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秀英对朱元璋太了解了,听话音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怎么,你怕了?”
朱元璋大声道:“胡说,咱会怕他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然后他话锋一转,叹道:“但是他太年轻了,以六十岁算他还能活四十七八年。”
“我就是担心到时候英儿驾驭不住他。”
马秀英点点头,道:“以前我也有此担忧,但英儿今日的表现打消了我的顾虑。”
“我相信以英儿的能力,是能驾驭的了他的。”
想起乖孙白天的表现,朱元璋也满脸欣慰,但还是说道:
“可我还是担心呐,万一呢。”
马秀英横了他一眼,没好气的道:“那你把有才的人都杀光了,英儿靠谁来治理天下?”
“若传出去,真正有大才的人,谁还敢为朝廷效力?”
说到这里,她苦口婆心的劝道:
“天才都是孤独的,陈景恪想来也是如此。”
“英儿也是天才,两人必然会惺惺相惜。”
“现在他们同吃同住同行,感情甚笃。”
“你若将他杀了,英儿会作何感想?”
朱元璋连忙说道:“谁说要杀他了,这话可千万别给咱乖孙听到了。”
顿了一下,他又补充了一句:“再说你的身体,还需要他帮忙调理呢。”
马秀英哑然失笑,你不补充这一句,我也知道你是孙儿奴。
“英儿和陈景恪的关系,倒是让我想起了历史上的一对英才。”
朱元璋好奇的道:“哦,妹子你想到了谁?”
“曹冲和周不疑。”
“曹冲咱知道,周不疑是谁?”
“周不疑是与曹冲一般的少年英才,二人乃莫逆之交……”
曹冲和周不疑是历史上非常著名的一对组合。
两人都是神童,关系也非常的要好。
一起学习一起生活,写出好文章第一时间给对方看。
只是苍天总是见不得太多美好,最终这个故事以悲剧收场。
马秀英就将两人的故事讲了一遍,最后惋惜的道:
“可惜曹冲早夭,曹操认为其余子嗣不足以驾驭周不疑,就将其杀害。”
朱元璋也唏嘘不已:“若曹冲不死,曹魏江山也不会为司马氏篡夺。”
话说完他才反应过来,连忙道:“妹子你怎么能拿曹冲那短命的,比咱乖孙呢。”
马秀英长叹了口气,道:“若没有陈景恪力挽狂澜,英儿怕是……”
此时回想起来,她依然心有余悸。
朱元璋也不说话了。
若非陈景恪出现,朱雄英就是第二个曹冲。
想到这里,他心中对陈景恪的那点担忧,顿时就烟消云散了。
“妹子你说的对,是咱多疑了。”
“英儿和陈景恪既是君臣,又是玩伴。”
“将来他们一定会是明君忠臣,共创一段佳话的。”
马秀英笑道:“你能这样想最好不过,如果实在担心,就多压他两年便是。”
朱元璋点点头,说道:“我之所以对他产生担忧,也是因为摸不透他想要什么。”
“世人皆有所求,名利、钱财、权势、美色、美食等等,就连咱都贪口舌之欲。”
“他对这些似乎都不感兴趣,咱不能不多想。”
马秀英有些哭笑不得的道:“他才多大,贪这些也太早了点。再过十年他要还是如此,你再担心也不迟。”
朱元璋挠了挠头:“嘿,还真是。都怪他自己,表现的太过聪慧,总是让咱忽略他的年纪。”
马秀英顺着他的话说道:“虽然还不知道他在追求什么,但从他的一言一行能看出他的性格。”
“他将来必定是好战之人,若掌权四夷的日子恐怕会很不好过。”
得到提醒,朱元璋也露出若有所思之色:“他整日和英儿讲先辈开疆拓土之事,今日又讲华夏简史……”
“是了,肯定是他整日就在想这些,才会给英儿讲。”
“如此说来,他就是他自己所说的鹰派了。”
马秀英疑惑的道:“何为鹰派?”
朱元璋就解释了一下鸽派和鹰派。
马秀英笑道:“如此称呼倒是生动明了,他肯定是鹰派无疑。”
朱元璋说道:“咱不管他是鹰派还是鸽派,只要有才能有忠心,大明就有他施展才华的地方。”
接着两人又聊起陈景恪的提议,关于华夏简史,两人都持支持态度。
马秀英说道:“按照陈景恪所言之法,从燧人氏写到大明建立,最多不过二十万言。”
“朝廷出钱印刷几万册,给每一名考中秀才的读书人发一套,再给藩属国送上一些。”
“用不了多久就能为世人所熟知。”
“到时你就能光明正大的说‘自古以来’了。”
朱元璋想到那种美妙光景,也不禁露出开心的笑容。
谈到启用新纪元的时候,两人自然更无意见。
不过马秀英却指出了一个缺点:“新的纪年不能用‘开元’二字。”
“为何?”
“唐朝有开元通宝,唐玄宗第一个年号也是开元,容易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还是妹子你懂的多,咱就没想到。开元不能用,你说叫什么好?”
马秀英说道:“历法需要万民知晓并使用才好,百姓多不识字,哪里知道开元是什么意思。”
“但他们定然知道黄帝,所以无需想什么祥瑞年号,直接叫黄帝纪年就好。”
朱元璋点头道:“是这个理,就叫黄帝纪年吧。”
之后两人又聊了一会儿,眼见天色已晚就躺下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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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用新的纪元是一件大事,即便朱元璋习惯了乾纲独断,这次也非常小心。
先是找来钦天监监正邬秉让推算。
双重纪元乃前所未有之事,邬秉让也非常的惊讶。
作为钦天监监正,他观测天文星象的能力可以不够高明,但察言观色的能力绝对不能差。
既然皇帝拿着此事来问他,那肯定是已经决定要采用了,来找自己不过是求个心安罢了。
如果自己敢说什么不好的话,轻则失业,重则丢命。
所以他在推算之后,说了一番很玄乎的话。
翻译过来就一个意思,此乃顺天应命之举,当行。
朱元璋很是高兴,又分别询问了李善长等老臣,以及叶兑等大儒。
李善长等人倒是很谨慎,只说此事悉听陛下圣意。
朱元璋虽然不满,但见他们没有反对,也就没说什么。
叶兑等大儒态度就截然不同了,一听说要启用黄帝纪元,那是一个比一个兴奋。
给朱元璋扣了好几个大帽子。
于是在几日后的一次早朝,朱元璋当朝宣布启用黄帝纪元。
要求新刊印的史书,必须添加黄帝纪年,同时要求藩属国启用三重纪元。
群臣倒是有人提出反对意见,理由也很简单,前所未有之事,理应慎重。
朱元璋倒也没有惩罚他们,这么大的事情有人保守一点很正常。
只要不是别有用心就没事。
当然,他不在意这些人的真正原因,还是大多数人都同意了。
这条法令正式通过。
否则,他肯定要拿几个人开刀震慑一下其他人。
接下来他又说了《华夏简史》之事,并命翰林院尽快将此书写出。
这一下情况就不一样了,群臣纷纷反对。
理由很简单,蛮夷就是蛮夷,岂能与我华夏子民相提并论?
朱元璋怒斥道:“尔等当年都做过元朝子民,很多人还做过元朝官吏。”
“既然尔等不屑与蛮夷为伍,为何还要与元人为伍,做那元人的官?”
一句话说的众人哑口无言。
倒是有人辩解,做元人的官是为了蛰伏以待时机。
然后他人就没了。
罪名很简单,贪腐。
还不是诬陷,而是有实打实的证据。
可谁都知道皇帝查办他的原因,朝堂在无人敢反对。
于是此议案再次通过,翰林院全权负责编撰工作。
为了防止他们阳奉阴违拖延时间,朱元璋严令一个月内必须拿出框架,否则所有人都要受罚。
陈景恪得知朝堂发生的事情,既高兴又叹息。
高兴的是方案通过了,叹息的是,一个正常的朝堂,不应该用这种方法解决争议。
不过话说回来,这种方法的效率确实够高。
暴力没有办法解决问题,但能解决提问题的人。
暴力加正确的策略,能以最快的速度完成革新,减少不必要的内耗。
也就朱元璋是开国之君威望高,又敢掀桌子。
后世君主就很难做到这样了。
别看朱标威望高,还获得了群臣的认可,若是他当皇帝提出编写《华夏简史》,不扯几个月的皮根本就通不过。
朝堂发生的事情,很快就传了出去。
即便科举近在眼前,读书人也忍不住参与讨论。
对于启用黄帝纪元,他们不出意外的给予了支持。
很多人甚至纷纷高呼陛下圣明,大明乃华夏正统。
朱元璋听到这些消息,自然是十分的开心,赏赐了陈景恪许多宝物。
不过对于《华夏简史》,读书人的意见就比较多了。
主要集中在华夷问题上。
有人支持,理由是先贤都说了‘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
只要他们愿意学习华夏礼仪,那就是华夏之人。
有人反对,理由也很充分,华就是华,夷就是夷,岂能同论?
双方争论的很激烈,谁都说服不了谁。
华夷之辩自古有之,双方谁都说服不了谁。
谁能占据上风,只看朝廷的意思。
朝廷比较具有包容性,例如大唐,那‘入则华夏’一派就占据上风。
长安成为国际性大都市。
相反的就是宋、元以及后来的满清,对身份尤为的强调。
华夷之辩也最为激烈,而保守派占据绝对上风。
现在的大明,朝廷支持四夷皆华夏支脉,所以很快包容派就占据了绝对上风。
之所以会这么快就分出结果,很大一个原因是科举临近。
谁都不想被人扣上一个,‘反对朝廷政策’的大帽子。
立场这东西,哪有利益来的重要。
朱元璋对读书人的识时务很是满意,但同时也非常鄙视他们的操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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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那日在酒楼被一少年驳斥,方孝孺就将自己关在了客栈,谢绝了所有访客。
那天的事情早已传开,大家都知道他受了刺激,所以纵使被拒绝也并没有生气。
关系好的担心他的状况,拖店小二去打探,得知没有大碍才稍稍放下心来。
关系不好的,对他怀着妒忌心里的,则幸灾乐祸,巴不得他产生自我怀疑,从此一蹶不振。
毫不相关的人,则在一旁看热闹。
如此不知不觉过了半个月,方孝孺的房间门终于打开。
从里面走出了一个形容枯槁的人。
认识不认识的人都吓了一大跳,怎么将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
关系好的立即上来打招呼,询问状况。
方孝孺的感激的道:“谢诸位好友的关心,方某无碍。”
众人见他目光沉稳,就知道他想通了,也放下心来。
一位名叫严希文的同乡说道:“能走出来就好,科举临近,你好生歇息几天,莫要误了考试。”
其他人也纷纷出言安抚。
方孝孺却摇头道:“谢大家关心,不过我已经决定,放弃本次科考。”
众人震惊不已。
严希文试探的道:“你准备参加明年的正科?”
方孝孺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道:“等我何时想通了,再来参加科考。”
“啊?”严希文大惊,连忙劝道:“万万不可啊。”
“道可以慢慢去寻找,科举关系重大,错过一次就是三年,希直三思啊。”
其他人也纷纷劝阻:
“以希直的学问,必定榜上有名,如此放弃太可惜了。”
“此事不只是关系你一人,而是整个方家,希直莫要任性。”
“是啊,希直你万万不可轻言放弃啊。”
面对众人的劝阻,方孝孺丝毫不为所动:
“我知诸位皆是为我好,然前道受阻,若不参透我笔下无法再出一言。”
“勉强参加科举,也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众人无法,只能先安抚他,让他歇息几日再做决定。
方孝孺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决绝,第二天就打包好行礼准备离开。
众人见无法劝阻,只能过来为他送行。
之前方孝孺名声那么大,现在道心被破狼狈离开,可是一个大新闻。
所以不少人过来看热闹。
有人惋惜,有人嘲讽,也有人为少了个对手弹冠相庆。
听着这些声音,严希文等人都非常气愤,却也无可奈何。
反倒是方孝孺自己,表情无一丝变化,就好似这些人说的不是他一般。
一行人来到楼下,结完账刚走出客栈,就见迎面走了几个人。
当先一人身穿太监服饰,手里还拿着一柄拂尘。
此人方孝孺认识,三月份才见过,正是太监总管孙福。
其他人虽然不认识,但从这一身装扮也能看出是宫里的人,都安静了下来。
心中则在嘀咕,宫里的人来这里做什么?
还公然穿着宫里的服饰,莫非是奉命来这里办事?
孙福无视其他人,径直走到方孝孺面前,主动打招呼道:
“方先生这是要去哪啊?”
方孝孺拱手道:“孙公公,在下准备回乡。”
孙福似乎早就知道了什么,并不奇怪,只是笑道:
“那可不巧,你恐怕要缓几日在上路了。”
方孝孺疑惑的道:“哦,不知公公有何见教?”
孙福挺直身子,提高声音道:“传陛下口谕,召方孝孺即刻入宫面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