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大病好了以后,我很长时间不敢爬房,腿软。曹宅的房子高,屋脊也陡,我怕摔下来出事。怕归怕,天一黑我人没上房心已经上房了,我实在是太想知道每间屋里都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想看,看人,看事,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在油灯底下的怪样子。我还想听点儿声音,稀奇古怪乱七八糟的声音。
我不敢上房,心里很孤单。
后来我腿不软了,身子骨一天比一天硬朗。我挑了个没有月亮的日子,在老地方像壁虎一样翻上了墙头。我不敢去我最想去的地方。我避开了二少爷的房子,从左角院跨到正院的隔墙七去了。我一直往前走,走到门楼那边再绕回来,凡有灯光的地方有天窗的地方我都去,我要逛够了曹宅的风景!
我是野猫,我想看什么看什么。
我想看什么呢?
我去了女佣们搭伙睡觉的房子。她们早早地灭了油灯,怕热,敞着天窗的格扇。有打呼噜的声音,有巴嗒嘴唇的声音,还有往瓦盆里撒尿的声音。
热哄哄的汗味喷在我的脸上。
我的鼻子像扒在老娘们儿的胳肢窝里了。
更房里有几个家丁在掷般子,灯捻儿埋得像黄豆那么大,看不出谁是谁。他们怕炳爷来抓赌吧,不用现钱,用快枪里的铜弹做码子。砖地上的铜弹在灯影里明晃晃的,像一堆大虫子。他们不敢出声,头挨着头,看着小般子在地上滚。我早就知道这个秘密。我一直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告发他们?什么时候告发他们?
他们没有惹过我。
他们知道我是曹老爷的心腹口不告发他们我又觉得对不住曹老爷。眼不见为净,我从他们的脑瓜顶上爬过去了。
炳爷在拨算盘。
炳奶在缠她的裹脚布。
老两口找不到别的事做。
灶厅里磨工在推着一盘石磨,碾豆子,做豆腐二他转一圈往磨眼里吐一口唾沫,咬牙切齿的不知道在恨谁。他是嫌工时太长还是嫌工钱太少呢?
我看了他半天。
我等着他往磨眼里灌一泡尿。
他只知道吐唾沫。
我不想跳下去抓他了。
让他吐吧!
我攀上了右角院的隔墙。右角院比左角院大,可是没有水塘和假山,只有几十棵老石榴树,绿盈盈地挤了一院子。大少爷光满有一妻和一妾,还有嫡生和庶生的七个女儿,没有儿子。
这些女人和女孩平时不露面,她们有自己的厨子和佣人。正院和右角院之间的那道门永远锁着,曹老爷烦她们。光满来正院做事,需要出角院的后门,绕镇街,从门楼进来。我们去找他说事,也要这么绕,我们绕进他的院子的时候,永远能够看见他的挺着大肚子的妻和挺着大肚子的妾。他的妾出身农家,呼女儿的时候常常不提名,只叫:小骚屁l小骚屏!他的妻出身宫吏,父亲是削了职的通判,可这妻也没长一张好嘴,我常在正院里听她在墙那头骚厌骚屁地叫着笑着,她是丈夫的妾真心地逗趣呢i据佣人讲,这院里一男两女三个大人~一直同床,不过妻妾同床比三人同床的时候要多,因为大少爷光满时常一个人在书房里蹈跳,想事,查帐,数钱。大少爷在家业上是很用心的,他不为一个接一个的女儿担心,他可能以为迟早会有一个儿子爬出来,不是从妻的肚子便是从妾的肚子口只要这两个肚子鼓着,他就有希望。他要做的只是在有空儿的时候喂她们i他有空儿的时候不多。
他的书房里黑着灯,有数钱的声音,那是洋钱与洋钱碰着砸着的声音。他在里面数,我在房顶上数。我数到了一千,还听不到完的意思。我又数了一千,我数不下去’了,我觉着洋钱正一落一落地码上房梁,眼看要从天窗里流出来!我料定屋里没有那么多钱,大少爷一遍又一遍是为了听个声音,他会一直重复到天亮口他的妻和他的妾在卧房里哮咏笑。
她们像姑娘一样啄咏笑。
她们一对一挠着胳肢窝里的痒痒肉呢吧?
她们丈夫的手长在她们自己的手上了。
味咏笑!
洋钱一块砸一块。
大少爷没儿子是他的报应。
他的儿子是钱。
曹老爷的屋里也黑着灯,可是屋角那边的小火盆射出一片光,房顶上飘着煮蛤蟆的腥味儿。
禅房里有光,不是油灯,是,一根小蜡烛。光不强,案子上、墙洞里全是佛,泥塑的,铜铸的,木头雕的,大的有真人那么高。看不见夫人坐在哪儿,可是能听见她敲木鱼儿的声音。一下挨一下,敲得很尽心。
她很多天不吃东西了。
她也死不了。
我爬回了左角院。我走得比猫还轻,心里很快活。我知道大路在洗澡,我凑过去想看看他漂在水缸里的头。你琢磨琢磨我看见了什么事情?一个外国人不远万里来到中国,想帮助一个姓曹的中国人办一座小火柴场,火柴场还没办成,他已经打熬不住了!
大路站在水缸}r洗澡水淹到他的大腿根。他脸朝着墙,屁股对着水缸旁边的一把木椅,椅子上是一盏大捻儿的铁皮马灯。
墙上动着他的彰子口他在干光棍儿们常做的那件事。
我看着他,一直到他干完。
我看不见他的蓝眼珠,不知道那一刻他的眸子里藏着谁。我扒着天窗的砖壁f泊自己从瓦上往下滑。有一会儿大路让我担心。我担心他把水缸摇翻了,把他和水一块儿泼出去i二少爷的房黑善,没有一点儿动静。我明知不会有收获,还是踞着脚在那边绕了一遭。我的手摸到了天窗上的洋玻璃,很滑。什么也看不见。我闭上眼,觉着少奶奶躺在大花床的床沿上,朝一个人举起了白白的两只嫩脚,那个人朝她走过去,像一只饿狼。
这只狼是赤条条的水淋淋的大路。
我藏在大路的身子里,抓住了伸过来的两只脚,很滑,很软,我扯它们的时候听到了叫声口大路摇翻’r水缸。
我摇塌了这间房。
我觉着我简直就不是个人了。
我是个畜生】男人到了十六岁都是畜生i一天到晚做人,做着做着就得有那么几分钟,你晕乎乎的闹不清自己变成了什么东西:只要不憋得慌,你恨不得给自己一刀,把里面的血都放出来。
放出来,就踏实了。
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你看你笑了。
我知道你明白。
你做过。
谁没做过?
凭什么不做?
这是老天爷给男人安排的一件事。
我忘不了大路站在水缸里的样子。
事后他吹起了口哨。
我跟你说过,这里常有男孩子女孩子跑来联欢。他们弹琴.
念诗,排成几排唱歌,还跳舞。他们想办法安慰我们这些老杂种。我们用不着安慰,我们的日子过得挺好,倒是这些毛孩子有他们自己的麻烦事。你知道敬老院是公共厕所,小杂种们唱完歌,拍拍屁股走人,你猜他们给我们留下了什么?女厕所那边我不知道,男厕所这边的档板上可多了点儿好东西。
男孩子画了一只厌9他是给自己画的,可留给了我们。
我们不用那个坐桶了。
我们不想看那个东西。它像一只吓人的虫子,张牙舞爪地爬在那儿,一动不动,直到卫生员有一天用油漆把它糊上。再有半大的孩子们来联欢,卫生员就站在厕所的纱窗底下,一声接一声嘱咐:冲水!冲水里冲水!卫生员是个中年妇女,男孩子从厕所出来,都奇怪地看她。他们怎么能知道她在打草惊蛇呢!
那块油漆还在,你不妨去看看。
十个厕所有八个厕所这样。
老天爷一点儿不含糊。
它逼你做你不做也不行1小杂种们偷偷摸摸的,很可怜呀。
卫生员是多事!
她说:恶心。
恶心么?
我在房顶上蹈跳恶心么?’·我忘了自己恶心不恶心。
我只记着挺舒服,还有点儿累。我从墙头上爬下来,走回小耳房,觉着自己像飞了好半天的鸽子,要搭拉着翅膀回巢了。
我一点儿不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