,只是叨叨絮絮地说:「唉,又是个有孽缘的,不喝老婆子的汤,你后悔可也就来下及啦!」
只是说这几句话时间,她面前的茶汤就已经一碗碗减少,从他们面前过去的人们多是来时神情愁苦,喝下后茶汤却一扫愁容,快步离开。
那婆子还要再劝,轩辕凤辰赶紧闪身离开,沿着脚下一条青白色的大道向前一气直走。
他只有一对时辰。
要在这段时间里找到左静言的下落谈何容易。
偶尔路过一些民居,路上一些面目狰狞的鬼不怀好意地打量自己,轩辕凤辰谨记风后所言,不惹邪念,不招鬼差,只是小心翼翼地四处查探。
可是眼前一阵又一阵淡青色的雾气飘过,这里的光线说不出的幽暗,隔很远才有一盏青白色的灯光在前方燃烧,真是要找也无从找起。
心中一念,想起自己身上还有个鸳鸯铃铛,就算是左静言无法响应他,却也是会有同样的响声自挂在他身上的另一只铃铛响起。
轩辕凤辰伸手一摸,还好那红铃仍挂在自己身上,于是一边轻轻的摇铃,一边循着那铃声回荡的方向前进。
越走,脚下的青白色道路越宽。最后竟然来到一座城池的门前,上面大书「酆都城」,城门却是敞开的,门口两个奇形怪状的守卫鼻中喷着一阵阵白气,好不吓人。
轩辕凤辰壮起了胆子,就要跟着前面的一批人一起混进去,可是却被一张老长的马脸挡下了。
「老牛,你觉不觉得这个魂有点怪怪的?」
一叉子把他拦住的鬼差上上下下的嗅着,诺大的鼻孔好像一个用力吸气,就能把他给吸进去。
「是吗?说起来,他身边怎么没有勾魂使者?」
另一个脖子上长着一颗牛头的鬼差也凑了过来,围着这个奇怪的灵魂上上下下打量。
「难道是生魂?」
这牛头马面还在讨论着,里面却走出一黑一白两个使者来。
白衣的那个吐出三尺红舌,手拿哭丧棒,带着高帽,一脸无聊正在打哈欠。他身边的黑衣使者又高又瘦,麻秆似的,脸色蜡黄。
「哟,牛头哥,马面哥,这是怎么了?」
一见到这边有热闹,白衣使者立刻感兴趣地凑上前来,叫得好不亲热。
他身边黑衣那人立刻如影随形,还顺便瞪了讨好卖乖的同伴一眼,这才向轩辕凤辰看来。
「是个长得不错的人嘛!」
在一批奇形怪状的人中,轩辕凤辰虽然脸色苍白,可是却仍显得鹤立鸡群般的显眼。
这期间被鬼差押着路过的鬼魂虽然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看热闹,却也不时偷眼看向这边。
「王小二你说什么!这色胚!」
白衣使者立刻变脸,长舌头收回去俏脸一扳,不知为什么倒有几分眼熟。
「在这里最帅的两位哥哥自然是牛头马面兄,接下来就到我阿吊大爷,这乱七八槽的鬼魂算什么啊?」
那白衣使者的马屁拍得梆梆响,换来被他褒奖的牛头马面下住颔首称是,一个个挺胸凸肚,好不得意。
轩辕凤辰再四打量,终于记起这漂亮的鬼差自己到底在哪见过了。
这不是当时和左静言一起出现过的那个吊死鬼么?
当时因为他长得漂亮,又和左静言同入同出,还吃过好大的飞醋。时隔八年,他记忆虽然模糊,却也没有完全忘记。
在他叫出声来的时候,阿吊也注目向他看来,只觉这人有点面熟,可是却怎么也记不起在哪见过,听到王小二嘟囔「这人长得比你漂亮嘛!」电光火石间这才想起眼前这个明显成熟了不少的青年,就是当年让他看了就心里有气,捉弄不休的那少年。
「咳咳,两位哥哥,打个商量,这只魂呢……其实是我拘来的,却没想到路上让他给丢了,多包涵一下,别向上头的告发啊!」
向还在憨憨眺望的王小二打了个眼色,阿吊立刻陪上笑脸,给那两个已经给他拍马屁拍得云山雾里的鬼差求情。
「什么嘛,竟然是你弄丢的魂啊,我还以为是生魂擅闯地府,正打算把他先拘到往生殿去,再禀明阎王呢!」
马面喷鼻大笑,这小鬼差虽然说是新上任不久,可喜的是能说会道,长得也是赏心悦目,他和牛头已经守这酆都城近千年了,虽然资历较长,可是地位不高,难得有个这么奉承自己的,倒是对他特别照顾一点。
「海涵,海涵!我先把他带走了。」
二话不说立刻拿出索魂链往轩辕凤辰脖子上一套,阿吊拖着他飞也似地跑走,直跑到远离众人视线的幽冥小径才停下来,转头看着赫然出现在这里的轩辕凤辰,奇怪道:「你是怎么过来的?来这里干什么?」
「阿吊你跑什么?」
王小二也紧跟上来了,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两个人,还没搞清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笨蛋,过来见过个老朋友吧!」
阿吊拿起手中的哭丧棒往他头上敲了一下,指一指轩辕凤辰的生魂,没好气地介绍。
毕竟轩辕凤辰与他们不同,八年过去,身量也长高了,面容也多少有些改变,王小二一时半会倒是没认出他来。
「小左的『那个』,轩辕家的小皇子!」
啧啧啧,当年那个水水的小皇子长大了也不难看嘛,比起原来太过漂亮而显柔弱的样子英气多了,不再眉目间一团孩气。
阿吊?起眼睛,和王小二一起抱着观赏的态度客观评价之后,又想起该问他来这里的原因。
「左静言?他在哪儿?」
倒是轩辕凤辰被他上言中提起的「小左」震撼到,急急地抓住阿吊的衣襟,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只希望有阿吊和王小二的帮忙,起码给自己一个寻找的方向。
「你还来找他?」阿吊不悦地拂掉他的手,拍了拍自己的衣服,淡淡地道:「害得他还不够?他早死了,化成飞灰了!要不是当时我和小二逃得快,早也被你害死。」
虽然知道当时情况危急,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不过说到底左静言一事是因他而起,他们这些鬼陪着要报仇的左静言进宫遇险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这当年的小皇子就是一切的祸源,阿吊可没忘记。
「不会!你一定是骗我的!风后指点我到yin间来找他,他就一定还在这里。」
千辛万苦找来的,居然还是一场空?
轩辕凤辰脸色都变了,急得嗓哑声嘶,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阿吊的薄唇,祈求能听到一个让他满意的答案。论坛
「在又如何?不在又如何?你现在到地府,也只不过是一个生魂而已。离体也离不了多久。我看你现在脸色灰败,再不回去,恐怕你那边的身体就要撑不住了!反正你在阳间享你的福,何必还要再来找他?还嫌害他不够?我只盼他早早把那口孟婆汤吞下去,早早投胎!」
一气之下说漏了嘴,阿吊恨不得能咬掉自己的舌头。
「你一定知道他的下落对不对?告诉我他在哪儿?」
他实在找累了,之前的巍巍昆仑山,现在的幽幽冥间路,上天入地,两处茫茫皆不见,轩辕凤辰几乎绝望了,在面对着左静言的事情的时候,他总是欠冷静。
「我不知道,知道也不告诉你。哼!」
在人间他是呼风唤雨的皇子,在这里,他可就什么都不是了,连一个小小的鬼差也比他强多了!
阿吊想到那个人的下场,狠下心要把他们之间的孽缘斩断。
「阿吊阿吊……别捉弄他了。小左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要真想投胎,早就去了……」
看见轩辕凤辰眼眶红红的快哭出来,王小二的心立刻就软了。当年这小皇子年纪小,憋屈地哭泣也不觉得有什么,现在他明明已经是一张成熟男子的脸了,还这副表情,就莫名叫人心酸起来——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啊!
「小左也不知道该说倒霉还是运气好,八年前殿上对决那一刻,居然刚好是他天定寿命尽时,鬼差开通了yin间路到他身边,所以才避过了魂飞魄散那一劫。可麻烦的是,他把小左也带到地府来了……唉!」
那个小小的噬魂鬼,被蚩尤强迫成为邪恶存在后,下到全是鬼魂灵魄的yin间简直如鱼得水,更何况他的力量有一部分来自蚩尤。当时不要说普通yin灵,就连鬼差都给那小鬼干掉了大部分,后来是阎王圣君亲自出手,才算是制服了他。经此一闹,鬼府秩序大乱,再加上一下了失去太多人手,所以他和阿吊这种还没什么太大能力的老鬼也能当上鬼差。
那个当人家爹的决意一力承担儿子的过失,本来阎王圣君是大怒,非要把被打回原型的小鬼严办不可的,但这孩子在世时只活了三年,而且早夭得冤枉,实在也没什么错可以让他拿住,只能迁怒到这「子不教,父之过」的父亲身上,十八层地狱给他层层不落地游历了个遍,一百零八种酷刑也一样不少。好容易那个铁骨书生用七年时间一一熬过了,阎王的气也消了,安排了给他投胎,那死活不知好歹的书生却含了一口孟婆汤说什么也不愿转入轮回,这不,下不了面子的阎王只能把这不屈书生的鬼魂打入冰河鬼域,怒言他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再放他出来。
一路走,王小二还是不改爱闲话的个xing,把这些前情一一与轩辕凤辰细说,只听得他百爪搔心的难过。
阿吊呶了嘴不说话,他岂有不知道左静言放不下的是什么,八年前殿上一誓,到现在那痴情的鬼还放不开。说实话,出于偏心想帮左静言,阿吊并不想让轩辕凤辰再见他,再见,只会让他更放不下,不能死心绝念就更不肯向阎王圣君求情,不肯转世投胎的话,他要在那冰河鬼城里关到几时?
孽缘孽缘!
爱个男人居然还能爱得这么情深意长的,真不知道他是不是上辈了欠了轩辕凤辰的!
之前阿吊也代他怨过,轩辕凤辰一直毫无音讯,蚩尤收拾了之后,宫里重新恢复生气,各仙灵瑞兽各归其位,却不是他这种小小的鬼差能进的地方了。他和王小二的尸身毁了,在阳世再无可寄魂依托之所,也只能到地府报到,后来陪左静言熬着,等久了,也看开了,却轩辕凤辰不出现更好,这样左静言也许有一天自己就能想开了,只念着那人的负情薄幸,不再坚持自己的誓言,却没想过八年后,那个人却又出现在眼前,而目还神通广大地找到地府来了。
阿吊心里也拿不定主意,给他们见面好,还是不见好。长痛与短痛……唉!或者王小二说得对,左静言是真的还想再见这皇子,不然他要投胎,也一早就想通了。
两个鬼差带着一个生魂,小心地避过众人的耳目,向幽暗的地区直走,越向下,越觉得一股yin寒之气从脚底冒上,这种冷,连体质偏于yin寒的鬼都受不了,像是刀子般直往骨缝里刮,王小二和阿吊几乎是脚不沾地往下跑,直下到地底一条铺满了冰霜的大道,尽头通向另一个挂满了蓝紫色冰棱的山洞。
透明的冰墙后面,一条矗立的人影像是被冻在了地上,双手抱肩,僵立着一动不动。
轩辕凤辰直扑上去,里面那人却根本像是听不到也看不到,只是垂着头静默地立在冰河之上,也不知是死是活。
阿吊无言地一抬手,让洞口的冰层褪去——反正这门关不关也没差别了,左静言的脚被地上的缚魂索绑太久,搞不好都被冻在地上生根了,根本就不可能出来。
「左静言,是我,你还听得到我吗?」
轩辕凤辰顾不上管那里面冰寒刺骨,伸手急急地去撸走他眉毛、眼睫上的细碎冰棱,感觉他整个人也冻得跟冰块一样冷,伸手把他搂在怀里,不住地去用嘴向他的手呵气。
许久之后,他的眼睛动了一动,看见来人不是阿吊,而是一个化成灰自己也认得的人时,大大地吃了一惊,脸上覆着的薄薄冰层也迸碎了,眼睛大睁着,却说不出话。
他含了孟婆汤,却不肯吞下去投胎,在yin世,受了孟婆汤的死灵就好比人界将死之人,所谓死者为大,鬼差也不能再强迫他,却没有人想过这只聪明的鬼魂会以此来拒不投胎,自觉被摆了一道的阎王震怒,直接就把他关到冰河里去了,他是冻死鬼,对冰寒的忍受力比一般的鬼魂原要强很多,可是因为这也是他的死因,他对冰寒的畏惧心却也比一般鬼要强很多。寒冷,对他的灵体来说不是酷刑,对他的心理则是。
这是阎王对这狡猾的鬼魂施以同样狡猾的惩戒,却故作姿态说他什么时候想通了,愿意去投胎,就什么时候放他出来。
轩辕凤辰一点一点的把他的手指含得不再僵直,左静言就这样怔怔地看着他,然后慢慢,慢慢地蹲了下去,因为过度冰寒,静谧到声音都冻凝传不出去的空间里,听得到细小的冰块进裂声,简直似他骨骼折合的脆响。
左静言吃力地举起右手,手指在冰雪覆盖的雪地上一笔一划地写字。他的手指僵直,但写得认真,字迹一如以前教他学写万言书般清秀,最后一笔写完,轩辕凤辰顺着他的手指看去,他在雪地上写的是一个「忘」字。
叫他离开并忘了这里的事?
还是叫他把以前所有的事全忘了?
千言万语他说不出来,只能以指代书。
轩辕凤辰急急地握了他的手,想再说些什么,突地一股巨大的拉力传来,他只觉得身子一轻,便整个人被那股巨力拉得向上飞撤,感觉几乎整个人都快被拖散了,散成没有形状的面粉,眼睁睁地看着左静言与他越离越远。
雪地上只有那个「忘」字烙入脑海,印刻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