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想,当即便冷冷丢下一句,转身朝梧桐仙境而去。
我说过,百鸟众族不再介入,自然也包括任何人。
“东深,乌暝用命守护入口,我相信只有你能替他继续守护,若你愿意,三日后九重天朝阳殿,我会亲自将天帝之位传给你。”
王母的话在身后静静传来,东深停下脚步,良久后回眸,那颗桑树下空无一人,唯剩下那金黄玉卷悬浮在半空中。
东深垂眸,拿出袖中的那片翎羽,缓缓闭上眸子。
这一生,谁也不自在,乌暝,如果你还在,想来也会劝说我吧。
极地之域那片紫竹林中,桑离沿着小路缓缓走进去。
里面桃花漫天,如诗如画,九头鸟挖的那天小河贯穿其间,流水孱孱,别有一番风味。
当年她从九幽满怀希望而归时,也曾走过这条路,只是当时,并不曾有这条小河。
回首百年,物是人非,如今景物也不曾一尘不变。
她站在小路的尽头,看着竹林深处闲坐的素衣男子,伫立良久。
他微微垂眸,容颜如昔,长发晶莹如雪,唇角柔和。
只是,桑离却陡然忆起千年前无妄海之上他决绝的眉眼,冰冷到残忍的声音,毫无留念的冷漠背影。
“牧尘,夜离的怨愤在碧月弓冰火两重天持续了千年,你呢,可曾后悔过?可曾想起有过一个叫桑离的人,信了你千年,对你好了千年,又……恨了你千年?”
桑离抬步朝竹林深处那么素色人影走去,嘴唇勾勒出莫名的弧度。
不过,真可惜,我如今是桑离。
和你相识千万年,却从来不曾对你有半分别样情愫的桑离。
那个曾经娓娓动情,因你而想要复活我的夜离,在澹墨受到重创的那一日,被你亲手焚烧,葬送在无妄海。
你……可曾后悔?
步履缓慢,素色的人影走进竹林,端坐的牧尘抬眸,定定的望着她。
还是……一如八万前啊……
竹林晃动,桃花纷飞,亿万神袛,都不及她走来时,眉间一抹风华。
牧尘将手上书卷收好,倒了一杯温茶,垂下眸子:“坐吧。”
桑离拂袖,端坐在他对,眸色漆黑,似蕴藏着上万年的浮云纠葛,沧海桑田。
她端起茶,轻抿了一口,随后一怔。
茶香清甜,入口回甘,是她一贯喜欢的清茶。
是桑离喜欢的,不是夜离。
你记得真清楚,早些年那些三界中的小仙都喜欢送这种清茶去神界,总是叫人不知如何退却。
她素来脸皮薄,自是不想让这些小仙为难,久而久之,就养成了这样的习惯,但牧尘却从来没有弄错过。
无论是她喜欢的衣饰,还是吃食,都是符合她的口味。
牧尘笑了笑,神色依旧淡然,道:“我见三界中混沌之力越发浓郁,想来你已经取了碧月弓,也有了夜离的记忆。”
桑离握着茶杯的手轻顿,微微蹙眉,抬眸道:“牧尘,你当年为何做出那些?”
牧尘垂眸,并未出声,只是沉默。
“无论是澹墨,亦或者是夜离,都算是我至亲之人,虽然……”桑离停住声,话语渐渐清冷:“你如此做,可曾想过若我醒来,又该如何自处?杀了你为他们报仇,还是既往不咎,当作这些事不曾发生过?”
她看着牧尘垂下的眉宇,屈身靠近,一字一句道:“你明明知道无论是哪一种我都做不到,为何还要将我逼到这种地步?”
两个人静静对峙,一人沉默不语,一人眼带愤慨。
风过桃花散,跌落在地的些许微弱声音打破了这诡异的安静。
牧尘将手边的茶杯绕了两圈,静静抬眸,瞥了桑离一眼,道:“桑离,夜离对暮天有情,那你呢?”
这一次,轮到桑离径自无言。
而后,她蹙眉看向牧尘,神色微有不耐。
“你我相识千万年,应当知道,不喜便是不喜,我有暮天记忆如何,并非代表我同样爱夜离,你不也是一样?”牧尘淡声道。
隔着氤氲的雾气,桑离掩在袍中的手猛地一缩。
是以,这便是原因?
他对夜离无情,怕惹上麻烦,是以才会做到这种地步?
真是混账,牧尘说不爱,难道她桑离还会舔着脸,继续一厢情愿不成?
“你说得不错,我虽也有夜离的记忆,但到底不是她,那些俗不可耐的小情小爱,看着只觉得碍眼,若是我当初便有自己的记忆,恐怕也不会对暮天有任何情意。”
桑离冷声道,眉眼淡漠,将心底莫名的涩然压下。
这世间莫过于此,最熟悉的人,才知道如何伤彼此最深。
只是,有些事发生了,终究不能一笑而过,正因为曾经也期待过,在意过,是以才难以面对。
牧尘神色一僵,定定看了桑离半晌,他以为……
他违心说了这些,以为桑离会有不一样的说法,哪曾想,桑离也不曾退让半分。
牧尘顿了片刻,才端起茶杯,低声道:“是吗?原来是俗不可耐啊……”
声音低沉,竟有一抹难言的寂寥,桑离抬眸看去,却只见他神情清冷,不由得暗下自嘲,转过了眼。
到如今,竟还会妄想他会有一丝歉疚?
桑离,到底是你高看了他啊!
“那你恨我吗?桑离,我让澹墨重伤,让夜离身死……你……恨我吗?”
“恨?为何要恨?”桑离挑眉:“若我是夜离,也许会有,可我不止是夜离,夜里恨你,是因你明知她初衷却阻止,可我知你不过心冷罢了。”
千万年情意,牧尘,我该如何恨你?
即使你做到这一步,我又能对你如何?
“当初之事,你打算一笔勾销不成?”
“不,等神界开启,这四海八荒便交给你,是好是坏我不会再过问。”
“为何交给我?你就当真不担心我助漆河灭了仙界?”
“无论你当初做了何事,你都是上神牧尘,你对夜离无情无义,断然不会拿三界安危开玩笑。”
“说得真好,桑离,你这些大道理都说了上万年,还是没丢下,我呢,你要如何处置我?”
“留在这里,永生永世不能踏足神界一步。”桑离抬眸,缓缓出声。
这是她唯一能做到的惩罚,刚才她无法说完的那句话……澹墨和夜离对她固然重要,可即便最后一刻,夜离都在告诉她,不要恨他。
是啊,夜离什么都知道,比她还要出色。
所以,如今到了她这里,她反倒迟疑退缩了。
牧尘笑了起来,眼底划过莫名的意味,垂眸:“桑离,我伤害了他们,只是将我放逐三界之中,是不是太轻了?”
他嘴角微嘲,也不知对何不满。
桑离不知怎的,只觉得此时的牧尘格外的凉薄。
她眼底晕起薄怒,压下心底的冷意,转过眼却见泽煌不知何时已站在不远的竹林中。
桑离轻呼出一口气,道:“既然来了,为何不出声?”
“我又不曾躲躲藏藏,是你自己不曾发现,怎就赖在我身上了?”泽煌眉一扬,朝两人走来,大喇喇的坐在牧尘和桑离中间,端起桌上备好的茶水,一饮而尽:“看样子你是知道我要来,选的还是桑离喜欢的口味。”
话落,偏向桑离,斜眸看她:“都是有娃的人了,怎么也不知换换品味?”
牧尘低头喝茶,面上云淡风轻。
桑离白了泽煌一眼,轻哼一声懒得理他。
竹林之外的世界,管它三姐倾覆,恩怨纠葛,此时他们三人只管饮茶,随意闲聊,八万年时光,仿佛从未发生。
千万年前便是如此相处,到如今,还能坐在一起,已是世间难得之事。
只不过,谁都清楚,眼下这恐怕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若九冥在这里,便也是无憾了。”桑离勾了勾唇,茶杯放在石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终是打破了这难得的气氛。
神界众神几许,唯有他们三人和幽九冥关系极好。
“牧尘,九冥在何处?”
“桑离,这件事说来话长,还是由我来说吧,有些事,我的确隐瞒了你。”泽煌打断桑离的质问,看向她,眼底是莫名的坚持。
牧尘微怔,眉头皱起。
“你说。”桑离抬眸,看着他。
“你没有的那六百年的记忆,所以有些事你并不清楚,你苏醒时我曾告诉你当初神魔大战是必然发生的,同时亦是天地劫难,其实不太对,与我有关。”
一句话犹如石破天惊,桑离眼底划过淡淡的惊讶,牧尘亦朝桑离看去。
桑离丢失了那千年的记忆?
“当初我以九幽为炼狱,搜集世间众魔,却不慎引下了神魔大战,你才会因此对抗天道。”泽煌看着桑离,一字一句,沉声道。
“你派九冥他们前往九幽劝说我,可他们却惨死在血阵之中,是我……害死了他们。”
桑离面上没有一丝表情,泽煌却突然松了口气,他隐瞒了那么久,甚至因此纵容天帝的所作所为,到现在,都没有必要了。
“你为何要如此做?”桑离盯着泽煌,问道。
“是吗?”桑离轻飘飘的反问了一句,回转头,懒得再看泽煌,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泽煌和牧尘同时朝桑离看去,牧尘一副早知如此的模样,泽煌却怔住了,哑声道:“桑离,我说八万年前那场劫难是我造成的,我害死了九冥,也累得你殉道,这就是事实。”
“我再说一遍,是吗?”桑离兀的转头,目光灼灼:“你若在九幽布下灭世阵法,我会觉得你另有苦衷,若九冥真的死于大阵中,也不可能是你所谓,我若殉道,一定是因为……我早就对天道不满。泽煌,我们认识多久了,即便三界毁了,我也不会觉得你就是为了那些身外之物。”
桑离轻飘飘的瞥了他一眼,冷声道:“因为你是泽煌,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都给我扔到一边,既然你不愿说,我也不会追问。”
“桑离……”这样丝毫不在意的桑离他已经很久没看到了,可是,泽煌却没有错过她眼底深切的悲痛。
不是怪他引起神魔大战,而是怨他不能告诉她这般做的缘由。
大概,也是认为他无法相信她。
八万年了,他从不觉得当初的选择有错,即便时光倒流,他依然也会如此抉择。
只是,他却无法否认,他所做的这一切,黑桑离带来了永生无法释怀的伤害。
泽煌垂下眸子,眼底只有无奈。
桑离朝牧尘看去,道:“有些事既然发生了,总要有个结果才是,何况此去经年,我们大概也不会有再见的时候。”
牧尘笑了笑:“我也觉得如此甚好,九冥如今……算了,若是因缘际会,可能还会出现,桑离,以后……”他顿了顿:“好吧,说来说去,澹墨和夜离之事,是我的错。”
“不必,也许这就是他们要经历的劫难,就算你道歉,也无法改变,回到神界之前,我不会再来无妄海了。”
桑离起身,行了两步,却微微怔住,垂眸看着被拉住的手腕,转过身来。
牧尘就这样站在她身后,一瞬不瞬,那双眸子仿似空洞无物,却又让她有种错觉,里面盛满了温柔缱绻。
“桑离,以后……要照顾好自己。”
“牧尘,你真是这世间最残忍之人,可以冷酷到毁灭另一个我,也能温柔得让我错以为你一直如此深爱这我。”
手腕处温热的触感传到心底,桑离突然靠近牧尘,将他拥在怀里。
泽煌瞧见这一幕,微微一怔,随后撇过头。
牧尘浑身僵硬,手朝她肩上落去,却又在最后即将触碰到时,停下动作。
“暮天,我承认曾经对你动过情,但如今,我放弃了。”桑离望着漫天的桃花,声声无尽苍凉。
这是夜离千年前就应该说的话,就算太迟了,她终究还是要说。
极地之域她拼命想要救的暮天,诛仙台为了不让暮天为难的决绝,三界交汇处等她归来的暮天……
哪怕记忆重新拥有,可有些事再也没了回转的余地。
她终究早已失去了那个曾经满心满眼都是她,让她冰凉心湖一点一点热起来的男子,只是,她一直不曾意识到。
在桑离看不到的地方,牧尘望着远方,似是释怀,又似是叹息。
“我知道。”
手腕处的温暖尽管能让所有人沉沦,却不能抹平当初一点一点放弃的生命。
澹墨重伤,何时回归还不可知,夜离已经死去,她终究不能当作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桑桑已经长大,可他们到底亏欠了她千年的陪伴。
银色的灵力在指尖聚集,碧月弓在牧尘身后凝聚成形。
桑离心底冷到了极致,无法抑制的难过何心痛。
牧尘微微勾起嘴角,闭上眸子。
泽煌面色大变,来不及靠近,碧月弓就已快速从牧尘身后穿过。
鲜血染红了他素白的长袍,牧尘面容苍白,垂下眸子,却感觉不到一丝的疼痛。
有些人,即便相处了千万年,可终究……也会形同陌路。
“牧尘,千年前那一箭是夜离所射,这一次,你记清楚,是桑离,不是夜离,也不是这世间任何一人,是我桑离。”
“澹墨重创,我们一笔勾销。”
“极地之域生死与共,诛仙台之情,从此烟消云散。”
“神界时教导之恩……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