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与土
都会过去的。
宋实唯轻飘飘地说出这句话,压根儿没注意到扈大娘一脸错愕。
顿了半晌,扈大娘轻笑出声,不以为意道,“那成吧!赶明你也来店里帮忙搭把手吧!我想近来生意应该不错!”
说完,乜了乜宋实唯,眉眼巧笑的转过身,以扇挡面抿了口茶水。
宋实唯“嗯”了一声,算是应下了。
不过,她倒没有那么乐观,“你还是做好放夥计们回家玩几天的打算吧!”
“怎么?”扈大娘侧身,“你就对咱们的生意这么没谱?”话落,瞪着宋实唯。
宋实唯耸了耸肩,“谁知道呢!”
“店里要有什么损失,你先记我账上,下个月补上。”
扈大娘斥道,“去!”随即起身离开。
红色衣裙随风飘起,在铺满青砖的小路上摇曳生姿。不一会儿,远处传来一阵喧闹声。阳光洒在竹椅上,身上暖意渐升,催的人哈欠接着一个又一个,缓缓阖上眼,躺在天空下睡起最后一个秋天的午觉来。
秋即逝,冬将至。
客栈的生意既没有如宋实唯的猜想那般颓败,也没如扈大娘预料的日进金斗。惹得好几日扈大娘对着宋实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鼻子,说她“臭嘴!”
日子就这样平淡,热闹地过着。
去秋服,添冬衣。
天还陷在一片漆黑之中,家家户户赶早做活的人们点燃这天的第一盏灯,照亮了各家的小院,成了人间的星辰。
临水巷的一家民宅中,东厢房里一阵床板吱呀声作响。片刻后,就瞧见遐观提一盏灯,蹲在檐下择选烧炉子的木柴。
不一会儿的功夫,炉子里烧起火红的焰火,扑闪出的火光在升起后堙灭,焰火的颜色照映进遐观的眼中,仿若烟火。
冒出的白烟,好生呛人。遐观压着嗓子咳了两声,擡头凝视片刻对面雕刻浮云纹的木门板。在炉子上架起灌满清水的水壶,借着稀薄的烛光,灰衣男子挑起笤帚清扫檐下的木屑。
吱-
西厢房的木门被人从里推出,踏出一位身裹绒毯的女子,边搓手边朝手心里哈气。
睁着半睡不醒的眼睛,宋实唯将手置在炉子不远处烤起火来,可仍然抵不住寒冷,打起冷摆来。
“遐观?”
“在厨房!”
“你在做什么?”
“吃粥吗?”
“想吃大肉包子!”
“······”
须臾,遐观掀帘走了出来。宋实唯瞧他衣着得体,一丝不茍,就连可能散落的发丝都很好的被他藏在暖帽中。
宋实唯这才想起,除了竹园的那一晚,她从未见他失过态。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着,未系发带的头发垂落在肩头,绒毯里的是遮住里衣的外衫。
全无形象可言!
“啊!”宋实唯无语仰天长叹。
遐观见她对着自己又是摇头又是长吁,好笑地开口,“怎么了这是?”
说着,目光瞥向地上那双不停跺脚挥退冷意的脚,蹙眉又道,“怎么不把衣裳穿好?”
“不要!”宋实唯裹着绒毯嘟囔。
“嗯?”遐观继续问道,“我吵醒你了?”
宋实唯摇了摇头,搓着手,“我不冷。”想了想,歪头仰视遐观,“我想吃大肉包子!”
遐观点头,取过搭在衣桁的玄色外氅,“我去买!”刚踏出门槛,回头叮嘱道,“你在睡会吧!回来我叫你!好不好?”
宋实唯缩在绒毯里,小鸡啄米似地点头,表示知道了。
空寂的清晨逐渐闹哄起来,反复叮嘱的妇人,推车出摊的汉子,嬉闹个没完的邻家小儿,从巷尾传至巷头。
坐在正堂里等待遐观提着热乎乎的大包子归来的宋实唯已经准备向炉子里塞下第三根木柴了。她提着新木头将炉子中红成铁块的木头戳成两半,寻得一个好位置将新木柴塞了进去。
腹中饥饿难耐,宋实唯擡头看了看天色,拢着外氅跨出宅院,朝对面的包子铺走去。
临近巷头,一阵哄闹声不断,宋实唯一眼就瞅见一群人聚在包子铺的店门前吵嚷着什么。
有的讥笑,有的扒开人群想要探个究竟,有的面露嫌恶。
见状,宋实唯眉头一跳,腹中仿佛有一把刀子在不停地搅动,惹得她生疼。
忍着不适,宋实唯艰难地扒开人群。
“安小子,别以为你出了王府,就能过上人的日子。你也不想想你是个玩意儿!”一个脸上遍布褶子的男子,指着站在一旁的遐观啐道。
站在男子身旁的人应和道,“快给师傅赔礼!愣着干嘛呢!快点!”说罢,就要动手去扯遐观。
宋实唯从人群中钻出来后,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被剥了外氅和外衫的遐观垂眸站在人群前,不言不语。冷冽的寒风吹散了他鬓角边藏起的发丝,背对风口的他如青松不折不曲。
宋实唯猛然想起他跪在青楼前,也是这般身/姿。只要他立着就没人能折了他的脊骨。
即使他跪着。
周围议论的声音越来越杂,说什么的都有。人人都是持有刀的人,只要刀不落在自己身上,那刀落在哪里,于他们而言并无差别。
宋实唯低头解开身上外氅的结,在衆人鄙夷的目光中将其披在了那位不知已经吹了多久风的人的身上。
突如其来的热感,惊的遐观惊诧地擡头。蓦地对上一双温和的双眸,哑着嗓子,无声地唤了句,“实唯。”
宋实唯仰头注视着他的一丝一毫,从他的口中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莞尔一笑,“是我!”
眸带光亮,如夜中明珠,又似澄清透彻的流水。一点点映射进遐观的心中,身子竟开始升起温来。
不知谁惊呼了一声,“哟,这小内侍竟然还有菜户呢?”
遐观猛地看向宋实唯,慌乱地连连后退,竭力避开她的手,“我······我自己来。”顿了一顿,低头急言劝告,“你避开我一些!别······别靠的太近。”
只要避他一些,就会少些污名。
一句话说的断断续续,说话的人艰难,听的人何尝不是。
宋实唯此刻才明白什么叫万蚁噬心。
简直是让人痛不欲生。
她宁愿此刻站在人群中被剥了衣裳的人是她。
宋实唯低头扯出一个极为难看的笑容,牵过遐观的手,放低声音,“冷不冷?我给你热热!”
说完,将遐观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中。
遐观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忙想要避开,却被人紧紧抓住不放,只得无奈地唤了声,“实唯。”
“听话!”
此言一出,遐观不再反驳,乖乖地任由她动作。
“姓安的,这就是你的相好啊!借爷爷我玩两天啊!”一男子出言挑衅道,端的一副贼眉鼠眼。
闻言,遐观眼神锋利地扫向说话的人,“李小二,你嘴巴放干净些!”说完,上前一步就要替宋实唯挡开这些污秽的目光。
“哟,这小子恼了?”叫李小二的人惊讶地嚷道。
不等一旁的人附和,宋实唯“嗤”的笑出声来,看向对面李小二道,“我当是谁呢?”说着,十分嫌弃地上下打量了对方一番才不屑地缓缓开口,“原来是西郊城外那自阉的货色,也敢在姑奶奶我面前放屁。”
“你!”
李小二指着宋实唯,颤巍巍地“你”了半天。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发狠地叫了声,“宋实唯”
原来这二人竟然是相识的。
似乎想起什么,转瞬撕开怒目圆睁的表情,堆砌出恶寒的声音,“好好的俊俏公子哥不要,守着这么一个腌臜玩意儿,你也不嫌恶心!”
“还是说,你就好这一口啊?”说完哈哈大笑。
宋实唯好笑,鄙夷道,“李小二,别人或许不知你是个什么货色。你当我宋实唯也是好欺负的主吗?”
“你!”
李小二恼羞成怒,上前就要给宋实唯点颜色看看。却不想,甫一靠近,宋实唯捏着他的下颌,轻轻一动。
啊—
惨叫声应地而起。
宋实唯拿着帕子耐心地擦拭手指,神态自若地蹲下身,平视着李小二,“知道错了吗?”
啊—
啊—
李小二口不能言,瞪大眼睛看着宋实唯。
宋实唯指着他正悄无声息躲进人群里的同伴,“也就你没脑子,以为谁都能欺负。你也不想想,为什么每次倒霉的都是你!”
“咱们打交道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你怎么就不长记性呢?”
李小二疼的眼泪直掉,捂着自己的下巴 “啊—啊—”的叫,示意宋实唯快给自己合上。
遐观见宋实唯往李小二身前凑近了些,小声嘀咕了几句后。李小二惊恐地擡头看了他一眼,冲着宋实唯捣碎药似的点头。
见状,宋实唯满意地伸出玉掌托住李小二的下巴,轻轻一擡,合上了他的下颌。
合上下颌的李小二跌坐在地,惊恐地向后爬,想要远离宋实唯。
却听见,“李小二,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吓得李小二抓着地上的泥土蹬出两条印子来,半晌才站直身/子,慢吞吞地挪至遐观跟前。
“安······安兄弟,多有得罪,多有得罪,小的狗眼不识泰山。”李小二一面说着一面将衣物递还给遐观。
生怕他不接,又恐再惹得宋实唯对他动手,边作揖边示好。
目睹一切的遐观,此刻神色晦暗,不知想什么想的出神,连李小二的致歉也没有反应。
“糟了!”宋实唯心中暗叹。
条件反射地上前打断遐观的思绪,“怎么了?”
遐观摇头,接过李小二手中的外氅,掸了掸外间的灰尘。摆摆手,“你走吧,日后莫要胡乱欺负人。”
“诶诶,我再不敢了!再不敢了!”一边说着一边擡眼观察宋实唯的神情。见她目光不在自己身上,扒开人群就开跑,似乎有鬼在身后追他。
惹事的人跑了,聚成一团看热闹的人三三两两的还没散尽。宋实唯歉意地拱手道,“诸位邻里街坊,今日我与外子的事让诸位见笑了。今日我做东,来吃包子的街坊全都算我账上!”
得了便宜的人喜笑颜开地挤进铺子里抢包子,有的则是面露怪异之色离开。
世间百态,各式各样。
宋实唯踱步走至遐观身旁,拽了拽他的袖摆,“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