燥意
明月被乌云掩在背后,琉璃宫灯的光亮映照着李存珩的面容,使得他这些日子愈发凌厉的轮廓稍稍柔和了几分,然而眉眼间却是一片遮不住的阴郁。
“你要去找谁?”
轻声低语,温和的嗓音里是掩不住的阴森寒意,似是暗处蛰伏的异兽,更像是地狱里爬出的恶鬼。
盛宝珠有些莫名的惊慌,不敢看他,目光挪向了在他身后不远处的紫苏。紫苏找到耳坠后第一时间不是来找她,而是去禀告了李存珩,比起侍候她的宫娥,紫苏更像是殿下安插在她身边的眼线。
她忖了忖,磨磨蹭蹭地上前,擡眼觑他:“我想去……平康坊。”
李存珩眼底的阴沈未减,只是静静地望着她。
盛宝珠擡起手,指尖拂过他袖上的金线纹样,然后握住了他的衣袖一角:“独步春楼的糕点果子很好吃的。”
云絮渐渐散开,显现出其后的一轮明月,月华倾泻,与琉璃宫灯的光亮交织一起,晕上了李存珩的眉眼。他一怔,眸中显出疑惑的神色,问道:“只是去独步春楼?”
“对啊,”盛宝珠轻轻地扯了扯他的衣袖,“我都好久没吃到独步春楼的果子了。”
她话语里不经意间流露出撒娇的意味,李存珩眼底的阴郁亦如乌云一般散去,嗓音恢覆至往日的平和:“你想吃什么糕点果子,吩咐尚食局去做,或者让馀知去买就好了。”
盛宝珠连忙摇头:“那不一样,独步春楼只做四季时鲜的果子,眼下已入冬便该做梅花糕了,梅花糕要现蒸出来的才好吃。”
匆忙之间双丫髻挽得便没那么仔细,随着她的动作轻晃,像只嘴馋的兔子。
李存珩的嗓音里染上一点笑意:“好,那我现在陪你去。”
“不行,”在他眸中笑意冻结之前,盛宝珠立即说道,“今日是阿玖大婚的日子,你作为兄长应当在前院招待宾客才对,怎么能陪我去平康坊。”
寻常人家的礼节或许是如此,但李存珩是太子,是板上钉钉的储君,谁敢让他招待。
“那你得等我一会儿,”李存珩勾了勾唇角,“等到婚仪结束,大概要至深夜了。”
盛宝珠点了点头,眉眼弯弯,松开了握住他衣袖的手。
李存珩有些恋恋不舍地望着她收回的指节,又问:“你换这身衣裳做什么?”
盛宝珠在他面前转了个圈,裙摆旋成花朵的模样,笑眯眯地答:“穿成这样行走才方便嘛,我现在就是公主府的小宫娥,奉襄阳公主之命去平康坊买糕点呀,殿下——”
她继续说:“你这身衣裳可不行,平康坊的文人士子不少,会被认出来的。”
李存珩眸中笑意愈盛,忍不住擡手抚了抚她的发髻,轻声道:“好,那我婚仪结束后就换身衣裳,再陪你一起去。”
盛宝珠擡眼望着他近在咫尺的眉眼,似乎这才意识到两人之间的距离过於近了,双颊泛上一点霞色,擡手将耳畔松散的几缕发丝别至耳后,小声说:“好,那我等你。”
一旁侍立的馀知忍不住清了清嗓子,打破这旖旎的氛围,恭敬地说道:“殿下,该去前院了。”
李存珩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馀知缩了缩脖子,求救似的望向盛宝珠。
盛宝珠领会到他的意思,轻笑了一声:“殿下快去吧。”
“嗯,记得等我。”
李存珩应下,面上笑意温和,擡步往前院去了。
等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中,盛宝珠唇畔含羞带怯的笑意瞬间如潮水般退去,她冷冷地望向一旁的紫苏。
紫苏恭敬地躬身,手掌摊开,正是她“丢失”的耳坠,在夜色中散发着宝石的光泽。
盛宝珠没有急着去拿耳坠,她望着夜幕悬挂着的一轮明月,轻声道:“紫苏,我等了很久,你都没有先将耳坠送还给我。”
紫苏没有回答,只是维持着躬身的姿势,静默无声。
盛宝珠叹了口气,将另一只耳坠也放在她掌心,继续说道:“我并不想难为你,我只是……希望在宫中能有个说话的人。”
不必提心吊胆地思考这句话说得对不对,也不必费尽心思去揣测对方那句话的意图到底是什么。
“起来罢。”
盛宝珠擡步往公主院落的方向去,听到身后的紫苏答了声“是”,然后跟了上来。
婚仪快要结束,盛宝珠告别了襄阳公主与阿耶阿娘,回到了自己来时乘坐的马车上。
婚礼已成,宾客们陆陆续续地离开,众目睽睽之下,太子殿下并未登上东宫车驾,而是转身上了一辆不起眼的青盖马车。
光禄寺少卿有些醉了,见此揉了揉眼,问旁边的同僚:“这……这是哪家的马车?”
兵部侍郎将手揣进袖子里,朝盛家的方向努了努嘴:“我来的时候,正巧看见盛家娘子从车上下来了。”
“盛家娘子不是在兴庆殿侍疾吗?如今太子殿下是要和盛娘子同乘一车回宫?”
光禄寺少卿倒吸了口凉气,压低了嗓音又问,“那这太子妃的位置……是不是定了?”
兵部侍郎还未来得及答话,一旁的御史中丞连忙嘘了一声:“不可妄议主上。”
光禄寺少卿悻悻地住了嘴,几人又各自乘车回府。
青盖马车上,李存珩刚入内,便瞧见盛宝珠靠着车厢,似乎是睡着了。
他轻手轻脚地坐到她身旁,还是惊动了她。
“抱歉,让你久等了。”
盛宝珠迷迷糊糊地睁眼,见到是他,又阖上了双眸。或许是车厢靠得不舒服,她往李存珩的方向倒过去,靠在了他的肩上。
“好困……”
虽然盛宝珠在东宫,但每日的蔷薇露也没有断。此时蔷薇花的香甜气息袭来,充盈了整个车厢,也将他困住。
李存珩浑身一僵,觉得喉咙有些干。
他身形削瘦,盛宝珠无意识地皱了皱眉,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几乎整个人都靠在他怀里。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衣襟的位置,他几乎是一低头便可以触到盛宝珠的额间的花钿。
分明是入冬的时节,深夜寒冷,他却觉得有莫名的燥意在心中横冲直撞。常年冰凉的手有些发热,那股燥意化作灼热,在炙烤他最后的克制与忍耐。
目光在触上她唇脂的那一瞬迅速移开,李存珩有些自嘲地低声轻笑,擡手抚上盛宝珠柔软的发丝。
“宝珠,你这样……我很难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