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
这是裴靖有生以来最难熬的五天,她倚在角落的稻草堆上,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宛如一座雕像一般。
于她而言,坐牢的难熬之处不在于孤独,更不在于饥饿——她的同伴近在咫尺,随时可以聊天,每天也有丰盛的朝晚食送到,有时甚至还有犯人不该有的宵夜——在于她自囿于一种困境之中,等候一个未定的结局,身不由己的痛苦让时间变得格外漫长。
五天前,她与被关在对面的奚迟因“勾结纯华观道士谋害皇帝”的罪名被大理寺缉捕。
事虽荒诞,却可真切地感受到,当司法官僚开始践踏法度、肆意陷害时会有多可怕,甚至让她对这世间有了新的看法。
从前她以为自己位卑言轻,兼身份特殊,他人的事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波及到她,经此一事再看,每当有所风吹草动,如她这般的人才是最先被摧折之人,不动她并非是怕她,只是暂时不需要她罢了。
譬如这次,她和奚迟原本在家闲着快活,忽遭熟人背刺,醒来时便已身陷囹圄,身上还背了一堆闻所未闻的罪名,一群人对着她二人喊打喊杀,逼迫他们认罪受罚。
可怜她到现在仍未知晓事情全貌,只从偷偷跑来探望的好朋友口中得知朝中最近发生异动,有人欲拿他们作伐打击政敌,具体如何则不知。
冤枉荒唐不尽言!
幸好还有朋友在外奔走,内外共同动作,否则只怕早已冤死狱中。
时至今日,五天过去了,事态却再无进展,朋友也没有再来,这不由得令她疑窦丛生,心神不宁。
哗啦……
牢外倏然响起锁链拨动的声音,裴靖瞬间回神,将视线投向门外。
狱吏拎着食盒走进来,分放好饭食,又一声不响地离开。
原来是送饭的。
她失望地收回视线,看着手边热腾腾的饭菜,毫无食欲。
自前日起,大理狱一改前几日的刻薄,在吃食上极尽优待,然有诸多闹剧在先,她对大理寺这个昔日伙伴的信任已然降至冰点,对方送来的一切用度皆不敢取用,全靠奚迟每顿余下的半碗汤存活。
在充满危险的情况下,他们当中必须有个人随时保持绝对的清醒,从前是奚迟,现在换成了更擅长此道的裴靖。
听见牢门一锁,奚迟立刻摘下面具,露出一张十三四岁少年特有的青涩面孔。
他端起碗灌了一口汤,静坐了一刻钟,然后将汤碗顺出牢门缝隙推了过来。
裴靖伸手接住这半碗汤,也摘下了那张遮住半边脸的黑铁面具。
太微总说她与奚迟生错了,女孩应有的清秀柔美全长在了奚迟的脸上,男子应有的锋利深邃却长在了她的脸上,男生女相主富贵,女生男相多劳累。
裴靖不以为然,他们这一行能富贵到哪儿去,又能劳累到哪儿去,得过且过罢了。
她慢悠悠喝完半凉的汤,将碗推回去,摸索着重新戴好面具。
“卿卿,卿卿!”
听到有人喊自己,裴靖扭头看过去,见奚迟正端着碗扒饭,眼睛却望向她。
“宴哥怎么还不来,他该不会是没按照你说的去做,自作主张把事办砸了吧?”
奚迟低哑的声音一下勾出裴靖内心的忐忑,这便是她细密谋划了那么多却依旧感到惶恐的原因——宴哥这人不太靠谱了!
可眼下这般境地,纵使对方再靠不住,她也只能将渺茫的希望寄托在这一人身上,并迫使自己对其充满信心。
“相信他。”裴靖佯作平静地回道,低着头反复调整着面具。
可奚迟不是旁人,将近十年的朝夕相处使得二人之间几乎没有任何秘密,他们洞悉对方的喜怒哀乐和所思所想,甚至不需要眼神与暗示。
奚迟对着热气即将散尽的饭菜长长地叹了口气,一下也没了食欲。
此后两人未再言语,寂静如死潭。
裴靖只是习惯性地保持沉默,而奚迟满心躁郁实难言喻。
遥夜沉沉,终于等到天窗漏下一丝稀薄的曙光。
石牢外忽然吵嚷起来,其中一人的嗓门格外大气敞亮,乍一开口便吵醒了半梦半醒的二人。
裴靖仔细一听,立刻坐直身体。
“来了!”奚迟双眼直直盯着门外过道,表情甚是迫切。
“少卿到!”
外面有人高喊一声,喧闹立止。
又过片刻,有人打开了石牢的大门,一堆人踩着光亮涌进来,瞬间塞满狭窄的过道。
就着昏暗的光线,裴靖看清了为首之人的面容和穿着。
此人约摸十七八岁,长相爽朗张扬,眼睛大而有神,只是眼神过于清澈,以至于看上去不太聪明。
他身着红色宽袖长袍,头顶一只金丝攒花小冠,举手投足间尽是少年轻狂意气,即便站在暗角里,也如朝阳般熠熠生辉。
裴靖心里顿时大石落地。
奚迟喜出望外,“噌”地跳起来,难掩激动地唤了声“凉国侯”。
凉国侯矜贵地点了下头,接着斜眼看向一旁的狱吏,趾高气昂地开口,用高昂激越、清亮朗朗的嗓音说着阴阳怪气的话,“你是准备让我开门吗?要不你站过来当凉国侯,我站过去干狱丞得了呗?”
狱吏不敢吭声,求救地看向旁边一位服绯的中年人。
中年人一挥手,狱吏松了口气,马上掏出钥匙打开门,毕恭毕敬地请出裴奚二人。
裴靖久坐腿麻,出门时踉跄了一下。
凉国侯见状立刻扯着嗓子嚷嚷起来,“好你个大理寺,好你个大理少卿,竟敢虐待日躔卫,不想活了吧你们!”
那服绯的中年人正是大理少卿本人,听闻凉国侯这番污蔑之词顿时十分不满,“凉国侯说话可要讲真凭实据,若有所怀疑还请给予下官时间另行查明,真相未定之前请凉国侯慎言!”
“有没有你们自己心里最清楚!”凉国侯冷嗤一声,招呼裴靖与奚迟随他离开,“我们走!”
众人跟在三人后面涌出石牢,一直将此三人送到皇城外,并堵在应天门下遥遥目送,好似生怕他们折回来似的。
甫一离开皇城,凉国侯便迫不及待地邀功,“你俩吩咐的每件事我都认真办了,如何,宴哥办事漂亮吧?”
裴靖没搭理他,而是回过头看了大理少卿一眼,貌似自言自语地说了句“看着面善”。
奚迟看向裴靖的眼神一顿,迟疑片刻,而后低低唤了声“宴哥”。
凉国侯了然,立刻转身折返唤住将要离开的大理少卿,“钟离少卿面善,好像在哪儿见过,可是出席过某岁闻喜宴?”
大理少卿被他问得愣了愣,俄而摇头,“下官挽郎释褐,历任外官,初次累迁入京,未曾有幸任职六部,更不曾参加过闻喜宴。”
“抱歉,告辞。”凉国侯朝他敷衍一礼,快步跑回去和等在原地的二人解释,“他今天刚上任,这个岁数才结束外放得任京官,想来没什么太大的依仗,应当不属于两派,是个孤臣。”
裴靖点点头,与凉国侯和奚迟并肩沿街往东走。
凉国侯一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奚迟也有耐心地一一应和,裴靖照旧默不作声。
晨鼓未响,距离开坊还有一段时间,三人刚拐向北便与南玄武卫的巡逻队伍迎面相遇。
不等对方反应,凉国侯赶紧表明身份,“我乃北玄武卫中郎将宁宴,正协助日躔卫办案。”
凉国侯名讳宁宴,虽袭父爵,却也在军中任职。其就职的北玄武卫负责御前宿卫,与东西南玄武卫同属玄武司。他三番两次提到的日躔卫全称为“北玄武卫日躔禁卫军”,裴靖与奚迟便任职于此。
队伍头领立刻下马,拱手对裴奚二人说了声“打扰”,接着又向宁宴见礼,自称南玄武卫中郎将,姓张。
两位中郎将胡乱寒暄了几句,南玄武卫还要继续巡城,宁宴不好多作打扰,遂相互道别,张中郎带兵往西去,三人则沿着皇城墙根继续向北出城。
宁宴一路表功,满心期待地等着裴靖夸他。
裴靖很无奈,正寻思着怎么表扬两句,不料路边的门洞里突然扔出几个人来,险些将她砸翻在地。
她后退几步抬头一看,是长政门。
长政门是皇城的东门,只有要出京的官员才会走这个门。因为出了此门往东走到头便是龙首门,龙首门外即是官道。
为官者多避讳贬黜外放,若无要紧事,一向是不肯走这道门的。
看来被扔出来的多半是因事得罪了人,即将外放的官员。
宁宴连忙将裴靖揽到身后,怒声呵斥,“不知道还在宵禁吗,不想活了!”
奚迟扶起仰倒在地的两人,两人捡起包袱朝他拱了拱手,连连称谢。
说话间,门里跑出个人来,口中喊着“中郎将恕罪”。
原是西玄武卫的一名监门将军,他示意宁宴借一步说话。
裴靖悄悄看过去,宁宴背对着她,她只能看到那名守将回话时的口型。
“他们得罪了那人……要求即刻启程……宋县令听说有场三司推事没让御史台参与,当堂仗弹,人家已被秦国公弹过,他还不依不饶,结果被贬去岭南那片做县令了吧……那些是被连坐的……”
三司推事罕有,裴靖琢磨了下,若她没有猜错的话,这人所说的应是她与奚迟刚刚经受的这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