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联席(一)
蒋贺之回到刑警队,还没等来老沙的批评教育,却等来了一篇来自《南城周刊》的新闻报道。而这篇名为《“保外就医”名不副实,“牛栏关猫”成贪官福利》的报道,不仅有图有真相,文字还犀利如刀丶鞭辟入里,瞬间就在民间舆论场里激起了千层浪。
《南城周刊》是国内发行量最大的新闻周报,人称“民意风向标”,尤擅追踪时事深挖热点,还经常派出调查记者冒死卧底,因此屡获国内新闻大奖,一篇报道能产生的社会影响,往往胜过官方的一沓文件。这回,他们的记者就成功潜入了钟山医院的贵宾区,拍下了区长韩恕在高干病房悠游自在的一系列照片。
在强大的舆论压力下,韩恕不得不被重新收归狱中,包括钟山医院丶洸州监狱在内的一干相关人士也都被立案侦查了。一查当然真相大白,韩恕的病历报告都是假的,医院与监狱方面都有人收受了韩家人的贿赂,也都对他的行为睁一眼闭一眼了——可见那日他在病房里的“表演”,绝对是奥斯卡级别的。www.huanxiangxs.com 幻想小说网
市委高度重视舆情,当即勒令公检两家成立803专案组,召开公检联席会议。联席会议上,数张桌子拼成了长条讲台,以喜洋洋的红绸覆盖,公检两家的领导就端坐在讲台之后。公安局长沙怀礼与检察院检察长段长天并肩共坐讲台中间位置,沙局长宣布了此案由公检联合侦办,以检察院反贪局为主侦查,公安局刑侦二大队全权配合。他还慷慨地说,专案组不打无准备之仗,此案由反贪经验丰富的段长天检察长亲自挂帅统筹,由检察院反贪局侦查处盛宁处长具体落实行动,相信一定可以量敌而后进,初战便定胜果!
说着他便带头鼓起了掌,台下也掌声一片。
蒋贺之就坐在台下,始终一动未动,只是似笑非笑地望着台上的盛宁。二十七岁的盛处长虽坐在讲台最边角的位置,却也注意到了台下一双脉脉相望的眼睛,他起初大方与之对视,但四目几番纠缠,他就渐渐招架不了这样灼人的眼神,终於还是先把眼睛挪开了。
公检联席会议之后,更大的噩耗很快就传进了市局,洸州全市公安系统将在两周后开展一场“学法考试”,美其名曰要“建设‘学习型公安机关’丶提升全市公安民警的法律素养与依法办案的能力”。副局长高竹林特意一个大队一个大队地通知了这则消息。意料之中,一大队集体炸锅,他不管不顾,又来到了二代队的大办公室里,继续说:“别不拿这场考试当回事儿,也不准请假旷考,不及格的要补考,补考还不及格的,年度考核将不予认定‘优秀’等次,还会影响你们日后的警衔评定;还有,提前跟你们交代一声,别指望作弊过关,市里会派人监考,全体参考民警必须统一着装,自觉遵守考场纪律——”
话音未毕,二大队也如愿地炸锅了。
“刺头儿”张钊头一个不满意,直接冲领导嚷起来:“高局,这谁出的馊主意?”
高竹林素跟队员们没大没小,当场回了他一句:“还能是谁?隔壁检察院的主意,上级领导一听就很高兴,当场拍板同意了。”
起初众人交头接耳唧唧哝哝,一听“检察院”三个字,所有人都不满意了。又有一个队员起身嚷道:“这群检察官就他妈闲得蛋疼!没有我们的负重前行,哪有他们的岁月静好?天天变着法儿地折腾人,高局,你怎么也不抗争下?”
“抗抗抗,抗什么抗?”别说这群小兔崽子得考试,身为副局长的高竹林也得考,他心里当然十分不快,但嘴上还是得装模作样地说,“新时代的公安队伍建设也要与时俱进,领导也说了,这次考试就是为了矫正部分民警‘重业务丶轻学习’的错误思想,为了消除你们这种消极堕怠的‘厌学情绪’!”
“可这学法考试也太难了啊,咱不就是不想司考才来当警察的嘛!”就连一向听之任之的何副队也不禁连连摇头,抱怨道,“哪有让工作二十年的老刑警还一个字丶一个字背法条的,这不是要人亲命了吗?”说着,他就一个劲地朝蒋贺之递眼神,他知道,他们这群公安杂兵说话都没分量,唯一能力挽狂澜的,就是这位蒋三少了。
“好了好了,你个老同志还抱怨?都不要抱怨了!”板上钉钉的事情,抱怨顶个卵用?高竹林风雷火炮的性子,说话也直接,“你们一个个都是光棍,又没媳妇儿要疼,又没孩子要养,你们把看毛片丶打手冲的时间省一省,这些法条不就背出来了吗?”
蒋贺之接收到了何副队传递来的信息,终於慢悠悠地开口了。
“高局,你跟沙局也去市里提个建议,凭什么只让那群检察官折腾我们?”蒋贺之自然地站在自己队员一边,他眉目轻佻,坐姿恣肆,翘着二郎腿对高副局长指手画脚,“要求不高,炎炎三伏,上蒸下煮,330米综合越障丶360斤轮胎翻滚丶88式步枪百米狙击丶5公里负重武装越野,对了,还有高架桥百米长绳垂降,如果这些他们都能做到,我们就心甘情愿地背法条。”
“蒋丶蒋队……”生怕高副局真听进去了这个建议,李斐赶紧搡了自己队长一胳膊,“你这要求是特警的训练任务,咱也做不到啊……”
“做不到?”这话倒令蒋贺之一楞,明明挺简单的事儿,於是他又问一遍,“真的做不到?”
“真的做不到。”李斐万分恳切地摇了摇头。
“好了好了,我还得去三大队通知呢,走了走了。”高竹林最怕跟这位公子哥打交道,赶紧找个借口溜号了,人到门口,一大队的大队长窦涛迎面而来。
窦涛三十来岁,瞧着大鼻头小眼睛的,不甚起眼,但身板高大,也是市局刑警支队里的一杆老枪。他手里拿着一封鼓囊囊的文件袋,对二大队的刑警们说:“有个潜逃快二十年的b级命案逃犯经人举报说到洸州了,立案地公安机关已作出协作请求,我们一队在跟,也跟你们说一声。”同样刚刚接到学法考试的噩耗,窦队长挺善解人意地补充一句,“知道你们手头还有那个颐江公馆的杀人案,所以不用你们配合追逃,你们就把资料拿去看看吧,万一路上碰见了,顺手就逮住了呢。”
“逃了二十年?看来这个逃犯的反侦察意识很强,不是好差事。”蒋贺之起身来到窦涛身前,接过了他手头的资料。
“再不好也比你们强,”窦涛对蒋贺之笑笑说,“我是宁可追逃,也不想跟反贪局打交道。那一个个的,自我感觉之优越,见所未见。”
“我们也不想跟反贪局一起办案啊,破不了案,责任在我们,破了案呢,功劳算他们的。”二大队个个叫苦不叠,尤其是张钊,又口不择言地不满起来,“说是检警联席,其实就是他们检察把我们公安当手下使唤嘛。”
窦涛跟张钊很熟,马上就接过了他的话茬:“谁让市检都是大爷呢,咱们打击罪犯重拳出击丶拼死累活的,他们一句‘证据不足’就不起诉了,几个月白忙!反贪局那些更是大爷中的大爷,一天天的屁事比谁都多!”
“就是啊,什么时候,咱们的检警关系能像美国或者欧洲那样就好了,各顾各的,省得受那群大爷的闲气!”学法考试的新仇和过往案子的旧恨一并清算,张钊是越说越来劲,“关键是这群大爷也没真本事啊!成天说我们是不懂法的大老粗,我还觉得他们都是娘炮呢,那个反贪局的叶远,香水喷六两,发胶抹一斤,哎大夥儿说说,一个职务犯罪的侦查人员,用得着把自己捯饬得那么精致吗?”
“这叫‘上梁不直下梁弯’,”窦涛一直杵在二大队的办公室里,也是越聊越跟这帮小子投契,看来平时真没少受检察院的气,他道,“还有他们那个侦查处长盛宁,我屌!那是爷们的长相吗?那就是一祸国殃民的狐狸精啊!得亏他活在咱们这个新时代,如果活在古代,肯定是要被当作‘男宠’抓进宫里,婉转媚上丶夜夜承欢的!”
“这个我同意,”想到颐江宾馆所见那张冷极丶艳极的脸,蒋贺之也忍不住笑着说,“史书上什么韩蛮子丶小凤凰,见到那位盛处长也得自惭形秽,躲得远远的……”
正眉飞色舞间,张钊突然脸色一凛,冲身前两个男人挤一挤眼,小声提醒道:“两……两位队长……”
来不及了。
门外进来两个人,一个是“精致娘炮”叶远,一个是“媚上男宠”盛宁,该听见的肯定都听见了。
反贪局的人一贯气场铮铮,众刑警一刹全部噤声。只有何副队,自联席会议之后才真正认识了这朵“反贪之花”,赶紧凑上前去打哈哈:“哎唷,盛检,你怎么来了?”
叶远冷脸抢白道:“来跟你们商量怎么把颐江公馆的案子破了,不过,你们好像不太欢迎我们?”
“怎么会?”为免气氛弄僵,老何继续打圆场,鼓着掌说,“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盛宁没说话,倒走近了窦涛,也没什么不悦的表情,只掌心向上递在了他的眼前,意思是要看他手中逃犯的资料。
窦涛一脸的不情愿,磨蹭两下,还是将一沓材料递了上去。
“庄奇,男,48岁,身高约1米75,体型消瘦,具有较强的野外生存能力……”盛宁简单地念出了嫌疑人的身份信息,接着又抽出了材料中夹杂的一张《悬赏通告》,看了一眼,眉头便有些紧了。他擡脸目视窦涛,问他,“窦队打算怎么追逃?”
“当然是蹲点守候,走访摸排了。”窦涛相当自信地说,“消息人说庄奇眼下人在秦云山附近,我们估计他的行进路线多数是沿着山走。立案单位的追逃组已经星夜兼程地赶过来了,我们也已经印了三万份悬赏通告,准备到逃犯疑似活动地进行派发,同时,一大队还准备协同当地公安民警在秦云山周边巡逻设卡,随时准备进山进行大规模搜捕,这回肯定要他插翅难飞!”
盛宁注意到蒋贺之手里也有一份逃犯资料,於是问了他一声:“蒋队也是这个意思?”
只是看到了资料中夹杂的《悬赏通告》,蒋贺之就觉得窦涛的法子不太靠谱。但碍着初来乍到,又得兼顾同事面子,所以没有当众开口。他见盛宁也是不赞同的意思,便有点看热闹不嫌事大地顺着他说:“盛处长想说什么就说吧。”
“我认为窦队的方案有待斟酌,”“斟酌”二字用得还算客气,盛宁说下去,“一是秦云山尚未完全开发,没有监控,且道路错综,嫌疑人一旦发觉异常,很容易再次逃跑;二是嫌疑人已潜逃19年,而你们《悬赏通告》中用的还是他19年前的照片,一个29岁的男人和一个48岁丶成天东躲西藏丶餐风露宿的男人,二者的相貌出入太大,这份悬赏通告几乎已经没有了参考价值。嫌疑人在逃19年间,唯一一次被人发现是去烟杂店抢了几盒烟,说明他是个烟瘾很大的老烟枪,可以从这点上做文章。”
“这点我们当然也注意到了,所以我才说要‘蹲点守候’么,等追逃组的人到齐,我这边就全员出发,一起跟他们蹲守当地所有的烟杂店。”听出对方嫌自己办案不力,窦涛翻了翻眼,态度已经不怎么耐烦了,“盛检不用操心,张了这张布控的大网,就等瓮中捉鳖了。”
盛宁反问:“秦云山附近有多少烟杂店?你的人手够吗?”
窦涛一时语塞,跟他刚刚说的大规模进山搜捕一样,这样的追逃方案需要大量的人力丶精力和财力。
“嫌疑人在逃期间没有合法身份,没有固定收入,只能打零工或靠小偷小摸维持生计,他的手头肯定非常拮据,不一定有钱买成品烟了。所以,与其在所有的烟杂店前守株待兔,不如让侦查人员伪装成烟农,就地摆摊卖散装烟丝,这种烟丝不仅十分便宜,而且适量燃烧会香飘千里,跟钓饵一样。”盛宁将手中的材料还给窦涛,也没什么傲慢自矜的神态,只说,“当然,只是建议,不是命令。”
窦涛在心里收回了那句“没有真本事”,但众目睽睽下,脸上还是挂不住,讪讪地说:“盛检说的,我会考虑。”
“那就考虑中间部位的烟叶烟丝吧,燃烧起来味道最醇,‘烟劲儿’最大。”盛宁又将目光投向了一脸不忿的张钊,对他说,“对了,张警官,你刚才说的美国和欧洲的检警关系不太准确,美国是‘检警分离’的海洋法系,但欧洲以德国为首,多是‘检察引导侦查制度’,检察与公安是命令与服从式的领导关系,只有我们中国,博采两者之长,一直分工协作得很好,不是么?”
眼前确实是张“媚上男宠”般漂亮的脸,偏偏语气温和,气场却强大,张钊还能不忿么?只能忙不叠地点头:“是……是……”
“哎呀,连‘海洋法系’和‘大陆法系’的区别都不知道,”正不爽於“精致娘炮”的叶远这会儿也得意起来,挑眉环顾众刑警,说了一句,“看来,针对公安同仁们的学法考试还是很有必要的么。”
没人接得了这句话了。
亏得一名警务技术人员及时来报,说墙中女尸的dna已经比对成功,确认是六年前失踪的十五岁本地女孩岑菲儿。
岑菲儿的地址是蒋贺之查出来的,蒋贺之还有问题要问她的父母,打算亲自上门通知他们这个噩耗,盛宁自然也立即要求与他同往。
众人一听,赶紧都朝他们的蒋队长使眼色,意思是要他替他们找回刚刚丢掉的场子。机会难得,蒋贺之便也趁势摆谱,道:“像盛处长这样的‘业务尖子’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吧,上回韩区长的事情,你没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盛宁还真就诚恳地道歉了:“蒋队,对不起。”
蒋贺之微一挑眉,得寸进尺地说:“麻烦领导大点声,我听不清。”
二大队的刑警们顿感扬眉吐气,你一言丶我一语地跟着起哄:“对啊,盛检你刚刚说什么?我们都没听见。”
“盛检,敢错就敢认么,你这扭扭捏捏的,更像小媳妇儿了!”
……
盛宁没给这群人蹬鼻子上脸的机会,他微倾上身,凑近在蒋贺之耳边,用足够让一屋子刑警听见的音量说:“这次‘学法考试’是我出的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