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从来都不是一场侵略战争。
远征军之所以踏入魔界这个不毛之地,与可怕的魔族怪物厮杀只为最根本的目的——生存。
不反抗就会死。
反抗呢?
反抗也会死,只不过死的会比较有骨气罢了,反抗的意义在于增加文明受折磨的时间,在这个可悲的岁月当中,或许会多上几篇充满悲观主义色彩的华美诗篇用于苦中作乐。
而在压抑到极致时,想必仍会有风中残烛般的希望存在。
“夏尔,俺们接下来到底该咋办?”
一个断了胳膊,五大三粗的军官站在夏尔面前行了一个军礼。
能咋办?
躺平等死呗。
只可惜他不能实话实说,作为帝国未尝败绩的元帅,皇帝的亲密挚友,远征军的最高统帅,必须要顾及士气问题,就好比医生会对病入膏肓的患者说你的病情没那么严重差不多。
“我们还有希望,这群魔物的攻击烈度在逐渐变小,后续的几场战役下来,还存有转败为胜的希望,现在我承认我们的确遇到些许困境,先吩咐营地的各队士兵养精蓄锐,今夜八点十五准时突围。”
夏尔在说话的间隙,顺便从黑色军大衣的口袋中掏出一包香烟点燃了,尼古丁充满肺部的短暂致幻感令他稍微好受了一些。
“真的有机会?”
“质疑我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我跟随您多年,每次您撒谎都会下意识点一根烟。”
夏尔错愕半晌,意识到自己似乎太低估这个只知战斗的魁梧男人了,于是尴尬的耸耸肩:
“好吧,跟你说实话,写遗书的机会还是有的,未来我们的子孙反攻魔界时,途经此地说不定会发现你的遗书,然后将其编写到小学课本要求学生们全文背诵,宣扬牺牲精神。”
“那不是祸害子孙吗?”
“更糟的是全国人民会发现你是个文盲,文法不通,还有成篇的错别字。”
“既然如此,就算是死也一定要杀出重围,不然就出丑出大了!”
“对,理应如此!希望不是说出来的,而是做出来的。”夏尔站起身道,“不要将我们战斗的意义交给历史学家和政治家去解释,他们只会利用我们的牺牲胡说八道,自我感动,我们战斗的意义要由活着的我们去诉说,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让内心强大起来。”
“我知道……”
“但是。”
“夏尔,你不用说,我也知道。”
牺牲会很大。
断臂军官在夏尔黑色的瞳孔中捕捉到了这层讯息。
“休息去吧,我现在需要安静一会。”
在他离去后,夏尔站在魔界的悬崖边,眺望着山下的前哨阵地。
眼下真是山穷水尽了,如果只是单纯对付特定的魔物,夏尔倒是可以想象到克制对方的军阵,关键是魔物种类繁多,实力强大,战术上的对策收效甚微。
这次远征简直和千里迢迢给魔物们送外卖没什么差别,三个月之前,十万人的远征军现在只剩下不到一万人了,除了急功近利,不服从指挥的将领害死的那一部分之外,有两万人是因为夏尔的判断失误而死。
就连教会降下神谕,终有一日会用圣剑斩杀魔王的女勇者玫兰妮丝,也在一场撤退战中为了保护更多人而香消玉殒了。
一想到玫兰妮丝的死,夏尔就恨得牙根痒痒,他平时最恨的就是逞英雄主义的捣乱分子:
“装什么英雄啊?如此不负责任的阵亡,谁来消灭魔王?难道还能是我不成?你两眼一闭倒是轻巧,我们该怎么办?”
烟抽完了。
抬头望望血色的天空,仿佛可以看见玫兰妮丝没心没肺的笑容。
她总是不听指挥,唯一能说得上还不错的优点恐怕只有道歉态度诚恳了。
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很沉重。
夏尔努力挤出释然的表情,在内心重复自己根本不在乎玫兰妮丝的死亡,并自言自语道:
“玫兰妮丝,你休息也好,年纪轻轻背负那么多人的期望,将所有压力都背在身上,那感觉反倒生不如死。”
就在这时,高地下的魔物们越积越多了。
它们开始了新一轮的进攻,夏尔站在山顶,知道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长得像是兔子一样的巨型魔物一下子跳到阵地中央,像是吃胡萝卜将一个士兵连骨头带肉一起咬碎;保护魔法师的忠诚卫兵被长着人脸的飞鸟魔物拽到天空,半秒钟后发出一声惨叫,掉下来一个没有头颅的尸体;黏糊糊的溶液魔物一点点渗透,不小心踩在上面的士兵只需三秒钟就消化的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下了。
这一切,都是在三十秒内发生的事。
部分士兵已经疯了,他们一边大笑,一边跳舞,直至被活活吞噬,真是一触即溃的战斗。
没有驰援的必要,士气涣散的士兵是瘟疫,会影响整支队伍的士气,现在最要紧的问题不是思考如何让所有人活下来,而是思考如何牺牲少部分人换取更多人活下来。
夏尔迅速跑回山顶的营地,对营地中已经疲惫到极点的士兵们吩咐道:
“我很不幸的告诉诸位,就在刚刚,前哨阵地已经被魔物们突破了,如果诸位不希望成为饭后甜点,立刻骑上战马拿起武器,随我朝西南方突围!”
没有怨声载道。
所有人都行动了。
因为受伤而行动不便的父亲扇了儿子一巴掌,示意儿子不要管他,赶快跟元帅一起逃走,还有一个只剩一口气的士兵要求留下一些炸药准备在魔物到来前点燃引信。
剩余的人,都紧随夏尔.斯维里元帅的身后,三个月来,正是夏尔的指挥,让大部分人可以存活至今。
“爆裂系魔法小队,迫击炮团,朝北方高地发动一轮饱和攻势!不要节约魔力和弹药。”
“是,元帅阁下!”
猛烈的攻击如雨点般倾泻而下,让夏尔想起自己在转生到这个世界之前,曾在二战纪录片中的莫斯科保卫战中看到过类似的一幕。
震耳欲聋的攻击和烟尘下,大地都震颤了。
可夏尔很清楚,刚才的攻击只能起到最基础的迟滞作用,魔物们很难被远程攻击杀死,像是被赋予了专门应对懦夫的抗性皮肤一样。
但破坏地形也能稍微拖延几分钟。
“骑士在前,重装步兵跟上,掩护魔法师!”
西南方是最易突围的位置,敌人力量相对薄弱,不过对不到一万人的残军而言,依旧是难啃的骨头。
魔界骑士已经成群结队到达了战场,作为魔界高机动性著称的喽啰,它们骑着骸骨战马,身体像是尸体拼接而成的肉球,散发着臭鸡蛋般的味道。
可就是这样丑陋的东西,要二十多个帝国万里挑一的光甲骑士才能与之抗衡。
山路隘口处,站着食人魔。
一榔头下去,十多个穿着精钢铠甲的步兵成了肉泥,一根断指被打飞到夏尔旁边,那根断指还戴着熠熠发光的订婚戒指。
“都说了出征之前不要订婚……”
夏尔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保持冷静。
哪怕魔物屠戮他的部下,也必须心平气和,不要愤怒也不要悲伤,任何人都会死去,或早或晚罢了,他不能有情绪上的波动,这种时候一旦被情绪影响,只会有全军覆没这一个结果。
侦查敌情的斥候也赶到了:
“元帅阁下,北方魔物已经追上来了!我们要完蛋了!”
所有人,要一个不剩,全部死绝吗?
这次出征,难道真的毫无意义吗?
夏尔不认可这样的结果,他们将身家性命压在自己身上,却无法以英雄的身份回归故土。
他们是财宝,是希望,在经历如此修罗场仍旧继续战斗,说明了他们可贵的品质。
“呵呵。”
夏尔握住了那把元帅手杖,紧接着,一把宫廷细身剑从手杖中抽了出来。
可是,夏尔拔剑并未让士兵们放松,因为宫廷剑术是有名的花架子。
“元帅阁下,您还是退下吧,您千万不能有事!”
“没有您的指挥,我们必死无疑。”
每一分钟都有人阵亡,惨叫声此起彼伏。
就连敌视人类的精灵族女剑士都挡在夏尔的前面,说他碍事,让他退下。
“该退下的人是你们才对!”
在食人魔的榔头即将砸向精灵族女剑士之际,刚才还骑在马上的夏尔下一秒就好似是凭空消失了。
再度出现时,夏尔抱着精灵剑士的蛮腰,以精巧的身法避开了食人魔的攻击。
反手一戳,食人魔的拇指断成了两截。
“啊啊啊啊——”
食人魔因疼痛而发出震天响般的吼叫,紧接着夏尔单手持剑跳到了食人魔的粗壮手臂,将剑身刺入它的血肉中,并迅速奔跑,很快手臂上就划出一道巨大的豁口。
鲜血横流。
出于愤怒,食人魔张开血盆大口,试图将跳蚤般的人类一口吞噬,可惜一道绿色剑光闪过,食人魔的大脑袋被一分为二了,而夏尔沐浴血肉炸开后的血雨。
“漂亮,元帅阁下!”
“把夸奖我的力量留下来逃跑吧,我的马匹留给受伤的人。”
“您呢?”
“当我拔出剑的那一刻,就已经是战场上的普通士兵了。”
夏尔.斯维里总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眼神总是透着厌世般的慵懒,总是让人捉摸不透。
但现在夏尔已经完全睁开眼睛了,黑色眼眸中只有一个情感——给我活下去!
又是一剑,距离夏尔最近的魔界骑士被刺中,紧接着便化作灰烬。
“现在开始,由我来断后。”
“可是元帅阁下,这样一来就没有人指挥我们了,况且您又该怎么办?就算您实力再强大,也绝无可能脱身。”
“少啰嗦,我稍后就会跟上来。”
一个月之前,女勇者玫兰妮丝也曾向大部队承诺随后赶到。
可惜,玫兰妮丝没有信守承诺。
假设再失去元帅,恐怕这支部队将陷入永夜,再无希望可言。
“对不起,元帅阁下,我们不服从命令!”
“其实我也没指望你们服从我最后的一道命令。”
夏尔手中的宫廷细身剑顿时绽放出绿色的光芒,令人不安的魔法阵在剑尖处若隐若现,有几个随军的老法师不由惊讶道:
“没想到,元帅阁下剑术超群,竟然还能使用魔法。”
“奇怪,是什么魔法?绿色魔法阵?莫非是少见的自然系魔法?”
“抱歉,你们猜错了,是毒系魔法。”
绿色魔法阵迅速从地面延伸,很快覆盖这支残军的每一个人身上,原本希望掩护元帅撤退的士兵们都闭嘴了,他们眼神呆滞又麻木,形似生化危机里的僵尸。
但他们的实力也开始变强,行军速度也越来越快,很快就消失在夏尔的视野里。
毒系魔法是夏尔的底牌,进入魔界之前,他早已悄无声息的使用毒素侵入了每一个士兵的身体,必要时可以完全操控他们成为自己最忠实的提线木偶。
这样的魔法要是被教会知道,自己估计要被绑在十字架上烧一万遍,他的皇帝挚友估计也绝无可能容忍。
但现在掩护大部队撤退,不需要再伪装下去了,现在他要为最后的胜利保存火种。
“我讨厌英雄主义,也讨厌英雄,因为他们总会破坏战场的规则,以一己之力攫取荣耀,让无名小卒的死显得很廉价……”目睹迅速将自己包围的魔物们,夏尔喃喃自语道,“但我不反感成为一个烈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