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之子(四)
当天晚上,冷星挤在冷月床上,早已沈沈入睡,冷月却翻来覆去睡不着,终於悄悄下了床,拿了一个橘子,掰开,“喜欢,不喜欢,喜欢,不喜欢……喜欢!”
果真是喜欢的吗?如果准的话,再试一次应该结果一样吧?又拿了一个,掰开,“喜欢,不喜欢……不喜欢。”
冷月呆了,什么情况?这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再试一次?……不知道掰到了第几个橘子,冷星忽然叫道:“姐。”
冷月吓得一激灵,回头一看,冷星翻了个身继续睡着了,原来是梦话。冷月看着满地的橘皮,双手捂脸,对自己很无语:“我这是在做什么啊!”
第二日,张无是果真带着张宗泽来提亲,江湖儿女不拘小节,谁也没再提冷月那茬,翻篇了,也没提未婚先孕有什么不妥,其乐融融,默契十足地把婚期定在了最近的宜婚嫁吉日。
冷月躲在房里,要是出去了,指不定她憋不住便要扫大家的兴。
冷月心中老大不情愿这门婚事,但嫁人的又不是她,她情不情愿没人在意。
看到大家开始洒扫庭院,忙前忙后,为即将到来的婚事操办起来,她也开始有了一点冷星要跟张宗泽成亲的实感。
晚间,玩闹了一阵,冷月盯着帐顶,道:“星儿,嫁给张宗泽,确实是你心中所愿吗?”
冷星道:“当然了,我仔细想过了,宗泽哥哥人又好,成亲后我也不用离开家,还能天天见着你和爹爹妈妈,不是挺好吗?我又不像你那么有本事,妈妈说过的,我最大的本事就是闯祸。我也没什么别的大志向,就这样吧。”
原来冷星也是思虑过的,倒是冷月一直把她当小孩,实则她也就小她一岁而已。冷月褪下手腕上一只白玉手镯,给冷星戴上了,道:“送你了,祝你百年好合。”
冷星举起手,眯缝着眼细细观看,见这手镯通体洁白莹润,没有一丝瑕疵,半晒,侧了身单手撑起脑袋道:“这不是外婆留给你的吗?我以前求你都不给,现在怎么舍得了?”
冷月欠身熄了灯,道:“这次不一样,睡吧。”
每天薄暮时分,曾云从百忙中抽出一个时辰,给谢不言施针,冷月在一旁帮忙,顺便观摩学习,有时也亲自上手。谢不言一直昏迷不醒,冷月不禁有些惴惴。曾云看了针头滴下的血色,道:“放心,会醒的。”
因为冷星的婚事,曾云不得不每天早出晚归地操劳,从第四日开始,便交由冷月施针,施完针,微尘道:“小姐你去休息吧,这里有我照应。”
冷月每天都为找什么理由多呆一会苦恼不已,一次她说:“我还得留下观察会。”
微尘道:“这个我会,夫人教过我的。”
冷月道:“那个,我施针和夫人施针,观察方式不一样。”
微尘疑惑道:“是吗?是哪里不一样?你教教我吧。”
冷月面有难色:“这个,下次再教吧,我先走了。”她不禁纳闷:曾云从哪找了个这么勤奋好学的药僮?
谢不言昏迷的时候,冷月很担心,等他醒了,冷月又很烦恼,到了施针的点,他完全是清醒的,冷月没有曾云隔衣施针的技巧,也没有办法提议要给他解衣服施针,心里直想着他怎么还不睡着,或者盘算着要不要把他一闷棍打晕。
谢不言见她在房中走来走去,坐立难安,欲言又止,问道:“月儿,你怎么了?”
冷月“啊”了一声,跳将起来,随即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大,定了定神,道:“没……没什么。”
谢不言笑道:“你想给我施针,却没法开口,是吧?”
冷月看他语带调笑,微愠道:“你……你这人,命都快没了,还笑呢。”
谢不言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认真地道:“正因为命快没了,才要笑呀。我看冷姑娘医术高明,我怕是死不了了。”顿了一顿,又道,“要不我自己脱?”
冷月像被火舐了般跳开几步,道:“不不不,不要。不用。我等你睡了再……”
谢不言挑了一下眉,笑道:“等我睡了你要做什么?”
冷月一手扶上额头,叹了口气,慢慢靠近床边坐下,双手去解他衣襟,柔情无限地看着他。谢不言本来只是调笑一下,冷月这般行为倒是让他吃了一惊,不知该如何回应,呼吸乱了一拍。
冷月微微笑了一下,慢慢凑到他耳边,几乎是咬着他的耳朵缓缓地道:“等你睡着了,我要……”手掌一翻,劈在他颈处,将他劈晕了。
本来以谢不言的武功,不可能轻易中了冷月的道儿,只是他现在中了毒,身体孱弱,加之意乱情迷,根本对她无所防备,这就被放倒了。
谢不言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慢慢软倒在冷月肩上,冷月将他轻轻放在床上,叹道:“你还是晕着的好,醒着话太多。”
七日将到,谢不言已经几乎行动如常,冷月挺开心,可是想着毒未全解,这只是种假象,又即郁郁;冷星穿了喜服给她看,冷星本来就姿色绝佳,红色喜服与明艳的粉黛交相映照,更显得她光彩照人,冷月是既欣慰又心酸。谢不言见她双手捧着脸,脸色变换好几轮,问道:“你怎么了?”
冷月叹了一口气,将妹妹怀了张宗泽孩子,要成亲的事情告诉了他。
谢不言没有说话,挑了一根青菜在筷子上,脸上笑盈盈的。
冷月道:“你笑什么?”
谢不言笑道:“这下可终於省了我抢亲的麻烦了,不然以我这孱弱之身,那可是要了我的命了,咳咳,不过即使要命还是要抢的。”冷月一手扶额,背转身子不想理他。
曾云一进门,谢不言就不敢这么无状了,敛了颜色,站起身躬身行礼:“见过冷夫人。”
曾云颔首回礼,道:“公子,你中的毒,以我们之力,只能到这种程度了。后面就要靠你自己去拿解药了。”
谢不言一揖到底,正色道:“多谢冷夫人救命之恩。”
曾云低头沈吟半晒,似乎终於下了决心,擡首道:“你的玉佩……”
闻言,谢不言从怀里摸出那枚月牙玉佩放在桌上,道:“这枚玉佩,夫人应该认识吧?”
冷月摸出了自己的那枚星星玉佩,放在月牙玉佩旁边。
曾云拿了玉佩在手上,道:“当然认识。是谁给你的?”
谢不言道:“是我母亲给我的,她说是我父亲的东西。”
曾云与冷月对视了一眼,果然不出所料,谢不言是李天涯的儿子。
曾云问道:“那你父亲呢?他现在在哪里?”
谢不言道:“我不知道,这也是我想问你的问题。”
曾云错愕道:“你想问我,你父亲在哪儿?当初他不是回南海和你母亲成亲,还生了你吗?”
谢不言缓缓摇头道:“不是,我没去过南海,我也从来没见过我父亲。我母亲从小将这块玉佩戴我身上,她说,她仅有这一件我父亲的东西,还说,要我找到有星星玉佩的女子,她也许知道我父亲的下落。”
曾云茫然道:“我不知道啊,天涯出谷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你说他没有回南海,那他去哪了?”
谢不言目光游移:“我母亲……原本是巫山教的青山使。”
冷月不禁惊噫出声,青山流川二使,在巫山教地位颇高,历来是巫山教主的左膀右臂,近些年却少有听说二人的行踪,不料这青山使居然是个女子,还是谢不言的母亲。
原来在多年前,青山使奉教主之命刺杀李天涯,她是个杀手,教主要杀谁,她从不问原因。她赶到时,李天涯已经被其它教众关押。每晚给他下情毒,找又老又丑的妓女与他解毒,百般凌辱。青山使不解,杀便杀了,为什么要这样。教众答道,教主吩咐的。
不知怎的,渐渐的,猎人对猎物产生了情愫,她暗中救他逃走,以身解他情欲之毒。在知道自己怀了孩子之前,一个雾气弥漫的清晨,他留下玉佩,离开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从此音信全无。她和他只能算是露水情缘,她对他的过往没有一点了解,但她对他一往情深,始终未曾忘情。她不能再回巫山教,只能东躲西藏,走投无路时,她在江城遇到了秦婆婆,隐姓埋名地过了六年。之后为了能有李天涯的消息,她在流川使的帮助下,安插谢不言回了巫山教。没过几年,她一病不起,去世了,弥留之际仍然唤着李天涯的名字。
在巫山教,几乎每个人都会经营第二身份,谢不言在十岁时被安排混入不谢山庄,谢非收了他当义子。
听完谢不言的讲述,三人对於李天涯后来去哪了,仍是一头雾水。
谢不言道:“我母亲一直认为他是去找另外一枚玉佩的主人了。他曾告诉她这枚玉佩是一对。”
冷月道:“我也觉得他应该会回来找妈妈,但并没有。那他要么回南海了,要么……被巫山教抓了。”
谢不言道:“我在巫山教多年,没有他半点消息。”
曾云道:“也有可能他当时就……被杀害了。”她站起身,眼中有泪光闪动,将月牙玉佩还给谢不言,又给冷月戴了上了星星玉佩,道:“无论是我,还是你母亲,和天涯都是无缘。如果能找到他,当然最好,如果找不到,那也……”呆立半晒,起身欲行,叹道:“月儿,我们走吧。”
谢不言道:“晚辈明日便离谷,这便跟夫人辞行了。”
曾云点点头,道:“望你能顺利拿到解药。”
冷月还待说什么,曾云又在唤她,只得轻轻一跺脚,跟上去了。
曾云听了谢不言的讲述,触动颇大,冷月道:“如果李伯伯还活在世上,你会如何?”
曾云轻咳了两声,黯然道:“以前有时梦见他,他在市镇上捏了泥人送我,跟我说那女泥人是我,男泥人是他,我们永远这般要好。”顿了顿,续道,“这些前尘往事,过了这般久了,却总是萦绕在我心头。以前我总觉得是他负我,可以心安理得,如今得知真相,实不知该如何思,如何想,也不知他后来到底怎么样了。如果当初我能坚持寻他,也许……也许我们就不会是现在这样了。如今,就算他还活着又如何呢,你和星儿都这般大了,错过的终究是回不去了。我现在还这般念着他,也觉得对不起你爹爹,几十年来他疼我爱我,他没有做错什么。”
冷月道:“那,如果有机会,你还想见李伯伯吗?”
曾月怅然若失,道:“我自己也不知道。见到了恐怕也是徒增伤感,但,他在不在人世,终归是希望有一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