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祯静静看了蒋道明一会儿, 随后眉眼微垂,一声轻叹。半晌后,他方才重新看向蒋道明, 看着他的眼睛道:“阿满有她自己想做的事, 你与朕, 都无法左右。”
蒋道明闻言, 不由提气, 哑声张了张嘴, 但最终一个字也没能说出口。这一刻, 蒋道明忽地发现, 和皇帝相比, 尊重这两个字, 他从未给过自己女儿。可她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想做的事,他不该以“为她好”之名, 将自己的想法强加于她。
谢祯继续道:“她有自己想做的事, 朕无法阻止。但朕可以向你保证,朕定会竭尽所能, 护她周全。”
蒋道明担心阿满的安全,他同样惧怕失去她。可他不能因此去阻止她去做她想做的事, 既然他怕,那他就保护好她,不叫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话及至此,蒋道明点点头, 单膝落地, 郑重行礼道:“臣, 谢主隆恩。”
谢祯伸手, 将蒋道明从地上拉起来,对他道:“朕今日宣你来,便是要跟你说这件事,待朕同阿满说明真相,自会有圣旨到府,你且安心等着便是。”
蒋道明再复行礼应下,随后行礼告退。
蒋道明走后,谢祯回到书房,批阅奏疏。
边批阅奏疏,谢祯也边想着蒋星重的事。既然现在,阿满已不打算造反,且她心中也有了自己的位置,虽不知这位置分量有多重,但总好过没有。
但是以他对阿满的了解,若是阿满知道自己骗她这么久,少不得收拾他一顿,也说不准因此而不再搭理他。
所以跟阿满说明自己真实身份这件事,须得循序渐进,要找一个她好接受的法子,至少不能叫她起逆反之心。
所以,他该如何同阿满说明?
谢祯思来想去,最好的法子,便是一点点地透露,循序渐进,让她自己发现真相,待他问起,他不再隐瞒便是。
既如此,那他日后无须再刻意隐瞒,总之暂且先不主动说,但也不再似从前一般,刻意地瞒。这或许对阿满来说,是最好的法子。
念及此,谢祯心便定了定,这才全神贯注,认真批阅起奏疏来。
谢祯原本打算这些时日,午膳或者晚膳,都抽空去东厂陪蒋星重一起用,多给他们两个人一些单独相处和见面的机会,也好叫蒋星重多了解他一些,早日下旨。
这样日后阿满也不必继续待在东厂,不必像现在这般,无论做什么都藏藏掖掖,大可以皇后的身份和权力,大大方方地去做她想做的事。
可当天下午,建安党一众官员,便一同来了养心殿。
谢祯看了看,几乎是在京的建安党人,今日齐聚养心殿。他们的目的非常明确,便是阻止加派工商业赋税的一事。
而这群人又格外聪明,他们几乎没有正面反对加派工商业赋税一事,反而是像提意见一般,向谢祯提出许多问题。
比如有人状似忧心地说,很多工商业主,都是盘踞一方的豪绅巨贾,若是动他们的利益,怕是会引起这群人的反扑。正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在他们的势力范围,势必会给官府收取赋税增加层层障碍。
还有人说,有些地方,根本就是官商一体,别说加派赋税,怕是连政令难以顺利下达。
也有人端着一副清明理想的模样,向谢祯宣讲大道理。说什么工商业主通过贸易赚取钱财,普天之下百姓,皆是陛下的子民,朝廷就应该藏富于民。尤其现在国库有了八大家抄家收缴的银子,还接手了八大家所有产业,收归户部经营,日后国库必不会缺钱,实在无须继续加派赋税。说吴令台是多此一举,全然是为了讨陛下欢心,拍陛下马屁,方才提出这等百害唯一利的法子。
也有的人,依旧抓着今日早朝上那些话说,若是只加收工商业主的赋税,怕是会引起工商业主的不满,他们比普通百姓更有能耐和手段,若是也因此演变出流寇之祸,恐怕比陕甘宁的流寇对大昭的威胁更大。
谢祯静静地听着,暗暗记下了他们的话。
现在的谢祯,对建安党的用心已是格外清楚,自是不会再被他们这三言两语吓唬住。但是他们这些“担忧”,对谢祯来说,却极具参考价值。
他们为什么这么清楚,可不就是因为,一旦加派工商业主赋税的政令施行下去,他们确实就会这样做吗?
比如,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盘踞地方的豪绅巨贾,必然会对加派工商业赋税的政策,使出无数绊子,叫这条政令,名存实亡。
再比如,他们还说,有些地方官商一体,政令或许根本就下不去,若是有人一手遮天,更改当地工商业主的人数或者收入,也无法收取上来加派的赋税。这也是他们会用的法子。
建安党这些官员,下午在养心殿同谢祯掰扯了许久,若不是宫门快要下钥,他们怕是能跟他掰扯到天亮。
而谢祯对他们的所有提议,始终只有一句话,“现在加派赋税的政策,户部官员还在调查研究中,诸位爱卿所担忧的事,未必就不能解决,且先看户部调查的结果。”
不止是养心殿,余下的时日,早朝之上,建安党人依旧是围绕加派工商业赋税一事进行讨伐,说来说去,就是不同意加派工商业主的赋税。
而谢祯非常清楚他们的诉求是什么,若不是蒋星重,恐怕现在,他们已经在想法子裹挟他取消工商业赋税。所以,他们一定不会叫加派工商业赋税的政策施行下去。
而吴令台和一众阉党旧臣,也是拧成一股绳,在朝堂上同建安党人打嘴仗,帮着谢祯抵御来自建安党人的压力。
而谢祯新选的吏部尚书,同样出身南直隶的许直,却一直在这件事上没有发话,始终没有参与进来。
本打算常去找蒋星重的谢祯,就这般被建安党人绊住了脚。早朝上吵,下了朝,他们便又来养心殿吵。
但谢祯还是那句话,一切待户部调查研究后再作决定,其余的,他多一句也不说,也不接受建安党人的建议。
就这般僵持了十来天,户部尚书吴甘来那边便出了事。
吴甘来外出调研回来,在回家的路上,路过一家酒楼时,被上头掉下来的花盆砸中,但好在身边带的人多,将他推开得及时,只是砸中他的肩头,并未伤及头部。
东厂蒋星重等人及时带人前去那酒楼搜查,查来查去,却也只是店中客人不小心,查不出更多的东西,怎么看都只是意外。
吴甘来心知肚明,这次意外是因何而来。他只休息了半日,处理了下伤,便继续做自己的事。只是从此事之后,他外出带的人便更多了些。也不再骑马,而是改乘轿,轿子里头,封了一层软甲,用以保护。
谢祯闻讯,复又暗中加派保护吴甘来以及吴令台的锦衣卫人手。
吴甘来的事没过几日,跟着便是另一位跟着吴令台的阉党旧臣出事。他儿子在烟花之地寻欢作乐时,竟意外弄死了一名风尘女子,以家风不严之名被弹劾到谢祯面前。
谢祯派人调查,那大臣的儿子,却只说自己没有害人之心,而且那晚喝多了酒,他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早上醒来时,身边那人身子都已经硬了。
无人为他作证,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这件事无可辩驳,被下了行不大狱。谢祯只得暂且先叫那位跟着吴令台的阉党旧臣回家反省。
此事发生后不久,吴令台一日出宫回府时,遇人拦轿诉冤,自称是陕西来的流民,早就听闻吴令台贤官之名,特来求他做主。
一听来自陕西,吴令台念及那顶万民伞,便出了轿,怎料那中年男子却忽然目露凶光,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来,直冲吴令台,嘴里还骂着狗官二字。
所幸吴令台早有防备,带了会武的小厮,暗中又有锦衣卫护着,及时出手将那男子踹飞出去,打落了手中的匕首。而吴令台,只是胳膊在阻挡之时,被划了一道口子。
那男子见暗杀不成,当场便服毒自尽,来了个死无对证。
除此之外,这些时日,阉党旧臣中各类事件频出,凡事有半点死的不修之处,都被人抓住把柄,弹劾到谢祯面前。
而谢祯和吴令台等人都格外清楚,所有发生的这一切,都是建安党人针对加派工商业赋税做出的阻碍。
好在谢祯早有防备,除了一些确实私德不修被人抓住把柄的官员,谢祯没办法处罚了之外,其余人基本没有受到什么伤害。加派工商业赋税的事,倒也是安安稳稳地进行了下去。
一个月后,吴甘来根据实地调查,了解百姓民生,拿出了工商业主年五十两白银的挡位。年入五十两以下的,就还按照从前的税收制度缴纳工商业税,而超过这个额度的,则要按照新法缴纳。
而李正心这边,按照大昭各地,地方政府的所需人数,培养出了一批善于精算的太监,之后将由他们,前往各地督查工商业赋税的收取。
加派工商业赋税的政令,谢祯顶着无数的压力,和吴令台在早朝上舌战建安党,方才将政令颁布了下去。
此政令正式颁布之后,建安党人方才意识到,这次皇帝是铁了心地要加派工商业主赋税,他们怕是拦不住了。建安党人,这才消停下来。谢祯也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这日下朝回来,谢祯回到养心殿,坐在龙椅上,对一旁的恩禄道:“这一个多月,当真是精神紧绷。这两日早朝之上,建安党那些个文官,总算是安静了下来。”
谢祯眼下的乌青愈发地明显,恩禄心疼得紧,对谢祯道:“陛下,政令已经昭告天下,您快回寝殿歇会儿吧。”
谢祯疲惫极了,他只觉自己连起身去更衣的力气都没有,他确实应该去好好睡一觉。
念及此,谢祯站起身,可才走了没几步,他便觉身子愈发的虚,跟着眼前头一花,随即便失去了知觉。
恩禄一把扶住朝前栽去的谢祯,惊呼道:“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