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之上, 太和殿外,谢祯同百官商议完朝政,正准备宣布下朝, 吴令台却站了出来。
吴令台手持笏板,朗声行礼道:“回禀陛下,臣有要事启奏。”
谢祯抬手道:“吴爱卿, 请讲。”
吴令台道:“在晋商叛国大案之前, 我朝饱受国库空虚之苦。因国库拿不出银子, 深受掣肘多年。百官始终未能拿出格外有效, 足以充盈国库, 保证国家财政的法子。”
“如今罚没八大家财产, 纵然国库有了银子, 但在没有更好地充盈国库, 以及保证国家财政政策的情况下,八大家的银子再多, 依旧是坐吃山空, 无以为继。如今大昭身处危局, 内有大旱之患, 外有土特部虎视眈眈。无论是以工代赈,救济百姓, 还是练兵发饷, 修建军防, 抵御外敌, 都需要大笔的银子。如果想不出更好的充盈国库之法,迟早有一日, 大昭还是会陷入国库空虚的掣肘。”
谢祯闻言, 深以为然。现在国库的三万万两白银, 按照大昭如今的情况,或许只够用个七八年,并不能维系长久。若想大昭财政不再出现问题,那么确实需要更好地保证国家财政的长久之计。
念及此,谢祯徐徐点头,对吴令台道:“吴爱卿居安思危,高瞻远瞩。确实不能守着八大家收缴的银子坐吃山空。”
说着,谢祯看向吴令台。吴令台如此提议,想来是已经想好了法子。吴令台从前精力只在党争之上,却不想,如今竟是会专门为国家财政想法子,倒是有些不像从前那个只办叫主子满意之事的吴令台,这令谢祯感到有些意外。
谢祯开口问道:“自朕御极以来,深受国库空虚的掣肘。可百官却一直未给出有效的,能增加国家财政收入的法子。若有长久之计,朕自然愿意采纳。吴爱卿,你是想到什么好法子了吗?愿闻其详。”
百官的目光皆落定在吴令台身上,吴令台行礼道:“回禀陛下,过去我朝一百多年间,东南沿海之地,常通过海上贸易,对外出售瓷器、丝绸、香料等物。外邦各国的银子,大批流入我朝。我朝便逐渐摒弃交子等流通手段,将银子作为主要流通之物。陛下,我朝从不缺银子,缺银子的只有普通百姓和朝廷。”
此句话一出,谢祯平放于腿面上的手,蓦然攥紧,双唇亦不由抿起。
吴令台此言,当真是说到了他的心坎上。这些时日来,通过蒋星重,他所掌握到的情况也是如此。先帝重用九千岁,也是因此。无他,只因银子都在官商手中。
尤其是……南直隶。
吴令台口中,大批与外邦做生意的人,便大多集中在南直隶。一百多年来,南直隶的商人越来越富有,所以他们便需要更多的权力,来保证自己的生意更上一层楼。
商人有了钱,便一定会插手政治,以便于叫自己少受权力的掣肘。如今的南直隶,www.youxs.org,而是……官商一体。
有了钱,便有了资源。他们遍请名师,培养族中子弟,入朝为官。现如今,朝中有一半的官员,皆是出身南直隶。他们拧成一股绳,为自己的利益奋战。
而南直隶培养子弟的书院,即为建安书院。故,这一批官员,称建安党。
先帝启用九千岁,一直对抗和防范的,便也是建安党人。
正因建安书院出过许多进士状元,建安党,素来最爱将自己伪装成饱读圣贤书的文人,个个都是一副清流的做派,满口仁义道德。
他登基之前,教授课业的老师,便是建安党人。教他的东西,都是清明理想,仁义礼智信。
所以在认识蒋星重之前,他一直以为,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是真正心系百姓的正直君子,而九千岁为首的阉党,便是打压迫害文臣的小人鼠辈。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如今,他已经看清了建安党人的真面目。他们哪有什么清明理想,一心一意所想的,唯一个利字而已!
如果他们真正心怀百姓,心系朝廷,那为何之前国库空虚之际,却不见他们拿出真正有利于国的法子?而是一味沉迷党争,是要将阉党一网打尽。
他们要的,是朝堂上更大的话语权,是一家独大,是要强大到连他这个皇帝,都得乖乖听话的局面。
他们扶持他登基上位,自始至终,要的都不是一个好皇帝,而是一个同他们站在一处,为他们利益而战的至高权力代言。
但是此时此刻,吴令台竟是如此直白地,将真实的局面揭露在了朝堂之上。他先提东南沿海与外邦的贸易,又提大昭不缺银子,最后提缺钱的只有普通百姓和朝廷,他就差直言,银子都在南直隶那些官商手中。
吴令台今日之举,是剑指整个建安党!
谢祯当然知道,吴令台此举背后有多大的风险。他这是要以身入局,要将建安党人罔顾国家利益一事,彻底提上台面。从此之后,他便是继九千岁之后,建安党人有一个眼中钉,肉中刺。
可吴令台所言,却又确确实实,在他这个皇帝的心坎上。他不能放任建安党人一家独大,也不能放任南直隶如现在这般,是一潭连他这个皇帝都看不清的深水。
谢祯此刻清晰地意识到,一场真正无硝烟的大战,即将在大昭的朝堂上拉开序幕。
而他这个皇帝,必须和吴令台一起,赢下这场大战。
念及此,谢祯开口道:“吴爱卿,你所言,朕已然明了。诚如爱卿所言,国库空虚,非朕一朝之病,已是困扰大昭几朝几代。既然大昭不缺银子,那为何百姓手中无银,国库亦无银。”
谢祯从龙椅上起身,缓缓在龙椅前踱步,接着道:“朕年少登基,见事不明,从前不知银子去了何处。可自晋商叛国一案后,朕方才知晓,原来银子,都是商人手中。”
朝堂上的建安党人,此刻尽皆看着谢祯,目光不敢移开片刻。
谢祯转而看向吴令台,接着道:“爱卿所言,朕深以为然。不知爱卿,是否已经想出可以长久解决国家财政困局的法子?”
吴令台行礼道:“回禀陛下,臣确实已有应对之策。”
说着,吴令台手持笏板,扬起了头,腰背挺直,朗声道:“工商二业,素来利大。依臣之见,当加派工商业赋税。这样,即可保证国家财政,亦不会对百姓生活造成任何影响。至于工商业,他们素来有银子,叫他们多为国家出些力,实属应当。”
谢祯闻言,目光落定在吴令台面上,那神色,仿佛在看一个从未见过之人,有欣赏,有诧异。
吴令台此举,是公然向建安党人宣布,他要将手伸进建安党人的钱袋子里。谢祯是真没想到,左右逢源的吴令台,竟能做出今日这番壮举。
话音刚落,刑部尚书阮孝堂道:“吴大学士,忽然提议加派赋税,还只加派工商业,此举怕是会引起民怨呢。”
吴令台侧眼看向阮孝堂,道:“民怨?阮大人言下之意,是说工商业的人会不服吗?可是阮大人,我有一问,还请阮大人解惑。”
说着,吴令台问道:“敢问阮大人,海上贸易,常有海盗、东瀛流寇劫掠我朝商船的财物,是谁,保证了他们不被侵扰,叫他们的利益不受损失?”
阮孝堂道:“东南海军。”
吴令台又问:“那么阮大人,我朝边境常年饱受土特部侵扰,倘若土特部越过山海关,侵扰我朝,敢问最先被抢掠的,会是哪些人?手无缚鸡之力,兜里没几个子儿的百姓吗?”
阮孝堂抽了抽嘴角,回道:“工商业主。”
吴令台又问:“那么保证土特部无法挥师南下,叫工商业主安稳生活,有钱可赚的,又是谁?”
阮孝堂道:“边军。”
吴令台一笑,转头看向阮孝堂,忽地拔高音量,中气十足道:“那么敢问阮大人,东南海军和边境军是铁打的人偶,维护军队,不需要银子吗?保证了他们最大的利益,叫他们多出些银子,维持国家运转,不应该吗?”
吴令台层层质问,愣是说得阮孝堂答不出一个字来,只好暂且闭了嘴。
谢祯看向吴令台,不由徐徐点头,神色间隐有钦佩。好个吴令台,这脑子和嘴皮子用到正道上,还真是所向披靡。
冯玉润听到此处,蹙了蹙眉,看向吴令台道:“吴大人,工商业主,也并非都是有钱之人。若是加派工商业赋税,那些做些小生意,普通的小老板、小商小贩,怕是生活就会变得难以为继,怕是真的会生出民怨。”
冯玉润此话,语气听起来倒像是真的担心,并非故意跟吴令台抬杠。丝毫没有之前清洗阉党旧臣一案时那般针锋相对。
吴令台听闻此言,见冯玉润是商量的语气,自然也没有言辞犀利。他向谢祯行礼道:“启禀陛下,臣已想到冯大人所言情形,故臣已想出应对之策。届时可令官员清查工商业主的收入,若低于某一档次,便可还按从前的税收进行。至于该如何定档,可由户部查访民生之后,商议敲定。”
冯玉润听罢,想了片刻,缓缓点了点头,道:“如此一来,那便是只向有钱的工商业主加派赋税。此举,或许可行。”
谢祯见此,唇边闪过一抹不易觉察的笑意。在阿满的梦中,清洗阉党旧臣一案后,建安党便裹挟他减免了工商业赋税,以至于国家危难之际,只能向普通百姓加派赋税,致使流寇愈发壮大,内忧加剧。
但是现在,吴令台居然提议加派工商赋税,还真是可喜可贺呀。
谢祯目光下意识看向朝中建安党人,各个蹙眉神思。此刻朝堂之上,吴令台嘴皮子厉害,再兼句句占理,他们暂且没有发话,但之后,他们定会想出应对之策。
吴令台要从他们兜里掏银子,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谢祯几乎已能预感到接下来的时日,会是何等的腥风血雨。
不管怎么说,他都是要和吴令台一起去赢这场仗!
念及此,谢祯先给予了明确的肯定,朗声道:“此举可行!朕欲采纳!”
话音落,一众建安党人看向谢祯。
谢祯接着道:“此事需要从长计议,今日先行退朝。吴令台,以及户部所有官员,养心殿议事。”
说罢,谢祯转身离去,恩禄宣布退朝。
吴令台等户部一众官员,下朝后,便往养心殿而去。
谢祯先行回到养心殿,刚到殿中,便见内金水桥值守太监张际,手持宫灯站在殿外。
谢祯免了他的礼,问道:“她回来了?”
张际行礼道:“回陛下的话,正是。”
谢祯想了想,接过宫灯,对殿外的王永一道:“叫吴令台等人在养心殿内候着。”
随后进殿,对恩禄道:“恩禄,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