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离微微挑眉,打量着万俟雎,默不作声。
万俟雎远远瞧见竹林中坐着两人,一红一黑,仿佛划破天际一般,一个强势冷寂,一个飘渺淡然,只一眼,便胜却人间众人。
而其中那位男子,天人之姿,他在凡间容貌算是出众的,但此刻他才意识到什么叫做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只是,那人隐隐流露出来的打量让他有些许不快。
万俟雎不由得站直身子,随后朝那人看去。
几乎是直觉,他知道这处崖璧的主人不是他,他之前见过,是位天仙似的妙女子。
不过转眼间,就注意到一女子慵懒的打量着他,那双黑色的眸子平静无波,却深沉内敛。
果然……是她!
晨星站在女子身后,朝他使了使眼色,万俟雎不由得心神一凛,连忙上前行了一礼。
一开始他也以为这里的主人定然是个老神仙,否则哪里有这般灵力,如今看来这女子容貌卓绝,气质也非凡。
“神君,在下万俟雎。”清朗的声音带着些许紧张,但望向夜离的眼底却满是坚定。
“你早些年就来过此处,后来年年都会来此,可曾有何愿望?”沉默良久,夜离出声问道。
凡间寻仙问道的不在少数,却极少有人能像他这般知恩图报。
“有一愿望。”万俟雎点头,垂眸道,“望神君能收万俟为徒,指点一二。”
“不要着急说出来。”夜离起身,正了正神色,定定的凝视着万俟雎,声音轻缓。
“你要知道,这里因着我的缘故才有如此灵气,但终有用完的一日,即便留在此处,你也不一定能修仙成道,长生不老,可还愿意?”
“万俟望神君收徒,并非为了长生不老,也不是为了修仙成道,只愿守护万俟一族万世长存,不受欺凌。”
“若你留在此处,便要听我吩咐,遵守我的法则,将这些传承下去,永远不欺凌弱小,不滥杀无辜,更不得左右他人生死,如何?”
“愿意。”几乎是毫不犹豫的回答。
这让夜离挑了挑眉,还真是与众不同。
“为何?此地异常艰苦,既比不上你万俟家的富贵荣华,也不如凡尘逍遥自在,更何况日后你会继承家业,你愿意放弃一切?”
夜离轻轻开口,目光灼灼。
这些话实在太过凝重,就连云泽也朝万俟雎望去,他同样好奇这个长久待在这深山中男子会如何选择。
被质问的男子沉默良久,缓缓抬眸望向不远处的两人,在他们身后,竹叶幽幽,一派生机,竹屋零星,却异常安宁和谐。
虽然世间风光无数,但无人能窥得其中一二。
他微微抬眸,望向夜离,浅笑道:“神君,可曾有过执着?”
被反问的夜离微微一愣,随后点头。
“那……可曾后悔?”
男子面色平静,带着浅笑,夜离沉默不语。
她执着的人桑来和帝师一族的事,更因此连累了昆仑墟和师尊他们,而她更是被迫放弃神位,放逐此处。
可曾后悔?自然不曾。
看着万俟雎脸上坚定的神采,夜离笑了起来,果然有趣。
“无论家族是否富贵,可到底并不长久,且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没多大用处,我虽不喜战乱,可到底我们家族在边疆,无法避免的会引人眼红。我只想守护家族平安,且家中还有其他弟兄,向来和睦相处,定能替我照顾好家中,王权将相,并非我所求,金戈铁马也非我所愿,我只觉得这片天地分外和谐宁静,想留下来,就算终老于此,也是好事。”
万俟雎缓缓出声,如今他还不到二十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眸子里却有种看破世间万物的通透:“神君,这世间万物,向来都是有舍才有得,谁都不是何人,不能代表他人,所以,日后我会不会后悔,那也是日后的事,至少此时我坦然乐意。纵然只能留在此处,与外界隔绝,但至少逍遥一生,也算不错。”
“有舍才有得……”夜离笑了起来,长袖一挥,道:“好,自今日起,你便是我这清庐的弟子。”
万俟雎脸上一喜,急忙上前行礼恭声道:“师尊。”
夜离倒是不含糊,受了他一礼,随后摆了摆手,朝竹林后的崖璧指了指,声音慵懒:“你到底出身贵族,想来不适应练功,让晨星带你熟悉一番。”
万俟雎面色一怔,还未回过神来,就已经被晨星拉着朝竹林而去,微一抬眸,就见平日面色和善的侍者磨牙霍霍,心底一阵泛凉。
正欲说些什么,却不想晨星压根不给他机会,直接带着他到了悬崖边上。
“恭喜恭喜,不曾想你居然也开始收徒了。”云泽感叹了一声。
“最后总归是要看他的造化。”夜离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已凉,微微泛苦。
“夜离,你可相信前世今生?”似是被刚才的一番话感慨,云泽给她重新倒了杯茶,眸光流光溢彩。
终于来了……她一直在想,云泽这般低调的上神,和她师尊一样厉害的人物,实在没必要这般低调,又陪着她窝在这里。
除非,他有非这么做不可的原因。
她从来不曾忘却,她初到九幽之渊时,他就问了句:“好久不见,可还记得我?”
他分明是认得她的,或许是透过她看到了其他人。
若非她来自异世,自然难以接受这样的事。
只是,她很清楚,她和桑来都是另一个人的来世。
只是,这等稀里糊涂的孽缘,她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有什么问题?”夜离挑眉,人间轮回,仙魔也不例外,左右不过是进入地府,喝了孟婆汤,有过奈何桥,前尘尽忘,便是另一世。
就算是最为厉害的上神,最后也无法逃脱这样的命运。
“那你可相信,你的前世……”云泽顿了顿,眸中划过微不可见的怅然和难过:“与我相识相知,还有莫大缘分?”
他轻声低问,握着茶杯的手缓缓放在夜离面前,神色缱绻,淡淡的幽光从他周身缓缓升起,随后将他们包裹起来。
惊艳绝伦的容颜在这一刻竟然无比认真,甚至还有些许期待。
他望着她,似等了千万年一般,才再次等到。
微风拂过,吹下片片落叶,落在光圈中,又不经意落下。
寂静隔绝的世界里,夜离只能看到他的容颜,倾城绝代,却带着化不开的忧伤。
熟悉、悲伤、孤寂……无数的情绪涌入心间。
恍惚一瞬间,夜离脑海中竟然出现了一幅幅画面,有种莫名的苍凉悲寂。
她伸出手,缓缓动了动嘴唇……
云泽眸子里瞬间迸发出璀璨的亮光,唇角微勾。
在她即将出声的一瞬间,她却突然抬起眸子……云泽眉峰一皱,注意到原本有些迷茫的眸子灿若星辰。
“相信如何,不相信又如何?”夜离起身,俯视着他,淡声道,“云泽,我只是夜离。”
前尘过往,与她无关。
话还未说完,但听的人何等聪明,云泽收回手,定定的看着那双墨色眸子,好一会才出声道:“好,从今以后,我只当你是夜离。”
千万年的时间,阿离,就算你不曾在意,又岂能改变那些牵挂你的人?
夜离淡淡一笑,也不曾放在心上,朝云泽拱手道:“故事还未说完,继续吧。”
诸山之中,某座悬崖边上,这一处仍旧四季如春,竹林翠绿。
竹林中的昆仑鼎仍旧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时间缓缓流逝。
所有的一切都在改变,此处方圆百里,越发翠绿清幽,不断向四周蔓延,唯有水晶棺中的人依旧神态安详,只是最近几日面容比往日多了一丝红润。
若说枯燥无味的千年等待,还有什么可让夜离高兴的,恐怕就是这棺中女子开始有了生机。
对于他们这些神仙来说,千年如一日,不过眨眼间,就过去了。
昆仑鼎中金色的火焰缓缓燃烧,晶莹剔透,有种说不出来的意味。
身着火红色长裙的女子静静坐在昆仑鼎不远处,手里拿着本古籍,眉眼安然,四周风声浅浅,书页翻动的声音沙沙作响,光是这般风景,就如同画卷一般,美丽不可方物。
不多时,一位年约二十一二的男子走了进来,唤了一声师尊,在女子抬眸看过来之际,又道:“云泽上神来了。”
他尊夜离为师上百年,那位时常来这里像逛自家后花园的妖孽神君总要让他喊声师叔,夜离不同意,也就不了了之。
“不见。”夜离淡淡道,眉目仍旧落在古籍上:“万俟,你去告诉他,我这里又不是御花园,哪里随他想来就来。”
声音一出,清越入耳,犹带了几分威严。
万俟雎撇了撇嘴,意料之中的答案,丝毫不在意。
“师尊,上神说千年之期就要到了,你就不想知道人间的事?”万俟雎学着云泽的口气说了句,随后眨了眨眸子。
握着书的手明显一顿,夜离放下书籍,漫不经心道:“这家伙还真是……罢了,我且去看看他到底有何事?”
说着,起身朝林子外走去。
虽说没用上仙力,却也是脚下生风。
万俟雎勾唇笑了起来,云泽上神果然说得不错,师尊还是在意外面的事,也不知道外面有什么值得师尊牵挂的,竟然让她有些许紧张。
算了,不想了,还是去找晨星吧,也不知道他抱着师尊的蛋又去哪里偷懒去了。
竹林外的石桌前,摆着一壶茶,隐隐冒着热气,一旁坐着的男子仍旧不曾有任何变化,墨色长袍,面容俊美,和百年前没什么区别,只是眉宇间的清冷倒是消散了不少。
他见夜离走出来,眼底划过清浅笑意,只是不知想到了什么,终是眉头一皱,面色变得淡漠起来。
“阿离,千年之期就要到了。”
夜离刚坐下,云泽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她唇角微微一扬,道:“我当然知道,云泽,你见我就是说这些的?”
这样说着,平静无波的眸子里泛过一丝光芒。
“四海八荒如何?”
细长的凤眼朝上瞥了一眼,示意她喝茶,云泽端起一杯,放在唇边吹了吹,“还能如何,不过是看样子罢了,仙魔两界没什么争端,昆仑墟闭门谢客,你师尊听说还有闭关,至于那小子……”
“他是暮天。”夜离瞥了他一眼,提醒了一句。
“是是是……要说如今四海八荒最不寻常之处大概就是那处没什么特别的石碑。”想起那片被整个金光已经笼罩数百年之久的地方,云泽掩下眉间的异色,缓缓出声:“我瞧这情形,不过几年左右的时间,那小子就能晋升为神,你打算何时回去?”
“晋升为神?”夜离顿了顿,眼底浮现一抹诧异,随后摇了摇头:“还有几十年呢,到时候师尊自会来接我,况且桑离还在昆仑鼎当中,还不知何时能清醒过来。”
几百年的时间她都等了,再等几十年又何妨?
听见夜离这话,云泽的面色有些复杂,他朝竹林中看去,好一会儿,神情极为郑重:“阿离,虽说这的确是种方法,可昆仑鼎到底能不能让桑离活过来,这种事全靠机缘,毕竟她仙逝上万年了,也不知灵魂是否已经消散在天地中,若是……”
“我知道。”夜离打断他,眉一挑,认真道:“我还有最后一个方法。”
这份笃定云泽总觉得她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就像当初她决定对抗天道时那般,只得收住了声,没有继续说下去。
她既然做好了心理准备,那就随她去吧。
“那好,十年后我再来。”云泽起身笑了笑,随后消失在眼前。
夜离面色一怔,看着还冒着热气的茶杯,面前已经空无一人,心里一阵狐疑,平时怎么撵都不走的人,今天居然这般主动?
难道……真的只是来提醒一句?
来不及多想,晨星清脆的声音就远远传来,抬眸,正好看到万俟雎背着晨星从竹林里走出来。
“万俟,你是没吃饭吗?而且你不过二十多岁,怎么这般磨磨蹭蹭,像个姑娘似的,难怪这些年你除了驻颜术和兵法,其他什么都没学会。”
万俟雎一边背着晨星,怀里还抱着一颗蛋,忍不住叹了口气,“晨星,哥哥已经七百二日六岁了。”
晨星瞥了他一眼,恨铁不成钢的开口:“这算什么?本君已经一万八千九百九十九岁了,这还是我打记事才知道的日子。”
闻言,万俟雎甚至一僵,直接将他摔了下来,随后嘟囔了一句“妈呀,妖怪!”
随后,快速跑到夜离身侧。
看到这一幕,夜离眼底拂过淡淡的笑意,起身走近屋里。
十年而已,她可以等。
暮天,我在桑离醒来后,一定会去找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