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谈到的话题让两个人都不太愉快。
李青萝因慕容复冒犯她的朋友而不快, 慕容复也因她如此维护那个不过是相识短短时日的乔峰而更加心烦意乱。
“姨母,天色已晚,您早些休息, 复儿先退下了。”
慕容复提出了告辞, 但李青萝却并没有像往日一般随意地让他离去,他来时出事的预感是真的, 就在他即将转身离开时,李青萝突然冷不丁问道,
“你最近在忙什么?”
自慕容复渐渐长大后, 他便越来越多的时间奔波在外。
以往李青萝只当他是开始接管慕容家的势力, 毕竟他如今是慕容家唯一的主人,这些只能由他一人承担,不能长久都交托到家臣手中。
这是正常之理。
李青萝与他不同, 她是个不在乎身外物也不耐烦理会俗事的, 连曼陀山庄的事都一股脑交到侍女手中,当然, 她也有能经受住背叛的底气。
因此李青萝也从未过问过慕容家的家族事业。
骤然听她问起, 慕容复直觉不对,不由心中一紧, 但面上还是淡淡笑着,“姨母怎么突然对这些杂事感兴趣了, 左不过是一些利益牵扯之事。”
李青萝冷眼看着他的敷衍之态。
以往是从没在意,但她其实并不是一个好糊弄的人,很少有人能在她面前伪装地天衣无缝, 慕容复当然也不能, 他在紧张, 他在说谎。
她轻轻启唇, 神情与语气更为冷若冰霜。
“据说姑苏慕容氏近几年在江湖上动作频频,尤其在江南弄的颇为震动,影响了许多势力,引得他们大为不满,其中就包括了丐帮。”
这一次丐帮如此毫不顾忌地撕破脸面也有这一原因。
慕容复闻言面色微变。
他以为她的意思是慕容家的动作连累了曼陀山庄被丐帮迁怒,心中为丐帮的不识相恼怒,脸上亦不由露出真心实意地歉疚又愤然的神情。
“对不起,姨母,我不知道丐帮……”
他口中说着之后会解决这些事,不会再让外人来打扰她的清静,还有不断地道歉,可是却刻意避而不谈李青萝之前问他的问题。
慕容家到底做了什么乃至于影响了那么多的大势力?
李青萝这些年早已察觉到了慕容家的不对劲,囤积钱粮,收揽势力,慕容氏的所作所为已脱离了正常武林世家。
她不想听他这些无意义的道歉。
她打断慕容复的废话,直截了当地问道,“慕容家是想要称霸武林吗?”
慕容复神情一愣,眼中是真切的讶色。
他是忐忑不安的,他没想到李青萝会突然问起他在外的所作所为,那当然是没办法袒露的,以往他忧虑过许多次,但她从未关心过。
他完全没想到李青萝会猜到如此真相。
但这毫无疑问是一个机会,慕容复心下不自觉放松了许多,但随即他面上继续保持着不安的神色,眼中像是含着犹疑的神情轻轻反问道,
“若是又如何?”
坐在榻上的李青萝一袭雪衣的身姿挺拔,宛如玉树琼枝,一张宛如霜雪凝成的面庞从始至终亦是平静的,即使是质问亦没有多么明显波动的情绪。
那样美丽,又那样无情。
就仿佛这世上没有任何人与事能让她动容,包括他。
慕容复看着这样的她,明知道他们现在谈论的是一个危险的话题,这是一个他应该胆战心惊的时刻,却情不自禁地渐渐失神。
她终于看到他了吗?她真的在意他在做什么吗?
慕容复从小到大总是忍不住想这个问题:她真的在乎他吗?
无论他做了多少事想要讨她欢心都得不到她展颜一笑,无论他多么勤学苦练她总是不会说出满意的话语。
他读了许多书,可她依旧与他没有多少话聊。
总是这样冷冷淡淡的。
慕容复想起那些江湖上的传言,想到他方才进门前从侍女口中得到的确认,她的确和那个乔峰相谈甚欢,她欣赏他,他们一见如故。
相谈甚欢,一见如故。
原来这样的形容竟有一日能放在宛如天上谪仙人一般的她身上吗?而不是明明她就近在咫尺,却总飘渺出尘地让他觉得远在天边。
可越是若即若离,就越是患得患失。
慕容复心中隐秘的角落里竟有种冲动想要向她和盘托出一切,若他知道了他真正要做的那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后是否还会这样风轻云淡地不在意?
李青萝并不知道慕容复是怎么想的。
可她看得出他仍在撒谎,她淡漠平静的外表下之下其实已经很有些不悦。
“你没有告诉我,你在隐瞒我。”
李青萝没有那么多的好奇心,早在十年前她就察觉到了慕容家有秘密,但这世上许多人都有秘密,她都无意探究,或者说并不在乎。
即便慕容氏真是要称霸武林,她亦不在乎他们有这样的野心勃勃。
她在意的是慕容复一直隐瞒她,他在防备她。
尤其是她原本以为他欺瞒的只是称霸武林这样的小事,虽有不满但并不过分,可如今他的表现让她不由得怀疑起背后更深层的隐秘。
李青萝无情但也重情。
她对很多人很多事都不在意,就像在很多人眼里的她一样,就宛如一位高居云端目下无尘的神女,高不可攀,可望而不可即。
然而她到底并非真的神女,她到底还是肉体凡胎。
即便生来情感不丰富,欲念淡薄,但李青萝也有属于人的七情六欲,好恶喜厌,能被她在乎的人很少,可每一个都能对她造成深远的影响。
其中最重要的莫过于她的爹爹和妈妈。
其次是相伴她长大的侍女们,如今她照看了十年的慕容复自然也在这个范围内,她把他当做亲人,对他付出了真情实感。
可现在才发现,他对她连信任都没有。
这令她不得不心寒和失望。
越是如此,李青萝雪白面庞上的神情越发清冷淡漠,无悲无喜。
慕容复只觉她一双眼睛眸光冰冷寒峻如利剑,又透亮地宛如一面明镜,那利剑似要直直剖开他的心脏,那明镜像是映照出他所有的阴暗。
他在她的目光里无所遁形。
慕容复下意识低头避开了她的目光,想要逃避。
李青萝见此,便知道事到如今他仍然是不愿意对她坦白实话,她心中失望更深,多说无益,她本就是不喜麻烦的性情,不管便不管了。
左右他已经长大了,往后自也能对自己负责。
“你走吧。”
李青萝转头不再看坐在身侧的少年,重新打开了手中的书卷,专心阅读,苍白没有血色的面庞在烛光映照下宛如朝霞映雪,清丽的眉眼淡淡舒展。
她就这样轻飘飘地结束了今夜的谈话,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仿佛那本就不那么重要,至少还不如她手里的书值得她投入心神去关注。
仿佛慕容复对她也不如何重要。
慕容复本该庆幸她不再追问。
他知道以她的聪慧和敏锐,再深究下去,他们根本藏不住马脚,这些年能瞒地那样好仅仅是因为她从不关注罢了。
但闻言他猛然抬起头,见李青萝竟是一眼都不想再施舍予他的模样。
不知不觉她的神情与多年前她初到参合庄时重合。
仿佛这时她若回头看他,那张洁若冰雪、亦冷若冰雪的美丽面庞上依然是一双空无一物、看不到任何情绪波澜的冷淡眼眸,满眼写着不在意。
慕容复突然方寸大乱。
他本应就此离去,但头脑中一片乱麻的他却突然下意识跪倒在了榻前。
“咚!”
一声沉闷的重响,让李青萝终于不得不从书中抬眸去看他,就连向来少有情绪的她此刻都不免对他过于激烈的反应而生出些惊讶。
“你做什么?”
她微微蹙眉问道,但下一瞬她的手就被慕容复紧紧攥住。
因为太过惊讶,她一时没有挣脱。
然后就见慕容复抓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胸膛上,在他心脏的部位,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健实的肌肉之下那颗跳动地非常剧烈又快速的心脏。
“姨母……”
他喟叹般地唤她,声音里是浓浓地依恋,几近病态。
少年俊美地脸庞上一双丹凤眼眼眶湿红,在白皙肌肤上很是明显,他跪在地上,由下至上地仰视着她,双眸里是再明显不过的水润的泪光。
以及癫狂、迷乱的神情。
看起来十分可怜可爱,一点没有平日里端着仪态的温雅清贵模样。
他本就有异族的血统,寻常时候有那汉学熏陶的气度压着并不明显,此刻高鼻深眼间的那股尖锐到近乎锋利的情绪让他面目俊美到邪肆的地步。
李青萝无意欣赏,只觉得他这样很不正常。
明明是往日再正常的称呼,可不知为何竟让她也感到很有些不自在。
慕容复似乎是从她的神情间感觉到了她的抗拒和抵触,眼中的癫狂、迷乱更加浓郁,抓着她的手也越发紧,他几乎是语带哽咽地哀求道,
“姨母,你看看我,你看看复儿……”
“你不要不管我,这世上只有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只有我们身上流着相同的血,我们才是本该最亲最近的人啊,我对你的真心天地可鉴!”
慕容复泪如雨下,“你就是在这世上对我最重要的人,我从未有过对你的防备之心,我不和你说只是担心你淡泊名利,会厌恶我汲汲营营。”
李青萝觉得他反应过度了。
是他自己隐瞒在先,欺骗在后,到现在仍只是哀求而不作坦白,明明是他自己不愿她插手他的事,现下却又说让她不要不管他。
李青萝没有动摇,冷淡道,“欺瞒就是欺瞒。”
一边说着她一边不动声色地去探他的脉,等确定没什么大问题才悄然松口气,干净利落地抽回自己的手。
眼看他神情又要激动起来,她又刻意放缓了些语调淡淡道,“你长大了,自己的隐私了,如果你觉得是不能对我说的事你可以直言。”
她从始至终不满的是他在刻意防备她,问及时还试图敷衍她欺骗她。
感觉到李青萝态度的软化,慕容复终于渐渐平静了下来,从那种神经质的、不理智的状态里脱离出来。
之后慕容复立刻诚恳致歉,李青萝也表示了她原谅他,但他该知道她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再有下一次,她不会再信任他了。
夜色已经很深了,慕容复这次真的要告辞离开了。
临走前李青萝还是提醒了一句道,“复儿,你若有什么心事不要过度压抑在自己心底,便是不想对我说,那便找想说能说的倾诉一二。”
她方才把脉并不是什么都没察觉。
比如慕容复的郁结于心,但他自小就是心事重重的阴郁模样,即便长大后学会隐藏,但心底压抑的事反而更多了。
李青萝曾让他研读佛道经典放宽心境,但好像并没有什么用。
随着他长大接手家业,越来越忙碌的同时也像一根绷地越来越紧的弦,她只怕到了哪一天这根弦绷到极致或是受了什么外力就会突然断裂了。
李青萝清楚他到最后都没有对她说实话,但她也不想再刺激到他了。
更何况世上的事何必强求呢?
他们有做亲人的缘分,但她心中有更重要的武道至尊等着她去追求,他心中亦有别的野心想要去实现,往后终究是不同路的人,各人的缘法罢了。
想通这一点,李青萝只觉顿时念头通达,心神清明。
十年相处,看着他渐渐长大成人,终究是投入了太多感情进去,以致于她有些失了分寸,往后不会了。
她还是更喜欢保持自己万物不萦于心的心境。
慕容复深夜离开了曼陀山庄。
其实这么晚了他大可以留在这里休息,曼陀山庄里也一直有他的院子,但是他怕他再待下去就会忍不住将一切隐藏的秘密对李青萝全盘交代。
他清楚地知道今晚自己的应对并不算太好。
她不会再信任他了。
他们之间有了无形但切切实实存在的隔阂。
慕容复坐在船上,看着黑夜里船边的水面上自己随着起伏不定的水波而荡漾开看不清楚的脸,神情阴沉不定,心中在这一刻压抑到极点。
他真的不想隐瞒她任何事,可他不能不这样做。
慕容复告诉过李青萝他是鲜卑人,却没有告诉她自己其实是燕国王孙。
当年五胡乱华之世,鲜卑慕容氏入侵中原,大振威风,曾建立前燕、后燕、南燕、西燕等好几个朝代,后来慕容氏为北魏所灭,子孙四散。
但祖传孙、父传子,世世代代,始终存着中兴复国的念头。
即便中间经历了隋唐各朝,慕容氏日渐衰微,“重建大燕”的雄图壮志仍旧承袭不替,却眼看越来越渺茫了。
直到到了五代末年,慕容氏中出了一位大将慕容彦超,威镇四方,他族中更有一位武学奇才慕容龙城,创出“斗转星移”的高妙武功,当世无敌,名扬天下。
他不忘祖宗遗训,纠合好汉,意图复国,但天下分久必合,赵匡胤建立大宋,四海清平,人心思治,慕容龙城武功虽强,终于无所建树,郁郁而终。
数代后传到慕容复的父亲慕容博手中,慕容龙城的武功和雄心,也尽数移在慕容博身上,大燕图谋复国,在宋朝便是大逆不道,作乱造反。
是以慕容博虽暗中纠集人众,聚财聚粮,却半点不露风声。
再后来慕容博英年早逝,而慕容复在家臣们的教导下却将‘复国’的信念深深埋入了骨髓,他的名字‘复’就是复国,他就是为了复国而生。
这是他父亲的遗愿,这是他整个家族的遗志。
慕容复觉得这一责任重若千钧,可他从没想过要抛弃它,他认可它,他为自己鲜卑王孙的血脉而骄傲,他坚信他正是因此生而不凡。
所以他也真心实意地认可家臣们的教导。
——除了中兴大燕,天下再没有别的大事,倘若为了兴复大业,父兄可弑,子弟可杀,至亲好友更可割舍,至于男女情爱,越加不必放在心上。
慕容复在江湖上经历了各种刀光剑影,他不怕流血,不怕受伤,甚至也不怕死,自小知道自己使命的他早已做好了失败付出性命的准备。
对他这样为了一个目标可以不顾一切的人,这世上已经少有什么能够威胁到他,但唯独有一个例外,那就是他的姨母李青萝。
只需要她的一句话就能够让他心神动摇,就算有一天她要他去死。
他也可以为她赴汤蹈火。
但或许正是因为她的影响力对他如此之大,慕容氏的家臣坚决不许他将复国的图谋告诉她,慕容复自己也默认了这一选择。
只因他其实隐隐预感,若她知晓了很大可能会反对这一计划。
到时候,她的反对与家族的期望,慕容复无法面对这两者的对立,所以他只能下意识地逃避,尽力避免这一境况的出现。
耳边只有水波轻轻拍打船身的声响,越发显得夜色静谧如许。
慕容复在这样的氛围里渐渐平复激荡的心绪。
只因他心中暗暗下定了某种决心,这一切都是值得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大业,这一切都是为了将来她能永远留在他的身边。
一直以来,慕容复心中都有一种恐惧。
他恐惧于李青萝随时会抽身飘然离去,仙踪无觅,并且他清楚地知道这不是他的妄想,她没有对他隐瞒过她对乘虚御风、踏破虚空的追求。
而他无法阻止那一天的到来,也无法阻止她离去。
他的武功是她一手教导的,他如今能在江湖上所向披靡很大程度上也有赖于她的教导,可从他年幼到长大,在她面前依旧宛如稚童不堪一击。
她在他心目中是一座或许永远也高不可攀的神女峰。
武功不能阻拦她留下她,那权势呢?当坐拥整个天下之时或许就能够吧。
慕容复很晚才回到燕子坞。
参合庄里的下人就算原本熟睡如今也必须起来,准备好热饭热水,慕容复在下人的侍奉下沐浴、用饭,但仍然觉得没有什么困意。
他进入书房,想再看看叫手下收集的乔峰的情报。
看看这个青年究竟是何处能令李青萝入眼,能令她与他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书房的灯在主人到来前就被点亮。
慕容复走进去时,两个婢女正在里面收拾东西,她们都是很小的时候就被买进来的,对慕容家忠心耿耿,且年纪还小,识字不多,不怕泄密。
两个婢女其中一个叫阿朱,一个叫阿碧。
当然她们能在一众婢女中脱颖而出的原因还在于她们习武的根骨,且阿朱很擅长易容,阿碧擅长音律。
性格更为活泼的阿朱此时正在摆弄角落里的熏香,阿碧更为温柔和婉,正在细致地整理书桌上的东西。
慕容复本没太在意,但当他漫不经心的目光偶然瞥到阿碧手里拿着的那一本熟悉的书后,尤其那本书还是翻开的状态。
慕容复眼神顿时就变了,快步走进来从阿碧手里夺了过来。
阿碧被他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抬头看到脸色难看的主人就更是如此了,还没等她问询什么,就听慕容复劈头盖脸地训斥道,
“我不是说过,不让你们动我放在抽屉里的书吗?”
阿碧吓得一时不敢说话,毕竟她才只是个十岁的小女孩,一旁角落里的阿朱虽然也吓到了,但还是大着胆子解释道,
“少爷,昨天晚上外面刮风下雨把窗户吹开了,雨水打到了书桌上,我们怕潮湿了里面的书,今天拿出来晒了,阿碧只是想再检查一下书没事。”
慕容复此时也明白过来他的反应有些过度了,又恢复了平常。
但手里依旧紧紧攥着那本书不放,暗暗观察了阿碧的神色,见她除了惶恐不安外没有什么异色,便摆摆手让她们下去了。
等到书房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慕容复才在书桌后坐下,把这本书放在了桌面上,只要随意地一翻来,这书就根轻易地翻开到了他打开次数最多的那一页。
这其实只是一本常见的史书,南北朝时期的史书,这上面他也没写任何批注,本没有什么不能见不得人的。
在他反反复复看过的那一页上面只记载着一件事:鲜卑拓跋的北魏开国皇帝拓跋珪娶了自己的姨母为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