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贝念品站在宽敞时尚的流理台前,对着发出沸腾声音的意大利式咖啡煮壶傻笑。
尽管全身上下酸疼虚软,睡眠严重缺乏,某处羞人的隐隐酸疼,但昨夜却是她两个月来“睡”得最好、最幸福的一晚。
昨夜他的热情就像最温暖灿烂的阳光般,驱离了她这些天来内心深处所有的黑暗与恐惧。
刚刚在刷牙时,她从镜子里看到自己明亮粉嫩双颊简直在发光啊!
好不容易才敛起娇羞又满足的傻笑,想专心料理一顿营养丰富又美味可口的早餐,可是她在煎荷包蛋和培根的当儿,还是心情愉快到忍不住轻轻哼起歌。
贝念品在雪白色镜面餐桌上摆了两只黑色大盘,将煎得恰到好处的嫩蛋和香脆培根盛在上头,在烤得金黄酥软的吐司上抹了自己做的罗勒奶油酱,取出他最喜欢的纯白马克杯,缓缓斟入浓郁的香醇黑咖啡。
“吃早餐了。”她一抬头,恰好看见帅气的丈夫缓步而来。
胡宣原点点头,梳理得一丝不苟的浓密黑发和英俊脸庞,再也看不出半点昨夜激狂的痕迹……
犹如白天黑夜般划分得清清楚楚。
而她唯一能够感受到他的爱存在的迹象,也就只有在夜里的燃烧时刻。
贝念品甩了甩头,打点起精神,决定不再让无谓的自怨自艾徒然消耗了夫妻间的感情。
她不该怀疑自己的丈夫。宣原是爱她的。
“好吃吗?”她在他对面坐下,迫不及待地讨好问道。
“嗯。”胡宣原切了一片煎得焦香的培根入口,边看着iPhone上待处理的公事,浓眉微蹙,心不在焉地点头应了声。
若换作是平时,接收到像这样不冷不热的反应,贝念品早就噤声不语,以免打扰他的正事,可是也许是昨夜热情的记忆和被爱的感觉,犹深刻烙印在每一寸肌肤上,她忍不住大起胆子问:“今天我可不可以送午餐去公司给你?”
“随便。”他头也不抬,指尖点出了一则英国分公司传来的重要讯息。
贝念品脸上倏然亮了起来,欢喜得双颊绯红,开始兴奋地盘算起该替他做什么好吃又健康的营养午餐了。
中午十一点四十五分,他饿了。
胡宣原的目光自计算机屏幕前离开,落在腕际的白金表上,眉心微微蹙起。
怎么还没到?路上有事耽搁了吗?
他的目光落在桌上的手机,无巧不巧,来电铃声恰好在此时响起,他一把抓起手机。
“妳在哪里?”他略有一丝烦躁不安地问。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银铃般爽朗的笑声。
“胡宣原,你的电话礼仪不太标准喔!”
“紫馨?”他一怔,随即好笑的说:“这是在大四那年使用暴力版粗话问候系主任的人会说的话吗?”
“嘿,我可是从良很久了。”苏紫馨噗哧一笑,“闲话不啰唆,中午有空吗?想拜托你帮个忙。”
“中午?”他略一迟疑。
“是啊,今天是媛媛幼儿园的家长日,校方安排了活动,要小朋友和爸爸一起玩趣味竞赛。”苏紫馨的声音越说越低,“对不起,我知道不该麻烦你,可是媛媛一直很期待可以和别的小朋友一样参加游戏……不过如果你有事要忙的话,没关系,我再想办法。”
胡宣原一想起那张苹果似的小脸将会涌现的失望之色,没有多想的问:“趣味竞赛几点开始?”
“十二点半,小朋友吃完午餐后就准备开始了。”苏紫馨难掩欣喜,“你──你真的可以吗?”
“怎么能让小孩子失望?”他再瞥了手表一眼,“我马上过去。”
取过西装外套,他边穿上边大步走出办公室,不忘对秘书吩咐:“把一点半的会议往后挪到三点。”
“是,董事长。”
胡宣原走向专属电梯,突然脚步又停下来,“帮我打个电话给我太太,就说我有事,妳让她先回家。”
“是。”秘书有些诧异,忍不住脱口问:“夫人待会儿要来吗?”
“对。”胡宣原踏入电梯,揿下直达地下停车场的按键,银色电梯门缓缓关闭。
几乎是同一时间,另外一座电梯上升至三十七楼,当的一声,电梯门开启。
一身淡绿色洋装,长发及腰的贝念品双手拎着精致餐袋,神情掩不住兴奋又害羞地走了出来。
“夫人,”秘书有丝尴尬,“您来了。”
“万秘书,妳好。”她双颊有着淡淡红晕,温言道:“我帮我先生……帮董事长送午饭来。”
“董事长刚刚有事出去了。”
“出去了?”贝念品一愣,脸上有丝茫然。“可是我这次真的有跟他约好的。”
她已经不再像新婚时那样自作主张,连约也没有约,就莽莽撞撞地带点心来,想给他个惊喜,却每每落得了内外为难、里外不是人的窘境。
现在,她知道丈夫每天工作满档,并不是像她这种每天闲闲在家的人那么有空,还可以准时吃饭,有兴致就吃吃下午茶什么的。
想起他曾经对她说过的“这些话”,她双颊又因难堪惭愧的回忆而发烫了起来。
“是,夫人,很抱歉。”万秘书努力想挤出任何安慰的话来,“不过董事长真的是临时有很重要的事要办,但是他也交代了让夫人您先回家休息……这样吧,我让司机送您回去?”
“不用了,没关系的。那这个先请妳帮我保管,等他回来后,请妳帮我提醒他记得要吃,不然他胃不太好,要是饿过头又会痛了。”她把那只咖啡色餐袋递给万秘书,小脸微红,吶吶道:“咳,就这样。”
“是,夫人,我一定会提醒董事长。”万秘书在公司里五年了,几乎已经不忍再看见夫人每次都被放鸽子时的惨状,难掩眼底的同情,柔声回答。
“谢谢妳。”贝念品把另一只纸袋递给她,腼觍一笑,“还有,这里有综合寿司卷和鲔鱼三明治,是我做的,妳们吃吃看。”
“谢谢夫人。”万秘书连忙接过,受宠若惊道:“一定很好吃的。”
“虽然不能跟饭店的比,可是总觉得家里做的吃起来比较安心,而且我把海苔先涂了麻油烤过,吃起来的时候特别香──”贝念品突然住口,对于自己热切过度的口吻感到一丝困窘。“那、那妳们慢慢吃,我先回去了。”
“夫人,我还是派车送您回去吧。”
“不用不用,妳们忙。”她连忙转身逃回电梯里,“再见。”
直到过了很久很久之后,贝念品双颊的臊羞感才渐渐消褪,只是惆怅落寞地经过一楼大厅柜台,也没听见柜台服务小姐“夫人再见”的有礼叫唤声,慢慢地走出铺满时尚马赛克地砖的大门。
她坐在广场上的喷泉旁,脸上难掩深深落寞,怔怔地发了好一会儿呆。
到底可不可以打个电话给他?宣原会不会生气?她会不会又打扰到他了?
贝念品内心挣扎许久,最终还是鼓起勇气拿出手机,按下“老公”的速拨键。
她心跳加速,惴惴不安地等待着电话那端一声又一声的响铃。
“什么事?”胡宣原冷淡而略显不耐地接起。
“是我。”她心咚地一记重敲,小小声问:“你……在忙吗?”
“对。”他语气里的不耐烦更浓了,穿杂着纷扰吵闹的人声和小孩笑声,让贝念品一时间忘了该说些什么。“万秘书没告诉妳,要妳先回去吗?”
“有。”她抓着手机的指尖有些冰冷。
“爸爸!爸爸……该我们了啦!”一个稚嫩奶声奶气的小女孩嗓音闯入。
“好,马上来。”他声音里的温暖宠溺,剎那间令她一颗心直直往下坠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耳边的声音变得模糊远离,贝念品不知道丈夫什么时候挂上电话,也不知道自己呆呆地抓着手机,在人来人往的广场上僵住,她的脑子里只是不断回响着小女孩可爱甜蜜的叫喊──
爸爸!爸爸,该我们了啦!
贝念品视而不见地望着眼前忙碌穿梭的午休人潮。
她从来不知道宣原的声音也可以那么温柔。
陪媛媛完成幼儿园的趣味竞赛,并无意外地赢得胜利之后,胡宣原婉拒了苏紫馨要请他喝下午茶的提议,匆匆赶回公司开会。
直到会议四点半结束,他一回到办公室就揉着痛得厉害的胃部。
事情一忙,他又忘了吃饭。
“胃药呢?”他浓眉轻蹙,一边翻找抽屉,“吃完了吗?”
就在此时,门板上响起了两声轻敲。
“进来。”他的胃阵阵抽疼,脸色自然不太好看。
“董事长,这是夫人让我拿给您的。”万秘书恭恭敬敬地将餐袋放在办公桌上。
他愣了下,“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是。”
待万秘书离开后,胡宣原打开那只咖啡色餐袋,取出里头长方形的保鲜盒,还有环保筷,一罐保温瓶与熟悉品牌的胃药。
他掀开保鲜盒盖,一阵淡淡麻油和醋饭的香气飘了出来,是他喜欢的综合寿司卷。
胡宣原懒得用筷子就拈了一块放进嘴里咀嚼,恰到好处弹牙的米饭和小黄瓜、蛋条、火腿与其他丰富配料瞬间在唇齿间幸福地绽放开来。
早已饥肠辘辘的他吃着寿司卷,旋开保温瓶里依然热腾腾的海带味噌汤,迫不及待喝了一大口,感觉着美味的热汤一路暖到胃底,瞬间抚平了胃液酸苦翻腾的痛楚。
他吁了一口长气,嘴角满足地上扬,直到眸光瞥见桌上的环保筷。
两双?
他这才发现保鲜盒里综合寿司卷的分量,并不像是只给一个人吃的。
难道念品原本是打算带午餐到公司和他一起吃吗?
他脑中飞快闪过了午间在电话里,他与她之间的短暂对话——
方才吃下的每一口寿司卷,不知怎的,瞬间全化作了沉沉的铁块……
入夜,基隆河畔的高挑灯火点点燃起。
胡宣原开车回大直的路上,尽管嘴上不承认,心里还是隐约有些不安。
她听见媛媛喊他爸爸了吗?
她该不会真把它当成一回事了?
他随即甩去脑海里莫名可笑的异样感,逼自己专注地盯着前方的车流。
不可能的。
换作是世上任何一个女人,都有可能因为一点点小事就乱吃飞醋,可是他的妻子不一样。
念品只有“温柔贤淑性情温顺”八个字可以形容,结婚这五年来,他从未看过她发脾气或使小性子,只除了几天前——
你要去找苏小姐她们母女吗?
想起她语气里的尖锐和苦涩,他眉头纠结了起来。
得找个机会跟她把话说清楚不可。
他不想自己单纯的动机,却被她过度的情绪复杂化,继而破坏了夫妻间原本相处得很和谐的生活。
而且他有他的朋友,有他独立的生活空间,就算她是他的妻子,也无权置喙。
BMW驶入管理严格的大厦地下停车场,胡宣原停好车后,搭电梯直上十四楼,脚步在走至家门口前顿了下。
出自某种男性自大尊严,他将已持在手的电子感应钥匙卡塞回裤袋里,选择按下门铃。
一秒,两秒,三秒……五秒……
胡宣原没有发觉自己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等待。
大门缓缓开启,出现了穿着缀有粉红蔷薇花围裙的贝念品。
他没来由的松了一口气,脸上随即浮现不悦,“怎么这么慢?”
“对不起。”她轻声细语回道,“抽油烟机的声音太大了。你饿了吧?晚餐准备好了,去洗洗手就可以吃饭了。”
她没有生气。
“嗯。”他绷紧的身躯松弛了下来。
贝念品看着一身西装笔挺、英气逼人的丈夫走进卧房,秀气的小脸掠过了一抹感伤。
她竟连开口质问他的勇气都没有。
因为她害怕一旦开了口,就会戳破那层岌岌可危的粉饰太平,露出她最不想看见的真相。
她只想闭上双眼,捂起耳朵,假装这个家是个温暖的家,假装一切都很好。
宣原,是不会抛弃我的……
稍后,他俩对坐在餐桌前吃起晚饭,有着精致璎珞流苏的水晶灯映落光彩,将英国顶级雪白描金瓷盘上的三菜一汤衬显得更加可口。
胡宣原沉默地吃着饭,一如往常的好胃口。
很难想象两、三个小时前,他才把那盒寿司卷一扫而空。
相较之下,贝念品却是低头对着碗里的饭发愣,半天也没有动筷子。
“这道梅子鱼不错。”他忽然道。
“谢谢。”她不知道还能回答什么。
贝念品记得自己上次面对这样的称赞时,兴奋忘我得像个天真热切的小孩子,迫不及待地跟他报告梅子是自己腌的,还有早餐抹吐司的柠檬果酱也是她自己熬的,胡宣原只是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然后继续检查他的PDA,最后甚至当着她的面打电话回公司,讲着讲着就起身离去。
从那次起,她就告诫自己永远不许再多嘴饶舌的打扰他。
贝念品轻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叹气?
胡宣原浓眉微挑,直觉想问,却又问不出口。
“你……”他清了清喉咙。
“嗯?”她抬起头来。
被她黑白分明的清澈双眸一望,他的大脑突然当机,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没什么。”他只是低下头吃掉更多菜。
“喔。”她默默地垂颈,继续戳搅着碗里的饭。
沉默持续着,偌大餐室只听见碗筷碟匙相触的轻响,直到这顿漫长得仿佛永无止境的晚餐终于结束。
“吃饱了吗?”贝念品站起身,忙不叠地动手收拾,“客厅那盘葡萄和樱桃都洗好了,还满甜的,你要不要先去——”
“慢着!”胡宣原看着她一脸如释重负,又像是想借着收拾碗盘闪躲、逃避他,突然气不打一处来,沈声喝道。
她动作一僵。
他低沈嗓音带着极大魔力和威严感,生生地将她钉牢在餐桌前,令她一动也不敢动。
“还是你想喝点香片?”半晌后,贝念品努力挤出一抹笑,手微微颤抖地将剩菜拨至同一盘,看着菜肴,看着油亮的碗盘,就是不看他。
“坐。”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我有话想跟你谈。”
她像个小媳妇般拘谨地坐了下来。
为什么那个表情?难道他会吃了她不成?
胡宣原胸口那股莫名的忿忿更深了。
“所以,”他交抱双臂,浓眉纠结地紧盯着她,“你还是不放心吗?”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是,我承认中午是我失约了,我很抱歉。”他冷冷地道,“我本来没打算浪费唇舌多作解释,那是因为我根本不认为这件事有什么。”
贝念品想以同样若无其事的眼神回视他,喉头却不争气地开始发紧。
如果真的没什么,他的口气为什么会这么严峻不悦?
“我知道了。”她强颜欢笑道:“要不我帮你煮杯咖啡吧,昨天刚买的黄金曼特宁好像还不错……”
“不急。”他指尖不耐地敲了敲桌面,“我们还没谈完。”
她身子再度被定住。
“今天中午我不是刻意失约,是真的临时有重要的事。”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强调。
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刻意解释,甚至非要她相信不可。
贝念品望着他,脸上有种被逼到角落的绝望,“那个喊你爸爸的小女孩……”她终于开口,“是苏小姐的孩子吧?”
“她是媛媛。”他下意识戒备起来,“今年才四岁,是个很可爱的小女孩,心思很单纯。今天刚好她上学的幼儿园家长日,有些活动需要一个男性长辈去参加……就是这样而已。”
我指责了什么了吗?
她不是个吃小孩当早餐的坏心巫婆,他怎会以那种守护一家老小的防卫态度面对她?
酸苦灼热的胃液不断翻腾上涌,贝念品望着他良久,却什么话也没有说,这期间却漫长到令胡宣原有些焦躁起来。
“我就知道你误会了。”出自某种不明所以的心慌,他的口气有些冲,“但我可以坦白告诉你,紫馨是我的老同学,现在又一个人带着孩子从美国回台湾,举目无亲,于情于理,我都不可能袖手旁观。”
贝念品别过头去,视线直直盯着窗外美丽却渐渐模糊了的夜景灯火,像是每个字都听明白了,又像是什么话也没听懂。
“你是我的妻子,应该比任何人更能理解我的行事作风。”他的声音越发冷冽,“不要学那种气量狭窄的妒妻,动不动就捕风捉影来让大家日子难过。”
她僵住了。
“不要再胡思乱想。”他严肃的神情缓和下来,语气里透着一丝无从察觉的轻柔,“这种无聊的情绪对你一点帮助也没有。”
原来,她所有的不安、彷徨、都是毫无根据,甚至连她胸口如刀割般的心痛,也只是一种无聊的情绪?
她神情惘然地望着他,半晌后,慢慢低下头。
“我都明白了,”她硬生生眨回泪水,“我以后再也不会这么做了。”
“很好。”胡宣原眼底浮现一抹释然,嘴角微微上扬,“现在,我想喝你刚才提到的那杯咖啡了。”
“马上来。”贝念品胡乱颔首,迅速起身,背对着他在时尚的欧式流理台前煮咖啡。
他果然有个贤慧又识大体的好妻子。胡宣原放松地向后靠坐在椅背,一脸满意的笑容。
一切又恢复原状,一如过去五年来平凡却简单清心的婚姻生活。
完全没有任何麻烦,半点也不需要他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