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市的天越来越冷了。
和前些日子的绵绵细雨相比,现在的天已经是携风带雨,窗外香樟树在雨幕里枝头乱晃,种子劈里啪啦掉了一地。
温逾雨往掌心哈了口气,白雾冉冉升起,冰凉的手才有了些热度。
继续写整理出来的高一数学习题,只是这道题已经被她翻来覆去写了好几遍,依旧不得章法。
像一团理不清思绪的乱麻。
以小窥大。
她的数学成绩也同样。
几次周考成绩依旧和理想没有任何关系。
在家里,赵逢青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难看到,有时她会觉得,但凡她多弄出一点动静,都会引来一顿劈头盖脸的责骂。
看着写满笔迹的草稿纸,在做不会题目而难过丧气的瞬间里,她不合时宜地又想起了他。
先想起的是,如果是他,肯定不会这么狼狈。
再如电影倒带般,以她的视角开篇,用和他接触的短暂瞬间作为主体。
最后用一条隐藏在雾里,漫长得看不见终点的公路作为结尾。
有时候,她一反常态地,很喜欢具体量化的数据,甚至诡异地,对一向不顺手的数学燃起点兴趣。
因为数学可以清楚直白地告诉她需要走多少公里,能摘取果实。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扑朔迷离,虚无缥缈,像看着一道抓不住的光影。
甚至她连拿着题目,当面去请教他都不敢,总觉得从她的座位走到他坐的窗边那段路是泾渭分明的楚河汉界。
不应该她去踏足。
于是,她连对他本人说一句谢谢都没有。
“课代表,我们组的作业。”
温逾雨接过小组长递过来的作业,“有收齐吗?”
小组长思考两秒,“……没齐吧,我想想。对了,谈屿辞没交,他睡着了。”
陡然之下,听见他的名字。
上一秒,她还在想他。
下一秒,和他有关的事出现在眼前。
是巧合,还是有缘。
在她因他而心悸的短暂瞬间里,小组长蹿出教室门。
“课代表,你帮我找他要一下。我去小卖部了……”
温逾雨张了张嘴,想说话,可是小组长匆匆离去,只有一句“谢谢”捎在空中。
他睁眼时,教室一片安静,窗外的雨也没下了,有几点难得的阳光透过乌云,折射进教室里,落在他的脸上。
是清透的,朦胧的,可他的眼眸又是懒散的、困倦的。
温逾雨是在这里站着等他醒的,她有足够合适的理由,要收他的作业。
她应该是冷静的,公事公办的,不带任何私人感情的。
可是他醒的那一瞬间,她又立马觉得空气稀薄起来,不敢和他对视,错开眼眸,尽可能清晰地说出口。
“同学,你的作业还没给我。”
他应该没有明显的起床气,睡醒后,只耷拉着眼眸,缓了好几秒问。
“你收什么?”
声音带了点沙。
“作业。”温逾雨以为他没听到她刚刚的话,重复了一遍。
他顿了顿,好像被她逗乐,声音忽得低下来笑,人也有点精神了,“我是问什么作业?”
“语文……”温逾雨耳根不自觉发热,意识到自己犯了蠢,声音呐呐。
好在他没再说什么,只从空旷的桌面上,找到语文试卷,随手签上自己的名字。
谈屿辞。
苍劲有力、力透纸背的三个大字。
极为好看,龙飞凤舞,应该是练过硬笔。她情不自禁地跟着念,“谈屿辞。”
他应该还没醒彻底,眼眸捎着朦胧的困意,递过来试卷,几乎是从胸腔里发出声,“叫我?”
声音低得让她觉得耳鸣。
温逾雨脸烫起来了,她几不可闻地偏了偏脑袋,把发红的耳根藏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才伸出手,“嗯。收到你的作业了。”
把一切伪装成一场公事公办的意外。
一切即将结束。
不知道是心中有种莫名多了些不舍,还是突然发现这是一次绝好的机会。
她没有转身离去,而是站在原地,抱着试卷的手收紧,纸张被掐出阵阵红折痕,她深呼吸一口气。
“还有,谢谢你愿意给我讲题……”
话语出了口,心脏却还在沸动,心跳声一声一声大得吓人。
还好只有她听见。
男生顿了顿,两秒后,漫不经心地敛了眉目,“不用谢,顺手而已。”
话题彻底结束,温逾雨抿了抿唇,抱紧试卷重新往外走,转身的瞬间,余光里却还在收集他的侧脸。
他垂下眼睑,眼睫似鸦羽,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弧线。
整个人重新恢复懒散。
这样才是正常的。
对他而言,这本就不是一件大事。
不分对象,不问由来。不管是她,还是别人,他都会这样做。
只是顺手而已。
毕竟,他连她是语文课代表都不记得。
更别说其他。
只是,刚刚的紧张忐忑却好似像云烟一样,留了点惆怅苦涩的余韵在心底。
像香樟树的种子,被踩破时,总容易溅一地的突兀墨汁。
走到教室门口,走廊外的世界又是一片雨幕,刚刚的阳光像过眼云烟,香樟树在雨幕里多了几分黯淡的浓绿。
下一秒。
“这次的周考……”
声音如同一道蓝色的闪电,刺破黝暗的天,撞入她的脑海里。
在她思绪还没反应过来的瞬间,身体已然停步,转过身,往他看去。
视线相接的一瞬,她看见,他眼皮轻抬,慢腔慢调开口,“你进步了。”
“继续努力。”
“……”
某种被压抑得死死的情绪,在这个瞬间泄了洪,她听见冰川消融的咔嚓作响声出现在脑海。
赵逢青告诉她,她考得不好,她要因为这个成绩而感到羞愧。
可是,他却告诉自己,她进步了。
原来,她的努力是可以被人看在眼里的。
“…好。”
“那天,慕纤纤和人聊起暗恋,她们一致认为,喜欢想象暗恋对象,多过于亲眼看见他。因为看多了,滤镜容易破碎,她们更喜欢想象中的他。”
“我对这句话不持有任何观点。直至这个瞬间,我发现我并不认同。”
——《池鱼日记》
潮市的气温总有几分魔幻色彩,一下子降温,一下子又初晴,让人摸不着头脑。
伴随着难得的晴天一起来的,便是为期两天的运动会。
体育委员在班级里喊得声嘶力竭,希望同学踊跃报名,运动会的各项项目。
但这与温逾雨没有任何关系,一来是她本就不具备运动天赋,二是她与班级大部分同学都不熟悉,这种需要集体荣誉感的时刻,自然也没人会想到她。
和她不一样,谈屿辞的座位边,时常围满了人,男女都有,都在询问他报名哪项。
他的一举一动,好像都是人群的焦点。
他却不太在乎,迟迟没有他参加哪项的具体消息流露出来。
温逾雨偷听无门,在草稿纸上画了一个叉着腰的,疑惑小人。
运动会开幕的那一天,是温逾雨记忆以来,潮市最晴朗的一天。
湛蓝的天空,青绿的香樟树枝叶,蓝色的教学楼融合成一副清新的的高饱和度照片。
他们每个人都搬了凳子下来,按照班级顺序在操场依次排开。
不是按照班级座位表坐,而是难得的可以自己选择座位的机会。
在凳子推拉的声响里,有人低头捡从口袋掉出来的纸巾,有人扭头问旁边的男生要不要坐在一起,有人在嚼口香糖……
只有她,下意识想找到他的身影。
想偷偷地和他近一点,但不确定勇气是否足够。
“到处跑什么呢,班上怎么坐,现在就怎么坐。”班主任跑来训斥了两声,“七班的还在等我们坐好,都懂点事,麻利点,不要让别人久等……”
凳子推拉声才渐渐停歇,她又和慕纤纤坐在一起。
她不知道这是一件好事,还是一件坏事。
坏事是因为,断了她离他更近的心思。
好事是因为,她可以准确无误地找到他。
只是往她常看的方向看去,她看到了很多眼熟的身影,却唯独没有他。
“你是不是也好奇谈屿辞去了哪里?”慕纤纤说。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温逾雨有种秘密被人发现的感觉,心跳重重地漏了一拍,呼吸都忘。
她是不是看得太明显了。
可是之前她也是这样看他的,从来没人发现。
为何这次……
思绪一瞬间千回百转,温逾雨勉强定了定神,刚想否认。
“没事,关注他又不是什么稀奇事。除了你,还有不少人好奇。”
“……”
是啊。
他那样一个人,不关注才是稀奇。
偶尔露出马脚,显出在意,才是正常的。
一味地保持距离,相反才刻意。
毕竟那不是别人,是谈屿辞。
不够坦荡的心事,百转千回的心情。
在她因为的话,稍微松了口的瞬间里,慕纤纤拍了拍她,示意她往操场入口看。
潮市难得明亮的天下面,温逾雨一眼在入口拥挤的人群里,看见他。
男生乌发朗目,鼻梁高挺,下颚凛冽。穿黑色卫衣,内搭件白t,明明是简单的穿着,但是在他身上却尤其亮眼。
他垂着眼睑,站得不算直,却依旧比前面的人高出大半个脑袋。
广播台忽地一声“滋滋——”的电流声响,随后是主持人的发言。
“金桂飘香,天高气爽,我们潮市第一附属中学全体师生共同迎来了今年的秋季田径运动会……”
慕纤纤:“不是每个班要走方阵吗,班主任想找班上身高超过一米八的男生,弄个方阵出来。”
“嗯。”
“要我说,这种事,谈屿辞肯定得去,而且还得是第一的那个,在前面举牌。结果他不喜欢出风头还是怎么的,反正拒绝了好几次,不过还是班主任有办法……”
“什么办法……”
“下面迎面朝我们走来的是高二(6)班方队,他们朝气蓬勃,意气风发……”
高二六班。
思绪还停在慕纤纤的话里,视线却接收到声音的那瞬间,投放出去。
在方阵最尾端,如同探照灯般,只花了一秒就找到了他的身影。
和前面一众昂着头,姿态嚣张的男生相比,他脑袋微垂,碎发拂动,眼睫稠密,耷拉着,不太有精神的样子。
看着有点懒,好像这不是一个别人求之不得的机会。
而是随意一个场合。
下一秒,她听见身旁的慕纤纤抬高音量,对着她喊,“捂耳朵。”
在温逾雨因莫名而未曾反应过来的霎那里,操场却一瞬间沸动。
尖叫、呐喊、欢呼……
人声鼎沸。
“谈屿辞,我是高一三班的徐静静,我想认识你!”
“啊啊啊啊,好帅啊啊啊啊!!”
“我想和你考上一个大学,再和你同校四年……”
在那一刻,不知道有多少人,借此机会,在喊他的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