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砚之脸色缓了缓,轻轻拍拍她的脊背,“傻丫头,都说了我会发你俸禄,还不满意?那双倍如何?”
“好。”沐晨光挂着眼泪答应,说完这个字,又扑到他怀里哭起来。
为什么还是这么难过呢?
请来的车把势吆喝着马车掉转车头,离开凤仪门,驶在京城如织的街道上,向着城门而去,向着江南而去。
她离家越来越近,可是为什么心却越来越紧绷,好像在身后的宫门内,落下了至为紧要的东西?
偏偏自己却不知道那是什么。
她在大掌柜的怀里哭得更伤心了。
冠礼上的吉饰悉数被换了下来,整座皇宫陷入缟素之中。宫中法事很长,太辛和洛王在柩前守灵。洛王哭得累了,靠在他怀里睡去。太辛命人将他送到偏殿歇息,自己守到天明。
段恕道:“子时已至,陛下可以起身了。”
太辛摇了摇头,“三日后便要发丧,今夜我留在这里。”
四下里安静极了,哭丧的官员和嫔妃已经回去,只有祥公公静静在一旁烧着纸钱,火光偶尔闪现。
殿外忽然传来脚步声,是软底的宫鞋踩在地毯上的声音,近乎无声,不过在殿内两位高手听来,却清晰如在耳边。那脚步一直走到殿内,却是散绮年。守夜的小太监见她来,奉上一炷香。散绮年上了香,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走到太辛面前,笔直跪下。
早已经过了后宫上香的时辰,散绮年此来必定有事,太辛有些疲倦地看着她,“什么事?”
“太皇太后三日后发丧,臣妾愿去守灵伴驾,求陛下恩准。”
太辛有些意外,嫔妃去守灵伴驾,基本上是另一种形式的打入冷宫。替太皇太后这样尊贵的人伴驾,少则三年,多则十年,甚至一世都不过分,哪个嫔妃愿意把好年华这样葬送?
但散绮年神色肃然,没有半丝不愿。
太辛慢慢伸出了手,落到她的腰畔。散绮年全身都僵硬了,然而太辛并没有做什么,只是从她的孝服底下摘下一样东西。
一个鲜艳的大红荷包,上面绣着鸳鸯鸟,针法拙劣,大晏也只有这么一个了。不,两个。
“是因为这个吗?”太辛淡淡地问。
散绮年大惊,太皇太后孝期带这样鲜艳的东西,实属不敬不孝之罪,她掩在孝服下,原以为谁也看不见,可能是从佩华殿一路走来,露了些丝绦在外面。更让她吃惊的,是太辛的目光如冰雪般洞明,仿佛已经看清了一切。散绮年已经到了嘴边的辩白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再次磕头,颤声道:“臣妾不明白陛下在说什么。臣妾资质鄙陋,不足以陪伴天驾,只愿长伴太皇太后,求陛下恩准。”
“如果你是真心要去陪太皇太后,那么朕准奏。如果是为了这个荷包,大可不必。”
他再次提及荷包,令散绮年的身子微微发抖,“求陛下不要再问了。”
“散绮年,你喜欢许慎方是吗?”
那个人的名字一被说出,散绮年就像是被人抽去了经脉,几乎要软在地上,缓了缓神,才叫道:“不,不,你搞错了,我不喜欢他,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他,我、我讨厌他得很!”
“看来真的是喜欢。”太辛看着她,目光里有了一丝温柔的悲悯,“在这世上,你喜欢的那个人碰巧也喜欢你,这是多么难得的事。”
散绮年怔住了。
“散昭仪孝期私佩吉物,冲撞太皇太后阴灵,是为大不敬。今擢去昭仪头衔,降为女官。”太辛顿了一顿,“眼下只能这样,等太皇太后孝期一过,朕便将你赐给许慎方。不过,为免人议论,你们的婚事恐怕不能办得太过张扬了,这样你可满意?”
散绮年睁着眼,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从始至终,祥公公仿佛眼前只剩下火盆和纸钱,头也没有抬一下,到此时开口道:“散家姑娘,你该谢恩。”
散绮年如梦初醒,连忙叩头,谢恩的话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眼中滴下泪来,有点哽咽,“陛下,你、你是个好人。三年后的选秀,你会找到一百个、一千个比我强的秀女……陛下,多谢你!”
她离开的时候,仍然一脸做梦似的表情,也许回去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捏捏自己看是不是在做梦。
祥公公仍然低头烧纸,“太皇太后让陛下好生宠爱散昭仪,陛下就是这样宠爱的吗?”
“公公似乎并不反对朕的做法。”
祥公公轻轻吐出一口气,“因为我也知道,想要自己喜欢的人喜欢上自己,是多么难的一件事。只是……散家那边如何安抚?”
“要重用一个男人,只需要给他更多的权职和信任,并不一定要睡他家的女人。”
这话说得……让祥公公忍不住抬头看了太辛一眼,“是老奴眼花吗?陛下已经被人戴了绿帽子,看起来却颇为轻松?”
是轻松吗?不错,比起那天在佩华殿,刻意对散绮年嘘寒问暖,这样的决定确实更轻松。
“也许是我根本不懂怎样宠爱女人吧。”太辛接过一沓纸钱,声音里有一丝自嘲。
“陛下宠爱沐晨光,就宠爱得很好。”
太辛烧纸的动作一顿,手指停在火焰上,到片刻才知疼痛,猛然收回。
祥公公看在眼里,没有再说话,良久,才道:“陛下,你有时候真不像个帝王。”
“帝王也不尽相同吧。”
也许他就是那种女人缘特别寡淡的帝王。
话虽是这样说,第二天晚上离开钟禧宫的时候,太辛在经过披香殿的时候止住了御辇。
夜已深沉,披香殿上下都已经歇息。太辛没有惊动宫人,径自步入寝殿。一切都陷在黑暗里。
有些事在黑暗里进行,反而能让人忽略许多。
像某种催眠。
傅碧容起初惊叫了一声,很快便认出了是太辛,便乖乖地再也没有一丝挣扎。太皇太后仪丧期间,皇帝这样做是不对的,而且,他从来不是这样冲动的人……
太辛吻着她的面庞,底下的肌肤嫩滑,馨香诱人,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另一张面孔,眸子温润,笑起来眉眼弯弯,像刚偷完鸡的小狐狸。哧啦一声,他撕开了底下人的衣襟,想用更多的温热趋散心中的悲凉,可是做不到。
做不到。
他停下止了亲吻,自傅碧容身上抬起头来。
呼吸犹急促,心中却冰凉。
做不到,原来真的做不到。
原来是真的,他失去了宠爱女人的心情。
那个江家的童养媳,把他这种心情带走了。
再娇美的容貌,再温柔的性情,只要不是她,都无法燃起他亲近的。
太辛绝望地捂住了脸。
她走了吗?不,她永远地留了下来,根深蒂固,他无力回天。
“陛下……”傅碧容轻唤,声音微微颤抖。
“朕只是累了。”太辛站了起来,声音里满是疲惫,“朕回去休息。”
“陛下——”傅碧容自床上跪下,“臣妾恳求陛下一件事。”
“什么事?”
“昨夜散昭仪自请守灵,陛下不许,臣妾愿代之。”
太辛回身,“你的消息很灵通。”
傅碧容低头道:“是晨光给臣妾的银子派上了用场。”
“散绮年是因为有心上人,你是为什么?”
“因为臣妾的心上人,永远不可能喜欢臣妾。”傅碧容凄怆地笑了一下,“陛下,你的心不在这后宫里。”
太辛有一丝烦躁,“因为朕不喜欢你,你便要去替太皇太后守墓?就算朕的心不在后宫,人还在这里。有朕在一日,你便有一日安稳。难道朕的后宫,还比不上太皇太后的墓地?”
“说实话,比不上。”大约是去意已决,傅碧容的口气里倒有一丝反常的坚定,淡然道,“后宫的尔虞我诈,哪里有皇陵清静?陛下已经亲政,三年后的秀女,个个来头非凡,臣妾自知不是对手,想趁早离身,求陛下成全。”
而且,就算斗赢了对手,又怎样呢?后宫争来斗去的目的,无非是帝王的宠爱。若这份宠爱早已经消失,她又何必为这已不存在的东西活着?
太辛的脸上有了怒色,“好,很好。你宁愿守灵也不愿留在这里,朕又何必强留你?早做准备,两日后发丧,你在灵前伴驾吧!”
说罢,太辛拂袖而去。
傅碧容看着他的背影离开披香殿,身子一软,坐在了地上。
到底是哪里来的勇气,让她说出了平时绝不敢开口的话?是因为他突然的到来,给了她突然的希望,然后又令她如坠冰窖吗?她其实比谁都清楚,陛下忘不了沐晨光。
原来,她还是有所期待的。
直到这一刻,才知道不可能。
不过,她还没有见过他这样生气的样子,能让他为她生一回气,也不错。只是,她为什么不能说得婉转一点呢?惹得龙颜震怒,打发她去守灵自然没什么,只希望他不会降罪她的家人。
“爹,你当初还说我有当妃子的命,可你看我什么也不是啊……”黑暗中,她苦笑着喃喃地道。
第二天,依礼哭丧之后,傅碧容回到披香殿不久,便被传唤到清凉殿。
太辛坐在案后,正在批奏章,段恕示意她先别打扰,傅碧容静静地等着。
已经知道最坏的结果,倒没什么可担心。
太辛搁下笔,抬头见傅碧容立在殿中,“才人来了,看座。”
傅碧容落座,太辛瞧着她,道:“才人是真心要离开这里吗?”
他的声音不缓不急,有一丝淡淡的清冽,浑不似昨晚,而更像以往的任何一次。她昨晚见到的,果然是失态的陛下。真正的陛下,原本就是这样的模样,高高在上,目下无尘。
傅碧容离座跪下,“是。”
“聪明人都会想离开。”太辛的声音淡淡的,“去吧。朕的圣旨已经到了尚宫局,封你为贵妃,就在皇陵边上的长风庵带发修行,一为太皇太后伴驾,二为大晏祈福,三是也可以过得清净自在。”
傅碧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愕然地抬起头。
“你嫁给朕,朕却什么也不能给你,只有这个妃位是朕给你的补偿。”太辛身在案后,目光微凉,“你的话朕已经想明白,你是对的。”
“去过你想要的生活吧。朕成全你。”
傅碧容跪在地上,仰望着他的脸,知道这是她从他这里,得到的最初也是最后的温柔。
她缓缓俯首,额头触在冰凉的地面上,“谢陛下隆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