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部外,一架马车缓缓停下。
马车中走出个年轻人,一身簇新绯红罩袍,腰悬玉带,只看面目身形和衣着打扮,此人倒像是京中哪个权贵家的公子哥儿。
可礼部守值的侍卫却认得清楚,这人乃是外邦来使,高丽国当权大将军李成桂的第五子,李芳远!
随即,李芳远下了马车,却未举步进衙,而是站在礼部衙门外驻足远望,其目光正是高丽国的方向。
时隔几个月,再一次站在这大明礼部门外,李芳远感触良多,这一次,他可是肩负重要任务的。
高丽国已然决定,要与大明缔结全新朝贡体系,达成贸易盟约。
事实上,几个月前从礼部衙门离开时,李芳远便已认定,自家大将军父亲定会同意这贸易朝贡。
毕竟,高丽国如今还姓王,又并非他李家私有,只要能换取自己的利益,李成桂绝不在意这盟约会对高丽子民有何影响,而大明朝的支持,对他李家而言,实在是太重要了。
料想待会儿便能顺利完成任务,带回大明朝的支持,自家父亲会是何等欢欣畅快,会对他如何褒赏夸赞,而这,又会助他李芳远在家族中脱颖而出,成为父亲身旁的左膀右臂。
想到这里,李芳远嘴角微扬,忍不住轻哼出声。
就在这时,衙门中已走出一列官员,领头的竟是礼部尚书朱梦炎。
显然,就在李芳远驻足遐思之际,侍卫已进去通报,而礼部也很给面子,部堂首官亲自接迎。
“李世子远道而来,本官有失远迎,实在失敬啊!”
一路拱手迎来,朱梦炎大老远就看到李芳远站在门前不动,是以好奇询问道:“李世子这是怎么了?”
“唔,没……没什么!”李芳远这才回过神来,忙也拱手应礼,他不便道出自家高丽内务,忙将话题扯开:“今日前来,是应了贵国太子殿下之命,前来缔结贸易朝贡盟约的。”
朱梦炎早先便领了朱标的命令,闻言自是欣喜不已,当即说道:“那还等什么,咱们进内详谈?”
二人各自虚礼一番邀请,终是一齐迈步,跨入院内。
进堂落座,二人虽未开口,可彼此俱是满面春风,笑意盈盈,显然,他们心照不宣,此次盟约达成,已是既定事实,二人都已完成各自任务,自然心情不错。
寒暄几句后,二人正式洽谈盟约。
盟约的具体细节,自是交予手下官员细细拉扯商谈,他二人位高权重,今日只需大抵拟下刚要便可。
攀谈一阵,双方大致定下:大明以盐、茶叶、丝绸、瓷器等物,交换高丽的粮食、煤铁、矿产、木材皮草等物。
单说这笔交易,当然是高丽国更吃亏些。
毕竟粮食和矿产都是家国最紧缺的物资,寻常不轻易出卖,但没办法,李家现下有求于大明,只能吃点亏了。
所以李芳远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吃下这个亏,然而当他看到朱梦炎递来的具体交易清单,却略有些意外。
实在这清单之中,有一件商品,太过意外。
“咦,朱尚书,为何大明的商货之中,会有成衣?”
照说商品清单中已有丝绸布绢,还有必要再卖成衣吗?如此岂不是多此一举!
对此,朱梦炎则是满脸笑意:“我大明所制成衣用料考究,剪裁得宜,当是世间难得之佳品,此番贵国愿第一个缔结贸易朝贡,陛下龙心甚悦,便酌情恩赏,将这成衣纳入贸易中。”
听朱梦炎这话,似乎这成衣是他大明的宝贝,将之纳入贸易体系,还是大明天子的恩赏。
不过这种话,李芳远当然是不会信的。
想也知道,这成衣多半价高质劣,否则大明岂会有这么好心?
盐、茶叶、丝绸、瓷器等物,多少还有点作用,可这破烂成衣要之何用?
虽说如此,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自己根本没办法拒绝,最终只能皱着眉头,打算答应下来。
这时,朱梦炎却说道:“这贸易本就本着双方互相同意的原则,李世子不妨先看看这成衣质量,若是看了后,依旧还觉得不行,那可以将成衣从贸易清单中拿掉!”
听到这话,李芳远顿时一惊,他都已经打算强忍着了,没想到朱梦炎居然会这么说,莫非这真的是大明天子的恩泽?一时之间,李芳远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正好,这时候,已经有官员送来了衣裳,李芳远接过一触摸,立时大惊,这衣服质地竟相当不错,绵韧解释,拿在手里相当轻软,却又格外舒适,再看那布料,纺纱工整绵密,竟是上等纺织工艺。
这种工艺,他高丽国哪怕专供王室的御用纺织匠,怕也做不到,这完全不是自己所想的破烂呀!
“怎么样,李世子,我大明拿出这成衣与贵国交易,可算有诚意了?”眼看李芳远神情怔忡,朱梦炎得意起来,昂首挺胸,轻笑问道。
李芳远这才收起惊讶模样,小心翼翼道:“不知大明这成衣,价格如何?”
衣服是好衣服,可价格若是太高的话……
“这价格嘛……”
朱梦炎仰身后靠,倒是卖起关子来,他犹豫的时间越久,李芳远就越发肯定,这衣服定是天价。
可没过多久,朱梦炎随即伸出一根手指,道:“各式衣裳款式不一,价格自也不同,但照世子手中衣裳款式,大抵得百文上下。”
“竟这般……”听这报价,李芳远登时倒吸一口凉气,他差点将“便宜”二字脱口而出,好在临了忍住,将其吞了回去。
这么好的衣服,一两银子竟能换十件。
这价格,不可谓不便宜。
李芳远当真怀疑,是朱梦炎报错了价,还是朱元璋老糊涂了,肯放血接济高丽。
不过不管如何,为防对方反悔,李芳远当即拍板,将这笔生意先行定下道:“这价格倒是不错,如此倒是多谢大明皇帝陛下了!”
他正自窃喜偷乐,却不料朱梦炎心中,更是乐得找不到北,原本这衣裳,不过二十文成本,朱元璋特意交代,户部才将价格拔了又拔,提高到百文。
这买卖一旦达成,大明可借这成衣牟取重利。
事实上,将成衣纳入贸易朝贡,也是朱元璋的一次试水。
这第一次的买卖,成衣所占比重并不算高。
朱元璋打算,若是高丽能迅速消化这些衣服,以后可适当提高其贸易比例,毕竟,相较于丝绸茶叶这些高价值货品,成衣的市场要大得多。
只要这成衣贸易能持续稳定,大明定可从中,牟取重利!
两国贸易不是儿戏,其体量规模,可不是一般的民间商贸可比,大明敢将成衣纳入贸易朝贡,其根源还是产量充足,这其中,新式纺织机是立下了大功。
两个时辰之后,李芳远才在朱梦炎的送别中走出了礼部,此时的他一脸笑意,毕竟自己可是占了大明的大便宜呀!
………………
洛阳,自纺织厂投产后,强大的产能和严格的品控,使纺织厂生产的成衣广受好评,不消几个月间,成衣已彻底占领了洛阳市场,并不断在周边城镇打开销路。
这一火爆苗头,立刻被嗅觉敏锐的方孝孺给抓住了。
“采访?”当陆羽从方孝孺口中得知,他要带着报社的人前往工坊采访时,当真有些意外。
方孝孺却态度很是积极道:“先生,纺织厂的成衣近来很是火爆,正是百姓们争相讨论的热点,而我大明日报正是要找到这热议话题,将之剖析展示给普罗大众。”
许是怕陆羽不答应,他还一个劲地阐述理由:“大明日报时下已是百姓茶余饭后的必看之物,在日报上刊载成衣之事,有助于提高成衣的知名度,而且还能够传播科学技术对生活方方面面的影响!”
陆羽闻言,当即同意了下来。
得了应允,方孝孺很是高兴,他赶忙招呼着报社的人,马不停蹄杀到纺织厂去。
纺织和制衣本就相辅相成,两间工厂本就开在一起。
方孝孺一众率先到了纺织厂,一进坊内,便听到咔嚓咔嚓的机器轰鸣声。
无数新式纺织机正在运转,机轮转动,牵扯着棉线进入织机,后方织布机来回摆动,拉扯着棉线来回编织,逐步编成布匹。
布匹越积越长,但织布匠人却并未停下踩着滚轮的脚,仍不停劳作,倒是有监看工匠上前,将布匹量裁收纳,卷成成匹布卷,收装起来。
整个厂房秩序井然,所有人各司其职,保障纺织厂进度有条不紊。
这等规模化、流水化的生产方式,方孝孺以前从没有见过,但只需看一眼他便能判断,这便是保证纺织厂效率的最好生产模式。
听那咔嚓声响,方孝孺心潮澎湃,赶忙拿出纸笔,就地记述起来,他不吝溢美之辞,对这生产场面大加夸赞,对纺织厂的调配安排极是褒扬。
写着写着,方孝孺忽地发现一个疑点。
入目所见,所有工匠们忙得脚不沾地,甚至连喝口水的工夫都没有,可这些人的脸上,并没有半点疲惫不耐表情,反都是神情激昂,干劲十足。
“这些人……当真都不会累吗?”
方孝孺看来,这种枯燥重复的工作,最是劳神伤力,按说匠人们不敢如此积极。
好奇之下,他忙找来纺织厂管事,要求采访,本着求真务实的精神,他并没有直接采访管事,而是让其找来个工匠,当面问答。
闻言,管事当即找来了个身材敦厚的中年妇人,面色憨厚老实,看样子是个农家妇人。
见她有些紧张,方孝孺笑着点了点头,温声问候:“大娘不必慌张,咱们就是来聊聊天,你可否告诉我,在这里干活累吗?”
妇人似有些懵懂,愣了片刻方才摇头道:“不……不累……”
方孝孺笑着道:“我看这纺织厂的活计繁忙,长久干下去难道不辛苦?”
“不累,俺们四人一班,轮流当值,一人才摊三个时辰呢!一天只干三个时辰,挣的可比在家多得多,这有啥可累的!”妇人显然已渐渐缓解了紧张,说话流利多了。
说到底,还是纺织厂开出的待遇丰厚,有钱挣,苦点累点怕什么,再说一天三个时辰的工作量,本身也不算繁重。
方孝孺又笑着问道:“倘若让你回家继续种田织布,你可愿意?”
妇人赶忙摇头道:“当然不愿意哩!在这里有吃有喝,还给发衣裳,挣得又多,回了家种地,收成不好就要挨饿哩,俺在这里干了俩月,就抵俺在家种一年的地哩!”
这妇人定下心来,话也渐渐密了起来。
她唠叨了一通,大抵总结下来,在工坊干活能收获稳定的物质保障,这比在家种田,看天吃饭要强得多。
经过这一番访问,方孝孺终于明白,为何在这里干活的人,都是那般积极昂扬。
有这样完善的保障,工匠们格外卖力,再加上严格的管理,保障纺织厂效率最大化,如此一来,这产量想不高都难。
采访完纺织厂后,方孝孺一众又赶去制衣厂。
一进制衣厂,他就被眼前那花花绿绿各色衣物给迷花了眼,宽阔的工坊中,密密麻麻堆满了人。
这些工匠倒并非散漫聚集,而是被无数长条形的工作台分隔成数列,整齐有致地劳作着。
工作台上堆满布匹衣物,下方安置滚轮,将上面的衣物滚动传递,每经过一个工匠,滚轮便停置下来,任由那工匠抓起半成品衣裳,穿针引线忙活起来。
他们每一个人,都只负责一道工序,这么多人凑在一起,才合力完成一件衣裳的制作。
乍看起来,这似乎有些繁琐,可实际上,每个人完成自己的工序,不过片刻功夫,缝制完这一件衣裳,便可抽出空来继续下一件。
看到这流水线般的工作程式,方孝孺大叹精妙。
人常说熟能生巧,这每一个工匠,只需不断重复一道工序,势必对自己这道工序十分熟练,因此,他们工作的效率极高,完工品质也极佳。
而且,这种流水线模式,对工匠的要求也低得多。
试想,要培养一个精通各种裁剪缝制手艺的匠人,想必极难,可要培养一个只会缝制袖口,或是只会缝订盘扣的匠人,那要容易得多。
这种生产模式,最大限度地降低了对工匠的要求,同时又追求最高的工作效率。
看到这里,方孝孺终于明白,为何这成衣的产量有如此惊人,成本能如此低廉。
而他对于陆羽的钦佩,也再攀高峰。
花了好一阵儿,总结整理了在这工坊的见闻收获,方孝孺终是满载而归,他心中已在畅想,待这工坊见闻登报见载,成衣的知名度再一次提高,销量继而上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