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桑花(我和我的小内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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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与孤(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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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与孤(一)

庵堂的墙皮脱落不止,长满枯草,青石阶上痕迹斑驳。

呈现出一股荒凉落败的萧瑟。

绕过大殿,穿过半圆拱门,沿着长廊转弯处,一位女子抱着灰蓝色粗麻包袱,在廊下漫步。

“小菩萨,要回家了。”

路过的师太向她问候。

回家?

“回家!” 她说。

庵堂的布鞋,软和舒适。一阶一阶的往下,即将落在平地上时,女子回头,清明地仰视藏在山里的大门。

出家人的清净是什么,俗世人的清净又是什么?

在心。

再转身时,她的脸上没有了离开庵堂时的困惑。

买了一杯热茶,蹲坐在椅。

大娘见她出家人的打扮,又没剃度,心中不解,嘴上却说着,“多谢小师傅。”

“大娘,我还俗了。”

一口饮尽碗中的茶,毫不在意地擡起袖摆抹了一把嘴角的湿意,双手捧着碗递还给大娘。

大娘忙接过碗,干巴巴地说了两句,“还俗好,还俗好。”

宋实唯但笑不语。

“哒—哒—”

顺着声音看过去,架着马的车夫正勒住马儿的缰绳让它停下来,一位别着一只红宝石钗子,约摸三旬的俏妇人紧紧抓着车门,眼神中写满了焦急,不住地往大门处瞟。

“大娘,我该走了。谢谢你的茶,有缘我再来喝你的茶。”

见到要等的人,她不疾不徐地向大娘告辞。

大娘诶诶两声,忙不叠地搭话,“小师傅这是要去哪儿啊。”

市井里的阿婆阿娘们,不管识得还是不识得,什么话都会接两句。

“家去。”

大娘搓搓手,灌了一口自己煮的茶,喃喃道,“家去。家去好哇,好哇。”

从包袱里取出一串铜板,放在大娘手中,转身朝马车的方向走去。

“多了,多了。”

大娘数了一遍放在龟裂手中的铜板,小步追叫道。

“大娘,咱们有缘,铜板收得的。”

“妹子!”

“大娘,回去吧。”

“诶,诶。”

“大姐,你来了!”

扈大娘眼眶一红,上下打量了一遍,哽咽道,“瘦了。”捏了捏宋实唯的胳膊。

见她眼泪婆裟,宋实唯忙抚额,“大姐,我头疼。”

扈大娘捏着帕子的手点了点宋实唯的额头,“一出来就挤兑你姐姐,你自己走回去吧,还亏得我好心来接你,紧赶慢赶生怕错了时辰。”提起裙子就上了马车。

见状,宋实唯心中暗叹不好,上前两步钻进马车,陪笑道,“我错了。”

“错哪儿了?”

“不该犯浑。”

扈大娘这才正眼瞧她,拉过她的手,又开始念叨起来,“幸好回来了,我还怕你不想出来呢。”

宋实唯只笑不语。

马夫招呼一声,“走喽。”红棕色的马听话地转向来时的路。

车厢内说话声不绝。

宋实唯在旁添了四五次的茶水,扈大娘方才觉着有些疲意。天不亮就在城门等通行。快马加鞭地赶来,还是来晚了。

宋实唯在旁劝道,“睡会儿吧。”

“成。”

显然一点客气的意思都没有。

扈大娘侧着身子,在摇摇晃晃中沉下眼皮。

货郎的叫卖声,引的宋实唯掀开车帘子朝外瞧去。粗衣粗裤,厚厚几大层穿在身上,走在路两边的人们瞧着像是住在周围的农户,有的推着板车,有的挑着扁担。车上篓子里装的都是些新鲜的时季蔬菜,想来是要去城里叫卖。

顺着路的方向远远望去,城门的晕影逐渐清晰起来。

“夫人,临到城门口了。”车夫自然也看到了。

“知道了。”从呼唤着醒来的扈大娘揉着眼睛,闷声回道。

越近城门口,喧闹声越杂。

车轮声,马蹄声,叫卖声,争论声全都混在一起,闹得很。

宋实唯在心里暗想,‘早知道直接回竹园了。’

“大姐,要不你转道把我送回竹园吧,我有点受不了。”宋实唯往车内挪了挪,避远车窗。

扈大娘半倚靠着车壁,掩嘴打了个哈欠,“不行!先去我那儿吃饭,我特意买了一只鸡,养着你回来好给你做蘑菇炖鸡。”

说着,又嘟囔一句,“下午去孙大夫那一趟,我和他提前说好了,让他今儿坐诊,给你号号脉,看有没有哪儿不舒坦的地方。”

“我回来一趟,要麻烦你这么多。”宋实唯心中颇有些不好受,挪到扈大娘身旁,让她靠着自己的肩膀。

“店里很忙吗?”

“最近有点。”

扈大娘将客栈旁的两家店的两三层全部租了下来,改成食肆。她做的东西好看有好吃,天天有的是人排队等着她做饭。

宋实唯问,“我不是让张兴去帮你了吗?”

“我和他两个人,又不能掰成四个人用。再说,他现在管着客栈,我也轻松不少了。”扈大娘靠在她肩膀上养神。

“要不,我再给你招点人来?”

“行啊。”

扈大娘直起身,满脸欣喜,生怕她反悔。

宋实唯摇头,有些无语。

“你不会寻我开心吧?”扈大娘见状,脸色一垮。

“大姐,你听过一句话没?”宋实唯乜斜看了她一眼。

“什么?”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好哇!我还以为进了庵堂,你能改改性子。没想到一回来就寻老娘开心。”扈大娘睁大眼睛,喊道,“老杨,停车。”

“诶。”外间的老杨应了一声。

掀开窗帘往外打量了一番,疑惑道,“不是还没到吗?”

“滚下去吧!自己走回去。”扈大娘不耐烦地冲她摆手。

宋实唯无奈地耸了耸肩,故作怜弱,“那好吧!姐姐都这样说了,奴家哪儿敢不从啊。姐姐可莫因奴家气坏了身子,不然,奴家,奴家可真就是罪人啦。”提着袍子就跳下车。

街对面是一家成衣铺子,连着的有茶叶和果脯铺子。左边是玉石丶棺材铺,右侧边是豆腐坊和酒酿坊。

在小贩手里买了一只糖葫芦,一面吃一面打量着京畿的变化。

走了约摸一刻钟,宋实唯在一家写着‘宋记’的干果铺子前停下脚,见里面有三两客人,转身继续往前走了两家,穿过一条小道,沿着沟渠走到宋记的后门处坐了下来。

眼前的农田,光秃秃的,只馀满片的黄土。再往远处望去就是一座破庙,周围长满了杂草,好在那窗户没有大洞。

不知过了多久,腿上酸酸麻麻的,宋实唯扶着墙壁站起来,小心地动了动右腿,低咒,“妈的。”

嗒—

门栓被人拉开,一名中年女子走了出来,恭敬地行礼,“掌柜的。”

宋实唯摆摆手,示意她别多礼。

“吴姐,快扶我一把,腿抽了。”宋实唯苦着脸。

一扶一跳的进了后院,三间房再加一个小厨房,不大不小,住一家人正合适。

窗户上贴着动物窗花,外面挂了一条用草编成的小蚂蚱,院墙角种了一排桔梗,拐角处还栽了一棵小树苗。

“那是庆哥儿种的桂花苗。他说你喜欢,等开了花叫你来采。”

“庆哥儿现在能下床了?”

接过茶水,探了一下水温,一饮而尽。

吴姐腼腆地捋了一下耳后的头发,是个不善于表达的女人。“天气热乎点,能下床走两步了。大夫说再过七八年说不成就和常人差不多了。”

“好事啊!你们成日里也别拘着他,让他多出来走动走动。”

“是,是。”吴姐点头,“掌柜的见多识广,庆哥儿能有今天,全托了您的福。”

吴姐一面说着,一面就要跪下,“您是我们家的恩人。”

吓得宋实唯忙按住她,“吴姐,你别这样,吓到我了。”

“诶!我又忘了”吴姐干巴巴地应和。

两人无言地坐了会,吴姐便去铺子上忙去了。

干坐无趣,宋实唯掂着脚尖在窗子处打量了一圈,扣了两声门。

“是宋姐姐吗?”虚弱的询问应声而起。

“方便进来吗?”宋实唯问。

“宋姐姐快进。”

推开木门,床榻上的人盖着厚厚的两层被褥,唇间血色寡淡,一双眼睛极为清亮。见她进来,于庆侧身撑着床榻,想要坐起来。

“我不讲这些虚礼,你好好躺着。”说罢,搬了一把长条凳坐在床边,“听你娘说你现在能下床走动走动了?”

于庆重新躺了下去,满眼发光地望着她,“宋姐姐,你给我带好玩的了吗?”

“放在外间石桌上了,等你能下床了就自己去看。”

“谢谢宋姐姐。”说完,于庆闷声咳了两声,“我明日便能下床了!”

宋实唯上前替他掖了掖被子,“小庆儿,你管我叫姐姐,我管你爹叫于大哥。这辈分也太乱了吧。”

这不就是你管我叫我爹,我管你叫哥吗?

于庆皱眉沉思,小心翼翼地问道,“姐姐,要不咱们各论各的?你这么年轻,管你叫姑姑,你愿意,我还不愿意呢。”

“那我不就比你爹低了一辈。”想着要管五大三粗的于大哥叫叔叔,顿时感觉头皮一阵发麻,“不行,我不能比你爹矮辈分。”

于庆笑的脸色红润起来,“姑姑。”紧接着又来了句,“姑姑,姑姑,这样叫你,你好像一只大公鸡。”

宋实唯似笑非笑地看着于庆。

你才大公鸡!

你全家都是大公鸡!

空气中弥散着冰冷的气息,于庆往被子里缩了缩。宋实唯有些好奇,实在是好玩,又怕真吓着孩子了,正当想说点什么的时候,外间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向这边走来。

“于大哥,于庆都快被你给憋坏了,胆子忒小了。男孩子你要让他多活动活动,天天窝在房里算个什么事。”还不等那人进来,宋实唯就一箩子话往外倒。

“我人还没进屋,你就一筐子话等着我。这孩子前两天晚间着了凉,这才多躺了两天。”

宋实唯擡眼打量眼前的中年男子,发丝处隐约藏了两根草,扁担留下的长条印子烙在肩头,一眼望见,心里不免暗叹,“这一看就是个做农活的好手啊。”

啪—

一记掌落在她肩处,震得她猛擡头,看向张嘴咧笑的罪恶魁首,咬牙切齿,“于大哥,你这见面礼,也太厚重了吧。小弟佩服。”说完,还不忘朝他拱手。

那人一听这话,笑了起来,整间屋子回荡着男子爽朗的笑声。

“于大哥,你吓着小庆了。”宋实唯扫了一眼躲在被子里的人,促狭道。

闻言,那被子抖了两下。

笑声戛然而止,中年男子颇有些无语,“你当我瞎吗?”

瞎不瞎,宋实唯自然不会回答。

“你去山里找货源去了?”想起于庆还在,朝于大哥打了一个手势。

于大哥点头,表示明白。

宋实唯见状,将于庆拉了出来,“你也不怕真憋死了,可真够狠的你。”

那小孩儿眨眨眼,故作委屈,“你要走了吗?”

宋实唯点头,“跟你爹说点事,就得走了。”

“那你什么能再来看我?”

中年男子出言打断,“你这小子怎么这么能叨叨?”

宋实唯摆摆手,“这个不好说,有空了就来吧。”

“好!你再来我肯定已经能下床了。”

“行,我等着看。”宋实唯爽快应道。

走进小书房后,宋实唯随意找了一把凳子坐下,中年男人从柜子上抽出一个册子递给她。

“我信于大哥,账本子就不看了。”宋实唯摇头,没接。

中年男人知晓她的性子,也并未多言,在她的下手坐下,以示尊敬。

“前两天我专门跑了一趟张家村和李家村,他们自己平日里也有种果树,我想着从他们手里收一些来,再就是这两个村的红薯也软甜,我想着做点红薯干放在铺子里卖,不知道掌柜的怎么说。”一说到生意,于大哥原本浑厚的声音也夹杂了些属于他那个年纪的羞赧。

“咱们做生意的时候就说了,我不懂这些,铺子里的事你负责就行。”宋实唯点点头,又道,“那红薯干做好了,给我送点来?平时打个牙还挺不错的。”

说着,她想起幼时在外婆家的日子,天还没亮外婆就从床上爬起来,把竈台点燃,煮一大锅的水。再去地窖里把储存的红薯搬出来,一个个刮皮,切成宽度大小差不多的条形状,水煮开后将切好的红薯条放进锅里煮,等煮软了后盛出来,放在晒箕上暴晒一天,太阳西落之前,拿起一根,一口咬下去,红薯的甜香霎时能够唤醒整个感官,吃上一两根感觉浑身都散着甜韵的红薯香。

吞咽口水的声音猝然响起,将宋实唯从回忆中拉了回来,见于大哥促狭地望着她,瞪时想挖个洞将自己埋进去,闭眼正了正神色,再次开口,“之前托付你的事,怎么样了?”

“先前按着你的吩咐,去那边看了一下。现在大概有十来号人还在里面,入冬前我寻了个不出差错的由头送了十来床新褥子丶成套的成衣还有日常用的物什。”

“吃的呢?”

“吃的没送。我把银子拆成二十文一串,每人塞了两串,想来也是够花的。等之后混熟了,送些吃食就不成问题了。”

宋实唯点头,“这事交给你,我也放心。刚来的时候,我见那边的窗纸也补上了,也是你······”

“诶,您说要善待那边,我就把窗子什么的都补了一下,毕竟冬天住在破了洞的房子里也遭罪。坏了的桌子椅子我也没换成新做的,免得入了歹人的眼,拿了一些能用的旧物补了上去。”

“这事劳烦你费心了,这边的事儿,我也没信得过的人,日后还要多麻烦你。”宋实唯倒了两杯茶,一杯推到于大哥的面前,“以茶代酒,我干了,你随意。”

于大哥愣了一下也举起手中的茶杯仰头倒进嘴里,比喝酒时还要爽快几分。放下茶杯时,迟疑地暼了对方一眼,颇有些难言之隐。

“你是有什么事要说?你这脸皱的跟便秘似的。”前半句清楚地送进于大哥的耳中,后半句只在宋实唯的唇间停留了一刻,听的不是特别真切。

于大哥握着茶杯的手僵了一霎,神情严肃,“您,干嘛要,要帮······您帮救济堂那边,我能理解。可您帮这边,我实在没想出个什么道理来。”

意料之中的问题。

她侧头望着窗子沉默。乍瞧她在看红的晃眼的窗花,细看她的目光压根儿不在上面,似远非远地飘出窗外,静静地注视着那片枯黄的泥土。

见状,于大哥也跟着沉默了,暗恼自己说错了话。

“唉。”叹气声从对面传来,于大哥擡眼便对上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心中震了一下,忙想错开,谁知对方比他更快的移开视线。不由得心中松了一口气,那双眼睛似乎能洞察一切,仿佛能将他分开看个清楚。

“于大哥,他们也是人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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