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逸刚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困住的兽,从熟悉的法国被丢到陌生的台北,然後还被困在山上,更令人心烦的是,外头一连三天都阴雨绵绵,害他一整个很无力,浑身不对劲,胸口还盘旋着未消的怒气。
他双手抱胸站在木屋的窗前望着外头细细的雨丝,那雨丝缠得他更是烦躁到了极点。
烦烦烦~~已经待在房间里三天的他,现在再也待不下去了。
虽然这间位於二楼的房间宽敞舒适、景观又好,加上还有私人享用的大浴池,简直是豪华套房,对上山泡汤的客人来说绝对很抢手,但他走进浴室却没有闲情逸致泡汤,越过桧木汤池推开玻璃门走进淋浴间,打开水龙头让水从头顶洒下,仰头痛快地洗了个冷水澡,让自己恢复冷静。
他以为把自己关起来、逼自己冷静下来就能平心静气地面对即将来到的责任——遵循阿姨的遗嘱,继承这间温泉汤屋。
但他发现就算把自己关在这里三年,他也不会对这间汤屋有兴趣,更不可能亲自接手这间汤屋。
他是经营洋酒买卖的法国“CR集团”的高阶主管,也是未来的继承人之一,从小受菁英教育的他,这些年进入“CR”从学习到独当一面,注定是要做大事业的人,现在却叫日理万机的他接手这种小格局的小生意,让他嗤之以鼻。
一座小小的“樱之林”汤屋他完全不放在眼里,即使这是一间颇为赚钱的汤屋,但那些利润远不及他做一笔生意赚得多,基於这种种理由,他个人认为不如把汤屋转手卖出去给有心经营的人,而不是硬要不感兴趣的他继承下来。
要不是父亲硬是逼他留职停薪,再加上母亲苦苦哀求要他回台湾小住三个月好好跟汤屋培养感情,真无法接受的话再找个适合的人帮忙接手这间汤屋的管理,否则他绝对不会来到这里。
他火大的想,他认真工作不行吗?身为主管严谨管理自己的下属有错吗?就算自己太过拚命投入工作做到胃溃疡住院又怎样?爸妈有必要这麽软硬兼施的找各种理由逼他留职停薪,还把他赶到台湾来才肯罢休吗?
他完全明白父母亲是要让他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再重新出发,所以刚好利用这个阿姨给了遗产要他亲自回台处理的理由逼他回来,可这根本与他的意愿相违背,他是最清楚自己状况的人,他不需要这麽长的假期,那会把他给闷疯!
显然,洗冷水澡也不能让他烦躁不甘的心情平复。
他抓来一条乾爽的毛巾把头发擦乾,步出浴室来到衣柜前拿出一件黑色v领衫和直筒牛仔裤套上,顶着微湿的黑发打开门步出房间,打算结束闭关的日子出去走走,或许去外头找乐子比较能让烦躁的心情得到纾解。
他住的这栋两层楼独栋木屋是“樱之林”三栋古朴木屋之中占地最小的一栋,这里是阿姨的住所,是不对泡汤客开放、拥有绝佳的居住空间,住进这里三天,他一直享有一个人的单纯幽静。
当他缓步走下楼,看着这里的樱花美景却一点也没兴趣欣赏,而无意间看见那个到机场接机的小女生正跟方姨在鱼池边讲话,他一样没兴趣知道她们在谈什麽内容,他要去餐厅觅食,吃完饭再出去溜溜,但前提是他绝对不需要那女人陪。
他从小在法国长大,但母亲一直像中文老师一样教他读写中文,虽然没有正式的求学,但日积月累下来他的中文程度算是可以,基本的听说读写都难不倒他;何况後来上大学後,学校也有来自台湾的同学,偶尔还有机会练习练习。
真不知老妈是怎麽跟这边联系的,他中文又不是很烂,而且他也完全没兴致出游,压根儿不需要翻译和随身地陪。
因为前未婚妻葛茜给他的阴影太深、伤害太重,因此他厌恶跟台湾女孩子太接近,根本就是避之唯恐不及。
烦躁的他原本想直接穿越庭园进入另一栋木屋的餐厅吃早餐,但坐在鱼池前的梅晓苹突然提到他的名字,让他皱起眉头不由自主的停下脚步,双手抱胸直挺挺的站着,突然好奇起她到底为什麽提起他?
春天的天气真是让人无法捉摸,早上起床时明明还是好天气,没想到才出门不久,天空就飘起毛毛细雨了。
幸好梅晓苹一直有带伞的习惯,一下公车立即从她所背的方包里拿出橘色的轻巧雨伞,穿着连身牛仔裙搭着白色五分袖上衣的她,脚踩着彩绘帆布鞋,撑着伞沿着路边直走,随後绕进一个下坡道,经过一处公有停车场再往坡道的最尽头走去,直到一处木制的门前才停下,木门上挂着一张招牌,写着“樱之林”汤屋。
她伸手推开木门,沿着蜿蜒往下的石阶慢慢走,眼前景色还不算特别,两边是竹林,但转了一个弯见到的却是另一番风景。
由三栋充满日本禅意的古朴木造房子组成的三合院格局就是“樱之林”汤屋了,整座庭院并不大,但日式造景十分迷人,好几株樱花在ㄇ字形的庭院里绽放,一片春意盎然。
早上八点多,就已经有一对老夫妻来泡汤了,柜台的方姨正忙着接待。
这就是樱之林的魅力吧,就算是隐身在最不起眼的角落,生意仍毫不受影响。
樱之林开业二十多年来累积不少客源,做的是老客户的生意,前来泡汤的熟客都是上了年纪的阿公阿妈,年轻人则是少数。
梅晓苹收起伞抬头望着刚刚还下着毛毛雨的天空,这会儿却又露出了一点阳光,雨已经停了。
站在樱花树下,她望着头上的樱花,透过树梢间的缝隙看着旁边一栋木屋的二楼,那里是傅逸刚的房间。
真是奇怪的状况,他明明会中文,但方姨却请她来当翻译和地陪;更诡异的是自从那男人三天前来到“樱之林”入住之後,就没有再踏出房门一步。
这情况真是尴尬,这三天来除了去接机外,完全无所事事,让接受派遣工作的梅晓苹薪水领得很不安心。
“小梅,樱花树上头有东西吗?”头发已经斑白的方姨穿着和服走过来,站在她旁边跟着往上看。
“樱花很美,我在看樱花啦。”她心虚的收回目光,对上方姨带着亲切笑意的脸庞。
“是啊,这里的樱花很美,这些全是老板以前种的,每一株都是不同的品种,照顾起来有点麻烦,但来这里泡汤的客人大部分都是冲着这美景来的,所以我都很小心的顾着。”方姨边说着边往鲤鱼池走过去。“来,你帮我喂鱼,我要清一下鱼池旁边的青苔。”
“好。”反正她也没事可做,汤屋的工作又帮不上忙,帮得上忙的也只有这种轻松的工作了。
方姨蹲在鱼池边俐落的清理青苔,梅晓苹坐在鱼池边缘一小把、一小把丢着饲料,池子里五颜六色的鱼全都游过来张着嘴巴争相吃着。
“那个方姨……关於工作的事,我想跟你谈一下。”想了三天,犹豫挣扎了三天,梅晓苹还是决定跟方姨谈一下她的决定。
“好啊,你说。”方姨低着头清理着,拿着工具清地的声音有点吵,掩盖了傅逸刚从木屋下楼来的脚步声。
“我想我就做到今天好了,虽然我们签了三个月的派遣合约,但是只要我们达成协议的话,合约可以提早结束,毕竟傅先生中文说得那麽好,一点也不需要翻译,而且他那麽宅,根本足不出户的,应该也不需要地陪,我留在这里根本没事做,实在不好意思乾领薪水。”梅晓苹是个有良心的人,虽然失业急着要工作,但没事而光领乾薪的工作她觉得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不敢厚脸皮待下来。
除了这个原因之外,还有另一个让她想提早结束合约的理由,那就是傅逸刚很难相处。
三天前她陪他从桃园机场来到阳明山“樱之林”汤屋这两个多小时的路程,傅逸刚从头到尾都黑着一张脸,看都没看她一眼。
基於礼貌,她想说打破沈默跟他自我介绍顺便介绍一下台北,结果他却冷着声叫她闭嘴,说什麽听她讲话让他头很痛,她只好尴尬地闭上嘴,窘到不敢再开口,还得低头避开计程车司机从後视镜投来的看戏目光和讪笑。
光是这样就知道这人超级难相处,个性很机车!
“没关系的,我们都签约了,合约不用提早结束,何况傅少爷虽然会中文但毕竟对台湾不熟,他要外出的话有你跟着我会比较放心。”方姨受了傅太太的请托,务必要好好照顾傅逸刚。
其实就算傅太太没叮咛,她也会盛情招待,因为已经过世的老板罗丽美是傅逸刚的阿姨,没有孩子的她在知道自己将不久於人世後,找了律师写下遗嘱,把汤屋及名下其他不动产都赠与妹妹的独生子傅逸刚继承,至於户头里的现金存款则留为汤屋的周转金和老员工们未来的退休金。
在这里工作将近二十年的方姨对前老板很忠诚,老板过世後这几个月暂时没人管理汤屋的财务,老板的妹妹罗丽云几个月前拖着病体回来奔丧时请求她暂时接下管理汤屋的工作,於是她只好先接手负责管理老板留下的存款,直到汤屋有了新的老板。
而这位新老板就是傅逸刚,听说几个月前他没来奔丧是因为车祸住院,後来又忙着自家公司的工作,然後又因为某些原因拖到现在才来台湾处理,至於是什麽原因罗丽云没提,她也不好多问,毕竟她跟罗丽云并不是很熟。
不过因为前老板罗丽美的关系,方姨大概知道罗丽云嫁的是财大势大的法国“CR集团”总裁,据说这是傅总裁的第二段婚姻,前任妻子已经过世,留下一个儿子,罗丽云婚後则又替傅总裁生下了傅逸刚,算是傅家的老二,婚後生活好像很幸福美满。
傅逸刚在集团里担任主管,想必应该是工作繁重吧,要不不会拖这麽久才回来,让这间汤屋的继承管理问题一直延宕下来,到现在还未获解决。
“我不要——”她惊喊,脑海浮现那日从机场回来的情况。
“什麽?不要陪傅少爷吗?怎麽了?”方姨抬头看她。“没关系,说来给我听听,如果你真觉得这个工作不合适我也不能勉强留你下来,不过要合约终止礼貌上还是得跟傅先生知会一声,只要他同意,我会再另外找人。”找派遣人员是不难啦,只是如非必要,方姨还是想挽留可爱好相处的梅晓苹。
“那个……真的可以说喔?”梅晓苹挣扎着要不要说,完全没发现她身後不远处站着一个男人,他正双手抱胸挑高眉等着她要说什麽。
没看见傅逸刚的方姨点了下头。
“方姨,他好难相处,而且还会骂人,我不过是想跟他自我介绍一下,他就叫我闭嘴……”嘴一瘪,她诉说起傅逸刚的罪状。“还有,车子开到一半突然往右偏紧急煞车,我不小心撞到他的肩膀,他竟然转头瞪我,还叫我滚开一点;叫我滚开也就算了,还伸手把我推开,害我肩膀撞到车门。”
“唉呀,这傅少爷怎麽可以这样……”方姨听了直摇头,但也不好说少爷不是,毕竟少爷是这间汤屋的继承人,是这间汤屋的老板,员工哪敢说老板的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