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试探
於是他敛眸颔首,轻声应下,任由侍从将他押去九死谷。
末了,他在离开王殿之时悄然回眸,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眸光一片释然,温柔得教人心底发疼。
九死谷确如师晚怜所言,毒气弥漫,寸草不生。甫一踏入此地,便觉罡风渗入骨髓,刺骨的严寒几乎能将人冻得碎裂开来。
帝清长身顿步,寒风鼓满了衣袂,宛如一片在天地间悠扬吹散的清雪。
他擡头望向天际,残阳将落,最后一丝馀晖映入他的双眸。望了良久,他又收回视线,看向自己的双手。
方才应下这场交易后,师晚怜在无人察觉之际,解开了方才在幽冥林设下的封印。
他完全有能力脱身。
但他不会走。他想,或许,师晚怜亦是不希望他走的吧。
此地虽危险万分,寻常妖魔或是凡人在此,恐怕也坚持不过七日。但他乃上神之身,纵有毒气侵蚀,总还能坚持个一年左右。
也就是说,师晚怜给了他一年时间。
这恐怕是最后的机会。
这些时日,师晚怜倒果真信守诺言。帝清被困囿於九死谷中,她便没再杀戮,也未曾再提及发兵天界的事情。
鬼界臣民倒也不急。他们都十分确定地相信,他们所臣服的鬼皇是在借机等帝清死去,届时三界无人可挡,便可扫平天界。
而王殿内,夜九渊觑着师晚怜的神色,总觉得事情似乎有些异样。
师晚怜若真的要除去帝清,挥挥手便是了。何必费此周章,还借着所谓救命之恩的承诺,要拖延如此之久?
朝夕相处这么多日,虽性情与之前不同,夜九渊好歹还是知晓师晚怜如今的脾性的。她一向杀伐果决,不曾心软,更不会因着所谓玩弄的心思,慢慢地去折磨一个人。
除非,她根本就不是要杀帝清。
难不成……前尘的爱恨,她真的都想起来了么?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他便觉得浑身发麻,血液一冷,一颗心脏控制不住地战栗起来。
可这也只是他一人的猜想,没有证据。他脑海中浮现出那身雪衣清冷的身影,一个大胆的念头在脑海中迸了出来。
——不妨,亲自去试探一下。
是夜,长空暗沈,万里无星,一勾月牙浸满血色,宛如天幕上裂开的一道伤疤。又像是一只挂在夜空中的眼睛,冷眼睥睨着天下爱恨生死。
九死谷中,帝清席地打坐,凤眸轻阖,在狂风中不动不惊,如同一尊佛雕玉相,肃然屹立。
察觉到面前有人前来,他这才睁眼,徐徐仰首,目光淡然地扫过夜九渊的面孔。
明明他坐着,夜九渊站着,可那目光如此清沈神圣,宛若悲悯着眼前人,倒看得夜九渊心中发起虚来了。
二人对峙须臾,帝清先开了口:“我与你此前恩怨繁多,你今日来此,是为报覆。”
夜九渊嗤笑一声:“你说对了一半。不过在此之前,我倒有一些事情要和你谈谈。”
帝清不语,静静地等待他的下文。
夜九渊又往前凑了两步,嗓音噙着几分狡黠:“本座想和你谈谈……师晚怜。”
帝清凝望着他,这才微微变色,双眸染上几分疑惑和紧张来。
“我还记得三千多年前,你下凡历情劫。稳重自持丶不染俗尘的帝师,竟也会对一个女子爱而不得,死在她的手下。在这之前,还要看着她与旁人成婚,亲耳听她对你说……她爱的是旁人。”
帝清目光闪烁一瞬:“你竟知道的如此清楚。”
夜九渊冷笑:“那是自然。因为早在三千年前,人间的那位顾将军……便是本座。”
话音落下,帝清倏尔擡眼,目光锐利几分,尽是不可置信。
顾少煊,师晚怜曾拼命保护的顾将军,居然是他!
夜九渊很满意他的反应:“你知道么,早在三千年前,与师晚怜交集颇深的,便是我。而在那日诛仙台上,也是我把她带回鬼界,方成了如今的鬼皇。”
诛仙台……玉辞舟……血池花……
帝清一瞬间明白过来:“玉辞舟,一直同你是一夥的。”
“不错。”夜九渊嘴角带笑,狭长的双眸却尽是阴晦,“从一开始的初遇,到人间历劫的交集,再到那日诛仙台的拯救,与血池花的融合……这不过都是本座一步步设下的局。”
“又或者是说,从你与玉辞舟相识的那一刻起,这场局便已然开启。而注定成魔的师晚怜……便是本座手中,最称心的一枚棋子。”
仿佛极其看不惯帝清这般清冷漠然的模样,夜九渊便刻意咬重了“师晚怜”“棋子”的字眼。
如他所料,帝清遽然按捺不住,眉尖紧蹙,语气低沈:“夜九渊……你真是个疯子!”
夜九渊不以为然:“疯了……哈哈,本座是疯子又如何?如今师晚怜所受一切痛苦,不过因我而起,可你又能奈何得了我吗!”
“如今,本座更是与她朝夕相处,她身上每一处气息,纯善的,罪恶的,本座都甘之如饴。”
夜九渊存心要气他,便刻意说出这些下流的话语。落於帝清这等清正的人耳中,无异於炸下一道惊雷。
饶是这般稳重的人,听到面前人这般羞辱自己最重要的人,也终於是忍受不了了。
天幕撕裂出一道闪电,迸发訇然巨响,映照得二人面孔遽然亮起,周遭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嗡鸣一声,帝清手中浮现出苍遥神剑。长剑折射出清辉寒光,刺入夜九渊的眼中。
这就是夜九渊最想要的结果。
早在来之前,他便在周遭设下阵法。既帝清拿出剑来,他便有了合适的理由开阵屠杀。
还未等帝清出手,他骤然移步退身,玄衣被罡风撕扯着,发出刺耳的裂帛声。紧接着,他指尖紫光迸发,帝清四面血光亮起,一道锁链将他死死束缚!
夜九渊讥讽大笑:“帝清,别忘了,这里是谁的地盘!”
苍遥神剑砰然坠地,帝清就这般被困於其中。他仔细观察便心中了然,这是弑神的阵法!
夜九渊,竟要借机对他下杀手。
可他绝对不能就此死去。在没有救出师晚怜之前,他决不能就这般轻易地死去!
於是他借着苍生道的威力,紧紧阖目,默念咒诀。怎料还未来得及施法,又听“砰——”的清脆一声,似有什么东西打在那锁链之上。
他疑惑睁开眼睛,只见周身锁链碎了一地,而血光阵法也在一瞬间归於沈寂。
竟有人先一步救下了他!
不远处,一身红衣的轮廓在他的视线中逐渐明晰。
帝清的一颗心脏,骤然间狂跳起来。
而一旁的夜九渊看向那身红衣,紧紧抿唇,神色忽而变幻莫测。
师晚怜一步一步行至二人面前,无视了周围的毒气狂风,看向夜九渊的目光无悲无喜:“为何如此。”
夜九渊看着师晚怜的神情,面色渐而变得苍白。
并不是因为他下杀手被师晚怜发觉,而是他明白了,自己这般鲁莽的试探,已然有了一个明确的答案。
——师晚怜不会让帝清死。
他心不在此,便含糊回答道:“我经过此地,与帝清上神聊起往昔,是他先动了手。”
地面上的苍遥剑可以为他佐证,况帝清是他们的敌人,师晚怜就算不赞同,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师晚怜便简单说道:“我知晓了。只是你不必如此心急,在这里的每一天,无一不是对他的惩罚。”
夜九渊笑了笑,不置可否。
他既已得到答案,便更不想在帝清身边停留片刻:“你说的也对,今日我便不再计较。我先回去了。”
师晚怜颔首表示知晓。
夜九渊微笑着离去。在转过身的那一刹那,他陡然变了脸色,一双眸子淬上几分狠绝与戾气。
他当然不会任由事情就这般脱离他的掌控。
玄色的身影愈来愈远,一时间,九死谷中又只剩下帝清和师晚怜二人。
久久的沈默。
过了很长时间,师晚怜擡头看向天际,忽而没来由地说了一句:“帝清,夜深了。”
帝清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夜空。如她所言,夜幕已然黑透,沈甸甸地压下来,教人几乎透不过气。
他似有动容,只说了寥寥的几个字:“可是晚怜,太阳会升起的。”
这夜,师晚怜躺在床榻上,想了很多很多,脑海中尽是帝清破碎的身影,挥之不去。
近日与他的交集越多,她便愈加觉得记忆深处的那个人,也随之愈加清晰起来。
她总觉得她认识他好久好久了,脑海中却只有一些零碎的画面,拼凑不起来,令她格外头疼。
实在想不起来,便也只好作罢,就此睡去。
而王殿之外,一袭玄衣悄然推开殿门,如一道鬼魅般来到了师晚怜的床榻之前。
夜九渊凑上前来,死死盯住她的面孔,目光格外覆杂,夹杂着深刻浓烈的情感,有爱,也有恨。
他的爱恨一向果决,占有欲极强。既费尽千辛万苦将师晚怜留在身边,便不会留出丝毫机会,让她离自己而去。
而她与帝清的过去,便是最大的隐患。
在她赶来救下帝清之际,他便感觉自己几近疯狂,几乎控制不住地要亲手杀了帝清,而后将她牢牢锁在身边。
终究是理智回趋,让他渐渐冷静下来。
他想,终绝这个隐患最好的方式,便是抹去她脑海中有关帝清的一切。既然他可以抹去此前有关“九临”的一切,便也可以故技重施。
他死死盯着沈睡的师晚怜,仿佛要将她烙印在自己眼中,目光阴鸷,缓缓擡起了右手——
紫光在指尖迸发,忘忧术渐而施展开来。
就在这时,原本沈睡着的人竟出乎意料地睁开双眼,目露寒光:“夜九渊,你在做什么!”
晚怜又何尝喜欢黑暗的日子呢,她是在给帝清一个拯救自己的机会啊t_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