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氏非望京本地人,祖籍在冀北道惠州,韩修曾祖与兄弟分家侨居至此,与其他家族相比,来望京算晚的。
惠州韩氏迄今依旧声名不显,望京韩氏倒是闯出了一番名堂,但可惜这点名堂在望京这个阀阅林立、贤才多如牛毛的灵秀之地着实不值一提,声名最显赫时也不过韩修进士高第、又被点为探花的那一年而已,那段时间韩家门庭若市,好生热闹,韩修迟迟未决的婚事也因此定了下来,当年年底便成了亲。
在此之后,韩氏再度沉寂下去,不过这实在怨不得韩修,谁教那年出了个裴靖,自那往后近十年间,望京天翻地覆,大事频仍,不管是龙是凤还是什么东西,都得敛尽爪牙乖乖卧着,为裴靖息声让路。
韩修今年三十有一,聘姬氏姊妹,便是那个自居周公传家,自诩清高脱俗,但为人耻曰“不处事而事事存事事之心”的姬氏,姊妹二人与妾海氏共育二子三女。
韩修本人历任清要,又是首任玉衡学士,可谓年轻有为。只是秘书监职责单纯,终日与图书典籍为伍,虽清贵却无多少实权,于家族和姻娅助益有限,于官人本人而言也非甚好归宿。因此,韩修乃至韩氏渴望改变现状的迫切心情完全可以理解。
韩熙乃韩修异母弟,因自幼聪慧好学,便一直养在韩夫人膝下,与韩修接受同等教育,可能是想再培养出一个高第进士,但就眼下形势来看,韩家多半已替他放弃了科举这条路,而选择另辟蹊径。
因着宣帝实录编纂,韩修常与裴靖见面,便有机会在裴靖面前反复提及韩熙,总言某某精巧字句为弟熙所想。
由于其人意图过于明显,盛瑾瑜忍无可忍,便在韩修又一次提起韩熙时阴阳怪气,说这也是韩熙所想,那也是韩熙所想,韩修在这次编纂中怕不是只挂了个名字,这官不想做便不要做了,换其弟来做。
韩修尴尬不能自白,只好连连告罪,不敢再主动言论韩熙。
既然相对委婉的方式不顶用,韩家遂换了另一种更加直白的办法。
裴靖入主太极宫后,开放了芙蓉池宫外六景以为百姓游乐之所,天气渐渐暖和起来,她便也常去芙蓉池批阅奏疏。
来芙蓉池游玩的多是达官显贵,进入宫内也不妨事,既都在芙蓉池内,便难免会相遇,与别家频频“偶遇”、总是“不经意间”落下点东西的郎君相比,一丝不苟、进退得宜的韩熙显得尤为清新脱俗。
可惜裴靖并不能欣赏韩熙的清新脱俗,准确来说,她的自闭性格使她不待见任何陌生人,不管男女老幼,尽管那些人通常情况下并不能溜达到她跟前,但只远远看到都会使她感到烦躁不安。
奚迟也不高兴某些心怀不轨的年轻郎君在裴靖面前晃来晃去,遂主动提出替裴靖“望风”,凡看到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郎君出现,便立马提醒裴靖该回天权殿了。
裴靖对韩熙只是一视同仁的不待见,盛瑾瑜对此人则是肉眼可见的讨厌,不似针对明庭竹时仅仅于纸面含沙射影,他且打算付诸于实践,多次撺掇宁宴和他一起去堵韩熙,要同那人好生说道说道。
宁宴虽不喜欢韩熙,但也不想听盛瑾瑜的,因为盛瑾瑜总拿他当枪使,得罪人的都是他,捞好处的都是盛瑾瑜,他又不是傻子,同样的当上无数遍还不知悔改,于是将此事告诉了奚迟,请奚迟帮忙拿主意。
奚迟建议他再等等,明庭竹现已启程返京,明韩二人性格相似,若放到一处,必定火花四溅。
然而不等明庭竹回来,宁宴便自行与韩熙起了冲突,事虽未能避开,倒是全了自己不给盛瑾瑜当枪使的夙愿。
事发在一个清晨,宁宴旬休,送裴靖去上朝后突发奇想,带着安歌去芙蓉池采花,意外与携同友人游园的韩熙狭路相逢。
韩熙出门不多,认识的人也不多,加之宁宴侧身相对,看不见面容,远见其举止活泼,身旁跟着安歌,便以为是新得宠的郎君,刚好友人正提到宁宴,他立刻意有所指地点评说,宁宴虽有皇后之名却无皇后之实,怕是早已不得圣心,宫中新人换旧人,宁宴人老珠黄,远不如新人貌美伶俐,迟早会被彻底厌弃。
宁宴闻言转过身来,打量着明显精心装扮过的韩熙,冷笑着嘲讽道,“你们韩氏为了前程当真连脸都不要了,竟想出送子入宫争宠这种旁门左道的办法,你倒也配合,一副长舌做派,小家子相!”
“阁下说话不堪入耳!”韩熙拧起眉头,也打量起宁宴,“难不成阁下入宫的缘由要比鄙人清白高贵?”
“我与陛下十年婚约,乃正经夫妻,自是比你清高。你虽比我年轻许多,却好像没什么用,陛下喜欢我,不喜欢你。”宁宴傲娇地抬起下巴,这点自信他还是有的。
韩熙至此方知面前之人是谁,顿时心跳慌如脱兔,但犹自镇定地反驳,“凉国侯方才那番话的意思是,只许男子三妻四妾,而陛下纵为天子,也只能对凉国侯一人从一而终吗?可据鄙人所知,太微才是真正的中宫之主,若要陛下从一而终,恐怕第一个被撵出宫的便是凉国侯你吧?”
“你少胡说八道!”宁宴急了,红衣烈烈如怒火焚烧,“我何时说过这种话?”
安歌上前一步,厉声喝道,“韩郎君请慎言,岂敢诽谤皇后!”
友人忙将韩熙掩至身后,“请皇后明鉴,和明贤弟绝无污蔑之意!”
韩熙本应见好就收,可不知为何,竟莫名与宁宴对峙起来,“凉国侯所言不正是此意吗?”
宁宴气得面色通红,“你胡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韩熙微露鄙夷,“那凉国侯是何意?难不成是说男子只有为官做宰、带兵打仗方为建功立业,与人婚媾即是旁门左道?若入宫为妃为旁门左道,凉国侯将惠华二妃置于何地?”
“你他……你再歪曲事实信不信我揍你?”
“凉国侯是陛下十余年的未婚夫,鄙人不过一介白身,凉国侯是尊,鄙人是卑,凉国侯自然可以随意处置鄙人,鄙人断不敢有怨言。”
“你胡说!我……你……”宁宴平生第一次被人抢白得说不出话来,“我不与你饶舌,你速度回你家去,别再让我看到你在陛下面前搔首弄姿!”
韩熙不屑地嗤笑一声,“凉国侯身为男子汉大丈夫,却无丝毫容人雅量,妒忌心之重实令鄙人叹为观止!有凉国侯这般气量狭隘之人在枕边,陛下当真是辛苦极了。”
“你这般巧言令色、虚与委蛇之人,天底下有几人能容得下?”
“海纳百川,陛下定能容得下鄙人,至于凉国侯能否容纳鄙人,那便是凉国侯需要费心思量的事了,愿凉国侯早日得偿所愿,鄙人告辞。”韩熙朝宁宴叉手一礼,头也不回地走了。
安歌与友人在旁试图劝阻,但却插不上话,最后只得看着宁宴与韩熙不欢而散,一个气坏了,一个吓坏了,各自慌里慌张地追上去。
宁宴平白被人好一阵污蔑挑衅,不禁气得七窍生烟,愤怒之余又充满担心,担心韩熙故意曲解他的意思,在外面谣诼诽谤,对裴靖不利。
安歌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问宁宴刚刚与人争辩的勇气去哪儿了,这在才开始担心会不会有些晚了?
“那怎么办?”宁宴沮丧地垮下脸,忽又感觉不对,明明是对方挑衅在先,怎么现在担惊受怕的人反而成了他?
安歌也不知该怎么办,思忖须臾,建议宁宴找个明白人请教一番。
宁宴犹豫了半天,不敢告诉奚迟,只好扭扭捏捏地去找盛瑾瑜。
盛瑾瑜听罢宁宴所言,毫不留情地大肆嘲笑一通,先前要宁宴和他一起去,宁宴非但不听,还找奚迟打小报告,这回可好了,自己上赶着惹事,还没惹明白,实属活该!
宁宴理亏心虚,撇了下嘴以示不满,问到底该怎么办。
盛瑾瑜劝他放宽心,皇后训斥臣仆很正常,韩家断不敢对皇后不满,更不敢议论皇帝,倘若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便去找裴靖告一状,给韩修兄弟和韩家一点颜色瞧瞧。
宁宴私以为这人没明白他的意思,便又复述了一遍。
盛瑾瑜也认为这人没明白他的意思,跟着复述了一遍。
二人正僵持着,张赋秋拿着一本文集来找盛瑾瑜。
见宁宴在此,张赋秋莞尔而笑,“陛下便猜到凉国侯在这里,听闻韩和明郎君正在芙蓉池,陛下特赐文集一本,教盛郎君给他送去,凉国侯若想去也可跟着去。”
“我才不去!”宁宴断然拒绝,他刚和韩熙吵了一架,怎可能给那人送书。
盛瑾瑜接过文集翻了几页,尽是些赞美名士性情敦肃的文章,拿给宁宴一看,宁宴不明就里,依旧不肯去,气得他白了宁宴一眼,骂其“傻狗”。
张赋秋依旧笑着,“不去也好,陛下现已散朝回殿,凉国侯可自行前去。”
宁宴又丧起脸,第一次对裴靖避之不及,“我等下再去行不行?”
盛瑾瑜又骂了句“傻狗”,不等宁宴翻脸,先一步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