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与聊
月移树梢,山下的犬吠声一家接着一家,茅屋上的烟囱管里飘出缕缕青烟,携烟送来的还有炖在锅里的土豆香。
“今天不起来走走吗?”在遐观出神的间隙,一道声音在耳畔响起。
“可能是昨天扯着伤口,今天就没走。”
遐观将视线移至宋实唯的身上,头上的红色发带在风的带动下落在她的肩头。
这几日两人都默契的保持着这不咸不淡的距离。一问一答下来都有些沉默的,宋实唯放下托盘,嘱咐了一句,“早点休息。”
遐观的回答一直都是一个“好”字。
夜半时分,池塘里的蛙叫,藏匿于树枝的蝉鸣,院中的竹叶敲打,惊醒了本就睡眠不深的遐观。
这样的夜太静了,遐观心里这样想着。
许是这样的安静的闲暇挑起了遐观的心弦,他双手撑在床上慢慢坐在榻檐处,借着月光低头摸索着鞋子。
“吱呀”一声,静室的木门从里向外推开,披着短褂的宋实唯提着一盏灯走了出来。沿着墙壁,她将灯盏搁置在厨房的门口,轻手轻脚地从里面抱出一个坛子,坛盖上反盖着一个碗。
今日的月亮弯弯的,并不是特别亮,宋实唯小心地挪着步子,行至庭院中央弯腰将酒放下,起身四周打量了一番,终于在檐下看见躺椅。
“嘿,找到你了。”正当她欣喜的时候,由于步子迈的急,没有注意脚下的石子,一脚踩了上去,“啊”
似是想起什么,连忙住了口,停下将石头往远出踢了踢。
屋内正在系外袍领口处的结的遐观手一滞,快速系了一个结,取过靠在墙上的拐杖,一手撑着腰,一手杵拐杖,步子有些急迫地走向窗口。
躺椅正巧放在靠近书房的窗外处,遐观刚探头向外探头,就见一人搬着躺椅站直了身子。
借着月光,遐观认出了绑在宋实唯发上的红发带,宋实唯以为自己的动作惊醒了遐观,可她已经明明很悄无声息了!
他也太灵敏了吧!
“你”
“你”
两人不约而同的出声。
“你怎么还没睡?”
“我吵醒你了?”
又是一道叠合在一起的声音,遐观示意宋实唯先说。
“我······我起来喝酒。”说完,有种做坏事被抓包的羞赧涌上脸畔,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再擡头时眼睛泛光,“你是不是也睡不着?要不要出来看星星?”
眸中星星点点闪耀,遐观想说,你比星星还好看。
想起什么似的,脸色陡的一白,手握拳掩住想喷出的咳嗽。宋实唯见状忙放下手中的躺椅,手撑在窗台处询问,“是不是扯着伤了?要不要紧?”
遐观下意识的后退一步,摇头,“没事”
“那要不要出来看星星?”
“好”
“那我再去搬把椅子,你走慢点,小心伤。”
“好”
得到遐观的同意,宋实唯转头去搬椅子,紧接着又进正屋的卧房把那把休闲看书的躺椅拖了出来,在上面铺了一层毛毯,自己躺了一下感觉还算软和又起了身。
月下两张躺椅并排,仿若诉说着无穷无尽的亲近。
遐观第一次走出房间,院子不是很大,左右各有两间小屋,他最先确定的位置是东边的厨房,西边小屋处种了一颗树,庭院周围种满了竹子,栅栏下还种了一些花,白的黄的红的,好不齐整。这几日晚间总能听见蛙叫,他原先以为这附近应当是有一个小池塘或者沟渠,没想到池塘竟在院中。
池塘外围铺了一圈鹅卵石,水中还有几条正在游动的鱼,有趣的是,池塘的主人还在池塘的一侧撑了一把小伞。
“过两天大姐来了,让她给你做鱼吃。”宋实唯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遐观的身侧。
猝不及防想起的声音让正在发愣的遐观一下子没站稳,身子晃了晃,眼看着要摔倒了,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温热的温暖隔着薄衫传进手腕处,遐观借着她的力道站稳了身子,忙要去抽出自己的手臂。对方却更快一步的松开,“对不起。”
他听见她这样说。
遐观侧身看向宋实唯,“为什么要道歉?”
“先过来坐吧。”宋实唯虚扶着遐观,把那张垫了毯子的躺椅让给了他,再从自己躺的竹椅上拿过一块毯子展开盖在遐观身上,“山里冷,盖着点。”
幸好这月光不够亮,能够遮住他的异色,宋实唯展开毯子盖在他身上的时候,他能感受到自己身子的紧绷。
她想要什么?
遐观想不明白。
“你伤没好,喝不了酒,就吃点吧。”
宋实唯给自己倒了一碗酒,把刚从柜橱里端出来的点心放在遐观手上。
遐观侧首看着宋实唯的唇瓣与碗檐贴合,半碗酒就这样下了肚,空中环绕着淡淡的桃花香味,见她毫不节制的又连着喝了两碗,遐观抿了抿嘴,手抓着衣袍的边角,终是开口道,“少喝点。”
听见身侧响起的声音,宋实唯眨眨眼,才想起来身旁还有一个人,“哦,好!”说着便将碗搁置一旁,整个人缩在躺椅中,眼睛一直盯着天上的星星。
“之所以跟你道歉是因为你好像不喜欢我碰你,刚刚我有冒犯到你!”
两人沉默的躺了半晌,宋实唯的声音骤然响起,才想起刚刚自己问的问题。
“你很难过。”话在嘴里转了一圈又一圈,遐观还是将话送了出来,语气平平却带着几分肯定。
“······”
“为什么难过?”
抓着衣袍的手又用了用力,再次开口问道。
宋实唯将视线挪至遐观身上,在月光的衬映下他的皮肤又白皙了几分,好清秀的少年郎!看了半晌,宋实唯喃喃开口,“跟你讲个故事吧。”
“今天是我一个故人的祭日。”
“她死的时候还很年轻,她好像一直都过得不开心。”
“她死在了她父亲眼前,摔成了一摊泥。”
“她想报复她的父亲,你知道她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
“是什么?”他问。
“报应。”
宋实唯絮絮叨叨说了很久。
深夜山中的冷冽猛得袭来,抱着毯子的她在竹椅上打了一个冷颤,人瞬间清醒了许多。想着遐观身上还有伤,侧头看向他,以为早已经睡着的人在她侧身的同时也看向了她,宋实唯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撞进一双深邃的眸子中,平静如山,不知怎的,原本还提着的一颗心突然被安抚到。
遐观看着坐在对面眉飞眼笑的姑娘,也跟着笑了起来。
“你笑起来真好看!”
他听见她说。
好看吗?
他擡手在手上捏了捏,触手的是冰冷的肌肤。
宋实唯扒开盖在身上的毯子,一路小跑进正房又抱出两块毯子。
加在上面的毯子正好都是素白色,挨在一块儿躺着的两人,像极了湖里的小舟。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师傅的话‘蹭’的一下出现在宋实唯的脑海中。
半晌,宋实唯起身又倒了两碗酒,含糊道,“伤好了陪我喝酒吧。一个人喝太没劲了。”
“好”
脚踝处传来嗖嗖凉意,遐观也学着宋实唯向躺椅里缩了缩,他的动作很慢,似乎在跟自己作斗争。他幼时在夫子面前作过揖,夫子教礼,尽管后来入了宫,幼时学的东西也没有全盘抛干净。
“宋···实唯”
“你终于不在叫我姑娘啦!”
遐观努力避开那双带着炙热的眸子,颇有些不自然的咳了两声。
“别太难过!”
“我不难过。”
“那你喝···这么多酒”
“我高兴!”宋实唯摆摆手,“你会不会觉着她挺傻的,明明再忍一段时间就好了。”说话间下意识看向身侧的男子,想窥视他的神情。
天上的月亮也不能将一个人的全部面貌映照出来,它也会有它的阴影,遮住好的丶坏的,取决于人们想怎么看。
“不会!”语气中的笃定让宋实唯再次侧目。
“为什么?”
“我讲不上来,但我知道你不认为她傻,这就足够了!”
宋实唯‘嗤’的笑出了声,一句‘傻子’在舌尖打了个圈。
酒过半巡,两人分别坐在躺椅上,分着吃早已凉透的点心,宋实唯嘟囔着,“明天咱俩肯定有人要感冒!”
遐观听清宋实唯的话,不由轻笑出声。
两人沉默的躺在椅子上看着不停走动的星星,谁也没说回房。
往年今日,宋实唯都是一个人抱着酒坛喝上半个通宵才肯罢休。躺下之前她扫了一眼酒坛,大约还有一大半的酒没动。
她心里想着,到底是有些不同了。
也不知道是福还是祸,但此刻她想把他当作福来看。
在宋实唯的眼皮反复试探,想要彻底闭上时,身旁传来遐观若有若无的声响,“你知道我是个阉人吧。”
“嗯”
“你不觉得我这样的人······脏。”
那个字仿佛是被人用尽全力才敢说出的字,带着咬牙切齿的痛楚。
“不觉得!”
宋实唯截下他的话,在藤椅上闭上了眼,迷糊间好像听见一声长吁。
在历史中,人类如沧海一粟,每个人都具有被时代裹挟的局限性,宋实唯并不打算刨根问底。只要存活于世,都会有自己无可奈何。内侍也好,男人也罢,都只不过是人而已。
言语伤人屡见不鲜,遐观把捅向自己的刀递给她,她不伤他,他就自己补刀。
遐观有对自己的自惩,宋实唯也有她的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