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九四三年十月,缅甸北部山区的雨季在一片隐伏不祥的杀机中匆匆结束了。
当时世界战场的形势是:盟军在南太平洋上成功地遏止了日军的攻势,双方处于对峙。在欧洲,盟军实施西西里岛登陆,两月后,意大利政府宣布投降。苏德战场,斯大林格勒保卫战和库尔斯克战役以苏军的胜利宣告结束,苏军从此转入战略反攻。
战争的天平逐渐倾向同盟国一方。
十月,在兰姆伽整训完毕的中国驻印军两个师乘着夜幕掩护,悄悄开出印度,沿着塔奈河谷向日军占领下的缅甸北部推进。中国士兵全副美式装备,头戴钢盔,脚蹬皮靴,身穿咔叽斜纹布军服,七九步枪全都换成了汤姆式冲锋枪。这是一支装备精良面貌一新的大军。它们的番号是新三十八师和新二十二师。部队官兵在美国教官的严格训练下,重新学习未来丛林战的一切要领,并成百次地进行演练。在队伍中间,还夹杂着许多美人高大强壮的身影。
如果说在以往的中日战争史上,中队的失败主要归咎于装备落后和官兵素质低下的话,那么现在从理论上讲,驻印军已经具备了能够从陆地上打败任何强敌的精神和物质条件。
然而战争毕竟是战争,战争比一切理论问题更加复杂,更加变化莫测。
从印度东北部阿萨姆邦的利多镇出发,沿塔奈河谷向西,不出一两天就进入绵延数百里的野人山脉和荒无人烟的胡康河谷。这条路线恰好是一年前雨季中国远征军兵败缅甸的撤退之路。
在河谷两旁的树林里,山坡上,还有水洼和沟壑里,到处都能看见一具具遇难者的骸骨。这些不幸的死者经过漫长的雨季,早被毒虫猛兽镂空食尽,变成一堆堆支离破碎的白骨,令人惨不忍睹。白日,蚂蚁在水坑里翻涌,乌鸦在头顶盘旋;入夜,山坡树丛到处闪动着饿狼鬼火幽幽的绿眼睛。这一切阴风惨惨的景象无疑都将唤醒中国官兵对那场大失败的惨痛记忆,从而给他们精神上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
战争是这样一种对抗:不仅比较物质,更比较意志和精神,胜负则取决于两者之和。尽管中国官兵提高了作战技能,装备了比日本人更先进更强大的作战武器,但是他们缺少信心,缺少胜利的鼓舞。失败是一片乌云,乌云牢牢笼罩在他们头顶上,使他们久久不能从失败的阴影下走出来。因此,在他们创造一项打败日军的战争奇迹之前,凶恶的日本人对于重振旗鼓的中队来说,始终意味着一场恶梦和一个不可战胜的神话。
山谷里,大军沉默行进。骡马嘶鸣,枪刺林立;山林无语,战云逼近。战争将以严厉无情的法则检验每一个军人,并决定他们的命运和未来。
朗克普边境。
师部宿营地,孙立人伫立帐外,仰望星空,黑黝黝的群山和神秘的暗夜使他对于即将打响的缅甸之战感到忧心忡忡。
孙立人对自己同样信心不足。
在西点军校,教官常常引用克劳塞维茨的一句名言:“常胜之军,须先战胜自己;常败之军,须先打败敌人。”换句话说,中国士兵倘不能重新获得信心,便永无胜利可言。
按照总指挥部作战意图,他率领新三十八师在前,廖耀湘新二十二师随后跟进。预计他将在新背洋、达罗与日军主力打一场关键性的恶仗。他的任务是只许打胜,不许失败,否则,在他们身后还有一支八万人的筑路大军将失去屏护,而盟军代号为“人猿泰山”的庞大战略计划也将因此夭折。
根据情报,塔奈河谷当面之敌为日军赫赫有名的“九州兵团”精锐第十八师团。它的前身为著名的“米久留师团”,师团官兵全部由北九州矿工组成,作战凶猛,纪律严明。这支部队在中国战场曾创造过赫赫“战绩”,其中最著名的“卢沟桥事变”就是由该师团发动的。该师团还参加了上海淞沪会战、杭州湾登陆、南京大屠杀、武汉会战、广州战役等,多次获得日本天皇奖赏。在一九四二年新加坡战役中,该师团以三万兵力俘获八万英军,震动英伦三岛。连丘吉尔首相也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个了不起的奇迹。”
面对这样的强敌,难怪一向自信的孙立人也心有余悸。
远处亮起两道雪亮的车灯。一阵汽车马达由远而近,戛然刹住。“哈罗,孙将军。”车门开处,史迪威敏捷地跳下车来。
史迪威还是中国官兵熟悉的那番模样:作战服、卡宾枪,不佩戴任何军衔标志,亲自驾驶一辆敞篷吉普到处颠簸。唯一的变化是,那顶老式战斗帽换成了钢盔。史迪威从不带卫兵,喜欢自己开车,独往独来,这种癖好给日本人造成了可乘之机。他们后来多次试图伏击这位美国总司令,只是由于运气不佳阴差阳错才没有得逞。这次史迪威还带来了孙立人熟悉的另一位美国将军,参谋长托马斯·赫恩少将。
孙立人微微感到局促不安。
同美国将军相比,他的装束服饰未免显得过分华丽,黄呢将军制服,高腰马靴,少将银星闪闪发亮。中官更看重在部下面前保持身份和尊严,孙立人也不例外。好在史迪威不介意这些。他亲热地拍拍孙立人肩头,招呼他进帐篷去。
“孙,我给你带来了一件礼物,但是你得替我保密。”史迪威点燃烟斗,朝参谋长愉快地眨眨眼睛,操一口流利的中国话说。
后者从公事包里取出一份文件,递给孙立人。
这是一份由史迪威签名同时呈报华盛顿和重庆政府的报告副本。报告请求立即从中国空运三至五个师到印度,将中国驻印军扩编为两个军,以确保“人猿泰山”战略计划的实行。报告提及一个敏感的条件,即军长人选必须由史迪威总指挥提名。
孙立人先是惊愕一瞬,然后马上意识到美国人把机密透露给自己的意图。在驻印军乃至国内,孙立人虽然以亲美派著称,但他毕竟是中人。中人就不得不受制于中国的国情,受制于中国的政治和党派之争,因此他不得不对许多事情有所顾忌。
“老头子会同意吗?”他飞快地权衡一下利弊,试探地问。
赫恩少将会意一笑。他那双锐利的目光透过眼镜片完全洞悉这个中国师长的内心活动。中国人谁不惧怕老头子呢?
“你放心,孙。”他宽宏大量地拍拍孙立人,胸有成竹地说,“你们委员长不是也离不开我们美国的飞机大炮吗?那个罗卓英,我们不要他,他不就是得滚蛋吗?我希望你明白我的意思。”
孙立人低头不语。
史迪威吐一口浓烟,爽朗地笑起来。“孙将军,我一直认为你是一名优秀的指挥官。我们已经合作过多次,但是这次我需要得到你的完全配合。你必须绝对服从我,不得违抗命令,贻误战机,你将得到的报酬是取得我的中将军长的提名。”
不言而喻,这是一种道地美国式的交换,也是一种英国式的赌博。史迪威不信任中国人,尤其是中官,罗卓英就是一例。罗就任驻印军副总指挥不到三个月就被不光彩地撵走了。但是史迪威破例赏识孙立人,这不仅因为孙立人毕业于西点军校和智勇超群,还因为孙立人对美国有一种超出血缘之外的亲近感。大战迫在眉睫,史迪威之所以做出如此非常之举,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取得中国指挥官对他的绝对服从,从而避免上次远征军四分五裂的悲剧。
“士为知己者死。”孙立人脑子里突然冒出这句古训。如果说郁郁不得志一直使孙立人心灰意冷的话,那么一旦机遇就在眼前,他怎么能不为之砰然心动呢?在国内,他受到众多嫡系排挤;在印度,廖耀湘又是他的主要竞争对手。廖是杜聿明的亲信,黄埔嫡系,他的师部有热线电台同重庆联系。要是在国内,他能指望超过廖耀湘得到中将军长提名么?
在中国,从政要有靠山,有势力,有大人物做后台;在军队亦如此。现在,美国人的势力越来越强大,连老头子也得让史迪威三分,他为什么不抓住时机押上它一宝呢?
如果说人生原本是场赌博,一场意义特殊的赌博,官场何尝不是如此呢?
“YourMajesty(阁下),”孙立人站起来,毕恭毕敬地回答,“Iamverygratefultoyourforyourtrust.(我非常感谢您的信任。)IswearImustdoaccordingtowhatyousaid.(我发誓我一定找您的话去做。)”
“很好,孙将军,我需要你。我相信我们能比以前合作得更有成效。现在让我们来看看,这里还有什么麻烦需要我替你解决吗?”史迪威也站起来说,他显然对谈话结果感到满意。
孙立人张张嘴,转念一想,欲言又止。他不想给这位美国大叔留下过于贪婪的印象。但是这瞬间的表情还是被史迪威注意到了。
“Oh,”美国大叔高声叫起来,“你这个贪心鬼!你又要提‘155’的事吧?不过,托马斯,你看怎么样?……OK,说定了,给你一个营。我想你们那些中国记者又该在报纸上攻击我冷落了那位法国朋友。”
“法国朋友”是美国人对廖耀湘的戏称。廖毕业于黄埔第六期,后留学法国陆军军事学院,能讲一口漂亮法语。在驻印军中,孙师长得到的装备常常比廖师长又多又好,因此不少中国随军记者对此愤愤不平,抱怨美国人厚孙薄廖。“155”是美国制造的最新式榴弹炮,配属总指挥部,中国指挥官都对这种威力强大的远射程大炮馋涎欲滴。现在史迪威把它慷慨地给了孙立人,这其中不仅含有奖励的意味,更可以视作一种新的友谊和合作关系的开端。
“孙将军,我要你牢牢记住,你的任务是必须打垮敌人。我随时都跟在你的身后。请不要忘记,你身后还有一支八万人的筑路大军,他们需要得到你的坚强屏护。”史迪威语重心长,再三叮嘱。
孙立人啪地敬了一个军礼。他以立正姿势,目送吉普车远去。两盏闪烁的汽车尾灯很快转过弯,消失在漆黑的峡谷深处不见了。坑坑洼洼的山间公路上,有一支部队正在夜行军,黑暗中不时传来骡马嘶鸣和枪支钢盔碰撞的金属响声。
孙立人沉浸在一种前所未有的亢奋和轻松的精神状态中。他深深吸进一口清冷潮湿的空气,把目光投向遥远的夜空。星光闪烁,山影朦胧,暗夜虽然深邃,却少了些阴霾,多了些光亮与希望。不管怎么说,他已经投下赌注,成败得失,在此一举。
“副官!”他看看夜光表,已经凌晨一点。“马上叫醒副师长参谋长,还有机要处长,带上作战地图上指挥部见我。”
早在第一次缅甸战役失败的当年十月,史迪威就制订了一个收复缅甸的战略计划,军方给这项计划取名代号为“人猿泰山”。“人猿泰山”原是一部三十年代风靡美国的传奇电影,讲述一个被黑猩猩抢走的小男孩如何在原始森林里长大,并成为一个英雄的故事。这个代号意味着未来在缅甸进行的将是异常艰苦而漫长的原始丛林战争。
“人猿泰山”包括两个规模宏大的战略设想:
一、X军(驻印军)以收复缅甸北部为目的,与Y军(中国远征军)收复怒江西岸的战争同时进行。最终全面收复缅甸。
二、随着X军推进,届时将有一支庞大的筑路兵团将一条柏油公路从印度的利多(Ledo)一直修到缅甸的密支那,最后接上中国境内的滇缅公路。该公路全长七百英里,途径许多高山大壑和原始森林。同时还将铺设一条大口径输油管道从印度加尔各答直到中国昆明,预计总长度为两千英里。
“人猿泰山”计划的实现将打破日本对中国的全面封锁,把中国大后方同世界反法西斯阵营紧紧连接在一起。制定这个计划的着眼点出于对战争还将持续五年以上这一基本战略估计。
罗斯福总统亲自批准了这个计划。
一九四二年雨季过后,美国陆军工兵部队便陆续从本土抵达印度。这个部队包括两个(后增至五个)机械化工兵团和一个黑人工兵营,另外从兰姆伽调来两个中国工兵团协助。工程开始后,英国当局提供了大约三万名印度民工参加施工。年底,筑路大军分段将公路从印度萨地亚向西缓缓推进,日进度约为四分之三英里。工程总指挥惠尔勒少将,副总指挥阿鲁斯密准将,两位将军都是美国最优秀的公路工程师,他们亲自参加了设计并指挥部队施工。印缅边境亘横着重重叠叠的喜马拉雅山脉和野人山,山大林密,沟壑纵横,且有许多意想不到的困难。筑路大军花了半年时间才把公路修到利多边境。
一九四三年雨季到来了。暴雨和洪水冲毁道路房屋,冲走施工材料和机器。各种热带蚊虫、蚂蟥和丛林疾病也乘隙而入,日益严重地威胁人们的生命。从利多进入缅甸,担任掩护的前哨部队几乎天天都同日军发生战斗,敌人还时常派出敢死队穿过原始丛林,袭击没有武装的筑路队伍,致使人们整天提心吊胆。一种畏难和死亡的气息迅速在人群中蔓延开来。民工大量开小差,生病和装病的士兵迅速增多,上工的人数明显减少。
工程进度几乎陷于停顿。五月至八月,公路总共往前推进了七英里。
打仗和筑路都是艰难的事业,而将打仗和筑路同时进行更是需要付出沉重的代价,它将极大地考验人们的意志、信念和献身精神。作为这场战争的总指挥官史迪威决心不屈不挠地把这项工程进行下去。他派人在边境竖起一块巨大的标语牌,牌上刷着一行醒目的油漆大字:
“WELCOMETOBURMA!”
(欢迎来缅甸!)
THISROADLEADSTOTOKYO!
(这条道路通往东京!)”
缅甸。新背洋。
新背洋是缅北群山夹峙中一块小小的山谷平坝,呈长条状,距边境约七十公里。清澈的塔奈河好像一道护城壕从平坝边缘缓缓流过。新背洋扼胡康河谷出口,为驻印军入缅必经之地,由日军增派第十八师团第一一四联队驻守。
十月二十日上午十一时,前哨战在新背洋以西无名高地展开。新三十八师搜索连行进途中与日军一个大队猝然遭遇,双方立即抢占有利地形,并同时向对方开火射击。
按照以往的战场经验,日军一个大队(营)的战斗力往往相当于或超过中的一个团。河南战役,日军曾创下一个机动大队击溃汤伯恩一个师的惊人纪录。因此战斗一开始,日军并没有把区区一个连中国兵放在眼里。他们还是按照老一套战术,依仗人多,三面包抄,连连向中占据的无名高地发动猛攻。
但是这次他们没能如愿以偿。
搜索连是新三十八师的开路先锋,全连兵员三百余人,配备迫击炮十二门,反坦克炮三门,轻重机枪二十五挺。士兵清一色M4汤姆式冲锋枪。战斗一打响,该连即沉着应战,将敌人放入射程内,充分发挥火力优势予以杀伤。当日本士兵端着三八大盖气势汹汹扑上来的时候,冰雹般的迫击炮弹便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暴雨般的机枪子弹始终构成一道道密不透风的火墙,把气焰嚣张的日本人打得晕头转向,好像割禾一样纷纷栽倒在地。轮到中反冲锋时,头戴钢盔的中国士兵更是个个争先,勇不可挡。他们充分发挥了自动武器近战的长处,把密集的子弹泼水般扫向敌人。尽管日本士兵受过严格的射击、刺杀和肉搏训练,且战斗意志极为顽强,但是他们手中的老式步枪毕竟敌不过自动武器的威力,中国人不待靠近就把他们打得血肉飞溅,浑身都是窟窿。
激战持续到中午,日军渐渐不支。
下午,另一连中国士兵及时赶到,两路一齐夹击,日军仓皇败退,丢弃两百多具尸体和许多枪支弹药。
前哨战初战告捷,中国驻印军首次创造对日军以少胜多的奇迹。
十一月一日,新三十八师一一二团先遣营,沿塔奈河谷西岸向新背洋迂回,行至加拉苏高地附近遭到日军伏击,损失一个连。日军以两个步兵大队的优势兵力包围了剩余的中,试图一举予以全歼。一一二团第二营紧急赶来增援,日军亦增援一个大队,双方就在加拉苏四周山头展开激烈战斗。
面对强敌的中队沉着应战,再次显示出令日本人目瞪口呆的战场优势和良好素质。
战斗开始,处境被动的第一营虽然受了损失,但是剩下的两个连很快就像受了伤的刺猬那样蜷缩身体,占据山头固守待援。第二营赶到,抢占另外两座山头,与一营成犄角之势,稳住了阵脚。
中占据山头,居高临下,拥有六0毫米、八二毫米及一0五毫米各种口径迫击炮约六十门,轻重机枪一百一十挺;日军迫击炮不到二十门,掷弹筒五十具,机枪七十余挺。由于日军在火力上明显处于劣势,因此进攻屡屡遭到挫败。
第一天,中的迫击炮几乎主宰了战场形势,日军每有行动,必定遭到炮火猛袭。特别是一0五重迫击炮,射程远,杀伤力大,对日军构成重大威胁,有时步兵刚刚隐蔽集结,即被炮火瓦解,部署被打乱。中还摧毁日军炮阵地一个,连日军指挥部也挨了两发炮弹,正在指挥作战的副联队长平田一郎大佐被当场炸死。
是夜,日军组织偷袭,中防范严密,未能得逞。
狡猾的日本人强攻不成,乃改变战术,以一个步兵大队迂回到中阵地后方,断其归路,再以不断佯攻和派出小股袭击,吸引对方打枪打炮。日本人的算计天生是精明的:既然被围困的中国人炮火猛烈,那么弹药消耗必定也大,一俟弹药消耗殆尽,那时候上帝也无法挽救他们束手待毙的命运。
果然,一连数日,日军日夜袭击,组织敢死队进行突击。中国方面还击日见稀疏,炮兵射击已经失去压倒性优势,变得十分零落。
第五天黎明,日本人开始大规模集结部队,第一一四联队长丸山房信大佐亲自指挥战斗。迫击炮进入阵地,掷弹筒瞄准中固守的山头,轻重机枪选择好射击位置,准备掩护步兵发起最后攻击。晨雾渐渐消散,太阳从河谷的山头露出脸来。丸山大佐举起望远镜观察中阵地。千军万马已经准备就绪,只等一声令下就发起总攻。他决心要替平山副联队长报仇。
就在这时,一队美国飞机隆隆地出现在河谷上空。
对于所有经历过飞机轰炸和扫射的人来说,那种被死亡追逐的恐怖滋味是难以忘怀的。这种体验无论是对苦难的中国人和狂妄的日本人都同样重要。因为没有人能够对抗炸弹的威力,就像对抗死神的降临。所以当美国飞机一出现在头顶上,丸山大佐就感到头皮发麻,一股不祥的气息从嗡嗡震响的空气中迅速传导给他,使他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部队迅速隐蔽防空,进攻暂时取消。
然而这次美国飞机既未投弹也未扫射,这是威胁性地低空掠过,仿佛警告日本人不得轻举妄动。在战斗机掩护下,一队运输机又隆隆地飞来,于是目瞪口呆的日本官兵很快便看到这样一个精彩场面:双引擎飞机好像一条条笨重的大马哈鱼,沐浴着山间金色的朝霞,在空气的海洋里缓缓游动。它们象产卵一样从机腹里不停地排放出许多花花绿绿的降落伞,降落伞系着沉重的铁箱和麻袋,准确地落在中国人的山头和阵地。毫无疑问,美国飞机的到来不仅及时解救了地面受困的中国官兵,同时更给他们输入必胜的信心和希望。
中的还击更加猛烈了。
此后一个月,美国人仿佛为了考验日本人的意志和忍耐力,索性把这种空中补给战术固定下来。运输机每隔两三日就定期飞来空投,有时单机,有时两三架,对地面无线电台有求必应。空投物品从炮弹、子弹、药品、饮水、粮食等军需品发展到大炮、睡袋、香槟、留声机和衬裤,几乎无所不包。有次从飞机上投下一门平射跑,不偏不倚砸在炊事班的汤锅里,致使一连士兵整整两天没能喝上热汤。还有一次美国飞行员同地面开了个小小的玩笑,投下一袋女人照片和刮脸刀,弄得那些天阵地上人人失眠,脸上都有刀片刮破的痕迹。
中国人依仗美国飞机的空投补给不仅巩固了阵地,而且有恃无恐,不把整整一个联队的日本人放在眼里。后来他们干脆让飞机在阵地四周投放大量地雷,然后拉上一道道鹿砦和铁丝网,把阵地筑成一座密不透风的堡垒,致使擅长夜战近战的日本士兵一筹莫展。
同中队的这种立体优势正好相反,日本人的后方供应则时时遇上麻烦。美国战斗机好象兀鹰一样四处活动,专门搜寻和袭击敌人的运输车队,轰炸公路桥梁,甚至连运输伤员的担架队也不放过。日本军队的困境很快在战场上表现出来:弹药粮食缺少,攻击乏力;敌人炮火不分白天黑夜猛袭,官兵士气下降,伤亡增加,等等。丸山联队长焦虑万分,他预感到这场战斗的失败已成定局。
不久,情报传来,中队利用加拉苏高地拖住日军,赢得宝贵时间,其筑路兵团已经通过地形险要的朗克普边境峡谷向新背洋推进。
十二月,筑路大军打通塔奈河谷,将公路推进到新背洋以西二十英里的南亚腊。中旬,新三十八师全线出击,日军一一四联队仓皇撤退,被迫放弃新背洋。
加拉苏之战历时五十天,日军伤亡近千人,却始终未能攻破两个营的中阵地。中队这种崭新的战术给日本官兵留下了深刻印象。丸山大佐在写给师团及军司令官的报告中惊呼:“……(加拉苏)高地之战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战例,敌人的变化是惊人的,希望能够引起司令官阁下的重视……”(《缅甸作战》)
但是这个局部战例并未引起日本将军们的足够重视,他们对中队的固有认识来自多年的战场经验,而改变这种经验就不得不一再付出遭受打击和失败的沉重代价。
喜气洋洋的孙立人陪同史迪威一同巡视阵地。刚刚开进阵地的“一五五”榴弹炮昂首傲立,直指东方,粗大的炮管在阳光下闪动乌黑的光泽。新三十八师三个步兵团全部渡过塔奈河,前出到新背洋以东,对日军重兵防卫的达罗盆地取攻击姿态,并将新背洋河谷牢牢置于大军的屏护之下。
史迪威对视察结果感到满意。
“孙将军,你的部下表现很好,我要下令嘉奖他们。”史迪威顿了顿,又说:“你得看住那些日本人,要是他们敢伸出头来,就把他们打回去。你必须保护好你身后这块平地,就像保护你的心脏。你会看到,过不了几天,这里将出现奇迹。新背洋将成为东南亚盟军在缅甸登陆的第一个滩头阵地。”
孙立人看见总指挥那双蓝眼睛闪闪发亮。
送走史迪威,一个参谋军官跑上前请示怎样处理俘虏。被俘获的日本人有名,都是在战斗中打散了抓住的,有的还负了伤。孙立人厌恶地皱皱眉头,不假思索地命令:“这些狗杂种!你去审一下,凡是到过中国的,一律就地枪毙。今后都照这样办。”
命令被迅速执行。第十八师团曾在中国战场犯下累累罪行,官兵手上或多或少都沾有中国人的鲜血。因此后来各部队干脆连审问也取消了,凡是抓到日本人,一律就地枪毙,或者按照中国刑罚砍头。枪杀俘虏固然不大人道,但是毕竟大快人心,以牙还牙,壮哉中国人。从此,新三十八师杀戒大开,至战争结束,几乎没有日本俘虏活着逃过这支复仇之师的惩罚。
一周之后,筑路大军浩浩荡荡开进新背洋。又过了一周,史迪威预言的奇迹果然出现了:一座大型机场从天而降,新背洋河谷转眼变成一座喧嚣的空军基地。笔直的飞机跑道横贯南北,无数油库、仓库、飞机库、营房和高射炮阵地密密麻麻布满机场四周,坦克、重炮和数不清的车队也轰隆隆地开进新背洋。
盟军牢牢控制了这个滩头阵地。一场决定缅甸和南亚大陆的命运的中缅印大决战将从这里拉开帷幕。
帝国缅甸派遣军第十五军司令官牟田口廉也中将俯瞰着桌上一幅巨大的军用地图。
从外表上看,这位来自日本北九州的强壮的挖煤汉子与其说像个威武的将军,不如说更像一名粗野的摔跤选手。他有四十岁上下,短腿,泛着青光的大脑袋上尖下圆,好像一颗大号猎枪子弹。隆起的肌肉从绷紧的衬衣下面透出一股凶狠好斗的性格力量来。
牟田口出生于福冈县一个三代矿工家庭,依靠自己的顽强努力考入东京陆军士官学校,三年后带着校方的全优评语走出校门,在朝鲜派遣军里当上一名见习军曹。一九二八年“济南事变”使他头次得到提升的机会,他因杀人有功当上一名侵略军小队长。而后接连发生的战争使他的军阶连连得到擢升。到一九三七年“七·七”卢沟桥事变,他已经是一名陆军大佐,指挥整整一个陆军联队了。
由于牟田口大佐指挥的联队最先在卢沟桥挑起事端并向中国守军发动突然进攻,这一历史事件使牟田口的名字永远被载入史册并被牢牢钉在历史耻辱柱上。接着他又指挥联队南征北战,参加了攻占北平,“八·一三”淞沪会战,杭州湾登陆,“南京大屠杀”等一系列战役。仅仅两年,他就被破格晋升为第十八师团中将师团长,实现了从小立下的做一名将军的志向。
太平洋战争开始后,他的师团先后在新加坡和缅甸大败中英联军。战争使他顺利登上帝国第十五军司令官的宝座,赢得日本军人少有的荣誉和地位。如果说牟田口的成功有什么秘诀可言的话,除了机遇等原因外,还有一个偶然原因不容忽视,那就是他至今仍保持独身。据说他只对武器和打仗感兴趣。
缅甸战役之后,牟田口就时常以这样的姿势俯瞰地图,久久凝视,一动不动。现在,他的思维之箭又铮然射向地图中心那片郁郁葱葱的恒河大平原。
对日本帝国来说,夺取富饶的印度的确是个令人心荡神驰的伟大目标。印度地域广大,幅员辽阔,那里有日本帝国生存所仰赖的一切战略资源:石油、铁、锰、橡胶、木材,还有征召不尽的黑皮肤雇佣军。更重要的是,印度是未来“大东亚共荣圈”上的最后一站,只有把太阳旗升起在加尔各答、孟买和新德里的上空,才能宣布日本好几代政治家梦寐以求的宏伟大业得以实现。
如果历史注定要选择一位日本英雄来实现它的伟大抱负,那么,这位英雄只能是他,未来的牟田口元帅。
现在,他只需要耐心等待机会。机会将把他的勃勃雄心变成现实。
一个参谋军官悄悄伫立在门口。他不敢贸然惊动将军,直到将军转过身来,他才小心翼翼跨进门,脚跟一碰,递上一份电报。
第十八师团田中新一师团长报告利多方向敌军动向。本月头一周,经过整训的中国驻印军越过边境,与一一四联队发生激战。另据空中侦察报告,筑路兵团已经将公路筑到利多,大批机械器材正在源源抵达,似有继续向缅甸境内推进的模样。
司令官的眼睛急速在那个叫利多的狭长地带扫视。它在推敲盟军的战略意图,寻找盟军的薄弱部位。
如果中选择从利多展开大规模反攻和筑路,可以肯定他们找到了一块理想的跳板,因为利多是印度伸向缅甸的一个突出部。但是,盟军的弱点也因此暴露无遗。因为在那块狭长地带的侧翼纵深,至少需要配备三至五个师的强大部队进行屏护。
蓝色代表中,黄色代表英印军。在蓝黄两色的结合部上,明显存在着一条裂缝。
一瞬间,日本将军的呼吸急促起来,两只拳头下意识地攥紧了。他的眼睛里渐渐射出凌厉的光芒,然后威胁地挥动拳头,朝着两个板块之间的缝隙狠狠砸下去。
机会终于到来了。
日本。横须贺军港。
一九四三年六月,日本海军大将遇难的消息传到日本,举国悲痛。日本天皇为鼓舞海军士气,秘密前往停泊在军港的巨型战列舰“武藏号”巡幸。
“武藏号”是世界上最大的战列舰之一,七万吨级,舰上装备有十八英寸大口径火炮,航速每小时二十二海里。山本大将的骨灰就是由该舰护送回国的。
史载:“……上午十一时,日本天皇身着黄呢大元帅军服,在首相东条英机、海军大臣岛田陪同下登上军舰舷梯,检阅官兵队伍,巡幸战舰。”(《昭和天皇史》)
这天裕仁兴致颇高,病恹恹的黄脸上多了几丝血色。他亲自登上炮位,使出吃奶的力气将大炮操纵得浑身乱颤。忠臣都拍手。巡幸毕,又观看战斗演习。天皇热爱军舰,更热爱战争,因此特别下达敕谕云:“帝国兴亡,系于海军。切望全体将士奋勇杀敌,务必取胜。”
全体官兵热泪盈眶,山呼万岁。
此后一段时间,天皇多次秘密巡幸海陆空三军,到处敕谕官兵打败美国,完成“大东亚共荣圈的”的神圣使命。天皇每到一处,都极大地鼓舞了日本官兵的斗志,激起他们效忠天皇和献身战争的狂热情绪。可是,仅仅过了四个月,天皇亲自巡幸过的“武藏号”就在菲律宾莱特湾海战中被美国飞机击沉,葬身海底,同时被击沉的还有日本联合舰队的其他三十四艘军舰。
一九四三年十二月二十日,天皇在东京御所(皇宫)大本营召开作战会议,讨论“乌”号作战。
“自中途岛之役,敌人已据明显海空优势,南方战线压力增大。”南方军总司令寺内寿一大将专程从西贡飞回东京出席会议,力陈防御主张。“依臣之见,南方战线适当收缩,以中国战场为内线,以菲律宾、新加坡和缅甸为外围支点,稳固防守,伺机与敌人主力决战。倘若急于求成,恐遗患无穷。”
寺内公爵的主张得到以小矶国昭大将为首的稳健派军人的支持。
东条首相则支持“乌”号作战。
“陛下,由于敌人反攻,业已影响国内士气,动摇军心。”东条完全洞悉天皇心理。天皇是这样一个封建君主:他高高在上,唯我独尊;野心勃勃,才能低下。他生就一副颐使气指和独断专行的坏脾气,但是关键时候往往又张皇失措六神无主。“唯目下集中在东印度阿萨密的中国驻印军,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劲敌,对中国战场及缅甸防务均构成严重威胁。我以为日后支那形势如有不测,其祸患皆起于此。”
天皇受了刺激,果然神色不安。
“缅甸是中国后门,史迪威在东印度训练十万大军,装备坦克、飞机和大炮,还有一支强大的筑路兵团随后推进。显而易见,美国人决心要在中国后门打开一条通道,促使重庆政府坚持与帝国对抗。更危险的是:将来敌人势必经过这条通道进攻日本本土,那时候就好比人体内的毒瘤未能及时割除,最终危及性命一样。”
“首相恐怕言过其实吧?”小矶大将大声质问。
“小矶君难道真的看不出敌人的阴谋吗?”东条冷笑着反驳。“与其等待敌人进攻,不如先发制人,把东印度这块跳板牢牢掌握在我们手里。‘乌’号作战关系帝国前途,势在必行!”
“如果作战失败,谁人承担责任?”小矶咄咄逼人地追问。
“东条英机承担全部后果!”东条毫不退缩,凛然回答。
二十二日,天皇批准进攻印度。七个月后,东条英机果然为进攻惨败引咎辞职。小矶国昭继任。
缅北达罗。
达罗镇位于达罗平原中部,背倚胡康河谷下门户孟缓城,与新背洋隔达克山脉相望。达罗平原地势开阔,四周有许多起伏的丘陵,是天然理想的防御阵地。日军第十八师团司令部原先驻在密支那,现在已经前移到达罗镇。由于达罗是拱卫孟缓城的屏障,因此敌我双方势在必争。达罗一失,孟缓便无险可据,盟军**,便可以直接威胁另一座被称为“胡康河谷上门户的”孟拱城。孟拱城距密支那仅六十公里,孟拱不守,密支那便岌岌可危,势必还将波及八莫、腊戌、曼德勒以及全缅甸……
战争的多米诺骨牌一旦倒下,谁也没法阻止它的连锁反应。中缅印大决战的第一块骨牌就摆在达罗。
公元一九四四年元月三日,过完新年的中国驻印军两个师分左右两路向达罗平原挺进,另一支从国内空运到兰姆伽的新三十师也提前结束整训,前出到新背洋担任支援。日军第十八师团摆出三个步兵和炮兵联队严阵以待,双方兵力基本相等。
九日,战斗打响,双方炮兵均以猛烈炮火轰击对方。步兵短兵相接,互有伤亡,战斗相持不下。
史迪威亲自乘坐双座炮兵观测飞机从空中观察了日军阵地。他发现日军把主力投入东西两侧,而后方纵深相当空虚,这说明田中新一随时准备投入进攻。由于受地形限制,中队的正面进攻一旦受挫,日军就可能乘机发动大规模反击。
要打垮敌人,就一定要有一支坚强的突击力量撕开敌人防线,并向纵深突破,直捣达罗。
日军师团指挥部。田中师团长俯在一架炮兵观测镜上观察敌情。
田中新一,陆军中将,原任大本营参谋本部作战部长。因与原陆军大臣东条英机意见分歧,被借故调往缅甸作战。尽管他对东条内阁的独断专行和冒险战略有相当看法,但是作为军人,他还是毫无保留地服从命令,并随时准备为天皇和帝国利益效忠捐躯。后来他因缅北的失利被军事法庭追究罪责,判处死刑。
一连三天,观测镜里的盟军阵地都出奇安静,丝毫也没有重新发动进攻的迹象。这一反常现象使师团长大大感到不安。
侦察分队报告,盟军工兵正在达罗以北山区日夜开辟公路,并沿途加固桥梁。
使团长头脑里立刻钻出一连串问号来。加固桥梁意味着什么呢?或者说,出于什么目的要加固桥梁呢?指挥部笼罩着一片不祥的沉寂。
参谋长濑尾少将轻轻吐出两个字:
“坦——克!”
“将军,我们打过勃固之战。“一个年轻的联队长提醒道。一九四二年三月,日军在仰光附近的勃固曾大败英军第十七装甲师,此役至今令人记忆犹新。
参谋长摇摇头。
“你是说……诺门坎?”师团长问。
空气凝固了。
诺门坎,一个恶魔般的名字。它好像烙印一般给日本皇军留下了永远无法抹去的惨痛记忆。
一九三九年五月,野心勃勃的关东军借口苏蒙红军侵犯“满洲国”边界,以三个精锐师团近十万人越过哈拉哈河,向外蒙古大举进攻。日军还采取先发制人的手段,偷袭了苏联境内的塔穆斯克军用机场,摧毁苏联飞机数十架。天皇为此下达敕谕称:日军战略目标是“试探苏联反应,如可能就占领蒙古”。(《昭和天皇史》)
苏联派出当时任远东第一集团军司令的著名坦克兵专家朱可夫将军指挥这场边境战争。朱可夫把日军放进辽阔的诺门坎大戈壁,然后集中了四个坦克旅,三百架飞机和二百五十门大炮突然对敌人进行毁灭性打击。不可一世的日本官兵从未遇见过这样强大的敌手:天上机群呼啸,炸弹如雨点般倾泻下来;地上大炮怒吼,战场上硝烟弥漫。炮击之后,一幅更加让日本人惊恐万状的雄壮场面出现了——
在无遮无拦的戈壁深处,在荒凉的河滩和沙丘的远方,飞扬的尘土好像漫天的乌云,气势汹汹席卷大地。数百辆苏联坦克摆出决战姿态,好像一条十公里宽的钢铁洪流,轰隆隆地扑向日军阵地,坦克履带横冲直闯,八五毫米坦克炮和七点六二毫米机枪把日军阵地打成一片火海。尽管日本士兵进行了顽强抵抗,但是无济于事,苏联坦克毫不留情地碾碎了日本士兵的精神和,把日本帝国狂妄北进的野心埋葬在风沙茫茫一望无际的蒙古大戈壁上。
战斗只进行了一周。
五万名日本士兵为这场战争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而苏军总共伤亡不到三千人。诺门坎边界战争的直接后果是平沼内阁总辞职,日本天皇被迫在《苏日停战协定》上签字,并从此记取教训,不敢轻举妄动。
历史总是无情地教训那些头脑发昏的战争狂人。天皇虽然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但是用白骨填平战争沟壑的却全是那些来自普通老百姓的日本士兵。
我前面说过,我的不安分的父亲到了印度后曾经有个雄心勃勃的愿望,就是当一名坦克手,驾驶这种金属制造的庞然大物向敌人冲锋。然而宏愿未遂,他只当上了一名炊事兵,天天驾驶一辆CMC大卡车东奔西跑,为前线输送给养。由于他天生具有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性格优点,因此一到空余闲暇就同坦克兵打得火热,于是也就跃跃欲试地摆弄过几回坦克,并从理论上弄清了坦克的构造原理以及关于坦克战的许多战术知识。
后来他同坦克的这种不解之缘果然使他在战场上大显身手,创造了一个终身难忘的奇迹。我认为这是运气,他说是缘分。
神气活现的中国坦克兵驾驶的庞然大物全都是来自美国工厂的最新式产品。中国兵管圆炮塔长炮筒的大家伙M4谢尔曼(Shermen)式叫“大老爷”。因为“大老爷”战斗全重达三十五吨,像一座小山丘,且配七五毫米大炮一门,重机枪三挺。由于这种坦克火力强大,搭乘安全,中国步兵都愿意同它配合或跟在它后面进攻。扁炮塔短炮管的轻型坦克叫M24霞飞(Chaffie)式,昵称“小乖乖”,战斗全重只有十五吨,乘员二人。这种坦克的优点是机动灵活,时速高达六十公里,配备四0毫米机关炮一门,机枪二挺。由于“小乖乖”隐蔽性强,机动性能好,常用于单独执行任务和发起突然攻击。
一月二十八日晨,浓雾刚刚散去,从新背洋起飞的大机群就开始对日军达罗阵地实施猛烈轰炸。
八时左右,坦克纵队出现了。
由二百七十辆坦克和九十辆装甲车组成的强大的机械化纵队沿着达罗河谷快速推进,发动机的咆哮好像经久不息的雷声在空旷的河谷中震荡。很快,钢铁洪流的前锋就好象一把尖刀插进敌人阵地,撕裂敌人防线,然后掩护步兵反复砍杀,并不失时机向敌人纵深突进。
这是中国抗战史上第一场由中国人操纵的向日本人进攻的机械化战争。数以百计的坦克和装甲车猛烈地扫荡敌人的阵地和步兵,驱逐他们,追赶和碾压他们,把他们打得丧魂落魄。中国步兵紧跟在坦克后面,利用钢铁屏障的掩护,消灭敌人死角,占领敌人攻势和阵地。
这是一场规模空前的现代化战争,现代化优势在中国人一边。一位笔名叫宁远的中央通讯社随军记者亲身经历了这场大战,在他的《缅北战地散记》一文中兴奋地写道:
“……敌人开炮了,炮弹落在附近,溅起一阵阵烟雾和碎石块。双方步兵也在射击,机枪子弹打在坦克钢板上,发出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好像夏天的疾风骤雨猛力敲打在铁皮屋顶上一样。
“窥视孔里出现了我军阵亡士兵的遗体。他们都是几天前战斗中牺牲的。他们僵卧在尘土里,头上的绿色钢盔无力地耷拉着,猛一看仿佛还活着,还在匍匐前进。
“我们坦克也开始还击。炮手每开一炮,坦克就剧烈颠簸,并且发出可怕的金属震响。很快,座舱里就充满呛人的烟雾,我嗓子眼火辣辣的,不由得大咳起来。突然,一发炮弹险些击中我们的坦克,火光一闪,窥视孔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一股更加辛辣的硝烟钻进坦克里,呛得我险些窒息了。幸好坦克很快冲出浓烟和黑暗,窥视孔里出现亮光,我们完好无恙,继续前进。
“过了几分钟,耳机里传出呼叫:‘注意,注意,敌人“肉弹”出动!“肉弹”出动!’
“我们的神经顿时绷得紧紧的,头皮好像通了电流,一阵阵发麻。‘肉弹’是坦克兵们给敌人‘战车敢死队员’取的绰号。敢死队员全都挑选最疯狂的法西斯分子组成,有士兵,也有下级军官,他们上身,身上捆满手榴弹或者炸药包,神出鬼没,到处伏击盟军坦克,跟坦克同归于尽。关于‘肉弹’的可怕传闻,最早始于上次缅甸战役的勃固,当时英印军的装甲师根本想不到日本人会这样疯狂,将自己的当成活动炸弹,结果被炸毁大部分坦克装甲车。听说我们的坦克兵事前研究了对付敌人‘肉弹’战术的办法。
“耳机里再次传来指挥员呼叫:‘各车注意,放慢车速,机枪交叉掩护。步兵跟上……’
“果然,我看见左前方四五十米远的山坡上有人影在晃动,那是一群敌人。我们的机枪猛烈扫射起来,人影随即消失。但是没等我回过神来,突然从坦克右边的河沟里迅速钻出一个人来,是个日本兵,手里握着一只竹竿,竹竿顶端缚着一只大大的炸药包。日本人面色狰狞,脸扭歪了,幸好没等他靠近坦克,步兵的冲锋枪及时打断了他的双腿。我看见他在地上扭成一团,痛苦地挣扎着。‘碾死他!’驾驶员说。‘不行!他有炸药包。’车长话音未落,那个伤兵拉响炸药包自尽,巨大的爆炸将坦克震得直晃。
“‘好险哪!’我叫出声来。
“此后,接连出现的险情更叫人紧张得喘不过气来。敌人不知从哪里扔来许多手榴弹,有的砸在车身,有的砸在舱盖上爆炸,坦克里充满金属响亮的撞击之声。幸好这种谢尔曼式坦克装甲较厚,一般手榴弹对它不起作用。有次我从窥视孔里看见两个穿衬衣的日本‘肉弹’正从侧面悄悄接近一辆‘小乖乖’,那辆坦克的编号是‘72’。没等我们的机枪掉转枪口,敌人就闪电般扑上去。随着两声巨响,‘小乖乖’瘫痪了,烈焰冲天,那种景象真叫人揪心。直到许久以后,我的脑子里都清清楚楚保留着这个印象:一辆燃烧的坦克,和坦克炮塔上那个大大的白色编号‘72’。
“后来,我们的步兵终于冲上来了,敌人开始败退。我看见许多中国士兵猫着腰,边冲锋边射击,有的还回过头来亲热地向坦克招手。很快,我们又接到命令,坦克向达罗纵深开进……
“这一天,我们把战线向前推进了十英里,敌人的防线完全被打垮了,我们付出的代价是损失了三十多辆坦克……”
达罗之战持续了一昼夜。第二天天色微明,一队坦克冒着敌人炮火快速冲进了达罗镇,钢铁履带反复碾压了设在小镇上的第十八师团司令部,将日军师团参谋长濑尾少将及数十名军官碾成了肉泥。田中新一将军及时撤离了该镇,逃脱了性命,但是师团关防大印却落在中国士兵手中,因此达罗之战就成为第十八师团战史上的奇耻大辱。
第三天下午,史迪威将军乘装甲车视察了战场。他看到沿途被摧毁的日军工事、暗堡、炮兵阵地以及被夷为平地的日军司令部,对中队的强大战斗力和坦克兵的出色成绩深表满意。
达罗一役,日军第十八师团遭受重创,被迫撤退到孟缓。
二月,驻印军在孟缓河谷再次重创日军,迫使田中师团长放弃孟缓,后撤到孟拱。中队采取迂回穿插和正面强攻相结合的战术,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筑路兵团紧随其后,及时把公路修到大军占领的地方。
三月,中国大军终于走出低谷,走出以死亡闻名的缅北胡康河谷,把公路推进了大约两百英里,兵临孟拱城下。
至此,中缅印大战第一阶段战役历时五个月,终于以日军失败告一段落。第十八师团伤亡近万人,失踪八百人。中国驻印军伤亡近七千人。
就在缅北盟军大举反攻,并迫使日军第十八师团节节败退的时候,雄心勃勃的牟田口司令官却指挥七个师团的日本大军越过明京山脉,向东印度境内的重镇英帕尔和科西马发起突然进攻。
这就是决定印度命运的“乌”号作战。
英帕尔,曼尼普尔邦首府,交通枢纽。它连接着吉大港通往阿萨姆邦的交通干线,是东印度的主要边境城市,战略地位十分重要。
科希马为那加兰邦首府,位置在英帕尔以北五十英里,人口约一万,是一座海拔五千英尺的高原小城。
由于史迪威在东印度的阿萨姆邦建立了空运和反攻基地,而阿萨姆邦好像一座楔入缅甸北部的狭长半岛,因此要打败史迪威,最高明的战术莫如切断他的后路,摧毁他的基地,然后把他赶下胡康河谷予以歼灭。
英帕尔和科希马就是屏护阿萨姆半岛的两道后门。
牟田口将军的目光和胸怀当然远远不止扫荡这座小小的半岛。他期待打败史迪威,控制东印度,然后让他的二十万大军好像下山的猛虎一般直扑绿色的恒河大平原,占领孟买,占领新德里,还有加尔各答、锡金和阿富汗。那时候,他将带着天皇赐予的巨大荣誉走进加尔各答,走进蒙巴顿将军的总督府,从此统治这片十倍于日本领土的热带殖民地。
帝人永远不会满足,他们渴望把太阳旗插遍全世界。
进攻印度的日期定在一九四四年三月八日凌晨五时。
清晨,缅北群山浓雾弥漫,一架双引擎飞机“钦迪特一号”正在被雾海笼罩的山谷上空久久盘旋。
温盖特准将镇定自若地坐在机舱里抽雪茄烟。准将是英国勋爵,“钦迪特旅”旅长。他是个嘴角蓄着金色胡髭的威严的小个子军人,多枚皇室勋章获得者,英伦三岛家喻户晓的传奇英雄。准将擅长游击战,他创造的远距离渗透战术在欧洲战场被广泛应用,因此他的事迹被涂上一层罗宾汉式的传奇色彩到处流传。
“钦迪特(Chindits)”原指缅甸佛寺门前凶神恶煞的飞龙,后来专指那些胆大包天神出鬼没的绿林强盗。“钦迪特”旅就是这样一支专门深入敌后进行破坏袭击的特种部队。勋爵本人亲自倡导和实践“钦迪特”战术,而实践这种战术无疑需要巨大的勇气、胆略和牺牲精神。
三月二十四日,他的五千名“钦迪特”士兵全都秘密集结在飞机下方的山谷里,并在山谷里修建了一条简易飞机跑道。“钦迪特”士兵个个都是受过特种训练的突击队员,装备精良,他们将从这里闪电般出击敌人后方,摧毁杰沙铁路枢纽,炸毁敌人仓库、桥梁,袭击运输队和指挥机关,给敌人背后插上致命的一刀。
六时,地面传来呼叫,降落地点已到。但是由于浓雾遮挡了驾驶员视线,飞机无法降落。飞行员请示返航,将军不许。天色微熹,四周群山那渐渐明亮,地面燃起熊熊烈火指示目标,飞机还是无法着陆。
七时十五分,大雾渐渐稀薄,能见度好转,但是飞机燃油快要耗尽。准将镇定地系上安全带,命令迫降。
半分钟后,飞机滑进大雾,窗外一片混沌。驾驶员绝望地握紧操纵杆听凭运气而不是大脑来决定飞机的命运。“钦迪特一号”像一艘开足马力的潜艇那样迅速沉入温暖湿润的雾海深处。
仅仅几秒钟后,上帝抛弃了这架飞机。
一棵大树迎面切断了飞机翅膀,使本来有可能对准跑道的飞机迅速倾斜,紧接着又失去平衡,好像一只打旋的陀螺撞在一块隆起的黑色崖石上。
山谷里的人们先是听见一声剧烈的爆炸,然后又看见一只耀眼的火球从山谷底部升起来,把死气沉沉的森林照得通红。
温盖特勋爵的死讯使英伦三岛陷入悲痛之中。内阁首相温斯吞·丘吉尔在日机中哀悼这位性情古怪的军事天才,他写道:“在飞机里,一团明亮的火焰从此熄灭了……”
“钦迪特”旅群龙无首,被迫撤回印度,从此迄无建树。
温盖特的坠毁使牟田口司令官大大松了一口气。他只从后方及时抽调了一个师团扫荡“钦迪特”旅,其余师团仍然坚定不移地向英帕尔和科希马大举进攻。
日本大军迅雷不及掩耳的进攻使英印军措手不及。一周之内,英印军三个师被打败。日军包围了英帕尔和科希马,切断他们同外界的联系,并对城内守军发动猛攻。
英帕尔战役初期的胜利使得日本国内一片欢欣鼓舞。东京电台和报纸大肆渲染了这一胜利,并预言日本将征服整个印度。一时间,“万岁”之声再次响彻日本上空。
牟田口将军取得的一连串胜利大大刺激了坐镇仰光的河边总司令。妒火中烧的总司令决心不让他的下级过分得意忘形,并终身记取教训。科希马以西三十英里有个叫迪马普尔的铁路货车场,那里是通往中美盟军基地的中转站,货场上堆满军用物资。根据事先得到的情报,该站只有一连士兵防守。牟田口将军看准这是给盟军致命一击的绝好机会,就派出一个师团绕过科希马进攻迪马普尔,夺取车站后立即沿铁路线向北推进,直插盟军防卫空虚的大后方。毫无疑问,牟田口将军的战略一旦实施,盟军防线将不攻自溃,日军在整个东印度的胜利和盟军的惨败都将不可避免。
然而河边总司令亲自出面干涉了牟田口将军的战略计划。
总司令带领一大群参谋飞往前线,以“越权行为”的严厉申斥取消了牟田口的作战命令,并宣布迪马普尔“不在第十五军的战略目标范围之内。”(见《缅甸作战》)总司令的粗暴干涉无疑断送了牟田口将军眼看到手的美好前程,同时也使日军与近在咫尺的胜利失之交臂。
四月,英印军增援部队陆续抵达印度,美国第十航空队飞机也投入英帕尔前线。日军一度攻入英帕尔市内,占领了车站、广场和许多建筑物,但是遭到当地守军的顽强抵抗。日军终因缺少火力优势,缺少重型坦克、重炮和飞机,只能凭借步兵与守军进行逐房逐楼的巷战,这样就大大拖延了时间,使战争初期赢得的宝贵战机一点点丧失殆尽。
五月,在北非突尼斯、利比亚紧急调回的三个英国装甲师突然出现在英帕尔以南日军背后,同时,十个旅的英印军步兵也跟在四百辆坦克后面向牟田口将军的部队发起反攻。日军腹背受敌,被逐出英帕尔城,战场呈现拉锯局面。
对日军来说,即使苦苦支撑也无济于事,因为对峙就意味着失败。六月,印度雨季到来,到处江河泛滥,道路阻绝。日军远道而来,战线过长,部队弹尽粮绝,士兵实在耐不住饥饿,就纷纷上山寻找食物,甚至割死人肉充饥。疟蚊、蚂蟥和各种疾病凶猛地袭击无遮无拦的日本人,死亡人数与日俱增。即使这样,日军还是坚持了一个月。七月,日军终于重演了盟军缅甸大撤退的那幕惨剧,全线崩溃。他们被印度的热带大雨浇泼着,踏着遍地泥泞,冒着被洪水冲走,被麻黄、巨蚁吞没的危险,翻过荒无人烟的明京山脉和原始森林逃回缅甸,沿途扔下了不计其数的武器、车辆、骡马和官兵的尸体。
历史无情地嘲弄了日本人的狂妄野心。
与此同时,在英帕尔以北五十英里,另一场战斗也在高原小城科希马激烈进行。
从历史学家的眼光看,科希马之战几乎是个奇迹。三月,当日军第三十一师团将近三万名士兵气喘吁吁地爬上布拉马普特山顶,逼近达扬河畔的科希马城的时候,一支叫做西肯特步枪营的只有五百人的地方武装比日军抢先半小时开进城里,并且及时地利用险峻地形进行了抵抗。从此,日本大军的进攻竟被这区区一营人挡在城外,不管师团长佐藤中将如何大发雷霆,他的队伍还是无法击溃敌人,完成对科希马的占领。
西肯特步枪营所以能够创造这样的战争奇迹,除了全营官兵奋勇作战不怕牺牲外,还得力于每天来自空中的火力支援和物资补充。
战斗开始第二周,城内守军还剩下不到一百人,营长阿尔比少校阵亡,副营长眼看坚持不住,准备下令弃城。幸好蒙巴顿总司令向城里紧急空降了两营伞兵,才使该城防线得以巩固加强。只是空降时不幸遇上季风,致使许多伞兵被刮到城外做了日本人俘虏,只有大约一半人成功地加入了守军的队伍。
空中立体补给大大加强了科希马城的防御。五月,两个团的印度援军打破日军包围圈,突入城内与守军会合。佐藤将军看取胜无望,加上雨季将临,后勤供应必将陷入绝境,于是擅自决定撤退。两天之后,当暴跳如雷的牟田口司令官得知这一消息赶去制止时,佐藤中将的队伍已经如同决堤之水沿着高原公路势不可挡地退下阵来,沿途丢弃的车辆武器比比皆是。
科希马城的自动解围使日军本来已经摇摇欲坠的战线发生根本动摇。斯利姆将军指挥英印军第三十三军趁机发起反攻,加速促成日本人不可扭转的败局。
佐藤将军的擅自撤退最终断送了“乌”号作战,也断送了自己的性命。九月,佐藤中将被撤职并押回东京审判,同月被判处极刑,立即执行。
“乌”号作战的失败使日本帝国对印度的野心遭受沉重打击,盟军在英帕尔的胜利不仅保障了中美联军后方基地的安全,而且直接削弱和动摇了日军在缅甸的防线,有力地配合和策应了中国驻印军在缅甸密支那的浴血奋战。
一九四四年五月,战事逼近缅甸第一重镇密支那。
此时,英帕尔平原上鏖战正酣,胜负未见分晓。中国远征军(Y军)十六个师开始强渡怒江天险,从西路向日军大举反攻。缅甸日军处于东、西、北三面夹攻之中。为扭转这一严重局势日本南方军总司令再从泰国和马来西亚抽调两个师团紧急增援缅甸。
至此,日本帝国投入缅甸的总兵力已经达到十个师团,近三十万人。美英中三国盟军亦投入三十个师,二十个独立旅,超过五十万人。双方围绕争夺缅甸这一中心目标,分别在怒江大峡谷。缅北丛林和英帕尔河谷的数千平方公里的广阔战场上,展开一场你死我活的中缅印大决战。
战争的天平左右摇摆。不到最后时刻,谁也无法知道它将胜利判给何方。
印度。加尔各答。
东南亚盟军总司令蒙巴顿勋爵亲自迎出富丽堂皇的总督府欢迎史迪威中将。史迪威来自缅甸前线,他同时还兼任东南亚盟军副总司令一职。新闻记者纷纷按动快门,拍下两位盟军统帅热烈拥抱的生动场面。之后,会晤即转入密室进行。
蒙巴顿,英国勋爵,皇室成员,不列颠陆海空三军上将(后升元帅),时年四十四岁。选择年轻的蒙巴顿勋爵出任东南亚盟军最高司令官一职,并非由于勋爵具有出类拔萃的军事才华或者曾经取得过不平凡的战绩,而是出于人们对皇室血统的普遍崇拜和敬畏。
但是史迪威是勋爵最感头疼的伙伴之一。
“将军,让我们预祝此次合作取得令人满意的成效。”勋爵从仆人盘子里接过一杯白兰地,尽量亲热又不失尊严地提议。
史迪威抬抬酒杯,一饮而尽。
“阁下,我特地来向您说明,您的要求我将无法满足。”史迪威取出一份电报稿摊在勋爵面前,直截了当地指出:“您要求我立即停止‘驼峰’航线运输,将第十、第十四航空队全部投入英帕尔前线,坦率地讲,我认为很难全部办到。因为缅北和中国战场同样需要维持最低限度的空中保障,那里也在打仗,形式同样严峻。这一点,希望阁下给予谅解。”史迪威将军语气放得十分委婉,他不想使勋爵感到难堪。
“那你打算怎么办?”勋爵有些吃惊地探了探身子。
“阁下,我从第十航空队拨出一百架飞机归您指挥。第十四航空队留在缅甸和中国。”史迪威回答。
“暂时也不行吗?将军,我指的暂时,譬如一个月,或者两个月。”勋爵面露愠色,做了个失望的手势说。
“当然不行,阁下。”史迪威断然拒绝。“事情很明白,暂时中止‘驼峰’航线运输,将第十航空队支援您的部队,这样做本身已经很容易激怒蒋委员长。如果再将第十四航空队全部调往印度,我想委员长一定会认为他受到出卖,这样做的后果将是十分危险的。”尽管史迪威对英国绅士不顾大局的做法非常恼火,但是他还是不得不耐心向勋爵解释。
“将军,我准备通过伦敦提请贵国总统注意,英帕尔战役事关东南亚局势,它的胜败将直接影响整个亚洲战场,包括印度和你所指挥的缅甸战役,我想贵国总统是不会看不到这一点的。”蒙巴顿从心底看不起这个出身寒门的美国“三星连长”,他的态度变得傲慢起来。
“阁下,我想伦敦方面一定不会忽略这个细节,美国第十航空队将有整整一百架飞机支援您,不是吗?”史迪威抽起烟斗,不紧不慢地回答。
“我希望你能重新考虑我的建议,将军。”勋爵仍不死心,他固执地等待他名义上的副手作出让步。
“能做的我已经替您做到了,阁下。”史迪威安详地说,“我想,咱们谈点别的事好吗?”
蒙巴顿脸上立刻现出痛苦的表情,这通常是皇族们高傲的自尊心不幸受了伤害才会流露的表情。
“好吧,我的参谋长告诉我,最近有两个中国师运到利多。我希望你能将他们派到英帕尔。”勋爵喃喃地说。他觉得自己仿佛正在破产,正在变成一个可耻的乞丐,不停地向别人伸手乞讨。可是他的确捉襟见肘,别无选择。
“我想这恐怕很难从命,阁下。”史迪威再次拒绝道,他对英国人的贪得无厌已经失去耐心。“密支那方向的日军已经集结三个师团,即使我投入这两个师,也只能与日军兵力大体相当,不会超过一点二比一。”
“我不明白,你干吗非要向密支那进攻?那是一座毫无意义的城市呀。”勋爵愤愤地嚷道。
“阁下,咱们在德黑兰不是已经说好了,您管印度,我管缅甸吗?”史迪威冷笑着反驳。
“将军,我当然希望你获得成功,但是我的参谋长告诉我,占领密支那至少需要十个师,我指的是那些不会打仗的中国师。”勋爵尖刻地报复道。
“关于这个问题,我无可奉告。只有一点可以向阁下说明,就是那两个中国师已经开进了缅甸。”
“将军,难道大英帝国对于你们美国人来说还不如蒋介石重要吗?”勋爵被激怒了,他带着皇室贵族传统的轻蔑和傲慢盛气凌人地问道。
“阁下,我想我们是三匹套在同一辆大车上的马,如果大车翻了,谁也别想捞到好处。”
会晤不欢而散。
据《蒙巴顿传》载:后来勋爵多次对人谈起史迪威。他认为此人心胸狭窄,尖酸刻薄,带有贫民出身的军人那种自以为是和玩弄权术的坏毛病。很长一段时间,勋爵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并且暗暗希望史迪威再次从缅甸战场得到一些教训。
史迪威于当晚不辞而别,登上了一架美国轰炸机连夜返回了缅甸。
五月九日,中央社记者从华盛顿发回一则快讯,称:“记者在白宫记者招待会上获悉,此间人士盛传蒙巴顿勋爵与史迪威将军对于缅甸作战之方法与效率发生严重分歧,罗斯福总统对此表示美国将与英国政府保持密切接触……”云云。
这则快讯被刊登在重庆各大报头版。
在印度,我的不知天高地厚的父亲常因头脑发热而闯祸。他一共挨过两回板子,关过五次禁闭,受过一次降级处分。有次在公路上与黑人比赛开快车,结果把车开下山沟,报销了一辆新吉普。幸亏威廉教官替他承担了责任,才逃脱军法严惩的可耻下场。
我父亲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教官,是在某次执行任务的归途中。那次他奉命驾驶一辆GMC卡车往前线运送给养。对后勤兵来说,前线多数指印缅边境的利多,或者新背洋。那时候印度英帕尔战役正在激烈进行,兰姆伽的军队都已结束训练,陆续开赴前线。我父亲拉了满满一车面粉,沿着印缅边境崎岖不平的公路往新背洋行驶。他看见沿途部队很多,有工兵、炮兵,也有不少执勤的“M·P·”(美国宪兵)。公路上常能见到“当心地雷”的警告牌,还有炸翻的军车冒着黑烟。听说日本人派出了许多敢死队,专门深入盟军后方进行破坏,袭击车队,弄得驾驶员个个心惊肉跳。
接近前线,空气中就有了战争和死亡的血腥气息。
钻出塔奈河谷,翻过一座叫芒克的山隘,汽车就开进新背洋,放眼望去,山谷里到处都是军队,山坡上搭着绿色的帐篷,树丛里露出坦克黝黑的炮塔,山头高射炮管林立。
平地中央,就是戒备森严的飞机场。
我父亲看见机场上停放着许多飞机,有四引擎的运输机,双引擎的轰炸机,也有单座战斗机。跑道一端河滩上,还排着数不清的象蜻蜓一样的小飞机。这种飞机有宽大的机翼,窄小的机身,没有发动机。我父亲以前从航空画报上知道这是滑翔机,能被飞机牵引在天空中滑过很远的距离。许多人群和车辆围着飞机忙碌,就象无数蚂蚁围绕着一只只趴窝的大鸟。加满油料和弹药的战斗机不时腾空而起,打雷般的轰鸣久久在空气里震荡。我父亲从一个中国士兵口里知道,前方要打大仗了。
卸给养的时候,一个美国大兵在前方招手,“Pleasegivemeacigarette.”原来他是想讨一支烟抽。
“哈罗!”美国兵是个大块头,说话鼻音很重。他懒洋洋地问:“你们车队上前线吗?”
“也许吧。”我父亲用英语回答。“这得看情况。”
“你的英语不错。”大块头惊讶地打量我父亲一眼,喷出一口浓烟说:“我想你还是个中学生,对吗孩子?”
我的小个子父亲对此颇感不悦。其实人家并没有小看他的意思,是他自己觉得受了轻视,因此不想搭理大块头。
“喂,你们亚洲人好像挺喜欢打仗,”大块头耸耸肩,厌恶地说,“你们干吗不回家去好好呆着?你可以去念书,他们去做工,或者什么都不干也行。告诉你,我可对这儿的事腻透了!”
我父亲惊奇地瞪大眼睛。他觉得这个美国大兵要么太无知,要么愚蠢透顶。“你干吗要大老远来当兵呢?”我父亲反问他。
“不来有什么办法呢?”他又耸耸肩,嘟哝道:“我们美国有兵役法,成年男人都得服兵役。”
“你不认为做个女人更好些吗?对不对?不用服兵役。”我父亲看到大块头脸涨得通红的窘相,觉得开心极了。
大块头突然生气了。他张开蒲扇一般的巴掌,只兜头一下,就把我的不到一百斤重的父亲刮出一两丈远。我父亲晕头转向地爬起来,头重脚轻,脑袋就跟喝了烈酒一样膨胀发烧。他跌跌撞撞奔回汽车就把卡宾枪拖出来。
“Pleasedon’t!Pleasedon’t!(请别这样)”大块头没有料到中国少年竟然如此血气方刚,于是连连摆手,又是赔笑,又是表示友好,仿佛刚才谁也不曾红过脸。我父亲争得了面子,自以为不曾输与洋人,才恨恨地收起枪。
谁知美国佬居然厚颜无耻,吸完烟又来讨,一点不肯自尊。我父亲便把剩下的烟都扔给他,以示鄙视。正在这时,一辆敞篷吉普车飞快驰过来,美国大兵好像听到口令,慌忙立正敬礼。车上人刹一脚,抬抬手,吉普车又一溜烟开走了。我父亲只来得及看清车里是个美国佬,花白头发,穿士兵服。他问那人是谁,美国兵横他一眼,不耐烦地回答:“UncleGeorge(乔大叔)!”
乔大叔是美国士兵对史迪威将军的昵称。这是我父亲第一次有幸见到他的总司令官。
返程途中,我父亲在芒克山隘口突然瞥见了威廉教官。他坐在一辆卡车驾驶室里,身后还有一队长长的军车。威廉从车里探出头来喊了一句什么,那个不结实的英语句子立刻被车队疾驶而过的强大气流击碎了,四散飘零。我可怜的父亲努力竖起耳朵也只捕捉到一个残缺不全的单词:
“……Myitkyina(密支那)……”
Myitkyina,从此我父亲再也没有忘记这个地名。
五月的一天,也就是我的当下士炊事员的父亲往新背洋机场运送给养大约一周之后,史迪威策划了一个不仅让日本人而且让全世界感到吃惊的大型节目表演。
节目的名称叫“奇袭密支那”。
四月二十一日,两支代号为“R”和“H”的先遣支队在夜幕掩护下悄悄从孟缓出发了。支队各有三千五百名士兵,由中美部队混合编成,配备轻武器和二十天干粮。左路R支队司令由美军上校基尼森担任,右路H支队司令官是亨特上校。他们的任务是:分别翻越人迹罕至的芒库大山,隐蔽接近敌人重兵把守的密支那城,然后等待命令发动袭击。
这次行动代号叫“威尼斯水城”。
左路R支队在芒库大山里意外地迷了路。队伍在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里转来转去,跋涉了整整二十五天,比规定时间超出整整五天,森林却好像一座巨大的迷宫,让他们始终找不到出路。
基尼森上校患了回归热,不得不躺在担架上行军。他的队伍里有一半人患了疟疾、破伤风或者肠胃病,还有近百人倒在森林里再也爬不起来。部队断粮数日,官兵们不得不靠挖野菜,采摘菌子和野芭蕉来充饥。每天都发生食物中毒事件。出于保密的原因,指挥部严禁使用电台,因此这支部队只有依靠自己的力量来战胜死亡和拯救自己。
队伍突然停止前进。一个参谋报告前面发现野象,请示是否可以开枪,基尼森上校吃力地睁开眼睛,微弱却坚定地回答:
“No(不)!”
饥饿的人群眼睁睁放过了这群野象。他们与其说服从司令官的意志,不如说服从了使军队成其为军队的铁的纪律。
队伍继续缓缓前进。
五月十六日,也就是R支队在山上迷路第二十六天,尖兵排突然听见了枪声,原来是一群日本兵在射杀野象。官兵们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敌人出现说明下山的路已经不远,于是尖兵排悄悄尾随敌人,果然很快弄清楚山下有个叫桑卡的小镇,驻有一中队日本人。经地图核实,原来R支队已经来到密支那东北方向,他们比原定路线多迂回了一倍路程。
这时距总攻击的最后时限还剩下不到一天。
右路H支队也曾一度在山里迷了路。
同R支队相比,亨特上校的运气似乎好得多,他们找到一个克钦人山寨,并在当地人帮助下走出森林,比预定时间迟到一天进入指定位置。亨特上校随即用电台向总指挥部发出胜利到达的暗号:“天气晴好!天气晴好!”
在他们潜伏的山谷对面,隔着一条浑浊湍急的小河,用望远镜能看见一座大型的军用机场——密支那西郊机场。
五月十六日,新背洋机场一片忙碌。
所有飞机都加满油箱,战斗机随时准备出动,滑翔机进入跑道,牵引车好像拖曳食物的蟑螂,到处爬来爬去。参加“威尼斯水城”行动的两万名中美士兵全都进入一级战备状态,高射炮兵睁大眼睛监视天空,唯恐被敌机钻了空子。
史迪威刚刚从孟拱前线归来。
仅仅二十多天,总指挥就仿佛变了一个人,憔悴不堪,额头上挂了花,缠着绷带。孟拱之敌拼命反攻,甚至投入大批坦克,战斗呈白热化。所有预备队都投入战场,才暂时遏止住敌人攻势。
这是一个史迪威策划已久的陷阱。
如果不能趁敌人主力被吸引在孟拱之机突然对密支那发动袭击,那么几个月的精心准备和努力都将付之东流。
先遣支队还是杳无消息。
在孟拱前线,史迪威亲自指挥了一场坦克歼灭战。当日军数十辆“九·七”式坦克出现在孟拱河东岸向中阵地突破时,他一声令下,所有重炮群对准敌人坦克群一齐急速齐射。他从望远镜里看得清楚,至少有四辆坦克顿时起火燃烧。头天才赶到孟拱前线的一个营“谢尔曼”式主战坦克渡河反击。孟拱河谷里炮声隆隆,黑烟冲天,敌我坦克搅成一团,互相开炮。恶战一天,日军坦克被击毁多半,“谢尔曼”式也损失二十多辆。后来敌人坦克再也没有露面。
就在两天前,三架日军“零式”飞机突然袭击了盟军阵地,一发机关炮弹击中了史迪威的吉普车。幸亏他及时弃车躲避,只是头上受了轻伤。
在战场上,史迪威始终像个精力充沛不知疲倦的老兵。他身穿作战服,背一支卡宾枪,出没于前线指挥所和阵地战壕,许多中国士兵都认识他,称呼他“我们的乔大叔”。敌人则千方百计企图除掉他。有一次他的汽车刚刚开过孟缓大桥,大桥就被敌机炸断了。还有一次,敌人在他将要经过的路上埋下地雷,结果炸翻了另一队军车,将军幸免于难。
艰苦的战斗消耗着他的精力和体力,长年累月的胃病和肝区疼痛也无情地折磨他,使他不得不为此付出比通常人更大的代价。
然而最使将军焦虑的还是先遣队不祥的沉默。
弗兰克·多恩准将从怒江前线来了电话。
“一共过了五个师,渡江还算顺利,日本人打得很凶……”多恩的大嗓门在电话里嗡嗡直响。“将军,英国人那边怎么样?听说英帕尔的形势不大妙,是吗?”
“我想他们能顶住,蒙巴顿可不想把印度让给日本人。弗兰克,有什么困难吗?”史迪威问。
“将军,恐怕得增加飞机支援。山太大,后勤跟不上。”
“是中国人的要求吗?”
“不,我已经过了江,天天跟他们在一起……日本人在那些山头上修了很多工事,得狠狠敲一敲他们。”
“‘花生米’有什么动静?”史迪威此时对蒋介石的态度极为敏感,他随时都在防备中国委员长再来一次釜底抽薪。
“上星期他到了昆明,又动员了四个师……不过也难说,如果代价太大,他也许会中途缩回去。”
“听着,弗兰克,你得盯住他。要是他敢耍花招,你往他屁股上狠狠踢一脚,他立刻就老实了……我马上给你派一个轰炸机中队……喂,记住,对中国人就得这样,千万别手软。”
“OK,长官。”听得出,对方情绪很高。
史迪威摘下耳机,松了一口气。他想象弗兰克已经朝那个狡诈的中国委员长的屁股狠狠踢一脚,心里充满一种报复的快意。不管怎么说,蒋介石已经初步就范,下次他将逼迫他作出更大的让步。
只要中国人不打退堂鼓,只要英国人不暗中拆台,只要盟军各方团结一致协调行动,那么史迪威就不用担心任何强大的敌人。他一定能够打败日本人,把他们赶回老家,让日本天皇挂出白旗来投降。史迪威暗暗攥紧拳头,他坚信自己能够做到这一点。事实上要让盟军协调行动实在太难了,有时甚至比打败敌人更难。
就在这时,H支队的暗号出现了。
凌晨五时,驻守密支那西郊机场的日军突然遭到一股数目不详的敌人的进攻。
西郊机场是缅北最大的军用机场,距市区只有五英里,以前拦截“驼峰”航线盟军飞机的日本战斗机就是从这里起飞的。半年前,由于太平洋战事吃紧,日军第五飞行师团奉命调往菲律宾,机场便空旷起来,偶尔有一两架侦察机运输机降落,因此日军仅派一中队步兵担任警戒。整座机场除了跑道上临时设置几道障碍物外,几乎没有采取特别防范措施。
五时零九分,密支那城防司令官水上源藏少将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从睡梦中惊醒。他得到报告说,敌人正在袭击西郊机场,估计有一个营的兵力。
此时天色尚早,水上司令官摸不清虚实,下令派出一个大队前往增援。不料中途竟遭到伏击。原来敌人至少有一个加强团。
水上少将此刻才恍然大悟,敌人对机场的偷袭并非小股骚扰,而是早有准备的大规模行动。偷袭机场说明敌人将利用机场,而利用机场则说明敌人对密支那的全面进攻开始了。
惊出一身冷汗的日本司令官终于意识到敌情的严重性,于是一面向田中师团长报告,一面调集城内所有兵力向机场反攻。
拂晓时分,东方露出鱼肚白,机场内枪声渐渐稀落,少数敌人的顽抗已经无碍大局。亨特上校用暗语向史迪威报告:“在圈子里!在圈子里!”意思是战斗即将结束机场已经得手。
史迪威放心不下,派出一架侦察机飞往密支那。不料飞机到达目的地却无法降落,因为飞行员正好赶上敌人向机场大举反攻。他从空中看见潮水般的日军在装甲车的掩护下向机场逼近,地面炮火连天,到处都在交火,到处都在战斗。飞机低飞时还挨了一串敌人的高射机枪子弹,幸好没有击中要害,得以逃回新背洋报信。
史迪威听了报告,几乎感到绝望。他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上帝,我们只好听天由命了。”
反攻的日军遭到H支队的顽强抵抗。一股日军迂回到机场背后进攻,H支队腹背受敌,眼看就要抵挡不住。幸好这时迷路的R支队及时赶到,两支队合兵一处,重新控制了机场。
下午一时,无线电台里传出史迪威盼望已久的暗号:
“威尼斯商人!威尼斯商人!”
它的意思是:密支那机场确实占领,“威尼斯水城”行动圆满完成。
一九四四年五月十七日,缅甸新背洋机场,史迪威一声令下,强大的战争机器迅速开动起来。
这是一场震撼人心的大规模战争行动,它将因其战争的现代化方式在中国抗战史上留下激动人心的一页。
中午一时十九分,三颗绿色信号弹腾空而起,第一批早已进入跑道的战斗机和轰炸机立刻升空,风驰电掣扑向密支那。一刻钟后,第一梯队一百架载人运输机和滑翔机相继起飞,浩浩荡荡飞往密支那。过了两小时,又有三百架载人的运输机和滑翔机再次升空。庞大的机群在蓝天上排出整齐的队形,在数十架P—51“野马式”战斗机护送下,遮天蔽日地朝着东南方向飞去。
这是中国抗战史上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对日大规模空降作战。参加空降的有美军第十、第十四航空队,美军特种支队两个营和中国驻印军第三十师、第五十师。盟军飞机满载空降部队,好像一柄高高举起的战斧,神速地越过崇山峻岭和激战正酣的孟拱前线,出其不意地劈向敌人后方的密支那。
一个名叫维拉·密尔斯的勇敢的美国女记者有幸搭乘一架运输机并亲眼目睹了战斗全过程。密尔斯小姐在她后来出版的战地通讯集《我们来自密西西比》一书中生动地记叙了这次空降行动。她写道:
“……空中场面蔚为壮观。头上有战斗机护航,下面是轰炸机中队,运输机牵引载人的滑翔机夹在中间,庞大的机群好像一队队回游的鲸鱼家族,急急忙忙赶往密支那团聚。
“机长名叫路易斯,来自新墨西哥州,是个活泼漂亮的金发小伙子。他告诉我,从新背洋到密支那通常只需要一小时。但是我们这次得多飞一些时间,因为运输机牵引了滑翔机,就变得好像老牛那样慢吞吞赶路。
“‘你瞧,我们每隔十分钟轰炸他们一次。’路易斯骄傲地说。
“机舱里坐满默不作声的中国伞兵。他们看上去面孔仿佛全都一样:黄皮肤,黑头发,互相挨得紧紧地,怀里抱着冲锋枪。我知道他们是在印度内地训练的。他们对于女性的出现似乎感到很惊讶,都抬起黑眼珠望着我,窃窃私语,但是不久他们又把注意力转移到飞机的椭圆形舷窗外。
“飞机正在飞越野人山。从飞机上望下去,到处都是起伏的山峰和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一条细长的黄色带子是江河。我听说过大森林里的故事。两年前曾经有好几万中国士兵被脚下这片可怕的林莽吞噬,那些悲惨的故事至今仍让人想来心悸。我默默祝愿他们的灵魂安宁。
“突然,机舱里警铃响了,机长用急促的语调宣布:‘发现敌机,请保持镇静,不要在机舱里走动。’
“我连忙从机舱里看出去。呵,那是敌人的飞机!我看见西南天边有一群小黑点在迅速靠近,我们的战斗机群立即迎上去。很快,空中传来机关炮的猛烈开火声,天上到处布满一团团炮弹爆炸的黑烟。
“仅仅几分钟后,一件惊心动魄的事情便在我们眼前发生了:一架日本‘零式’飞机躲过护航战斗机的拦截,从高空卑鄙地袭击了运输机群。在我们右下方,一架四引擎的道格拉斯运输机被击中了,它巨大的机身冒出浓烟,歪歪斜斜地失去控制,好像一只折断翅膀的大鸟迅速往地面坠落。我紧紧捂住嘴才没有叫出声来。在那架飞机里,还有数十名年轻士兵的生命也在一起坠落。
“大鸟终于在我们眼前消失了,不见了,空中残留着一缕缕支离破碎的黑烟,仿佛那些刚刚消失的生命在人间留下的最后轨迹。我看见士兵的脸色全都难看极了。
“强盗飞机还在到处追逐运输机,向它们开火。这时,一个更加惊险的场面出现了:一架阴险的日本飞机钻出云层,从上方扑向我们飞机。在它后面,有两架美军的护航战斗机紧紧咬住它不停开火。强盗的子弹大概打光了,他眼看无法摆脱战斗机的拦截,于是就对准我们飞机迎面撞来。
“天啦!我惊愕地心脏也停止跳动,。路易斯边操纵飞机躲闪,边嚷道:‘上帝,这个日本狗准是疯了!!’
“飞机猛烈一震,接着开始倾斜。巨大的反坐力把所有人抛起来,又重重跌在座位上,那种感觉,就像你驾驶一辆高速汽车迎面同一棵树,一根水泥电线杆相撞那样。直到有人把我重新扶起来,我才吃惊地发现飞机并没有完蛋,没有爆炸,起火,或者粉身碎骨。它仍在稳稳地飞行,只不过似乎比原先倾斜了许多。
“领航员受了伤,,机长头上也渗出血来。路易斯大喊大叫,让士兵都回到座位上去。士兵们跌跌撞撞服从了命令,运输机很快又恢复了平衡。
“路易斯兴高采烈地吹牛,说他把那家伙撞成了一堆碎片。我同意他的说法,我猜想那个日本人一定完蛋了。但等我往后一看,才着实吓了一跳,原来我们这架飞机也受伤不轻:翅膀缺了半截,还撞掉一台螺旋桨发动机。路易斯说没问题,剩下三台发动机照样能飞到密支那。
“我不明白飞机撞掉半只翅膀为什么还能飞行?路易斯说这是因为惯性的原因,如果飞机在地面上就没法飞起来了。他还说日本‘零式’飞机都跟非洲鸵鸟一样,外强中干。他们缺少金属,就用木头制造飞机外壳,再包一层铁皮。在南太平洋,日本飞行员就驾驶这样的木头飞机去撞向军舰,撞向盟军飞机。当然,如果被撞中要害,那也是很危险的。
“我恍然大悟。日本是个自然资源及其贫乏的岛国,金属石油全靠进口,据说日本天皇曾下诏书命令国民捐献家中的铁锅来制造军舰。这样一来,我便很有些佩服日本飞行员的拼命精神了。
“继而一想,又觉可悲。一个落后的东方岛国,干吗偏要选择战争,选择穷兵黩武,自以为能够征服全世界呢?这同那个以死相拼的飞行员一样,明知自己驾驶木头飞机,却偏要与金属飞机相撞,结果往往自取灭亡。
“机舱绿灯亮起来,一闪一闪的,表示目的地快到了。滑翔机已经摘除挂钩,伞兵准备跳伞。士兵推开机舱门,一股强劲的高空气流扑进舱来,把他们的头发全都刮得飞张起来。一瞬间,我从洞开的舱门瞥见飞机下方绿色的平原,还有弯曲的河流和浓烟滚滚的城市。
“密支那就在脚下,战场到了。
“运输机开始盘旋。领队的军官纵身一跃,跳下飞机。士兵们紧跟着他,一个接一个飞快地扑向大地,扑向蓝天,扑向烽火连天的战场……
“一刹那,我看见飞机下方绽开无数朵美丽的伞花,在白云悠悠的蓝天飘荡。我眼前起了一层水雾,一层激动的泪花。我只有在心里默默替他们祝福:
“‘再见,一路平安……’”
…………
一个营的伞兵从天而降。伞兵的到来及时加强了机场的防卫,此后,空降部队一批接一批顺利着陆。
源源到来的主力部队立刻投入反攻。从运输机上卸下来的大炮、装甲车和反坦克武器马上就发挥了威力。运输机还给部队送来了急需的粮食、弹药和发电设备。美军前线指挥官米尔准将当天在机场里建立了作战指挥部,架起电台。同时,一个美军战地医院也在草坪上搭起帐篷,开始工作。发电机发出了强大的电流,机场各种设备被修复,塔台准确发出指令,指挥机群起飞降落。
夜幕降临,机场四周燃起火堆,给夜航飞机指示着着陆目标。机场唯一一盏探照灯不停在夜空中划来划去,防备敌机袭扰。隆隆作响的运输机冲破夜的壁障,几乎不间歇地将成连成排的士兵、火炮和车辆卸在机场上。
大规模空运持续了整整两天。
至十九日下午,中美联军兵力已达两个半混合师,大炮二百三十门,各种车辆近百辆。日军弃下大批尸体,退回市区坚守。
空降作战获得极大成功。
密支那空降的消息轰动了亚洲战场和同盟国,盟国首脑纷纷致电美国总统表示祝贺。他们与其说庆祝空降胜利不如说更重视这个军事艺术的成功。欧洲盟军总司令艾森豪威尔将军最先派出一个观察小组飞往密支那总结经验,随后,盟军各战场军事观察员也纷至沓来。仅仅过了一个月,一场更大规模的空降作战被运用在著名的法国诺曼底登陆中。盟军先后出动五千架飞机和滑翔机,将三个空降师分别降落在德军防守薄弱地区,配合登陆部队一举摧毁了希特勒所谓牢不可破的“大西洋壁垒”。
至少又过了一年零三个月之后,我们才看到善于学习的苏联红军在华西列夫斯基元帅指挥下,在中国边境城市满洲里几乎一丝不差地重演了密支那空降的全过程。有必要指出的是:苏联人没有遇到任何抵抗。他们的空降是在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之后一周进行的。
最尴尬也最恼火的当属东南亚盟军总司令蒙巴顿勋爵,勋爵一度反对进攻密支那,并断言史迪威将因此遇到麻烦。但是在五月的某一天,当他一觉醒来时,却被告知中美联军已经成功地实施了一次极为出色的空降作战,勋爵受到的震动以及由此引发的怒火是可想而知的。不管怎麽说,史迪威和那支中队名义上隶属于他,是他的下级,因此当丘吉尔首相来电询问:“中国人是怎样漂亮地在密支那从天而降的?”勋爵耸耸肩,不屑地回答:“那不过是我的副手指挥的一场有限的进攻。”(《史迪威出使中国》)
历史链条的连接往往取决于一些表面上看似乎不相关的偶然性。过了不久,勋爵突然改变主张,决定亲自收复缅甸,这与上述“密支那受辱事件”并非毫无关系。
勋爵后来也加入反对史迪威的多数派行列。
五月十八日,也就是实施空降作战第二天,史迪威中将偕同他的一大群军事助手,还有一个美国新闻记者团一起降落在密支那机场。美国将军看上去喜气洋洋,精神抖擞,他匆匆视察过机场,就冒着炮火进入前线指挥所。将军决心要给密支那之战打上一个漂亮的句号。
“我要你们在两周之内拿下密支那。”史迪威目光炯炯环视鸦雀无声的中美将校们,“我们已经创造了一个好的开头,因此我们必须完成一个更好的结尾。我绝不允许任何疏忽、松懈和畏缩不前,你们必须以军人的荣誉向我担保。”
然而,事实上两周拿下密支那是不可能的。史迪威在空降成功的胜利心情鼓舞下犯了一个不能原谅的错误:他低估了敌人,低估了敌人的顽强意志和战斗力。月底,由于中美联军轻敌冒进,整整两个团的官兵在密支那火车站遭到不可挽回的覆灭命运。这是缅甸开战以来盟军遭受的最沉重打击,日军主力把盟军放进车站,然后加以分割围歼。密支那火车站变成一座巨大的坟场,中美官兵尸骨狼藉,令人触目惊心。
此后,盟军攻势一度削弱。随着双方援兵和缅甸雨季的到来,更加艰苦而激烈的密支那攻坚战便不得不持续了将近八十天。
七月十二日,日军密支那城防司令官水上源藏少将突然收到一份措辞异常严厉的命令,该命令发自第三十三军司令部。
密支那城防司令部:
兹命令:
一、军主力近日在龙陵方面发起攻势,密支那以北及八莫、南坎必须确保安全。
二、水上少将必须死守密支那。
第三十三军司令官
本多中将
——引自日本防卫厅著《缅甸作战》
据日本历史学家称,在整个“圣战期间”,类似这样公然针对个人而发的作战命令实属罕见。出现上述违例命令的原因只有水上少将自己清楚,那就是他的性格同顶头上司本多司令官格格不入。
少将原是一名工兵大佐,战前为熊本煤矿的爆破工程师,曾经留学欧洲。如果说本多司令官对少将有什么不满之处的话,那就是少将在关键时刻往往缺少日本武士那种杀身成仁效忠天皇的坚强意志和决心。
本多司令官是一位职业军人,信奉武士道,不大看得惯非军人出身的军官。他认为大本营把老百姓充斥到军队来是一种失误,尽管他以前也曾经做过老百姓。在围剿温盖特空降兵团的作战中,本多司令官曾严厉训斥过水上少将,原因是少将过分优柔寡断和爱惜自己的马匹。
在本多看来,水上少将不配做一名帝国将军,他只是一个穿军装的老百姓而已。
密支那战役之初,水上频频告急,请求增援。
六月,少将报告:“阵地两面出现敌人坦克,急需一一五重炮及速射炮支援。”
七月九日,本多司令官电询密支那近况,城防副司令丸山房信大佐答:今后可望坚守两个月。
仅仅两天后,七月十一日,水上少将再次报告:“敌人大规模进攻,阵地设施薄弱,粮、弹均缺。请速增援,否则难以坚持。”
本多司令官大为震怒。两相对照,他从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中找到水上少将意志不坚定的证据。不管怎么说,军人必须尽忠职守,战至一兵一卒。此时英帕尔日军已败,怒江前线两军对峙,倘若密支那军心动摇,缅甸前线必将出现不可收拾的连锁反应。
本多司令官亲自口述了上述电令。
军部参谋长辻大佐迟疑地说:“是不是语气缓和一些好?”
一个名叫安信的少佐参谋插嘴说:“应该把水上少将改为水上部队。”
本多司令官眼睛一瞪,辻大佐立刻改变主意,连连说:“这样好,这样好。马上发往密支那。”
水上少将的老上级,第五十六师团松山祐三师团长获悉电令内容后极为愤慨,他在前线通过电话向第三十三军发出强烈抗议。但是本多司令官一意孤行,不予理睬。
一纸命令便决定了水上少将的最后命运。
密支那的夜幕仿佛格外低垂,满天的繁星闪闪烁烁,好像伸手就能抓下一把来。城市里到处断壁残垣,空气中弥漫着浓烟焦糊的臭味。盟军已经占领了大半个市区,正在逼近水上少将的司令部。少将仰起脸,习习的夜风迎面拂来,他嗅到伊洛瓦底江水浓重的泥腥味。
密支那被围困已经两个多月了。七月以来,军部没有运进过一颗子弹、一粒粮食,上万名日军士兵浴血奋战,死伤枕藉。现在,守军仅剩三千余人,弹尽粮绝,最终只有靠“玉碎”来完成对这座城市的精神占领了。
本多司令官的命令使水上少将断绝了一切欲念。作为军人,水上其实并不怕死,尤其他自认为对天皇忠心耿耿。但是人毕竟不是机器,不应随便放弃生命,何况军人比老百姓更加懂得生命来之不易。可惜战场军令如山,不容置辩。水上没有把电报内容告诉别人,七月十二日,他以个人名义回电:“谨遵电令,下官定与密城共存亡。”
城防司令走进一座旧仓库改建的大掩蔽部,这里是战地救护所,集中了近千名伤病员。浑浊的空气中充斥着刺鼻的酒精和血腥味,传来伤兵的痛苦呻吟。他向医官问了问情况,知道城里伤员总数已经超过两千人。
也就是说,真正能坚持战斗的士兵还剩下不足一千人。失败的阴影沉重地笼罩在日本将军心头上。
一个伤兵递给司令官一支纸烟。是树叶卷的。
“能坚持住吗?”他拼命抑制住想要咳嗽的,边吸着苦辣的树叶烟卷边问。
“报告,能坚持住。”伤病很高兴能同司令官说话,他坐起来回答。
“是北九州人吗?”他将一口辣的烟雾狠狠吸进肺腔里,烟头照亮伤兵那张年轻的面孔。
“报告,是福冈县。”
“啊,福冈来的。以前做什么工作?煤矿里干过活吗?”他忽然产生了想同人好好聊一聊煤矿的愿望。
“报告,是福冈一枝煤矿。排水工。”
“排水工?那可是个很危险的活儿,我父亲早先也干过排水工。这里还有多少煤矿来的?都举手看看。”于是许多人纷纷举起手来,黑暗中好像许多摇曳的树枝。原来这里什么工种都有:采煤、掘进、立柱、爆破、通风、溜子、机修、电工,一应俱全。
“真想不到,咱们可以开个煤矿啦。”水上司令官兴致勃勃地说,“我真想念九州的煤矿。我是爆破工程师,在矿上整整干了十五年。”
“想不到司令官还是个工程师,真了不起。”伤兵纷纷说。
“司令官,您的家属也在北九州吗?”一个伤兵怯怯的问。
“在熊本的八代。我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听家里来信说,儿子太郎已经当兵了,在南洋的婆罗洲。”
“听说咱们九州天天都被敌人飞机轰炸,现在不知怎么样了?”一个老兵叹口气说,大家顿时情绪低落,沉默下来。
水上司令官突然扔掉烟卷,大发雷霆。
“混蛋!这是敌人造谣。敌人造谣难道你们也信吗?”司令官当然明白这不是造谣,但是他的职责不允许放任失败情绪蔓延。“今后一律不允许听信谣言,动摇军心要按通敌罪论处。”
然而伤兵的话毕竟具有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给他以极大震撼。尽管大本营一再封锁本土消息,但是真实情况还是随着日军的溃败在部队里流传开来。他走出救护所,遥望破碎的城市和燃烧的大地,感到有股沉重的苦涩滋味从嘴里和心头蔓延开来。
现在,一个问题渐渐被突出来了:两千丧失战斗力的士兵将何去何从?毫无疑问,士兵将绝对服从命令,如果司令官命令“玉碎”,那么他们就会毫不犹豫重新投入战斗,直至被杀死或者自杀。
然而两千伤兵的性命对于这场已经临近的失败战争完全无济于事。也就是说,这些伤兵除了白白送死,几乎不会对战争结局产生任何影响。敌人的坦克甚至可以在一小时内将他们统统碾成肉酱。
难道白白送死比活下来更加合理吗?
人之将死,其性也善;鸟之将死,其音也悲。水上毕竟在欧洲上过学,受过欧洲人本主义思想潜移默化的影响,他与其他日本将军的不同之处大约就在于多一些人道主义的思想因子。当密支那的失陷已经不可避免时,他没有如上级要求的那样让士兵“玉碎”,而是做出了一个大逆不道的惊人决定。
既然本多司令官有权决定下级的命运,那么水上司令官当然也有权决定自己下级的命运。
既然军部电令“水上少将必须死守密支那”,那么这道命令完全可以理解为针对个人而不是针对密支那守城部队。
水上决定给予士兵们一条生路。
八月一日晚,若明若暗的月光映照着宁静的伊洛瓦底江畔。密支那城防副司令丸山大佐奉命率领八百名士兵掩护两千伤员突围。发布该项命令的是城防司令官水上源藏陆军少将。城内只剩下最后两百名敢死队员和司令官本人。
凌晨三时,丸山大佐向司令官敬了最后一个军礼,然后登上运送伤员的木筏离去。水上少将久久伫立江岸,目送木筏隐没在夜色里,一动不动,宛如一尊塑像。
六时,一抹晨曦映亮天际。前线出奇安静,大地万籁俱寂。一位身着古代武士服的日本将军独自走向江边一片古老的树林。他选中一株华盖如亭的大菩提树,盘腿坐下,闭目沉思,让生命在“玉碎”之前得到片刻的宁静和庄严的抚慰。
半小时后,卫兵找到将军,他已经选择了切腹自杀。一柄御赐长刀帮助日本军人完成了这种从生到死的痛苦转变,而少将本人则在精神上实践了“死守密支那”的钢铁誓言。
一周后,河边总司令在仰光得知水上少将殉职的消息,很受感动。为表彰这位在东南亚阵亡的第一位日本将军,遂命作战参谋不破博中佐乘一架侦察机趁夜色飞临密支那,空投一纸嘉奖令,以慰籍少将的亡魂。
公元一九四四年八月三日下午三时,响彻密支那市区将近三个月的枪炮声终于平息下来。中美联军经过浴血苦战,一举攻克这座千疮百孔的废墟城市,同时收复孟拱。在这场艰苦卓绝的密支那——孟拱战役中,共毙伤日军两万五千人,中美联军亦伤亡近两万。
密支那的克复,标志盟军缅北会战(“人猿泰山”计划)取得决定性胜利,缅甸战场主动权转入盟军手中。对中国人来说,密支那的攻克意义更加重大,它意味着两条被阻断的生命运输线——中印公路和滇缅公路的连通指日可待。
为表彰史迪威指挥缅北会战所取得的辉煌胜利,也为了表彰和奖励史迪威中将几年来为中国抗战所做的巨大贡献和取得的成就,八月二日,经美国国会批准,美国总统罗斯福正式提升史迪威为陆军四星上将。这一殊荣使史迪威得以跻身于美国历史上为数不多的四星军人的行列。
缅北会战的胜利和上将军衔加强了史迪威和蒋介石讨价还价的地位。八月七日,蒋委员长在重庆复电史迪威,批准中国驻印军扩编为两个军:新一军军长孙立人中将,下辖新三十师、新三十八师和新五十师。新六军军长廖耀湘少将,下辖新十四、新二十二两师。
孙立人的忠诚得到了如愿以偿的回报。
九月二日,中印公路正式修通密支那。第一批三百二十辆军车从印度萨地亚出发,经利多、新背洋、达罗、孟缓、孟拱,浩浩荡荡把援华物资运往密支那机场。密支那的通车使“驼峰”航线的航程缩短了将近一半。短短数月,运往中国内地的援华物资成倍上升:六月份为一万八千吨,九月份接近三万吨,到十一月份就创下月空运量四万吨的历史纪录。
九月二日这一天,对于我的穿下士制服的父亲来说,也意味着一个难以忘怀的日子。他被提升为上士,驾驶一辆运送给养的GMC大卡车单独开往密支那。刚刚通车的公路沿线,到处都能看见战争留下的痕迹:打坏的汽车和坦克,烧毁的树林和村庄,荒芜的田地和不及掩埋的尸体。所有的城镇几乎都变成一片废墟。无家可归的缅甸人用憎恨的眼光注视着外队的汽车,还有成群结队的当地孩子爬上汽车来讨食物。
在密支那机场,我父亲又看见了乔大叔。总司令在一大群军官的簇拥下,佩戴四颗闪亮的将星走下吉普车。他要去重庆会晤蒋介石。史迪威看上去气色不坏,胜利使他神采奕奕,精神焕发。并且亲热地叫着部下的名字。
这一天,我父亲还得到一个最坏的消息:他的威廉教官在战场上失踪了。
也就在这一天上午十时,在距离密支那三千英里的太平洋战区海面上,一艘名叫“长须鲸”号的美国潜水艇及时搭救起一名被敌人炮火击落的美国飞行员。几小时前,这个落水的年轻人险些被附近岛屿的日军捉住,而战后获得的材料表明,这些守岛的日军竟然灭绝人性地吃掉了若干名美军俘虏。一位名叫恩塞·比尔·爱德华的摄影爱好者碰巧用小型摄影机摄下飞行员遇救的动人场面。四十多年后,这段默默无闻的电影胶片突然交了好运,许多美国电视公司争相购买版权。一九年初,全美广播公司的电视卫星又将影片变成电磁波发射到世界各地,让十几亿电视观众重新目睹了那个战争片段并记住了飞行员的名字。
他就是美国第五十一届当选总统乔治·布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