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好不容易才将理学赶出朝堂,现在朱雄英却要任用他们。
这自然引起了众人的不解。
朱雄英解释道:“理学兴盛一百多年,早已深入人心。”
“大明数百万读书人,都学过理学思想。”
“朝廷不能只是简单的打压,然后就置之不理了。”
“将这么多读书人边缘化,是非常不负责任,也是极其危险的事情。”
“景恪曾经说过,大批读书人找不到出路,就会在民间结社……”
“最后垄断基层权力,成为国家发展的阻碍。”
“那些理学门徒无法步入朝堂施展才华,必然会心怀怨愤。”
“早晚有一天会酿出大祸。”
老朱冷哼一声道:“敢结党,不知道死字是怎么写的。”
马娘娘没好气的道:“就知道杀杀杀,把嘴闭上听雄英好好说。”
老朱悻悻的道:“不让说就不说,谁稀罕,哼哼。”
这样的场景几乎三天两天就上演,众人也早就习惯了。
朱雄英继续说道:“惯性的力量不可忽视,理学兴盛百余年,华夏的文化制度都已经形成了惯性。”
“打压它简单,要捧起一个新学问很难。”
“从理学到大同思想,不亚于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这个转变需要十年乃至二十年时间才能完成。”
从夏商到周,在文化、制度上是一个大转折。
周公召公用了百年时间,才完成了周礼的建设和普及。
汉朝前面几十年采用黄老学说,无为而治。
汉武帝雄心壮志,想要变无为为有为,也遭遇了巨大的阻力。
于是他就找到了儒家。
当时的儒家传承数百年,门生遍布天下,儒家提倡的礼仪也深入人心。
即便如此,汉武帝加儒家,也用了十几年时间才完成这个转折。
现在大明面临的情况也类似。
皇家变革的决心倒是十足,对国家的掌控力还要超过汉武帝。
但大同思想却远不如那时候的儒家。
即便陈景恪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也不可能在短短时间,凭借自己一个人,就超越儒家无数先贤的成就。
不论是思想的完整性还是影响力,都无法和当时的儒家相提并论。
这就意味着,朝廷想要扶持大同思想,不可能一蹴而就。
大同思想需要更多人加入进来对其进行完善,需要时间传播……
十年二十年能完成,就已经不错了。
在此期间,朝廷就需要其他学说,来为大同思想打辅助。
老朱不高兴的道:“那也没必要用理学吧?好不容易才将他们打压下去,就不怕他们反噬?”
朱雄英耐心的道:“所以,才要将他们往四夷和藩属国引导,让他们去外部发挥作用。”
“就如唐朝时期,佛教的影响力才是最大的,其次是儒家。”
“可是在李唐皇室的支持下,道教是第一显学。”
“我们也可以效仿唐朝,在中央以大同思想为核心,在地方以儒家各学派为枝叶。”
“还有佛道两家,虽然已经远离政治,但在教化人心方面依然有着巨大的作用。”
如此一来,大同思想可以通过朝廷的扶持,逐渐扩大影响力。
毕竟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读书人为了当官,为了当大官,必然会选择学习大同思想。
同时也给了大同思想完善自己的时间。
还有一句话朱雄英没有说。
在这种条件下,如果大同思想还不能成为显学,那干脆也别扶持了,任其自生自灭吧。
这番话说的非常有道理,老朱也认为很稳妥可行。
但这种事情,必须要考虑陈景恪的意见。
尽管大家都知道,朱雄英肯定早就和陈景恪商量过,可在形式上老朱还是询问道:
“景恪你觉得如何?”
陈景恪笑道:“此事就是我给陛下提的建议。”
老朱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问道:“你给咱说说,是怎么想的?”
陈景恪说道:“方才陛下说的那些,我就不重复了,只做个补充。”
“我们提出大同思想,并不是要和华夏文化做切割。”
“而是一次顺承。”
“大同思想是在华夏既往思想的基础上,推陈出新拓展出来的新思想。”
“可是我能力学识都有限,无法完美的将华夏文化融为一炉。”
马娘娘鼓励道:“华夏文明传承数千年,非一时之力就能研究清楚的,你缺的就是时间而已。”
“若再给你二十年时间,我相信大同思想定然能完美无瑕。”
陈景恪心道,您老人家是真看得起我,弄成这样已经是我能力极限了。
强行深入,恐怕会弄巧成拙。
不过他也没有解释,而是顺着她的话说道:
“正所谓一人计短,众人计长。”
“我此举也正是要借助诸学派的力量,让他们主动来帮我完善大同思想。”
华夏文化太厚重了,靠自己一个人,根本就不可能完成对它的重新诠释和整合。
必须要借助众人之力才行。
所以,陈景恪从一开始的打算,就是引各家学派入局。
他的大同思想其实就是个框架,各学派都可以在这个框架的基础上,将自家的学问套进去。
曹端要用人权二象性,重新构建理学的底层逻辑,就是一种体现。
等于是,他们出力帮陈景恪完善大同思想。
至于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听话。
很简单,利益。
朝廷采用大同思想治国,不听话的就打压。
其他学派想发出声音,就必须主动来学习。
有些人会选择直接更换门庭,也有些人会选择改造自家学派的思想。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陈景恪也不会当甩手掌柜,他是最终的裁决者。
各派重新诠释过后的学说,都要经过他的审核,得到他的同意才能推行下去。
总之一句话,陈景恪试图用一个框,将整个华夏文化给框进去。
他要的也不是大同思想下的教条主义。
而是大同框架下的百花齐放。
既然要引人入彀,那就不能将别人的路堵死。
要引导着他们前行。
这其中理学又是必须要面对的首要问题。
正如前面朱雄英所说,大明六百万读书人,基本都学过理学思想。
理学门徒少说也有三四百万之多。
把这些人拒之门外,那简直太愚蠢了。
引导着他们去基层,去偏远的地方,无疑是最好的办法。
陈景恪继续说道:“理学独显百多年,不但在大明深入人心,即便是在四夷也拥有广泛影响力。”
“朝廷打压理学,也会让各部无所适从。”
“而且就这么放弃理学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优势,也非智者所为。”
“所以我觉得,朝廷在打压理学的同时,也应该放开一道口子。”
“让他们去四夷、去藩属国,从事各种工作。”
“如此既能疏导理学门徒心中的怨气,缓解他们和朝廷的矛盾,又有助于教化四方。”
“正所谓人尽其力物尽其用,就是这个道理。”
朱标不禁颔首道:“此乃老成持重之言也。”
马娘娘夸赞道:“景恪心胸宽阔啊。”
陈景恪谦虚了几句,又接着说道:“解缙数次给我写信抱怨,说他在南洋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蜀王、湘王,也经常上疏,问朝廷讨要人才。”
蜀王镇辽东,湘王镇交趾,都需要大量基层官吏去治理地方,需要大量读书人去教化百姓。
解缙那边就不用说了,帮助南洋十五国建立学政体系,需要的读书人就更多了。
可是在这个年代,愿意去边疆,愿意出海的人还是太少了。
“秦王和燕国世子每次派遣使者过来,第一件事情也是要人。”
“即将建成的晋国,需要的读书人更多。”
“安西形势复杂多变,各种思想在这里碰撞。”
“在这种混乱的地方,思想体系完整厚重的理学,反而更能保持自我。”
“还能反过来去同化别人。”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学习什么就容易亲近什么。
帖木儿帝国、金帐汗国、穆扎法尔国……都是伊教化的蒙古人。
他们虽然还认同蒙古这个概念,可不论是生活习惯还是文化,都与当初的蒙古帝国没什么关系了。
明人去了安西,学习安西本地文化,过上几十上百年那他就是安西人了。
为了防止这种情况的发生,朝廷必须要想办法强化华夏文化的教育。
佛和道是肯定要去的,这是之前就说好的。
之所以现在没动静,是因为强敌环伺,不想过分刺激本地宗教。
一旦等秦晋两国站稳脚跟,佛道两教就会跟进。
但华夏是世俗化的国家,不可能靠宗教思想来治理国家。
就需要有世俗学派过去。
让大同思想过去?
别开玩笑了。
就现在的大同思想过去,会被冲烂的。
别说是安西,就算是炎洲、殷洲等地,目前都不适合推广大同思想。
必须要用原滋原味的华夏传统文化,才能抵挡得住外来文化的冲击。
数来数去,能承担得起这个任务的,只有理学。
前面已经说过,理学是发展两千多年的儒学,与佛教碰撞之后的产物。
在应对宗教冲击方面,它天然具有优势。
毕竟它确确实实压倒了佛教和道教。
把它丢到安西和那里的思想进行碰撞,想必是非常精彩的。
先用理学思想去教化蛮夷,使其华夏化。
然后再用大同思想整合过来,这才是最稳妥的办法。
而且不得不说的是,就目前来看,大同思想对华夏以外的地方来说,太超前了。
人家要么还处在原始社会,要么还处在封建奴隶时代。
那些封建主和奴隶主,能接受的了这个思想才见鬼。
领先半步是超前,领先一步会扯着淡的。
所以,这个任务理学是最合适的。
听完他的分析,老朱虽然还是很不乐意,却也不再反对。
“你们两个也大了,这事儿自己看着办吧。”
朱标却很支持:“如果真能让百万理学门人走出去,对大明来说百利而无一害。”
“不过具体怎么做还需要商榷,尤其是不可强迫他们去。”
朱雄英说道:“我已经有了计划。”
他的计划很简单。
就在理学大儒们又一次上书,试图游说朱雄英的时候,他终于开口:
“大明分封诸侯国,正值用人之际,真有能力何处不能施展才华?”
“当年长春子以七十余岁高龄,西行万里求见成吉思汗,为道教求得了发展的契机。”
“你们与其用语言来游说我,不如用实际行动来证明你们的用处。”
这还是皇家第一次正面回应理学的请求,理学大儒们非常兴奋,连忙再次上书。
不是我们不想去,而是朝廷打压理学,诸侯国也不敢用我们啊。
这话正中朱雄英下怀,立即下旨:
“云南、交趾、西域、辽东、北方草原,乃至南洋、秦、燕等地,都不得阻挠理学门人出仕。”
他还特意给诸多藩属国国主写信,要求他们一视同仁的对待理学门人,不可歧视。
这下理学门徒再无话可说。
事情到了这一步,大家其实都知道了朝廷的打算,就是要让理学走出去。
替大明教化四方。
这不禁让人想起了,当年大明对待佛、道两教的手段。
先是打压,然后引导两教向四方传教。
简直一模一样。
那么理学派系对此是什么看法呢?
他们心情很复杂。
搁以前他们肯定不愿意,什么玩意儿就让我们去蛮荒之地搞教化?
我们要的是主政天下,是引导华夏前进方向。
但现在,他们已经没这个心气儿了。
尤其是看看佛道两教现在的情况。
庙观遍布大明势力影响范围内。
各少数族群的部落,几乎都有传教的和尚、道士身影。
很多部落甚至已经集体皈依了两教。
对于大明的后续政策实施,提供了便利条件。
两教也因此获得了数不清的好处。
可以说,两教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兴盛时代。
理学要是按照朝廷的计划,去边疆、去藩属国,不说能再次兴盛,至少不会被打压的没有生存空间。
很多理学门人,选择了出去试一试。
也有些理学门人,心中憋着一口气,朝廷不是看不上我们吗?
那我就证明给你看。
于是,也出发去了边疆或者藩属国。
还有些人,想出去但找不到门路,又害怕被骗,犹犹豫豫不知道该怎么做。
这时,朝廷再次给出消息。
但凡想出去的,可以找衙门报备,朝廷会给他们一个妥当的安排。
还可以去各藩属国的使节馆求职,只要通过考核就可以直接去那里任职。
对于各藩属国来说,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
纷纷派人前来大明,开出了优厚条件,吸引人才加盟。
解缙更是广发信函给自己的好友,邀请他们来南洋开创全新局面。
这一下,更多人选择了走出去。
不过总的来说,选择走出去的依然只是少数。
华夏人的乡土思想是非常重的,轻易不会离开家乡。
就算离开了,终有一天也会回来的。
这就是所谓的叶落归根。
但凡有一点办法,没人愿意背井离乡。
不过到了这会儿,他们也不好意思再抱怨朝廷了。
不是没给你们机会,而是你们自己不愿意。
就算他们抱怨,也很难再获得其他学派的同情。
这还不算完,紧接着陈景恪又对理学来了一场大型的pua。
他找了许多人,在报纸上贬低理学。
然后话锋一转,你们这么差劲儿,皇上仁慈不嫌弃你们,愿意给你们机会。
你们还不赶紧抓住,还不知道感恩,简直忘恩负义。
活该被打压。
大明周报,作为官方媒体,还是唯一的报纸。
其影响力自不用提。
不管真相是啥,反正现在大家都开始用异样目光看理学门人了。
这让一众理学门人别提多憋屈了。
再也没人提朝廷打压的事儿了,也再没人上书要求皇帝重用理学。
时间就这样不知不觉来到了年尾。
就在大家以为,明昭二年平稳落地的时候,朱雄英的一道圣旨再次掀起了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