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乾强装成熟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这是小爷最喜欢的甜口青团,虽已凉了,但味道还不错。”
“昨日他们来看望我时特意送来的。”
“我父……父亲喜欢咸口的,你说天底下怎么会有人喜欢咸口的青团呢?”
这话,似曾相识。
似乎很久之前,谢绾也曾这般问过某个人。
只是时间太过久远,过去的爱恨皆已溃散消失,谢绾将手中的青团放入口中,却再也品不出从前的滋味。
“不好吃。”
谢绾淡声道,“不如我娘做的。”
李乾顿时觉得手中的青团不香了。
他有些迷茫地看着谢绾,忽然问道。
“有娘亲是什么感觉?”
谢绾眸光微顿。
李乾垂下头,头一次在谢绾面前露出脆弱的姿态。
他那素来狡黠的双眸,此刻染着黯淡的光,不知是在同谢绾讲话,还是在自言自语。
“父亲宠爱我,姨娘偏疼我,仆人畏惧我,我知道我是所有人的掌上明珠,可我还是有些贪心,想知道被娘抱着是什么感觉。”
“可是在那个地方,娘的名字我连提都不敢提。”
那年,懵懂如他,得知愉妃并非自己生母后,一时冲动,仗着父皇对他多年的宠爱,跑去了养心殿。
父皇满眼皆是温和的笑意,招手让他过来,温声问他何事。
他隐忍着不知如何开口。
父皇便拿起他在太书房的练笔之作,温醇地教导他如何控笔、如何落墨。
他整理了思绪后,将“谢绾”这两个字说了出来。
剩下的话都没来得及,父皇的面色便阴沉下来。
那是他不曾见过的、父皇的另外一面。
那般阴骘的眼神、那样冰冷的眸光、那种生硬而陌生的语气。
似乎要将他生吞活剥一般。
因此事,关了他一个月的禁闭。
谢绾二字。
他的生母,是这深冷皇庭内,永不能提起的忌讳。
谁若跟这两个字、跟这个人沾染毫分的关系,要么会被帝王宠幸至极、要么会惨死在帝王的猜忌下。
他和环佩姑姑都是前者。
去年有位进宫参拜的贵女,却因为姓名中有个“绾”字,生得与那挂在父皇养心殿的画中人相似,被父皇处以极刑,拉到午门凌迟,已警告百官朝宦,不要再借任何谢绾之名,来打后宫的主意。
他这个太子之位、他之所以独得父皇的宠爱,不过是因为……他的生母,是父皇的挚爱之人罢了。
爱屋及乌。
倘若用他的命来换谢绾的命,只怕父皇……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牺牲他。
所以。
他真的很好奇。
那个所有人口中的禁忌,那个给了他生命的女子,倘若还在世,会是什么光景?
她会无私的、单纯地爱他吗?
这个问题注定问不到答案了。
因为在所有人的口中,那个人早已死的不能再死了。
李乾的沉默与忧伤只维持了很短的瞬间。
毕竟少年人的心事总是来的快去的也快。
他不等谢绾回答,又恢复了那傲娇的模样,哼着鼻子道,“管他甜的咸的,只要能果腹便是好东西。”
“能有两口吃的就不错了,你也别挑了。”
“墙角那边的罐子里装有一些净水,你垫吧垫吧,只要再熬过今晚,明日咱们就能出去了。”
“话说回来……”
李乾好奇道:“你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无儿无女无丈夫的,一个人孤身是要去哪里?”
“也怪你倒霉,若不是那会儿闹出了动静,也不至于跟我一起被山贼绑住。”
谢绾沉默地啃着手中的青团,许久,才缓缓道,“南下寻人。”
李乾却好似找到知己一般,眼神都亮了,“南下?你是不是也要去荆州?”
“一个月之后周朝长公主大婚,天下各路英豪聚集,热闹非凡。”
“等离开这贼窝之后,一路向南,你要不要考虑与我们同行?”
李乾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这老妇的形容举止他都看不上眼,可却偏偏又给他一种奇怪的感觉,让他忍不住想贴着她,靠近她。
似乎跟她待在一块,浮躁的心境都能平稳下来。
谢绾听他所言,断然拒绝,“不必。”
这小家伙人小鬼大,又仗着有一群侍卫护着,爱徒生事端。
若跟他同行,这一路上别妄想有安分的日子过了。
谢绾不是那种会给自己找麻烦的人,所以会把一切不可控的因素都掐死在襁褓里。
李乾见她如此绝然冷漠,鼻尖哼了一声,傲娇的脾气上来,也不再多问。
切。
他只是随口一说,他才不稀罕呢!
……
次日中午,四当家姗姗来迟。
这两日绿林帮又下山抢了个村寨,他也给自己抢了两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如今都绑在他的被窝里,等着他一起入洞房呢。
人逢喜事精神爽,四当家走路的姿势,都比前几日初见时,更昂首阔步了。
提着钥匙打开囚牢,彪壮的身体躺在山洞门口,遮住了一大半日光,将本就阴暗狭窄的山洞,压得愈发令人窒息。
铛!
提着钥匙的手往石壁上狠狠一砸,凶神恶煞的双眼怒视谢绾与昏迷不醒的李乾,声音威怖,带着杀意和恐吓。
“三天过去了,有没有问出有用的消息?”
“这孩子是死了吗?”
四当家往前走了两步,沾着马屎的鞋尖踢了踢佯装昏迷的李乾。
后者一动不动。
谢绾伏趴在地上,苍白着脸,有气无力道:“七八岁的孩子,饿了三天三夜,死倒不至于,但昨晚就昏过去了。”
四当家冷笑一声,抽出腰间的佩刀,准备动作,“既然昏死过去了,那老子就大发善心给他个痛快,再送他一程。”
“下辈子长长记性,记得自己怎么死的,往后行走江湖少带点儿钱财,省的有命拿没命花!”
横刀快要落下时,谢绾急忙开口阻拦,“壮士手下留情!”
她急忙将核对好的托词,告知四当家,“这孩子出生在扬州,父母皆是扬州的富商,父母死在了扬州动乱之中,但却给他留下了许多家资。”
“那些家资都已被转移至荆州城了,他此行,便是跟着侍从往荆州城……”
“您从马车上抄的那些银钱宝物、不及他家资的十分之一啊!”
“若能从他这里下手,将他父母留下的那笔财产也夺过来,足够山寨十年的嚼用了!”
谢绾为了让自己的话更真实些,将刚才从李乾鞋底掏出来的金银首饰都倒出来,赤金的手环让四当家眼底一喜,拿在嘴里咬了一口,确认是真金后,眼底发亮。
“好家伙!”
“竟然是个肥羊!”
如今的谢绾和李乾,在他看来,一个是老妇、一个是幼童,对他起不到半点威胁,小命捏在他的手上,怎敢有半句谎言?
他笑得肆意,将那佩刀塞回刀鞘。
“今日大当家的要娶妻,兄弟们纷纷送上贺礼,我原先准备了两坛好酒,可跟这巨额家资相比,倒上不了台面了!”
“亥时入洞房,离洞房还有三个时辰的功夫——”
他锁上囚牢的铁门,出去了半刻钟的时间,再回来时,身后跟了两个面嫩的山贼。
山贼的手中,捧着干净衣物和吃食。
四当家命令那两个山贼,“好好在外面守着,别让他们搞出些小动作来,离亥时差两刻时,将他们带往大当家院中,挺到了吗?”
两个山贼接过四当家递来的钥匙,忙点头应下。
四当家轻哼一声,眼神落在谢绾身上,三角眼眯起,“若能讨到那万贯家资,爷爷做主饶你一命,给你在后厨找个烧菜的活计,管你吃喝拉撒。”
“待会儿把那小子弄醒,再好好威胁盘问一通,活命的机会就在眼前,能不能抓得住,全看你的本事了。”
谢绾连忙颔首,不停地做保证。
四当家见状畅快一笑,眼底流露出淡淡的野心。
若能拿到这笔银钱,说不定大哥心头一动,能给他升做老三呢。
绿林帮中,以功绩称地位尊卑、靠本事享受兄弟们的供养。
老大老二是亲兄弟,他没什么可争的,可老三一个白面书生,凭什么顶在他前面?
当老四当了三年了,每回从山下抢了漂亮妇女上来,都得让老三先挑,这口气他实在咽不下去!
那日下山值守,果然是明智之举。
只要能成,升官发财都藏在此遭了,他再也不用屈居人下了!
四当家想到未来的美好生活,眸光更亮,顶着潮红的面色,又颐指气使地吩咐了两句后,大摇大摆离开此处。
……
囚牢内。
换了新衣、喝了净水的谢绾,背着那守门的山贼,来到了李乾身侧。
暗影烁烁中,李乾身体微动。
谢绾压着他,将手中的净水给他灌进去,用仅容两人听到的声音,在他耳边轻声道。
“你的迷药还有吗?”
李乾身体先是一僵,而后袖子抖了抖,从中滚落出一个瓷瓶。
谢绾捡起来掂量,却发现那瓶子底下有个御字。
勾勒印泥,皆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她眼底一暗,呼吸骤停,压低的声线染上了危险之意,“这迷药你哪里来的!为何会是宫中太医院特用的瓷瓶?!”
瘫在地上假装昏迷的李乾,那虽然年少却已有风姿的狭长眸线,射出寒戾的光来。
这老妇什么身份?为何会认出宫中之物!
若是在京城,被人认出倒无所谓,毕竟京城门庭深广,一个砖头掉下来能砸倒一串三品官,御赐之物并不罕见。
可此地离京城数千里,荒凉冷僻,一个粗俗不堪的中年妇人,怎会一眼认出这宫造药瓶的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