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王戎马三十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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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一时胜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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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焱云还在期待着自己能够平安出狱,可即便他再傻也知道,这一希望正变得越发之渺茫。要恨,就恨自己先前太过莽撞,不去打那几个禁卫军士兵,什么都不会发生。他本以为堂堂京师乃是天子之宅,奸佞小人在哪里作乱,都不可能在京师作乱,结果他正好就遭受了奸佞之辈的纠缠,至今仍然身陷囹圄。

枯坐牢房,匿于幽暗,杨焱云忐忑不安。他可以接受自己因为些冲突被迫弃官,大不了自己再到各地行侠仗义就是了,可他无法接受自己蒙上本不应该属于他的罪名,这实在是令杨家历代先祖蒙羞之事,他杨焱云怎么能造就如此之后果?他没有罪!不应该如此!他唯一还能祈祷的,就是那个汤宠骏能帮自己洗清罪名。

在苦等许久后,一名文官模样的人带着几名卫兵走入杨焱云的牢房。杨焱云戴着沉重的镣铐,连滚带爬地冲过去,刚要高呼自己无罪,那文官就拿出一卷文书开始了宣读。

“新军百夫长杨焱云,酒后寻衅,斗殴伤人,但念在其护驾有功,可从轻发落,当以军法杖责一百,废除其百夫长之职务,仍在新军服役。”

“什么?”

这样的判决如此一道晴天霹雳,降临在杨焱云的头上。大丈夫敢作敢当,如果真是他主动打了人,那他也认了,可事情根本不是这样的!是那几个禁卫军士兵先动的手,自己只是打赢了他们罢了,不应该是这样的结果。

杨焱云不甘地高呼道:

“冤枉啊!分明是那几个禁卫军故意挑事!是他们先来惹我的,凭什么只处罚我一个人?我要见陛下!我要见陛下!我要向陛下陈明冤情,快放我见陛下!”

“大胆!”

文官一声呵斥,几名卫兵迅速压制住了情绪失控的杨焱云,如果不是杨焱云的身上还戴着镣铐,谁也不知道杨焱云会做出多么可怕的事情。

纵然身体被死死控制,可杨焱云只要一息尚存,就绝不会咽下这个气,他还在一个劲地说自己是被冤枉的,要向陛下陈明冤情,要审案的官员仔细审查,不能让他蒙冤!

但文官哪里会理会杨焱云?他不屑地瞥了杨焱云一眼,向几名卫兵下达了指示。

“押去行刑吧!”

“是!”

几名卫兵押着杨焱云上刑场,而杨焱云着急无比,等自己真的受了这刑,不就说明他这寻衅的罪名就坐实了吗?耻辱啊!耻辱啊!他拼尽全力挣扎着,哪怕监狱里的日子极为艰苦,可他的奋起一搏下,那几个卫兵居然真的没办法拿他如何,他像一块岩石般怎么搬也搬不动,不断重复自己是被冤枉的,自己是被冤枉。

那文官见几名五大三粗的卫兵拿一个杨焱云没办法,气得骂出了声,叫道:

“你们是干什么吃的,连个犯人也架不动吗?抽这小子两鞭子,他不就老实了?”

卫兵取出马鞭,粗糙的马鞭“啪”地一声抽打在杨焱云的腘窝上,只一鞭就抽得杨焱云皮开肉绽。可杨焱云还是不肯放弃,直到“啪”“啪”“啪”又是几鞭子抽过来,他才彻底支撑不住,四肢都被卫兵控制住,朝刑场方向押去。

到了刑场,见杨焱云如此激烈地挣扎,显然是不肯配合动刑,几名行刑人员就只好将他面朝下地固定在行刑台上,随即准备展开行刑。

当杨焱云眼睁睁看着比他胳膊还粗的竹板子在接近他,他的心都凉了半截。一个念头无可避免地杀进杨焱云的脑海之中——一世英名,就此毁于一旦!

“不!不!”

杨焱云心急如焚,甚至连眼泪都差点掉了下来,他不能让家族颜面蒙尘,不能让杨家先祖蒙羞,他不能蒙受此冤,他不能蒙受此冤,他还在试图挣扎,他还在试图挣扎……

“行刑!”

行刑之人显然不会在乎杨焱云的想法,在他们板下哭天抢地的人多了去了,杨焱云算个什么?他们的板子利落地打在杨焱云的屁股上,一板接着一板,动作熟练而快捷。

当板子落到杨焱云身上时,他的大脑先是陷入完全的空白,随即就燃烧起了无限的愤慨——为什么他会落得如此?明明是那些禁卫军士兵有错在先,可凭什么受罚的却是他?大昭的穷乡僻壤里找不到公正,或许还算情有可原,可天子脚下,也是如此吗?杨焱云实在想不明白了,他原以为通顺无比的坦途,似乎不似他设想的那般美好,而是如卫广、安仕黎口中的那般……

杨焱云只能用无声来做着最后的抗争,无论他吃了多少板子,他都坚持咬住牙一声不吭。而这里头也多亏了几位行刑人员用了点小伎俩,他们可谓是打板子的行家,怎么打板子,他们是最清楚不过了。只要他们想,他们可以三板子打死他,也可以打两百板子啥事没有,而杨焱云就属于后者,上面交代了,要对杨焱云手下留情,不能真打出事来,行刑人员便收敛着打,看着打得惨烈,实际都是场面功夫,伤的只是皮肉,动不到筋骨。

可就算只打皮肉,该受的疼还是少不了,硬吃一百大板又要死死咬住牙不出声,差点没让杨焱云直接背过气去。他只觉得自己的臀部仿佛一块被暴雨冲刷的小山坡,泥土、树木悉数被暴雨冲刷一空,仅剩一片狼藉。

杨焱云坚持挺过了这一百大板,结束时,他的臀部已然血肉模糊,不忍卒睹。而他本人则一声接一声地喘着粗气,眼里透着不曾熄灭的烈焰,嘴里还叫嚷道:

“来呀!再来呀!我杨焱云说一个‘怕’字,老子这名字就倒过来写!怎么不来了?老子还没过瘾呢!”

几名行刑人员诧异地看向杨焱云,有点怀疑他们刚刚打的到底是屁股还是脑袋,怕不是给这小子打傻了。要不是他们手下留情,别说一百大板,就算是二十大板都足够这小子废在这里,结果这小子还嫌没打够?不会是沾点奇怪的癖好吧?

几名行刑人员顿时一阵恶寒,不再理会杨焱云,向卫兵吩咐道:

“行刑结束,可以来接人了。”

卫兵退了下去,不一会儿后,程净识就在卫兵带领下走了进来。

杨焱云看到居然是程净识前来,而自己又是这般狼狈的模样,立马把脸埋在台子上,吼道:

“你来做什么?”

程净识的脸庞流淌过一抹哀婉,他走近杨焱云,轻声说道:

“当然是接你回军营了,不然你还打算去哪?”

杨焱云没有说话,犹豫许久后,他微微点了点头。程净识扶着杨焱云从行刑台上起身,那一百板子打得相当有技术含量,以及杨焱云身体素质过硬,即便把杨焱云的臀部打了个血肉模糊,也依旧没有对他的行走产生巨大影响。在程净识的搀扶下,杨焱云一瘸一拐地离开刑场,返回军营。

途中,杨焱云的怒气早已随着凄厉的风一并消散,只有怎么也吹不散的阴霾还拥塞在他的脸上,令他紧皱着眉头,向程净识低声开口道:

“很抱歉,我的行为,一定给新军带来了巨大困扰。”

“都过去了。”

程净识十分平静地说道:

“都已经过去了,用不着再纠结过去。”

“你……”

杨焱云有些惊讶地注视着程净识,可程净识的话无法抹除他内心的自责。

“唉!倘非我鲁莽行事,或许根本就不会发生此事。”

“记住就好。”

程净识注视着杨焱云,严肃地说道: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在吃了那么多莽撞带来的教训后,你若还只知凭着一身勇力行事,那我也没什么可对你说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我……”

杨焱云羞耻地低下头,程净识的话在他听来分外刺耳,可如此狼狈的他,又该如何反驳呢?他什么都没有说,转而向程净识发出了疑问。

“你为什么要来接我?这是周将军吩咐的吗?”

“呵!为什么不能是我主动前来呢?”

程净识望了杨焱云一眼,严肃的神情似乎缓和了不少。

“好歹你在战斗中救过我一命,我不想欠你的人情。至于周将军……”

程净识刚刚还袒露一丝笑意的脸上立马蒙上一层阴翳,顿了一会儿,他向杨焱云讲述了近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并面带消沉地告诉杨焱云,他们这些底层人物,只是高层们手中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罢了……

……

……

周羽的身体就像一抹漫无目的的幽魂般飘出了大牢,又飘回了新军大营。他重新坐回大帐的座椅时,仍旧对一切感到难以置信与无法理解。

他不敢想象,自己所坚信的清者自清失灵了,他真的因为这子虚乌有的受贿案件被定了罪。从今往后,一顶大大的“受贿将军”的帽子就要扣到他的脑袋上,同时还会波及到他背后的周家,如此重创,他安能不怆然悲恸乎?然个人之荣辱仍然在其次,新军扩建大业胎死腹中,才是他最为深刻的痛楚,现在新军人数被牢牢束缚在了三千人的规模,周羽率大军驰骋于敌境的理想,到底何时才能实现?

不知道,不知道,他统统不知道……

周羽痛苦地撕扯着头发,仿佛这样就能消解心中之苦闷。他抬起头,透过这帐顶,凝望向蓝天。天!你何其之无眼!为何要令兴国之道不行,而奸佞之辈肆虐?天!你何其之冷酷,竟不能使社稷振兴,不能使天道行之于人间!天!若是你只会冷眼旁观,你又为何要高举白云之上?天!天!

周羽无声地质问着,短短几天的牢狱之灾,就让这个还不满而立之年的壮士被沉沉的暮气所缠绕,仿佛要随着黄昏的逝去一同逝去。

在周羽哀恸之时,他的部下将一封信件送到了他的面前。

“将军!您兄长给你送信来了。”

“兄长?”

周羽闻言一愣,他的哥哥周翼居然给他送信来了?

接过信件,周羽并没有因哥哥的信件而感到欢喜,他的脸上只有凝重。他的兄长诚然是一位值得他敬佩的人,而且官运亨通,先在西北担任剿灭弋戎的最高武官,后又被调到西南战区担任总督,堪称林骁死后,大昭最有排面的武官。尽管如此,他对他的这个哥哥却另有看法……

周羽打开信件查看,还没读几行字,他的脸就黑成了乌云层。等将这封信完全读完时,他连手都在发抖,盛怒之下直接将兄长写给他的亲笔信撕成粉碎。

这信上的内容并不复杂,一则是对周羽身陷囹圄表示关切,二则是告诉周羽,小小的挫折算不得什么,他的当务之急是与丞相严万忠表示亲近,或者遣人代为联络严万忠,就算和严万忠搭不上线,也可以试着和王沧一派增加关系。一定要和朝中势力搞好关系,正明皇帝优柔寡断,魄力不足,非雄主之姿,万不可将身家性命押于此人,当早做决断,可保平安。顽固不知变通,必将有灭亡之道!

而周羽会气愤,恰恰是这封信几乎精准踩完了他所有的雷点。和严万忠等辈联络?放什么狗屁!就是严万忠这等奸臣乱国,贻误了社稷,而他与陛下为兴国之业夙夜奋勉,又怎么可能同奸臣同流合污?岂有此理!他周羽身蒙圣恩,感激涕零,自当竭忠尽智,死而后已,若暗怀背离之心,虚与委蛇,首鼠两端,安能不招致人神共愤?此人臣之耻也!他绝不可效仿之!

周羽看着手底下的碎片,不禁又思量了起来。他计算了一番从他的事件爆发起已经过了多少日子,又算了算从西南战区到京城的距离。他很快便推测出他的案件一爆发,他的这位远在边疆的好兄长很快就知晓了此事,好啊!身为边地武人,却对京城政局了解如此之深,还真是好啊!

他的这位好兄长啊!官是当的越来越大了,可人却是越来越不像话,不该拿的钱也敢拿,不该碰的事也敢碰,这都是身为一名纯粹军人的周羽所难以忍受的。他清楚,都是这世道污染了他的兄长,但他不会,他不会丢弃他的信念。

他决定写一封回信,以严厉的言辞警告他的兄长周翼身为边疆武官,不应该将精力放在京城政局上,而应该以驱逐景蛮、收复失地为当务之急。并态度坚决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即自己绝对不会做出左右逢迎之事,而是会坚定不移地为陛下的兴复大业效死,痛斥周翼为臣者不忠于君主是一种多么可恨之行为,再让他看到周翼如此劝他,他们兄弟便从此恩断义绝!

写完这封信后,周羽让手下给兄长发过去,信使刚刚出门,程净识便走了进来,周羽见程净识归来,立即询问道:

“你回来了,焱云他……没事吧?”

程净识禀报道:

“禀将军,杨焱云他受了些皮肉之伤,正在接受军医治疗,多半没有什么大碍,但略有消沉,需要些时日缓解。”

“嗯,没事就好。”

周羽点了点头,脸上久违地露出一丝微笑,对程净识说道:

“净识,在我被关押时,你安抚失去统领的新军士卒,卓有成效,功劳不小,周某实当感谢你。”

程净识向周羽一拱手道:

“在下岂敢独揽此功?乃是将军您先前就治军有方,威信已树。譬如利剑已铸,在将军手中可削铁若泥,在我等手中不亦可削金断石乎?治军之要,在于威信施于众人,此皆将军之功。”

周羽淡淡一笑,随即又陷入了迷惘。

“虽有利剑,不得出鞘,奈何!如今新军人数限制在三千之众,欲求扫平群虏,实不可得!”

程净识闻言也不由地面色一沉,可还是保持住了冷静,向周羽说道:

“将军,您可还记得,‘兵者,贵胜不贵久’。”

“自然记得!”

周羽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不解地注视着程净识。

“但这有何关联?”

程净识侃侃而谈起来。

“兵者,之所以不贵久而贵胜,所畏者,消耗也!若消耗甚于敌,积蓄不如敌,又无可速胜者,必为其所败也!将军以为诚如此乎?”

周羽思量后,轻轻点了点头。

“正是此理!此兵家之道,却与时局有何干系?”

程净识从容一笑。

“将军且看,若论消耗,是严万忠等辈耗得过我等,还是我等耗得过严万忠等辈?是严万忠剩下之时日多,还是我等剩下之时日多?”

“自然是我等!”

周羽再一次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这一次他终于恍然大悟,说道:

“本将明白了!今我等虽不能敌奸党,然奸党亦不能胜我等,我等与其相持,待奸首老病而亡,则我等转机可至!宏图有望!”

“这正是在下之想法。”

程净识目光坚定地说道。

“在下不通政局,不敢妄言,然严相年逾七十,剩余时日无多,却是众所周知之事。严相若死,则我等安能不卷土重来?此无需跂望而能见者!”

“确是如此,确是如此……”

周羽沉吟片刻,黯然的脸庞终于恢复了些神采。为程净识的一席话拍手称快,道:

“不错!现在确实还不是消沉的时候,我等继续潜伏等候,终可见拨云见日之时!”

“嗯!在下愿追随将军,成就大业!”

程净识也一并点头,可他的目光却不像周羽那般只蕴含着纯粹的坚信,而是多了一抹斟酌考量的意味在——成就大业吗?这自然是程净识所日思夜想的,哪个男人不渴望建立一番功业,至于继续等候……程净识就得好好掂量掂量了,倘若严万忠还能再活十年,那他是不是要照着现在的情况一事无成、蹉跎岁月个十年?开什么玩笑?虚度光阴,怎么会是大丈夫的作风呢?既然不是大丈夫该有的作风,他就不能不为自己多做些考量,比如说……捷径什么的?

程净识细致地斟酌着。

……

……

汤宠骏即将踏上离京之旅途。

他的伤远没有恢复,仅仅是能下地行走,且这还是他勉力逞强后的结果。他的妻子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生怕他出了一丁点闪失,相比起妻子的无限关切与痛心,汤宠骏的神态就显得平静多了,要说违和的地方,只有未能成功破案带来的忧虑还萦绕在他的双眉与双眼之间,令他整个人都显得沉甸甸的。

高鹤为汤宠骏预定的前去之地在东南,尽管东南最近乱糟糟的,可那里终归是整个大昭最为气候宜人的地方,对汤宠骏养伤有不少好处。为他们一行准备的船只已经到了,乘着这只船顺流而下,不久就能抵达他们新的居所。

河上黄水暴涨,浊浪滔滔,所幸新雨之后,炎热顿消,清风徐来,最是怡人。汤宠骏脱了官袍,穿了一件半旧的圆领灰色长袍,戴一顶玄色纱巾,像一般隐士打扮。

他缓步走在岸上,将河上与岸边的风景悉数收入眼中,很快就要登上船只,这时,他突然听见有人正在呼唤他,他立马转过头,却见是高鹤穿了一身便服,正匆匆地赶过来。

“高大人!”

见是高鹤赶来,汤宠骏不顾腹部那道触目惊心的伤口就要向高鹤行礼,被高鹤一把拦了下来。高鹤关切地说道:

“宠骏不必行礼!切莫坏了伤口!”

“大人您怎么来了?”

汤宠骏询问道。

高鹤带着疲惫的脸庞挤出一丝微笑。

“自然是送你来了,你是老夫看重的人才,也是老夫两度向陛下保举你,如今你出京远去,高某岂能不来相送?”

汤宠骏不免沮丧地垂下了头,叹道:

“无功误事之人,能得大人如此看重,在下羞愧难当!”

“切莫自责!此皆严万忠等辈狡诈无耻,非君之过,君此去东南,当好好修养,需要之时,自会召你归返。”

“在下明白!”

“好!你去吧!”

高鹤轻轻拍了拍汤宠骏的肩膀,看向汤宠骏的眼里满是不舍与无奈。

圣人云:道之不修,是吾之丑,修而不用,是国之丑。如今谁才是“丑”的那个,难道不是一目了然吗?如汤宠骏这般信念坚定、品行高洁之人,一定能成为太平盛世时的肱骨之臣,以及贤明之君身旁最为得力的辅佐,如今却连在京城容身都十分困难,简直就是莫大之讽刺啊!乾坤扭转、日月重光之日,何时才能够到来啊!

流水浩荡,载着忠良的身影越去越远,渐渐消失在高鹤的视野之中,无法被高鹤所看见。而高鹤愣在原地,心里头像是有一股不知何处而来的寒风在无休无止地吹着,久久无法平息。

“白发萧萧清禁外,丹心耿耿梦魂余!”

高鹤不禁吟了起来,衣襟不知何时已被浸湿。

再望不见忠良的身影后,高鹤转过了身,身前是熙熙攘攘的人群,看不清忠良,也看不见奸邪,只剩下一张张普通平凡的面孔,从他的眼前闪过。

……

……

清风拂面,暖阳满面,萧茂再一次穿上官服,准备返回礼部当差。

打量着铜镜里端正威严、一身官袍的自己,萧茂怎么也压抑不住从嘴角处洋溢而出的笑意。他好好抚摸着身上的官袍,感受着这独属于丝绸布料独有“嘶嘶”声响,让官复原职的喜悦能够进一步包裹着他。

他不敢相信,他真的复职了,他居然真的复职了,他又能在朝堂为官了,他又能在朝廷里办事,而这一切全部都多亏了……

萧茂的喜悦如同冰封般瞬间凝固了,至于他的双眉则仿佛各自压上了一块巨石,不可避免地沉了下去。

是啊!这一切,全部都是他靠着剽窃汤宠骏辛苦调查来的成果换来的。他并没有为侦破变乱做出多少决定性的贡献,仅仅是因为凑巧才被汤宠骏拉进了查案组里,又“凑巧”遇到了王沧急于破案,并许诺帮助他官复原职,他才走到了如今这一步。他并非靠着自己的努力获取这一切,他都是沾了别人的光。

结果呢?真正有功的汤宠骏差点连命都丢了,什么好处也不曾得到,还因为与严万忠一党敌对,仕途堪忧,不得不出京避祸。他萧茂信誓旦旦地说要与之共同捍卫公道与正义,结果汤宠骏临行之际,他因于心有愧,连见都没有去见对方一面,他还真是将所谓的志同道合给诠释了个“淋漓尽致”。

可错就在我吗?萧茂在心底的深渊里发出了呼喊。即便他在王沧向他抛出橄榄枝时选择了拒绝,结果就能取得半点的改善?他很清楚,不会的。这一切都是那些最顶层的人物们,诸如陛下、严万忠、高鹤、王沧等人下的一盘大棋,他们这些小卒子的命运只能由棋手来决定,整个棋局的大局已定,那他们这些小卒子又能做出什么逆转?什么逆转都不会有,顺流而下,才是最后的结果。反正作恶为乱的本就不是他,他只是尽可能对自己好些而已,这世上的绝大多数人一定会做和他一样的选择。

萧茂顿时便好受了不少,这时,他的妻子带着一抹温柔的笑容,轻轻走到他的身旁,向他祝贺道:

“恭喜夫君,您终于官复原职了,妾身打心眼了为你高兴。自从复职的喜讯传来,似乎连夫君的气色都好了不少。”

萧茂转过头看向妻子,他的目光停留在妻子真心诚意的笑容上,萧茂不知有多久不曾看到妻子脸上露出这般美丽的笑容了。他先是微微一愣,随即伸出一只手轻抚着妻子一边脸颊,道:

“若无夫人照顾,萧某恐早已无法支撑。”

妻子甜甜一笑。

“夫君何出此言?夫君能高兴,妾身也能高兴,夫君的喜事,就是妾身的喜事。妾身会永远永远支持着夫君的。”

“夫人……”

萧茂的眼角,不觉间淌出一抹泪滴。妻子见状连忙伸出手为他拂去这抹泪滴,而他的手轻轻握住妻子伸来的手,让妻子的手贴住自己的面颊,他可以好好感受来自这只手上的温暖。

萧茂彻底释然了,他没有对不起谁的地方,他固然曾是一个为了理想与正义不懈奋斗、乃至献出生命的斗士,可他同时是萧氏一门的顶梁柱,是一位丈夫,也是一名父亲。他所在乎的,不仅仅是他一个人,自然,他所考虑的,又怎么能只有他一个人的理念与理想?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自私?

他做了真正正确的选择,不仅仅是为了他,也为了他在这天底下最为在乎的人。

……

……

事件尘埃落定,罚款也已经缴纳完毕,常岚与妻子终于摆脱了牢狱生活,返回了家里。

初归家中,夫妻两人相拥而泣,庆幸着两人都没受什么磨难,平安顺遂地回到家里。但更为喜人的还是常岚的仕途似乎并没有受什么影响,由于严万忠和皇帝之间的默契,常岚的处罚力度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就连官职也如往常般不变,再过几天,他就可以继续返回当差。

一家人的喜讯到此还不算完,不久后亲自上门的汪亿即将为常家带来了更好的好消息。

常岚得知汪亿前来,立马与妻子共同相迎,还吩咐下人把茶点都准备妥当。

汪亿大步迈进屋子,此时常岚还对这个对他施以过恐吓的人有所畏惧,战战兢兢地向对方行了一礼。

“蔽府何幸!居然让汪大人莅临,蔽府真是蓬荜生辉!我们夫妇归家不久,准备不周,还望汪大人见谅。”

“哈哈哈哈哈……”

汪亿爽朗地笑了笑,颇为少见地露出这般欣喜的面容。他打量着常岚的眼里满是欣赏,伸出一只手在对方的肩膀上用力拍了两拍。

“常贤弟办事办的不错啊!哈哈哈哈……没让汪某在丞相面前失了颜面,不枉汪某在丞相面前推荐你。”

“岂敢岂敢?若非汪大人与严丞相坐镇指挥,为在下提供了相当的帮助,在下就连自保也无力啊!”

常岚谦逊地恭维着汪亿,而汪亿也丝毫不否认什么,坦然接受了常岚的恭维。要不是他打点一帮手下协助常岚和他夫人的行动,这常岚哪里有可能挑起这般风浪?居功至伟的是自己,这丝毫不过分。

汪亿笑着,目光又转移到辛夫人身上,尽管自己和严相差一点就派人把这个女人给毒杀掉,可汪亿却仿佛没事人一般,对辛夫人问候道:

“这便是弟妹吗?贤惠端庄,娴雅动人,能娶一位这样的夫人,常贤弟有福啊!”

辛夫人看向汪亿,她也清楚对方差一点就派人毒杀自己,可她也表现得像一个没事人般,向汪亿微笑道:

“汪大人过誉了!妾本是卑贱之身,辛得我夫不弃,才有今日之幸。大人远到蔽府,又对妾身之夫君多有提拔,且容妾身为大人斟茶……”

“这倒不必!”

汪亿挥了挥手打断辛夫人的动作,说道:

“汪某此来只交代一件事,交代完,汪某就走,无需两位款待。”

汪亿看向常岚,目光之中似乎暗藏深意,交代道:

“常岚啊!陛下说了,你日后要将功折罪,方能进一步升迁。老丞相和汪某也合计过了,你为我们立了功劳,我们如不厚待于你,旁人岂不谓我等薄情寡义?但朝局纷纭,强行提拔于你,显然是不行的,不过你也别担心,汪某与丞相已经疏通过了,以后,多的是你立功的机会,但你若是抓不住,就别怪我等仁至义尽了。”

汪亿又在常岚肩膀上重重地拍了拍,像是表达着告诫,也像是表达着期许。

汪亿随即便转身离去,常岚这才回过神来,连忙向汪亿拱手道谢。

“多谢汪大人与丞相的提携!常某感激涕零,万死不辞!”

汪亿没有多作理会,迅速离开了常府。

汪亿一走,常岚夫妇再也控制不了喜悦,不顾依旧在场的下人,紧紧抱在了一起。

“夫君前途一片光明,妾身实为夫君欣慰!”

“夫人……若无夫人协助,常某安有此幸?他日,若常某怀黄佩紫,必令夫人为诰命!生生世世,永不相负!”

夫妻二人怀抱着彼此,畅想着未来,也不禁回想起过去——如果他们没有接受严万忠的指示,不去帮严万忠做这些见不得的事,他们现在又会是如何呢?

不重要了!反正这并没有发生,不是吗?现在的实际情况就是,他们接受了严万忠的指示,顺利地离开监狱并返回家中,摆在他们面前的,是光明而璀璨的美好明日!

还真是有够讽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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