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主任说完这句之后就挂了电话。
谢叙白刹那间萌生出许多疑惑, 也没顾得上问。
不管老人再怎么压抑语气,那丝丝缕缕的怨憎愤懑,还是透过无意识的咬字和重音传达了过来。
谢叙白直觉这家医院底下暗潮涌动, 隐藏着诸多讳莫如深的秘密, 沉吟片刻, 托吕向财帮忙查一下前院长的信息资料。
吕向财那边答应得很快,末了, 忐忑地问一句:【你现在还生气吗?】
谢叙白看完消息,先不紧不慢地整理完手上的诊断单, 随后才面不改色地进行回复。
同一时间, 盛天集团会议室。
坐在决策位的吕向财黑沉着脸, 室内空气仿佛凝固一般,叫人心惊胆战。
“叮咚”消息提示声响起, 吕向财瞬间像过电一样鲤鱼打挺坐直身,把正在汇报季度工作进展的职员吓了一跳。
全场目光不约而同地投过来。
吕向财也知道自己反应过大,掩饰性地咳嗽两声:“没事, 你们继续,我在听。”
汇报的职员点点头。
他不着痕迹地瞥向董事会各位高管所在的位置。
董事会中几名成员一样察觉到吕向财的心情由阴转晴, 似乎有见缝插针的余地,视线交接,微微点头,藏下眼底的奸猾。
由于宴朔最近出差不在公司, 各种决策相关安排全权交给吕向财主持——乍然听到这个好消息的时候, 他们差点喜极而泣。
也不知道宴朔是转世来的天煞孤星还是面相生恶叫人畏惧, 每当他们面向宴朔的时候, 都有一种仿佛被杀掉过无数次的惊悚感, 发自内心忍不住战栗。
像老鼠见到猫, 屡看屡怕,再看更怕,即便听到工资翻倍或奖励股权都没法消除。
总之就是非常邪乎。
在这样的强大压迫感下,不管有多少歪心邪意他们也只能压着。
现在宴朔百年难得一遇地出差了,主事人换成吕向财,所有人眼中精光一闪,只因他们清楚,一展拳脚的大好时机这是来了啊!
要问吕向财作为宴朔身边唯一的亲信,他们会不会怕对方,那——当然也怕。
对方气质幽深,一直叫人琢磨不透,身上同样有股挥之不去的血腥味,笑起来时尤其像个手上沾了几百条的在逃斯文败类。
但董事会的人知道,吕向财唯宴朔是命的表现都是假象,对方的心妥妥跟他们是一起的啊!
不知道多少次,吕向财有意无意跟其他高层透露:“同为一条河里的水鬼,大家有什么区别”、“都是拿命挣扎的人”、“想活命就安分一点,别惹宴朔生气,所有人都一样”。
每逢年终季末这种关键时期,吕向财看向他们的眼中,总会饱含着无法言喻的怜悯和同情。
甚至有人当着他的面阳奉阴违,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忽略过去。
如此包容,如此宽厚,他们再不懂吕秘书的殷切关怀,那就是真的蠢。
这一场季度会议他们想要暗度陈仓,吕向财越是心不在焉,或心情越好,对他们蒙混过关越有好处。
见吕向财嘴角上挑,高管们丢给汇报者一个眼神,对方心领神会,拇指蹭开最顶上一页报告,目光偷偷移向下面“略微润色”的纸页。
汇报者清清嗓子,声情并茂地说道:“最近一段时间,我们计划和蓝海公司继续展开合作。
考虑到新开发的项目成本消耗极大,业务代表与蓝海方面负责人沟通合意,对方愿意弥补基础材料中的差价,只是我方能获得的利润略有下调,初步定为13%——”
叮咚。
谢叙白:【吕秘书说笑了,我怎么会生气?】
盯着“吕秘书”三个字,吕向财登时眼前一黑,寒毛一竖。
他心想这下麻烦大了,谢叙白不仅在生气,而且还气的不行,那天的十全大补汤果然是在罚他!
可是吕向财绞尽脑汁,都没想出自己到底哪里招惹过谢叙白。
从前往后一应细数,他对谢叙白的重视包括但不限于:发消息秒回、要东西当天,不,限时半天内就给、所有配置都是顶级价值千金(但没敢告诉对方,怕人不要),几百通电话全世界请专业团队当外援。
难道是因为他不放心谢叙白的安危,预备让十几个雇佣兵伪装成过病人和临时工作者潜入医院的安排暴露了?
还是因为今天早上得知宴朔不知所踪,导致手忙脚乱,没有及时给青年发“早上好”?
吕向财呲牙咧嘴地抓着头发,表情略显狰狞:“啧,一定有哪里出了问题!”
汇报者浑身一个激灵,反应极快,话锋陡转:“但那怎么能行?!我方业务代表据理力争,最终斩获28%的利润……”
董事会成员一看吕向财的目光还黏在手机上,就知道闹了个乌龙,连忙装作不经意地咳嗽一声。
汇报者抬头看吕向财,高悬的心落下来:“可对方公司代表认为利润太高!看在以往的交情,也为了之后能够持续合作,我们再次协商,将利润点定为17%……”
叮咚。
谢叙白:【你和傅倧的关系是不是很好?】
吕向财霎时想到他和傅倧的秘密交易,心头警铃大作。
吕向财:【也就一般,你怎么突然想起提这事,难道他对你做了什么?】
现实中吕向财咬牙切齿地爆了个粗:“他还(和谢叙白)谈我们的关系,跟他能有什么关系?!”
汇报者的手开始抖:“是的,我们算得上什么交情?我方代表坚决不同意,一口咬定26%——”
叮咚。
谢叙白:【没有,他对我很照顾,我还以为是你在背后协调。】
吕向财当即脸色一松。
董事会又咳嗽,汇报者硬着头皮道:“于是对方公司改口19%——”
叮咚。
谢叙白:【然后和我说了点你们的事。】
吕向财:“艹!”
汇报者的心又跳到嗓子眼:“我们怎么可能接受,继续咬定24%!”
叮咚。
谢叙白:【比如你们一开始是怎么认识的。】
汇报者勉强提上气:“对方要求20%。”
叮咚。
谢叙白:【以及最近发生的一些事。】
汇报者脸色煞白:“不行,不同意!25%是我们的底线!是盛天集团的脸面!”
吕向财:【你都知道了?】
谢叙白:【知道什么?】
汇报者脸色再白:“但考虑到对方公司也有难处,还给我们补上了材料差价,最终定为23%,这个价格很公道……”
叮咚。
谢叙白:【知道你们交易的内容?】
汇报者的脸色又又白:“再有难处也不行,盛天集团就没难处了吗?生意场不是做慈善的,我方决定25%不二价!”
叮咚。
谢叙白:【没有,他没告诉我。】
汇报者:“22%——”
叮咚。
谢叙白:【至少没有全部告诉我。】
汇报者的脸色又双叒叕煞白:“29%——”
叮咚、叮咚、叮咚……
一场会议。
董事会的人咳得前仰后合,差点给自己咳出哮喘。
汇报者的脸色如同被打翻的颜料瓶,忽青忽白变幻莫测。
不明真相的其他高层面面相觑,刚举起手又被紧张的气氛吓得缩回去,欲言又止,止又欲言。
坐在决策位的吕向财又是咬牙跺脚,又是猛然拍桌。
最后听到那不间断的消息提示声,底下的人都被勾得欲死欲活,泪流满面:祖宗啊,够了吧,你们到底在聊啥啊!
谢叙白从吕向财回消息的间隔,就能大概判断出对方的心情。
但他没有快意,只有无奈和酸楚:【吕向财,你感觉到了吗?这就是我当时的心情。】
谢叙白认真地打字道:【当时真的很生气。但我过后想了想,你瞒着我和傅倧做那种残忍的交易,和我明知道真相却瞒着你独自忍受酸苦,都是无法坦诚,导致最后可能让对方受伤——我俩半斤八两,谁都怨不了谁。】
谢叙白:【继续瞒下去可能会成死局,所以我决定先走出这一步,把一切都说开。你的东西我会全力以赴地要回来,并且你也得全力以赴地帮我。】
谢叙白:【我休息时间快结束了,晚点再聊。[狗狗摸头][猫猫拍肩]】
吕向财坐在位置上,将近十多分钟只动一动手指:在手机快要息屏的时候摁亮。
他能坐得住,底下的人却要疯了,董事会的几位元老拍桌而起:“吕秘书!你到底知不知道我们还在开会?!手机不静音就算了,全程走神,难道你平时也是这样跟宴总——”
“开会?”吕向财懒洋洋地睨他们一眼,勾唇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报价报得和过山车一样,我还以为咱们是幼儿园,在玩家家酒。”
“还有那边一直在咳嗽的几位,咳成这样也算你们身残志坚,干脆把所有的活都交给下面的人做吧,可不能让别人笑话我们盛天集团压榨病患。”
董事会的人话音一滞,脊背一寒:“你没有这个……”
“想说我没有这个权力吗?”吕向财扯了一下嘴唇。
空气忽然变得很冷,仿佛气温骤降二十多度。
董事会的人就像被无形的大手扼住咽喉,蓦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惊恐地看着他。
吕向财偏着脑袋看他们,真切地哼笑一声:“算了,今儿个心情好,不和你们计较。工作汇报重做,今晚之前交到我桌子上,散会。”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紧张到窒息的气氛得以松缓。
全场所有人看着吕向财小步纵跃离开的背影,哽了又哽,劫后余生地瘫软在座位上。
谢叙白这边刚放下手机,屏幕上又弹出傅倧的消息。
【诊断单交给医师助理,让他录入系统,不用特意交给我看。】
傅倧:【还有,周主任家里遇到点变故,刚才给我提了离职,这阵心情不好,需要一个人静一静,你别上赶着去讨嫌。一会儿我让保安护送他离开医院。】
傅倧没提企划案,一是避免留下信息,二是打算好好看一看。
身为医院的管理者,当然在金融财政方面有所涉猎。
他能看出谢叙白做这份企划案时相当用心,恐怕早就等着找机会和自己提起合作,至于周主任,或许是因为对方正好撞在了枪口上。
作为这一带的诡王,傅倧能及时感应到医院发生的大小事件,但也没强到能知晓所有的闲聊八卦。
往日他对这个权能不厌其烦,毕竟他一个身体也不能裂成八瓣去救火。
加上规则严格限制着他的行动,面对那些好似可以挽回的惨剧,他也只能坐在办公室里干瞪眼,看着电脑喝着茶,什么都做不了。
现在,傅倧却忍不住生出一丝好奇心,想知道周主任到底做了什么事,能逼得好脾气的谢叙白对他下黑手。
另一边的谢叙白同样很不解。
医疗是民生所需,关乎着民众的生命安全,所以医院必须严格治下,避免乱了根基。
喜欢在背后挑拨离间的周主任,www.youxs.org。对方甚至敢当着患者和其他医护人员的面非议管理者,这事放在任何一个地方都很离谱,放任下去必将引起大患。
为什么傅倧还要把人给留下来?
谢叙白知道直接问傅倧肯定得不到答案,只能先按捺住心里的疑惑。
直至下午四点左右,人事部通知全体医护人员,周主任今天因私人原因正式离职,由新来的赵主任接替他的职位。
谢叙白已经做好准备,和李主任去见一见传说中的那位S级患者,自然要留体力,到了规定的坐诊时间后结束问诊。
刚巧赵主任过来问候。
对方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壮年男子,戴着眼镜有些斯文,笑容腼腆,说话和和气气,脸上长着雀斑。
谢叙白友好相待,赵主任礼数得体。
聊着聊着,相谈不说甚欢,至少也没了最开始的疏离,双方都有些放开。
听闻赵主任家里也养猫,谢叙白瞬间惊喜地弯眸一笑,正要从手机里翻出小家伙们的照片给人看,冷不丁听到对方迟疑地开口:“谢主任,我听其他人说,院长似乎对你有意见?”
谢叙白浑身一顿,有些奇怪地拧起眉头。
谢叙白:“你听谁说的?”
赵主任:“医院里闹得沸沸扬扬,在哪儿听不到?”
赵主任满脸忧心忡忡,一副为他好的样子:“可能是我多心。不管怎么说,你要警惕着点,小心功高盖主啊!”
室内一瞬间静得出奇。
赵主任表现得忧虑十足,眼珠子却轱辘一转,似乎别有心思。
眉眼曲度和嘴角弧度拉开得恰到好处,像绘上去的脸谱。
“……”谢叙白关掉手机相册,抬头细细地打量对方的脸。
——明明是不同的长相,有着不同的气质和谈吐,他却仿佛看到了又一个周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