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宴
芙蓉园位於曲江池南岸,临近长安,占地三十顷,仙山楼阁,无尽风光。
有内侍来引路,官员与女眷分行,盛宝珠跟着夫人娘子们入内。见过帝后,一路上踏青游玩,亦有曲水流觞。
与盛家交好的夫人娘子也有不少,谢玉荷不在,盛宝珠不得不打起精神,独自应对这些寒暄。她受到阿耶和阿娘的耳濡目染,在珍馐阁打理事务的这段日子也学得了几分长袖善舞,只是一边和这头的夫人娘子们闲聊,一边还要注意那头的崔家女眷,这让她难免有些应接不暇。
眼看着崔家女眷又往曲水流觞去了,盛宝珠也不得不往那处走。
每年的上巳节春宴总少不了曲水流觞的习俗,众人坐於曲水池旁,会有宫娥将酒觞放入池中,酒杯摇摇晃晃地顺着水流而下,到了谁面前,谁就取出酒觞一饮而下,意为祓除不吉。
饮酒对於盛宝珠来说不在话下,可偏偏本朝崇文,饮了酒不算,还要吟诗一句。这可让盛宝珠头大,她并不爱读那些,什么诗书礼易,什么风花雪月,可以说是一窍不通,吟诗作对更是难上加难。当年她初至长安,因此闹出过不少笑话。
盛宝珠一去,有人好说歹说地让她坐下了,只好在内心祈祷那酒觞千万别停在自己面前,然而怕什么来什么,曲水池中,酒觞顺着水流打了个旋儿,堪堪止住,正好在她面前。
盛宝珠硬着头皮作答,饮下了杯中酒酿。
好在没过多久,襄阳公主便身穿豆绿色的衫裙,脚踩着青石板路,欢快地跑过来救她了。
襄阳公主身份尊贵,便也不必曲意逢迎,可不管那些起哄要她参与曲水流觞之人,直接拉着盛宝珠便要离开。
盛宝珠乐得随她离开,然后没走几步又想起崔家之事,於是住了步伐,问道:“急急忙忙地找我何事?”
“走走走,”襄阳公主挽着她的胳膊,“陪我去找个人。”
盛宝珠又问:“找谁?不会是王司直吧?”
见襄阳公主难得的扭扭捏捏丶期期艾艾模样,她挑了挑眉,还真让她猜中了。
“不行,”盛宝珠瞧了瞧崔家女眷的方向,崔姝妍还在那里,於是她摇了摇头,“我不能去。”
襄阳公主一脸委屈:“为何?你不愿意陪我去?”
盛宝珠叹了口气,思索再三,还是带着她远离人群,找了个僻静些的地方,又压低了嗓音将自己心中顾虑告知与她,只是并未言明是自己前世所闻,而是一个梦境。
襄阳公主听完不禁陷入沈默,这不是盛宝珠第一次这样说明自己的梦魇,仔细想来,确实有一些与后来发生之事吻合,譬如太子会在前往道观途中身受重伤。只是到底是预知未来,还是仅仅只是巧合,襄阳公主不得而知。
眼见盛宝珠忧思过重,襄阳公主宽慰道:“崔姝妍会衣冠不整地与外男共处一室,不是醉酒便是被人所害,那也要等到宴间用膳之后,你眼下即使是寸步不离也没什么用。”
她又吩咐自己随侍的宫娥,吩咐她去找人暗中提醒崔淑慎,但不要讲明是她二人所托。
“宝珠,崔家眼高於顶,谢家又和崔家向来不对付,你若是贸然过去相告,他们不仅不会听,反倒会觉得我们有所预谋。”
盛宝珠沈默了片刻,又道:“可是……我不相信崔九娘会做出在宴间衣冠不整地与外男共处一室这样的事。即使她真与情人私下相会,也不该受那样的折辱,名誉尽毁,她并没有做错什么。”
“宝珠,放心吧,”襄阳公主拍了拍她的肩,“有人暗中提醒,崔姝妍会有所防备的。”
听到她这番话,盛宝珠叹了口气,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一些。
襄阳公主继续拉着她去寻意中人,终於在紫云楼前的连廊处瞧见了王司直的身影。
今日春宴,王司直依旧是一袭深绿官袍,只是现下身旁却多出一抹朱红。身形颀长削瘦,身着朱红色圆领袍,蹀躞带勾勒出腰身,竟是李存珩。
盛宝珠讶然出声:“太子殿下?”
两人循声望来,襄阳公主雀跃的神色化作讪讪笑意:“二丶二哥……好巧,哈哈。”
对於她来说,没有什么比去寻自己心心念念的意中人,却正巧遇到兄长更尴尬的事情了。
王砚之谦恭地行礼:“公主殿下,盛娘子。”
李存珩施施然走下连廊,眸色平淡:“巧合?”
襄阳公主望了望天,随即眼珠一转,毅然决然地将盛宝珠推了出去:“不是巧合,是宝珠非要来找二哥的。”
盛宝珠瞪大了双眸,一时间不知该赞叹於她的反应之快,还是该指责她重色轻友。
李存珩挑了挑眉,一双桃花眼盯着盛宝珠,重覆着襄阳公主的话,似笑非笑:“非要来找我?”
“对,”不待盛宝珠开口解释,襄阳公主立即抢话,“宝珠应当是和二哥有要事相商。”
她说得一本正经,只是面上止不住地和盛宝珠使眼色,希望盛宝珠能支开自家二哥,好让自己能和王砚之单独相处片刻。
盛宝珠心中叹了口气,只怕阿玖是铁了心要嫁给王砚之,日后……希望真能与上一世的发展不同,不过这也要看李存珩的想法了。
她认命似的点了点头,算是认下了襄阳公主的说辞。
两人的心思都在李存珩眼下一览无馀,他眸中划过一抹笑意,颔首道:“好,那我们便去曲江池边走走。”
他话语一顿,眸中笑意便如曲江池水一般流淌到她身上:“听听盛娘子有何要事要与我商议。”
三月莺时,春和景明,曲江池水波光粼粼,轻风拂过,有浮光跃金。
盛宝珠今日并未身穿上一世的橙色圆领袍,而是换了一身朱樱色衫裙,挽着碧山色的披帛,却恰好与李存珩的朱红常服相配。两人沿着曲江池畔款行,难免引人注目,时不时有人回过头窃窃私语。
崔家女眷还在曲水流觞之处,盛宝珠便也有意无意地朝那处看。
李存珩淡淡地扫视了那处的众人一眼,并没有那个人的身影。他心里冷笑一声,也是,如今山雨欲来,唇亡齿寒,谢家恐怕正乱成一团。
然而当他开口,嗓音却如一池春水:“怎么?莫非盛娘子如今改了性子,热衷於曲水流觞了?”
这话中是毫不掩饰的亲昵,带了几分熟稔的揶揄,盛宝珠的心思都在崔家女眷那边,一时间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她闻言摇了摇头,下意识说道:“我只是有些担心崔……”
盛宝珠意识到自己的话不妥,连忙打住,讪讪地擡眼望向他。
李存珩回望她,双眸含着平和笑意,十分善解人意地道:“无妨,不想说可以不说的。”
盛宝珠拿不准李存珩到底知不知道崔姝妍的事情,而这样的事情似乎也没必要多一个人知道。
正思忖着,她又往曲水流觞那处瞥了一眼,随即顿住,那一抹天水碧不见了。
盛宝珠心道不好,细细分辨,几位崔家女眷还在,只是崔姝妍不见了踪影,同样不见的,还有崔家七娘崔淑慎。
见她面露焦急,李存珩立时猜出了她的心思,朝角落里的侍卫递了个眼色。侍卫领命,随即消失不见。
“别急,”李存珩伸出手似乎想要抚上她的肩,只是动作顿了顿,终究还是收回了手,“已经让人去找了。”
不多时侍卫便回来覆命,指引了方向。
李存珩领着盛宝珠往侍卫所指的方向去,越过池上拱桥,又穿过几道连廊,停在了一处院落前,匾额上书桃花坞。桃花坞因周边遍植桃花而得名,用以作为女客临时休憩之地。
他於院门前止步,转身朝盛宝珠莞尔:“你要找的人应该在这里,我不便入内,便在此处等候你罢。”
不管先前发生了什么,他确实帮了大忙,於是盛宝珠颔首说道:“多谢殿下。”
李存珩略微摇头,说道:“宝珠,以我们的情谊,何必言谢。”
盛宝珠一怔,却也来不及再说什么,带着身后的琥珀匆匆步入桃花坞内。
此时开宴不久,夫人娘子们几乎都在游园踏青,宫娥也多半随侍在帝后左右,因而桃花坞内鲜有人至。上巳节是普天同庆的日子,管事的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小宫娥们偷溜出去玩乐,留在桃花坞内的侍候的仅有一位年长的嬷嬷,正倚着柱子昏昏欲睡。
“嬷嬷,”盛宝珠上前唤醒了她,“可瞧见过崔家九娘?”
那嬷嬷被人惊醒,迷迷糊糊间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听到她的话语又瞬间清醒过来:“崔丶崔家娘子?”
盛宝珠点了点头,连忙道:“我来寻她,有急事。”
嬷嬷睡了好半晌,哪里知道什么崔家娘子,支支吾吾:“应该……应该没有来这儿吧。”
盛宝珠见此情形,知道问她没用了,与琥珀对视一眼,当即分开去找。
嬷嬷知道不妙,磨磨蹭蹭地要跟着她们,盛宝珠自然不肯,若是当真被她撞见了崔姝妍的事情,那可完了。
於是她道:“嬷嬷,我的镯子不见了,应该是不小心丢在院子里了,你去帮我找找罢。”
嬷嬷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点头答应,往外去了。
随意找了借口支走嬷嬷,盛宝珠这才开始一间间厢房找起来。然而桃花坞厢房众多,这样一间间找起来,怕是其他人早就到了。
她环顾四周,希望能发现什么崔姝妍的踪迹,却隐约嗅到些许异香。
盛宝珠并不确定这异香是否来自於自己想找的人,只是循着香气走,终於来到一间厢房前。
她尝试着推开厢房的门,并没有上锁,“吱呀”一声,门扉打开,甜腻的异香立即扑面而来。
厢房内,天水碧的外衫与深色长袍纠缠在一起,落於榻前。
是崔姝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