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这才想到,确实还没说完啊。
只是都被摊丁入亩的构思给震撼到,以至于忘了还有精简这一条没说。
朱元璋笑道:“一激动给忘了,景恪你继续说,咱听着呢。”
陈景恪笑了笑,说道:“赋税繁琐,体现在两个方面。”
“其一实物税上缴的物品繁多,这个方才我说过了。”
众人回想了一下,仅仅是农作物就分好几十类,确实很多很乱。
“其二是税种,除了朝廷规定的地税和丁税,还会加收多种附加税,比如鼠雀耗。”
鼠雀耗是宋朝搞出来的。
粮食在运输保存过程中会有损耗,宋朝就将这种损耗转嫁到了百姓头上。
最开始是地方官吏私收,后来干脆朝廷明文要求征收。
并且将鼠雀耗,提高到了百分之二十的夸张程度。
缴纳一百斤粮食的税,就要再多给二十斤的鼠雀耗。
总共要缴纳一百二十斤。
宋朝赋税之重,堪称历朝历代之重,那是一点都不带假的。
元朝时期,虽然朝廷没有加收鼠雀耗,但地方官吏一直在变着花样的收。
明朝也好不到哪去,名义上没有,但地方官巧立名目,用各种方法在征收多种附加税。
政治清明的时期,附加税和正税持平。
政治昏暗时期,附加税是正税的几倍甚至更多。
“复杂繁琐的税务,既增加了征税的难度,也为官吏提供了贪腐的空间。”
“所以有必要进行简化……”
“我以为,可以将田赋、徭役以及其他杂征总为一条,合并征收现钱。”
“此法我称之为一条鞭法。”
“再结合摊丁入亩之法,将所有的税统一均摊到天下的土地里,最后以田税的方式征收。”
“最终实现田多者多交税,田少者少交税,无田者不交税。”
朱标赞道:“如此一来,税制就被简化为了田税一项,且由实物税变成现钱。”
“既方便了朝廷征税,又可使地方官员难以作弊。”
朱元璋说道:“以往杂征都被地方官吏截留,并未进入国库。”
“现在将杂征并入地税,全部都要上交国库,可以增加朝廷的税入。”
“一条鞭法和摊丁入亩,确实比两税法更加高明。”
马皇后却有不同的考虑:“好是好,可收获季节往往是粮食最便宜的时候。”
“如果实行此法,交税的时候粮商竞相压价,等交过税再抬高粮价,百姓就要吃两次亏啊。”
其他人都默然不语,确实会存在这样的情况,可比起优点,这点缺陷完全可以忍受。
如果不是马皇后提,他们压根就不会在意。
朱元璋想了一下说道:“此事好办,义仓会在粮食收获的时候收粮备荒。”
“只需要规定一个最低购粮价格,托住粮价不会降的太低,就可减少百姓的损失。”
马皇后也知道此事在所难免,就没有再多说什么。
这时,陈景恪说道:“其实这也是我支持开海的原因。”
“百姓家里都种的有棉花,但现在棉织品除了交税,基本只能自用。”
原因很简单,家家户户都种的有棉花,谁还买别人家的啊?
靠城里人那点需求量拉动消费,只能说在这个年代很不现实。
“但棉布等棉织品,在海外是非常紧俏的。”
“海商收购远销海外,百姓就可以用卖布的钱缴纳赋税。”
“粮食可以囤起来,等价格贵了再出售。”
“除了棉织品,别的商品也是一样的。”
“丝绸、茶叶、瓷器,以及其它各种手工品,都有机会卖到海外去。”
朱标点头道:“这确实是一条不错的路子,但具体如何施行,还需要详细的谋划才行。”
陈景恪决定,再给他们上点猛药:
“想摆脱王朝周期律,就不能和之前的朝代走一样的路。”
“历朝历代的财政都系于土地,土地制度崩溃,国家也就亡了。”
“大明要开源,要给百姓找到更多可以活下去的路。”
“开海不是目的,而是手段。”
“目的是替百姓找一条不同的谋生渠道。”
“如此,就可以增加百姓抵抗风险的能力。”
“就算将来失去了土地,他们还能靠别的方法活着。”
“而不至于和之前的朝代那般,土地制度崩溃,百姓马上就活不下去,只能造反。”
“开海容易,引导难。”
“虽然宋朝海贸兴旺,可真正从中获利的只有海商和朝廷。”
“占人口大多数的百姓,依然只能靠土地为生。”
“如果我们不能找到有效的引导办法,就会步宋朝的后尘。”
王朝周期律?开源?引导百姓?
听到这几个词,朱棡和朱棣都有些麻了。
不是,你们平时就在研究这些问题的吗?
朱元璋几人表情只是有些兴奋,就没有别的了。
这些问题,大家确实聊到过。
一本正经的上课只是少数,大多数时候就是闲聊,聊到哪是哪。
王朝周期律自然也聊到过。
只是不一样的是,以前陈景恪只说王朝周期律形成的原因,却没有说过破解的办法。
嗯……也不是完全没说过,只是笼统的提了一下。
发展生产力,是最有机会打破周期律的。
可问题是,生产力是想发展就能发展的吗?
今天他首次拿出了具体的策略,开源。
既然之前的朝代,都是因为土地政策崩溃而灭亡,那我们就找到更多活下去的办法。
这个想法确实不错。
可问题又来了。
朱元璋问道:“可是,如何让百姓从开海中获利呢?”
“总不能给他们每家发一条船,让他们去做海贸吧。”
“噗……”朱雄英一个没忍住,笑喷了。
看着笑不停的大儿子,朱标只觉得手痒痒的厉害。
朱元璋却没有生气,而是道:“莫非爷爷又说错了?”
朱雄英摇摇头,说道:“方法景恪方才都已经说过了啊。”
朱元璋愣了一下:“啊,说过了吗?”
朱雄英解释道:“棉布啊,让百姓种棉花织布,把布卖给海商获利。”
“理都是相通的,海商售卖的商品需要从民间采购。”
“朝廷引导百姓生产相关商品就可以了啊。”
“有些地方比较偏远,海商可能不愿意去。”
“这时候朝廷就要想办法,帮助百姓把布卖出去。”
“或者引导海商,去一些偏远的地方采购。”
“总结起来就是,海商是负责售卖商品的人,百姓是负责生产商品的人。”
“如此一来,大家就都能从海贸中获利了。”
朱标看他得意的样子,终于忍不住了,呵斥道:
“混账,怎么和你皇爷爷说话的。”
朱元璋脸一拉:“你才是混账,你要是能听懂,也可以这么和老子说话。”
“你能听懂吗?啊?你听不懂就闭嘴。”
朱标被训斥的哑口无言,只能求助的看向自家母亲。
马皇后忍住笑,说道:“这么多人呢,给孩子留点面子。”
朱元璋立即就说道:“就是,这么多人呢,你都不知道给咱乖孙留点面子。”
“他可是堂堂太孙,不要面子的吗,有你这样当爹的吗。”
朱标懂了,自己是多余的。
干脆的闭上了嘴巴。
一旁的朱棡和朱棣低着头,肩膀不受控制的耸动。
陈景恪也心下好笑,小朱这是离京太久,有些跟不上版本了。
以前的版本他是老朱和马皇后心中的宝,现在小小朱才是。
你只能屈居第二了。
不过朱雄英确实聪明啊,自己给他讲的东西,他是真的听懂了。
还不是生搬硬套那种懂,而是和当前的社会结合在一起,形成了自己的理解。
这智商,才是真正的妖孽啊。
放在前世,可以轻松加入某少年班。
也难怪老朱和马皇后越来越宠他。
这种懂事又有能力的孩子,除了宠着,还能咋地。
不过道理和制度,中间还差着一个实践,而这只能靠朱标去摸索了。
老朱是指望不上了,他对经济确实没啥天赋。
于是,陈景恪就说道:“如何引导海商和百姓,是一个很大的课题,此事只能依靠殿下去摸索了。”
朱标收起那一点点小尴尬,说道:“我已经有一些思路了,待我整理出来,咱们再详谈。”
陈景恪点点头,说道:“这么做还有一个好处,有助于打破宗法制度。”
朱元璋对士绅宗族可谓是深痛恶绝,立即就问道:
“说说,怎么打破的?”
陈景恪解释道:“这和人身依附关系有关……”
“在先秦时期,百姓是依附于勋贵阶层的,而勋贵向天子效忠。”
“秦汉之际编户齐民,从广义来看,百姓是依附于国家的。”
“但从小处来看,是依附于土地的。”
“之后的魏晋南北朝,门阀士族崛起。”
“百姓开始依附于门阀士族,而门阀士族效忠皇帝。”
“到了隋唐时期,皇权强大士族力量开始被压制,依附关系恢复到了秦汉时期。”
“到宋朝时期,士绅和宗族崛起,百姓的依附关系又发生了改变。”
“百姓开始依附于宗族,然后宗族效忠于朝廷。”
“相当于朝廷和百姓之间,多了一个环节。”
“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一来是朝廷的力量退出乡间,给士绅宗族留下了钻空子的机会。”
“二来是单个家庭力量太小,大家需要抱团求生。”
“其实说白了,还是百姓太穷,只能抱团取暖。”
“既然享受了抱团的好处,那就要受到制约。”
“所以,表面来看百姓一家一户是一个单位,实际上是以宗族为单位存在的。”
“宗族内部分工是很明确的。”
“比如谁来服徭役,谁来种地,就是宗族说了算。”
“专门服徭役的人,一年大部分时间都在应役。”
“他家的土地,由专门种地的人帮忙耕种。”
“衙门不会管服役的到底是不是本人,只要人数对就可以了。”
“如果开源计划能行的通,每一家每一户都能因此受益。”
“就相当于是强化了家庭的力量。”
“家庭能自给自足了,对宗族的依赖自然就减少了。”
“甚至当他们的利益受损的时候,就敢于站出来反抗宗族。”
“朝廷马上就要进行清查人口和土地,在这个过程中,可以向百姓强调。”
“他们是一家一户,土地是他们家的,任何人都没有资格剥夺他们的土地。”
“如果有人敢抢夺他们的土地,朝廷会替他们主持公道。”
“甚至朝廷可以直接申明,不承认宗族之权,只承认一家一户之权。”
“虽然眼下这条政令会被他们无视,可等将来我们的计划成功,家庭富裕起来。”
“这条政令就会成为,套在宗族脖子上的缰绳。”
朱元璋思索良久,才说道:“有点意思,不过开源计划能否行得通,还尚未可知。”
“眼下不急,先将税法的事情说清楚吧。”
“一条鞭法和摊丁入亩,还有别的吗?”
陈景恪自然知道事情急不来,也没有再多说,而是道:
“有,如果施行一条鞭法,会出现一个很大的问题。”
“那就是地方衙门没有了经济来源。”
众人立即反应了过来,确实如此啊。
地方衙门也需要经费的,以往这些经费是哪来的?
杂税。
衙门修缮、物资采购、出差的差旅费等等,全都是从杂税里出的。
正税归入国库,杂税归地方衙门。
这也是为何历朝历代,都没有办法禁止杂税的原因。
现在施行一条鞭法,所有的税统一征收,然后归入国库。
那地方衙门就一文钱都没有了。
总不能让官吏用自己的俸禄,来倒贴给衙门当经费吧?
就算海瑞穿越过来,若不想衙门关闭,都要征收杂税。
朱元璋也不禁有些头大,麻烦,改革实在太麻烦了啊。
然后不禁有些庆幸,还好有陈景恪帮忙出主意。
否则自己一辈子都搞不来这些东西。
朱标也眉头紧锁,忽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说道:
“是否可以采用唐制,按照比例一部分交解国库,一部分地方衙门自留。”
得到提醒,朱元璋也想起了此事,说道:
“唐朝时期的赋税,一部分交解国库,一部分地方衙门自留,一部分送到就近的军队充当军粮。”
“我记得好像是从宋朝开始,才将所有正税全部交解国库。”
“地方衙门想要经费,只能靠加收各种杂税。”
“大明是否可以恢复此制?”
最后一句话,是问陈景恪的。
陈景恪心道,你们都会抢答了,我还能说啥?
“我也以为此法可行,允许各州县截留一部分税款,充作办公经费。”
“只是军需粮草这个,切不可直接由地方转送。”
“必须要先入国库,再由国库调拨给军队。”
众人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吃谁的饭归谁管。
地方直接给军队提供粮草,看起来是省事儿了,却留下了致命的隐患。
军队到底是听中央的,还是听给他们粮食的州县的?
如果军队和州县勾结呢?
那就是地方做大,形成事实上的割据势力。
所以,军粮必须由朝廷统一分配。
朱元璋欣喜的道:“好,那就这么办了。”
“至于州县各截留多少合适,标儿你要好好调查清楚。”
“还有经费的使用情况,也要有详细的账簿。”
“每年押送税金入京时,将账簿一并带来。”
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截留的部分就是默认给官吏们的红利。
所谓账簿,这玩意儿太容易伪造了,保证查不出任何问题。
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总比让官吏开征杂税要好的多。
至少截留多少钱,是明面上的帐。
真要允许他们征杂税创收,那才是最致命的。
再好的税制,用不了几年就会被破坏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