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离后我和前夫都重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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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不过窘然归窘然, 堂伯父的热情让季初感受到了被关心被看重的亲切,她并无一口回绝,而是有些不好意思地向伯父介绍了护送她回潞州的池家大公子池严以及在湖州城遇到的施岐。

池严和施岐分别向堂伯父季沛见礼。

看着面前或俊朗或气度坚毅的青年男子, 年过五十已经蓄了胡须的季沛意味深长地笑笑, 手掌拍了拍季初的肩膀。

笑容和举动都不言而喻。

季初清咳一声,有些讪讪,堂伯父实在想的太多了, 又实在促狭, 哪能如此打趣, 池严和施岐和她都是清清白白的关系。

见她情状, 堂伯母衡氏就知道自家夫君猜错了,宽鸳娘的心也不该如此让她不自在。衡氏狠狠瞪了一眼自家开玩笑的夫君,之后十分爽朗地请两位公子入府暂且休息。

“鸳娘, 你也暂且先在伯母这里住下, 你父亲留下的老宅还没修缮,过几日一切安排妥当了再搬回去。”堂伯母衡氏出身与季家世代交好的潞州衡家, 为人大气仁厚, 她膝下有两子一女俱已成家,很是欢迎季初住下陪她。

其实,季初从平京城带回来的嫁妆数目庞大,若是别人家的主母接纳和离回家的孤女, 免不了动些贪婪的心思。

但季初却很相信堂伯父和堂伯母的品行, 闻言没有丝毫犹豫就含笑应了,利落地让人将嫁妆也搬了进去。

当年, 她父亲和母亲膝下只生了她一个女儿, 香火无以为继, 族中就有人提议过继堂伯父的二子给季父, 免得将来季府被收回,家产旁落。

父亲还未开口,堂伯父和堂伯母都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他们从不贪图外财。

所以,上下两辈子的季初很信任他们。

若不发生上辈子那件痛彻心扉的事情,她缘何会离开季氏宗族,离开对她真心疼爱的堂伯父堂伯母。

想到这里,季初若有所思顾自陷入了思索之中,也就因此未发现池严有些热切的眼神和欲言又止的神色。

堂伯母和堂伯父倒是注意到了,一时对池严等人十分热情。

在他们看来,鸳娘是季家的女子,也是昔日季清捧在手心里娇宠的独女,此时和离回来他们没有询问和离的缘由,而是认定无论如何定是聂家的过错是聂世子轻慢。

否则,鸳娘这样好脾性的女子不会愤而和离还家,潞州距离平京城有上千里之遥呢。

季初就此住下,就连池严等人也暂时住在了堂伯父的府上。夜里,堂伯母拉着季初说些亲密的话,状似无意地提起了白日池严的神情。

话里话外都在说这位出身池家的大公子对季初恐怕起了心思。不然一路护送,又在席间表现的那般谦卑?

季初闻言有些怔然,她是个心思细腻又通透的女子,池严和她如何能在一起?她也不可能和其他男人在一起,毕竟还有一个沈听松在两年后等着她遇见。

不过,这话她不好明说,忽而笑道提起了堂伯母的那位外侄,主动提出愿意一见。

听到这话,堂伯母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感情鸳娘不仅和那池公子无情还故意要断了他的那份心思。莫非,鸳娘还放不下平京城的那位聂世子?堂伯母有些忧心忡忡,这对一个女子而言可不是好事。

不过,她那外侄本来也会时常拜见她这位姑母。衡氏略一思量就应下了,池家大公子不行,说不定鸳娘还真的能看上她的侄子呢?

次日,刚用过早膳不久,衡氏的外侄衡南思果然上门拜见。

他是一个相貌儒雅的读书人,当着季初的面也做足了读书人的姿态,清高而不清傲,态度落落大方。

彼时,池严和施岐都在府上住着,季初和这位表兄略微说了几句话,消息就飞似地传进了有心人的耳朵。

原本,她只是借此委婉而又不明显地拒绝池严的青睐。没想到不久后过来寻她的第一人竟然是施家公子施岐。

“衡家虽门风端正,衡公子的母亲却不是好相与的人,听闻对女子极为苛刻。衡公子有一幼妹,出游时无意间落入水中,为乡野村夫所救,之后潞州城中便传衡公子的妹子痴迷佛法出家为尼。”

施岐的喉咙还未好全,说出这番话极为不易,听着他嘶哑的嗓音,季初微微失神。

反应过来后,她又忍不住笑了。难为他忍住喉咙的不适为她打听衡家的消息,这也算是他报答自己的一种方式?

“多谢施公子告知,看来我与堂伯父介绍的俊逸郎君无缘。”季初坦然地接受了他的好意,眉眼间带着真诚的感激。

施岐看着她的笑容一愣后似是明白了什么,有些不自在地点头,转而看到池严的身影他若无其事地离开。

她的心思不是衡家,是这位池公子。

“季娘子,今日我来是要向你告别,将你安全护送到潞州我也该回去向父亲复命了。”有些事情不需要明说,池严藏起了内心对女子的几分妄想,含笑告辞。

他身有美妾,女子极尽艰辛好不容易才出平京城,他们之间如何可能,是他多了不该有的心思。

“天气愈寒,路途可能得遇大雪,大公子不妨再停留在潞州些时日。”季初心中对池家人真的感激不尽,想了想她暗暗点了一句今年天气异常寒冷,可能有雪灾也可能粮食短缺。

池严闻言,拱了拱手,奇异地多看了她两眼,“父亲也交代我回京时转道江南多收购米粮,季娘子竟也如此想。”

“江南?”念叨这两个字,季初的心中产生了一分波动,她抿抿唇,迟疑地做了一个决定,“大公子能否去往江南之后打听一下江南的沈家,沈家内是否有一人名沈听松。”

忍不住,季初还是打乱了上辈子的轨迹,主动寻找起沈听松的痕迹。

池严没有停顿应下了,他知道女子可能在调查季尚书的一位友人。

不过,沈家的消息除外,池严昨日还接到了来自平京城的书信,想了想,他还是告诉了季娘子。

“娘子可知,我们走后京中生了变。”

“平京城的变故?”季初询问。

“据说那位拦截我们的聂世子回去后不久便被定国公废除了世子之位。如今,他已经不是定国公府的世子了,世子之位落到了定国公二子的头上。”

“因何?”季初哑然,有些不敢相信,纵然她如今不喜他,也要承认聂衡之比聂锦之可是强多了。

“据闻,他的腿怕是要废了,担当不起世子的位置。”

闻言,季初惊愕失色。

重来一次,聂衡之还是要成为废人,这……怎么可能?

第三十二章

顾太医明明说过聂衡之的腿不会致残, 腿伤也不会妨碍他日后的行走。

可这般想着,季初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日他下袍染着血渍的画面,微微恍惚。伤口一次又一次地裂开恶化, 他的腿废掉也不是没有可能。

季初也说不清楚自己心中是何种滋味, 一时觉得殊途同归,无论上辈子还是现在聂衡之都逃不过重伤致废的结局,一时又觉得恼怒, 恼他肆意妄为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恼自己当初还不如早走了之, 也不会生出那么多事来。

“季娘子, 他几次三番无故拦截我们, 如今得此下场也算是报应。想必他丢了世子的位置,一段时间内也不能再找茬生事。”池严被聂衡之威胁毒打,对他厌恶居多, 对他被废掉世子之位一事只觉出了一口恶气, 语气带着几分痛快。

“嗯,也是。”季初勉强地笑笑应下, 心中却慢慢地涌上一股恐慌, 她已经预感到新的狂风暴雨的到来,聂衡之上辈子丢了世子之位,甚至伤势比这辈子还要严重,然后他做了什么呢?他亲手覆灭了定国公府, 活生生地烧死了定国公聂锦之他们……这一辈子他定也不会善罢甘休!

池严见她的脸色有些发白, 眸色暗了暗不再多说,他猜想季娘子心中还残存着对聂世子的情谊, 一日夫妻百日恩, 他们成婚三年, 季娘子还不能完全割舍下他。

“大公子无论是去江南还是回去平京城, 一定要小心再小心。聂衡之他性情暴戾,如果真的残了腿,可能也会报复到你我的身上。牵连了大公子,我真是过意不去。”

然而接下来季娘子诚恳的一番话又让池严推翻了方才的猜想,他注视着女子,语气温和,“季娘子不必担心,我池家也不是全任人宰割的,倒是娘子你多加注意安全。”

当日虽然不知道季娘子对聂世子说了什么让他咬牙放他们离开,但作为一个男子,池严要更了解男人的劣根性和独占欲。聂衡之看他的眼神毫不掩饰杀意,哪怕他们离了平京城他彻夜不眠也势必追上来,对季娘子恐怕只是一时的放手。

日后,等他回过味来,也许可能派人到潞州……在季家一日,池严也基本了解了季氏一族的根基,富足底蕴有余但无任何依靠。

这里的依靠自然指的是朝中的官吏权贵,季尚书去后季家只有季初堂伯父的长子和一个旁支外放做官,官职低微。

“多谢大公子提醒,我会注意的。”季初深呼一口气,大不了她依旧藏身到市井中去。

“如此,那我,日后再与娘子相聚。”

池严俊朗的面容慢慢消失在视野中,季初瘫坐在椅子上,狠狠地灌了一口热茶来平复自己的心情。

“是他咎由自取自作自受。”她一个人独坐片刻,垂着眸子,嘴中的低语很快飘散在空气中。

慢慢地,她重新恢复了平静,若无其事地起身,走到外室,吩咐双青一起和她准备东西。

父母葬在潞州的族地,她要选个好日子去祭拜他们。

不过,季初从平京城回到潞州的消息在季氏一族中传的很快,族中过来探望的人许多,她还是没能静下心来为父母准备拜祭的供品。

因为,紧接着她又遇到了和上辈子一模一样的烦心事,族人们在关心过她之后纷纷试探起她有无再嫁的意图,再提一两句自家的亲戚子侄。

他们和季初的关系比起堂伯父又要远一些,堂伯父促狭的打趣有一部分的原因是在宽她的心圆她的脸面,介绍许多小郎君也是希望季初能放开往事并不勉强她。

但这些关系疏远的族人总有那么一两个是看中了她身后丰厚的嫁妆,起了些别样的小心思,一日两日的带着长相品行还算过得去的年轻郎君来拜访。

季初光是在府中偶遇就有四五回,居然还有一个张狂的书生当场为她做了一首诗,赞美她的容貌赞美她的风姿。

潞州城不像平京城那样规矩森严,再加上季初已是和离之身,初嫁由父再嫁由己,礼法对她的限制很宽松。

也因此,这些年轻郎君们的行为也很大胆,光明正大毫不避讳,偏偏施岐以为她真的有再嫁的意图,居然还跑去打探了这些郎君的底细一一告诉她,弄的季初是哭笑不得。

好在很快就是个吉日,季初匆匆忙忙地坐着马车出府到了城外去拜祭父母,总算是能消停一日,连双清都觉得耳边清静了许多。

季初的父母葬在城外一个小山谷里面,季氏一族的人几乎死后都在那里安眠。她们到达那里的时候看到有些坟冢跟前摆上了祭品,想必也有人来拜祭先人。

季初身后带着两个婢女数个护卫,施岐走在她前面,沉默地为她扫清路障。

季初找到了父母的坟冢,心绪澎湃,然而当她走过去的时候却又蹙眉不解,愣怔在了原地。

是谁,先她一步,拜祭了父母。父母的坟冢面前赫然摆着新鲜的供品,旁边还有黑灰色的燃尽的纸灰……

“呀,这是有人来过了,娘子,说不定是大人的哪位好友学生呢?”双青惊呼。

季初默默地点头,许是如此吧,可她还是忍不住往四周都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企图找到先她拜祭的那人。

可惜,四周并无旁人的踪迹。

同时,距离季氏族地约莫数百米处,正有两人俯视山谷虔诚祭拜的一行人。

“公子,听闻季尚书的女儿已经同定国公府的世子和离了,这次她回潞州拜祭季尚书心中肯定很委屈。”侍从猜想,应该是定国公世子主动提出和离休弃了季娘子,毕竟季家卷入到了……咳,也是他们对不住季家。

公子也是这么想的吧,所以才会跟着季家女的脚步到潞州来,又过来拜祭季尚书,此时看到季家女也一副沉思的模样,并未选择立即离开。

“不,观此女面容,唇角含笑不带伤悲,她对那位定国公世子应当是没有感情了。”沈听松身着一袭宽大的暗青色道袍,整个人的身影几乎与周围的绿色融为一体。

也是因此,季初等人难以发现他们。

他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优雅跪拜面容温柔的女子,联想起她在湖州城冷然逼退官吏的场景,淡淡一笑。

季尚书的女儿,外柔内刚,倒不负父母的教养。

“也是,近日,季家好像在为季娘子的再嫁张罗。”侍从恍然,又说起他悄悄打听来的消息,说是这位季娘子十分受欢迎,许多郎君求娶呢。

“既如此,我们便在潞州城多停留些时日,等这位季娘子出嫁了再行离开。”沈听松眉心一动,慢慢地收回了目光,转身离去,飘渺孤寂的身影仿若又与这一片青山绿树隔绝了。

他本无根客啊。

拜祭了父母,季初显得很是欢喜,小梨涡展露在脸颊,日后她会按照父母所愿平安快乐地活着。

至于父母的死,季初抿了抿唇,暗暗放在了心中。

***

冬日凛冽,季初离开的一个月后,平京城中飘起了雪花。

东院廊下的菊花早就不见踪影了,取而代之的是各式各样的矮梅树,红梅黄梅绿梅开的正盛,几乎将东院包裹在了梅花的香气之中。

聂衡之面无表情地坐在轮椅上,看着盛开的朵朵梅花,狭长的凤眸闪过嗜血的疯狂。

他死死地握着轮椅的把手,忍不住在想这个时候季初在做什么,是和野男人双宿双飞还是彻底将他抛在了脑后。

“大公子,这是夫人最爱的当归羊肉汤,您用一些吧。”正院传来一阵阵把酒言欢的热闹动静,仲北眼里闪过鄙弃,转而又为国公的举动寒心。

今日正是聂锦之被立为世子的庆祝酒宴,好事成双,当日不知廉耻污蔑聂衡之的那个表姑娘白氏也被他纳做了妾室。正是春风得意,丝毫不顾及长兄还在休养身体,聂锦之大宴宾客,喧闹声几乎要掀翻定国公府的屋顶。

聂衡之接过,喝完了从前无比厌恶的羊肉汤,从轮椅上起身一步一步走进了鸣翠阁,躺在含有女子气息的床榻上,他压住了胸腔几乎奔涌出的杀意。

再过两日,只要再两日,定国公府只会有他聂衡之一个主子,就让这些蠢货再活两日。

他要先掌控定国公府,之后一步步杀了所有害了他孩儿的人,害了他与季初和离的人。

第三十三章

时间很快步入到十二月, 平京城已经一片冰天雪地。好在潞州城位于大魏的南方,草木花草依旧繁盛,季初只在身上着了薄薄的夹袄, 怡然舒适。

此时她已经搬回了自己的家中, 不是她不愿再住在堂伯父那里,而是堂伯父家上门拜访实则查探她心意的人太多了。那些人打着关心她的旗号,偏偏给她介绍的确实又是还过得去的郎君, 季初拒绝一次两次还好, 拒绝的次数多了, 难免给人留下一个眼高于顶的名声。

故而, 等季初自家的老宅修缮好,她就迫不及待地搬回去了。府中只有她一个小辈又是女儿身,又向来没有长辈去拜访晚辈的道理, 因此, 这些人也就不好上门了。

再加上不知是从哪里传开的消息,说她早就自己找好了一位郎君, 相貌英俊能力出众, 求娶她的人家霎时少了许多。

然而,季初环顾四周,也没发现所谓的如意郎君是谁,直到双青期期艾艾地指了指一个方向, 她才恍然大悟, 感情这些个人是误会了她和施岐的关系。

不过说起来,施岐一直默不作声地待在她身边, 潜移默化地渗入到她的生活中, 前前后后有月余的时间了, 季初还未询问过他将来如何打算。

她不可能为了十两银子, 就让一个可能具有远大抱负的男子屈居在内府中为她打理内务。

“娘子呢?您又作何打算?”施岐的嗓音依旧很难听,沙哑的如同老翁一般。

季初被他反问,也不生气,“我从平京城回到潞州生活,就是想过安安静静平平淡淡的日子。”虽然她知道天下的乱局不解的话这只是个奢望,但季初的想法从来都没有变过。

无论是季尚书的女儿还是定国公府的世子夫人,她本质上都是一个十分平凡的女子,渴求的从来都是简单的快乐。

“若说一定要有打算的话,那我期望着我身边的人乃至潞州百姓都能有安稳的日子。”起码不要和上辈子一样落得个惨死的下场。

闻言,施岐愣了下,总是沉默皱着的眉头动了动,“这很难,迟早,潞州城会变得同湖州城一般。”

曾几何时,湖州城也有一个心系百姓的好官,可他只待了两年就因拿不出孝敬的银子被贬到偏远地方吃苦去了。而湖州城又换了一位善于对上谄媚对下欺压的官吏。

两三年的时间,不只他们施家,陆家、薛家等数个不愿被知州呼来唤去的小世家都没了踪影。施岐本来打算靠科举之路出人头地为家族增添一份保障,可是结果什么也没剩下了,他也失去了科举的资格。

魑魅魍魉盛行的大魏,已经容不得公平正义的存在。

“我知道很难,所以说这是一个期望。”季初哪敢妄想自己能保住一方的百姓,她只希望能护住她身边的人,改变她能改变的一切。

“那娘子您,眼下最想要做什么?”施岐又问她。

季初想了想,抿抿唇有些不太好意思地回答他,“眼下,我最想要找到一个人。”

前日,池家大公子从江南递来的书信到了,他打探过沈家,主支包括旁支都未找到一个叫做沈听松的男子。

季初有些失望,安慰自己两年后她还是会遇到沈听松,可是眼下听施岐说起局势混乱,她实话实说,目前她找不到沈听松的痕迹。

“我很想找到一个人,可我不知道他会在哪里。”

闻言,施岐却破天荒地笑了下,一本正经地回答她,“既然娘子无法找到他的存在,那就让他发现娘子的存在,主动来找娘子。当然,前提是娘子有可以引起他注意的东西。”

季初一下豁然开朗,对啊,她可以主动吸引沈听松的注意,父亲珍藏的那幅画包括她对沈听松画技的熟悉,都能让沈听松停下他奔波的脚步。

“我想先开设一家画馆。”上辈子季初身上最拿得出手的也是绘画,她隐在市井之中便是靠着一手色彩艳丽不见墨色的画技谋生。

“娘子若不嫌弃,画馆便由我来替娘子操办。”不善言语的男子闻言有些惊讶,但他很快意识到这与他而言也是一个好机会。

他不能再以科举入仕,可文人隐士的名头罩在身上,将来声名大噪的时候他依旧可以为自己和施家人报仇。

只要运作得当,只要他积攒了名望……

“极好。”季初有了目标眉眼舒展眼神熠熠,兴致勃勃地与他商议起此事来。

事实上,也不止为了找到沈听松,她真的喜欢作画,也乐意给施岐一个站稳脚跟的机会。

***

然而,就在季初埋头作画为开设画馆做准备的时候,一场前所未有的暴风雪席卷了大魏的北方。无数的百姓和牲畜在睡梦中被冻死,无数的房屋在雪中塌陷。雪下了不过才两日,就有一大批百姓沦为了难民,要么涌入平京城要么朝着南方未遭风雪的地方奔去。

内里交困,与外也不乐观,北地的风雪冻死了大批的牛马羊群,难以生存的戎族如同杀红了眼睛的饿狼北下入侵,大魏的北部顿时陷入混乱之中。

北地节度使戴绍派人向朝中求救,而彼时朝堂上正因为立太子一事争乱不休,沁王宁王辰王等人互相攻击倾轧,将朝堂搞的一团乌烟瘴气。

忽闻北地节度使求救,三方都来了劲头,若是领兵的人是他们的亲信,他们就能插手到军中,扩展自己的势力了。

于是,一整个早朝又在混乱中度过,不仅没商量出一个合理安置难民的对策就连应对戎族的掌军都没选出来。眼看着北地的战报越来越急,当今无奈,选了金吾卫副将袁兴领兵。

袁兴是他的心腹,不属于任何一位皇子的阵营,还亲自为他料理了先太子遗嗣这个隐患,魏安帝十分信任他,想了想又将他擢升为新的金吾卫首领。

至于原本的金吾卫将聂衡之腿伤还未痊愈,定国公甚至将世子的位置都改换给了次子,魏安帝更加觉得聂衡之重伤不得用,顺势而为将他身上的官职也撸了下来,只下了一道圣旨安抚封聂衡之一个闲散的轻骑都尉。

失了世子之位又没了金吾卫首领的官职,一时间,那位张扬耀眼声名赫赫的聂世子在平京城中沉寂了下来,旁人提起他也只是唏嘘感慨一句时运不济。

谁让他在围场上伤到了腿呢?救驾有功?陛下不是封了他轻骑都尉吗?

风向一变,定国公终于坐不住了,他夺了长子世子的位置一来是为了警告他不能忤逆自己这个父亲,二来也是希望次子有了爵位后同长子相辅相成,一同支撑起聂家的门楣。

长子朝中为官掌握兵权,次子继承爵位面上尊贵。可如今陛下竟然夺了长子身上的官职?定国公一脸复杂地去了东院,如若长子认罪服从他这个父亲,他再想办法将世子的位置交还给他。

毕竟,定国公也看的明白,次子能力不如长子,而他的腿伤是两人都心知肚明的说辞。

“不必了,父亲就好好看着定国公府如何在聂锦之的手中发扬光大吧。”聂衡之知晓了他的来意,兴致缺缺,定国公世子之位又算得了什么,他想要的东西一定自己会抢到手。

让出去给旁人的就是他不屑再看一眼的垃圾。

定国公被他轻飘飘的话噎了一下,后续的话都未说出口拂袖离去。

不过,多年的敏锐让他总有些坐立难安,好似有祸事会降临到定国公府的头上。

定国公所料不错,不到十日的功夫,平京城再传急报!戎部加兵已经夺下一座城池,而主将袁兴则死在了北地节度使戴绍的手中!

据闻袁兴临死前,发现了北地节度使同戎部勾结纵容他们入侵的证据。

而此时,所谓的证据,几封染了血迹的书信被呈到魏安帝的手中。

第三十四章

书信上面不仅写着戴绍和戎族私下交易的内容, 还有朝中同戴绍来往互通有无的臣子名单,其中,两朝的重臣定国公赫然在列。

事实上, 定国公与戴绍也不过是说上一句话互相问候的面子情。奈何戴绍看中了聂锦之愚蠢好拿捏, 私下对他颇为关照,又是亲热地口呼贤侄又是不着痕迹地替他做脸满足他的虚荣心,三两次下来, 聂锦之就将戴绍戴绍看作了可信任的长辈, 利用自己聂家子的身份和人脉为戴绍疏通了不少关节, 同时戴绍也颇为大方地将自己牟利所得送给他一份。

但显然聂锦之同戴绍隐秘的来往, 定国公是不知道的,他若早早察觉也不会被长子激将就把世子之位给聂锦之。

可惜,现在知道已经太晚了。在旁人看来, 定国公和自己的儿子聂锦之是一体的, 也是定国公私下授意儿子同北地节度使来往。前不久定国公舍弃了世家根深蒂固的嫡长子继承制将世子之位给了次子聂锦之,这不正是代表着聂锦之更得定国公看重吗?此时说定国公毫不知情无人相信。

当然, 魏安帝也不相信。身为一个帝王, 他的疑心病很重,心思也反复不定。当初他为噩梦所扰,发下宏愿要善待先太子一脉,不仅为先太子立碑还过继宗室到先太子名下, 然而当他得知朝中臣子借着他仁慈的名义私下可能真的与先太子的遗嗣来往的时候, 他又翻脸不认人,转而处死了这些臣子, 季初的父亲就是其中的一个。

戴绍勾结戎族有不臣之心, 定国公同他往来想做什么?是不是也有了不臣之心?魏安帝隐约记得当初定国公和先太子也是一派和睦……

疑心病一旦发作, 魏安帝勃然大怒, 接连罢黜了数十名官员,又直接下旨将定国公同世子聂锦之关押到刑部大牢。

作为大魏两朝的重臣,一等的国公,定国公在朝堂上历经风风雨雨而不倒,万万没有想到有一日自己会因为疼爱的次子成为风雨中倒下的那个人。

“请陛下明察,老臣绝无做下书信上所说之事。”定国公跪下,郑重地行了一个叩拜大礼,之后他并未再多说一句话,因为他更清楚当今陛下的秉性,事实不摆在眼前,说的再多陛下也不会轻易相信他。

好在他身为聂家的掌权人,在朝中和军中的根基都很深,是季清远远不及的。仅凭着几封书信,陛下不能直接定下他的罪,只是他的次子是真的无辜吗?定国公心中惊疑不定,一时后悔改立了次子为世子,世子身为下一代的国公,分量要更重!

万一罪名做实,定国公府百年的荣光和恩宠都会化为灰烬……

早朝结束,偌大的平京城都狠狠震了一震,不止因为那么多的朝臣重臣被关押罢黜,还因为野蛮的戎族跨过了北地的防线。

平京城可就是位于大魏的东北方啊,戎族铁蹄若是拦不住,不出几日就能到达平京城下!

虽然数名武将已经着急火燎地赶往了北地同入侵的戎族作战,可心思通透的人明白这次他们要防范的不只是戎族,还有野心勃勃的北地节度使戴绍!

戴绍在北地经营盘踞多年,早就一手遮天,这些靠着裙带关系上位战场都没去过几次的武将们真能克制住戴绍吗?深知朝堂乱象的一些人担忧不已,早些年的那些老将要么被猜忌要么被排挤,大魏的兵力和将领一年不如一年,不然陛下和朝臣也不会依赖戴绍来稳定边关。

可若是戴绍反了呢?甚至和戎族联手对平京城下手……大部分人已经不敢往下想了。

比起京中的人心惶惶,定国公府的东院静的出奇。

聂衡之用过药后一如既往地坐在轮椅上,黑黝黝的眼珠子盯着几盆梅花,他的膝盖上还放着一本佛经,静静地一动不动像是入了定。

下人们虽然惊慌,但没有一个人敢打扰他。

国公爷和刚成为世子不久的二公子全部被关进了刑部大牢,昨日还耀武扬威教训下人的白姨娘和端着世子夫人架子的二夫人陈氏直接被关进了小佛堂里面。

任她们吵闹不休,府中无一人理会。整座定国公府已然在大公子的掌控之中,定国公不在,府中的人除了听大公子的命令还能听谁的啊?

至于三公子聂茂之,此时正在庆幸自己在父亲和长兄之间选择了长兄。眼下,父亲可是被关进了刑部大牢,听说是被二哥连累的。他急冲冲地跑到长兄这里想和长兄讨个心安,奈何看到长兄那副阴沉的模样,他退缩了,悄悄地又退了出去。

“准备些干净的吃食和保暖的裘衣,我去刑部一趟。”聂茂之还惦记着父亲定国公,坐了马车出府,然而他还未到刑部就遇到大批的难民哄抢生事,吓得又返回了府中,心中大骂京兆尹不干实事,难民都涌到东城来了。

再次来到东院,聂茂之心里也有了一点害怕,如今的平京城乱象横生,他作为高门子弟哪里遇到过被人哄抢的阵仗?

“安心待着,不要出府。”这一次,聂衡之抬了眼皮总算是搭理了这个庶弟,深不见底的眸光寒意乍现。

“兄长您的意思是不仅平京城无事我们府上也会有惊无险?”聂茂之闻言激动地往前一步,连忙追问,他有一种直觉长兄知晓所有的事情。

“滚出去。”然而,长兄非但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脸色骤变,语气也变得凶狠。

聂茂之被吓了一大跳,身上的汗毛全都竖起来了,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他才发现方才似乎不小心碰掉了一朵梅花。

梅花树据说是长嫂精心准备要送给长兄的礼物,旁人动一下都会引起长兄大怒,聂茂之慌里慌张地赶紧离开。

那位温柔的长嫂如今已经成为府中的禁忌,即便是聂茂之,也不敢触碰长兄的逆鳞。

冷眼注视着他慌忙离去的背影,聂衡之抚着额角,凶狠的情绪还未消散。不过思及眼下的局面,他还算满意地勾了勾殷红的薄唇。

上辈子这一年,戎族也同样趁着暴风雪入侵了大魏,魏安帝也同样派了袁兴去北地同节度使戴绍一同抗敌。

戎族来犯是为了抢夺粮草度过寒冬,他们怕后路被断不敢久留抢了足够的粮草就返回了北漠。朝廷派去了大量的兵马粮草又给了戴绍诸多赏赐,很快戴绍同袁兴一起就将戎族“赶”出了大魏。

因为此战,袁兴不仅加官进爵还彻底将金吾卫的势力掌握在了手中,荀副将等人作为聂衡之的心腹不是被贬职冷待就是莫名其妙地猝死……上辈子聂衡之蛰伏了许久才将势力收复,袁兴更是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多次暗杀他排挤他。

至于这辈子,聂衡之阴冷一笑,金吾卫大部分的势力还未旁落,他下了命令处理掉袁兴,再将戴绍牵扯进来揭开他的秘密,将聂锦之送入大牢不过是顺手为之的小事。

忽而一阵寒风吹来,树上积着的雪花飘落在聂衡之的脸上,他呼吸一窒,想起了数年前女子冒雪为他折梅结果被枝头的积雪洒了满脸的画面。

他笑骂着她是个笨女子,却又甩开大氅拂去她脸上的积雪,系在她的身上。那时季初是什么表情呢?她眼睛亮晶晶地望着自己,笑眯眯地捏了一个雪团触碰他的脸颊。

如今只剩他一人枯坐,聂衡之额头突突地疼,蓦然快步走进了鸣翠阁,将女子所有未带走的衣裙全部堆积在一起放在自己身边,仿佛那上面还残存着她的气息。

聂衡之觉得,他快要忍不下去了。他已经整整两个月没有见过她的面听过她的任何消息了。

***

北地的战事传到远在千里之外的潞州城的时候,季初准备的画作已经完成大半了。

她住在自个儿的家中,手中又握着银钱,每日除了作画便是顺着心意妆点宅院,出门的话要么去陪堂伯母说笑要么去品尝潞州城的市井美食。可以说,生活地极为惬意,比上辈子迟迟走不出伤痛憋在屋中强多了。

她从堂伯父那里听闻了北地战事以及北地节度使的野心,不免有些惊讶,上辈子也有战事但很快就平息了。她印象更深的是这年北方的雪灾以及跋涉千里到南方骨瘦如柴的难民。

因为同情这些难民,她托施岐在城外弄了一个粥棚,潞州城别的大户人家有样学样也跟着设了不少粥棚,潞州城安安稳稳地还是一如往昔。

“戴绍狼子野心,朝中若处理不妥当爆发大战,我们族中怕是要生大难。”堂伯父叹了一口气,比起难民来他更忧心战事。

“您可是在担心强征人丁?”季初想到那件差点覆灭了季氏的祸事,颤着声音开口询问,原来这个时候就已经有征兆了吗?

“不错,鸳娘,我们季氏一族人口比不得其他宗族繁盛,又失去了你父亲这个支撑,精壮若被强征去,族中定会元气大伤。”季沛未将另外一件事说出来,他们季家与潞州城中的胡家有过嫌隙,而胡家刚好有人掌管征丁一事,若他们动动手脚刻意报复多征季家人,他们根本没办法驳斥拒绝。

“伯父暂且安心,这次北地的战事应当不会那么大阵仗。”季初温声安抚他,转了身却将此事牢牢地记在了心中。

上辈子,她到潞州城约莫一年多的时间,族中经历了一场大变故死了数十位族人,源头就是堂伯父所担心的征丁。

大魏规定三年一征丁,征去的人要么上战场要么去做苦力。以前父亲还是一品尚书的时候没人敢刻意针对季家,可父亲逝后,仗着季家势薄,一些人明目张胆地将该轮到自家头上的苦役改在了季家的头上。

上辈子季初知道的时候已经数十族人因此丧命,其中包括堂伯父的次子。堂伯父和堂伯母因为此事一病不起,季初去吊唁却被一个情绪激动的婶娘迁怒。

“若你没与定国公世子和离,若你还是尊贵的世子夫人,那些坏了良心的人也不敢欺辱我们至此。鸳娘,都怪你自私只顾自己,才让他们都惨死!”

婶娘悲痛之下的指责让季初愕然,她虽明白自己是被迁怒可看到一个个族人麻木中隐隐含着怨气的眼神,她木着脸疾步离去。就此,她远离了族人,家宅也没有再住,而是带着双青随便寻了一处市井的小院子住下。

原本这次回潞州,她也想了办法避免族中再出现这等祸事,比如提前使计将做手脚的那人赶出府衙,又比如耗费家产买通官吏,再者努力在百姓中赢得声望等等。

但战事若起的话,真的要征丁可能来不及。想到这里,季初换了一身暗蓝色不起眼的半旧衣裙,简单地用一只银钗固定住头发,同双青走进了一家茶楼坐下,说是来听曲儿实则扬着耳朵在听底下那些文人的高谈阔论。

文人骚客,尤其是没有功名怀才不遇的那些,平日里最喜欢在茶楼指点天下,虽然慷慨激昂地有时令人发笑,但季初通过他们能了解到最近发生的大事,也就忍住笑认认真真地听下来了。

上辈子,她也常爱干这种事,晨起坐下,一壶清茶一盘糕点一盘瓜子,她能在茶楼里面消磨一整日的功夫,等到了黄昏,慢悠悠地再离去。沈听松常笑她身在市井心却怀着天下,季初也不反驳他。好歹她的父亲也是一品的高官,关心天下大事怎么了?那是得自父亲的良好教导,是美谈!

“京中才传来的消息,各位不知啊,朝廷派往北地的武将被戎族打的屁滚尿流,要么受了重伤要么灰溜溜地临阵脱逃了。”一瘦弱男子痛心疾首,砰的一下拍桌子。

“那平京城岂不是危险了?那些五大三粗的粗人平日里总骂我们这些文人,照我看,我们文人的气节风骨可比武人强多了!”

“贤兄所言极是啊,戎族的铁蹄就算踏到我们潞州城,我们也宁死不屈同他们抗争到底!”

“诸位不愧读了圣贤书,令某佩服至极。不过某这里也有一个消息,据说这次朝中又派了一位将领过去,这位将领出身钟鼎之家,临走前立下誓言,不打退戎族愿永不归京。”

“当真?他立下誓言想必是有信心打败戎族,不知是哪位将军?我们可曾听过?”底下人纷纷询问。

季初也悄悄扬起了耳朵,不由自主地端起了茶杯。

“那位将军姓聂,潞州城的季尚书大家都知道吧?他的独女正是嫁给了这位将军。”

“嘶。”四周传来此起彼伏倒吸气的声音,季初一双杏眼瞪得圆溜溜的,差点一个失手砸了茶杯。

聂衡之不是说已经双腿残废了吗?如此他怎么去与戎人对抗?还是说他的腿伤又痊愈了?

“可是听闻,季家女已经回来了潞州城,她呀,早就同这位聂将军和离了。”

“真的?”

“季氏女真的不知福。”

听到这里,季初冷哼了一声,明明是她知福才和聂衡之和离,这些人果然是没有功名没有正事,每天只能耍耍嘴皮子!

不过,聂衡之能立下这样的誓言也算他有担当。季初稍稍安了心,她觉得战事应该很快就能平息,聂衡之性情虽恶劣但他说到就一定会做到。

***

北地,聂衡之上了战场,他不再压抑自己的暴烈情绪,阴着脸同敌人厮杀,手持宽刀收割生命,凶狠地像是从地狱中爬出的阎罗。

很快,他艳丽的脸上,浓密的眼睫上,染上了鲜红的血液。闻着浓重的血腥气,他弯着唇角畅快地充满享受地大笑,骇的与他交战的戎族人不敢靠近。

战场上挥动刀柄,聂衡之杀了个酣畅淋漓,全然忘记了他身上还有未痊愈的伤口。

最后一刀,他笑着斩断了戎族首领的头颅。这个令人胆寒的笑被戎人记住,成了他们毕生的噩梦。

随后,被戎族人占领的城池也被收复,惊天的好消息传回平京城,魏安帝同朝臣们大喜。

魏安帝当即下旨恢复了聂衡之金吾卫首领的官职,又在看了刑部查明的证据后勉强饶了聂家人一命,聂锦之夺去世子之位流放三千里,定国公贬为庶民不得再入朝为官,而定国公的爵位由聂衡之降一等袭爵,称定北侯。

然而鏖战过后,新任定北侯旧伤再度复发,未来得及对北地节度使戴绍下手,他从西北南下养伤,传言南方有温泉,泡之可促进伤口愈合。

为此,京中众说纷纭,有说定北侯肆意妄为也有卫长意为他辩解伤势加重不得不暂且休养。

可无论朝堂如何反应,载着定北侯的马车最后还是停在了潞州城,潞州城知州亲自迎接的,排场阵仗极大。

第三十五章

潞州城知州为了迎接定北侯的到来, 几乎派人肃清了两侧的街道。好奇定北侯的潞州城百姓只能挤在街道旁边的酒楼和茶楼上面,隔着窗户一观定北侯的风采。

这可是一出手就斩杀了戎族首领的大英雄,据说他足足有九尺之高, 生的虎背熊腰满嘴獠牙……

“下官拜见侯爷, 侯爷一路劳累,还请跟着下官入城。”潞州城的知州葛磊人如其名,行事也还算光明磊落, 得知打退了戎族的定北侯要到潞州养伤, 纠结了一番过后也坦然接受了。

定北侯来了只管敬着便是。

不过他的副手吕通判显然想的要更多一些, 葛知州刚说完话他就接了过去, 语气讨好,“下官等已经帮侯爷准备好了接风宴还有宴后沐浴的汤池,还请侯爷赏脸。”

隔着一道马车壁, 众目睽睽之下, 吕通判弯腰的弧度也比葛知州大了许多。

谁比谁会做人一目了然啊。随行的一些小官吏纷纷在内心感慨。

可惜,无论是有些呆板的葛知州还是善于讨好的吕通判, 定北侯一个都没搭理, 只是极为冷淡且不耐地嗯了一声,从头到尾连一张脸都没露出来。

这让想要一睹定北侯容貌风采的潞州百姓和官吏们不免有些失望,可转而又想定北侯受了重伤,肯定没闲心与人寒暄。

“侯爷先行, 哈哈哈。”葛知州尴尬地摸了摸胡须, 讪笑。

原本葛知州是想先到知州府去宴请侯爷,结果吕通判自作主张搞了个药浴的名头, 现在只好往吕通判安排的地方去。

那个地方, 刚好是潞州城内最大最豪华的一处酒楼。

马车一直往前行驶, 他们这些潞州的官吏只能跟着马车边走, 尤其是葛知州,体型较胖,呼哧呼哧地直喘气。

一路上,侯爷态度冷淡,葛知州不好让气氛就这么冷着,他不知哪根脑筋搭错了,也可能是太累了没了理智,突然说了一句,“潞州百姓们都仰慕侯爷风姿想要见一见,吵闹了些,吵闹了些,侯爷不要介意。”

闻言,他身后的一些官吏包括吕通判撇撇嘴,知州大人有时候是真不会说话。侯爷身份尊贵,身上还有伤,岂是平头百姓们想见就能见的?知州大人这就是在贬低侯爷!

又走了两步,葛知州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话有多么失礼,正要赔罪,没想到马车顿时停下了。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伸了出来,葛知州等人屏住呼吸,看见一位容貌艳丽气势却极为凛冽的青年男子优雅地从马车里面出来,一双漆黑的凤眸冷冰冰的,额头还带着一条狰狞的伤疤。

聂衡之身上的伤势复发不是假的,一双腿疼痛难忍,可他一听到葛知州口中的潞州百姓,心下一紧,想都不想就下了马车。

站定,他扫都没扫潞州城的官吏一眼,而是抬起了头,一双黑眸向上环顾,眯着眼认真地逡巡过一张张陌生的脸,像是在找一些人。

然而,站了足足有一刻钟,逡巡了也有一刻钟,他却没找到他想找到的。

眸中骤然翻滚了乌云,他冷冷地看向体型显眼的葛知州,“潞州的百姓就这么点,看够了吧。”

葛知州的额头上冒出了冷汗,他也不敢擦拭,只能尴尬地笑,总不能回答看够或是没看够吧,那他将侯爷当做什么了。

最后还是他身边的一个文书替他解了围,拱手笑道,“侯爷不知,潞州百姓数十万大都渴望一观侯爷风姿,奈何这条街道实在狭窄,容纳不下那么多人。再说,肯定还有一些待在家中的百姓不知道侯爷您大驾潞州城。”

不知道?季初会不知道他来潞州?他的阵仗这么浩大,不会有人不知道,除非她根本不在潞州或者不愿意看到他,一想到这个可能聂衡之呼吸急促了下,冷喝了一声,“走。”

他的目光肉眼可见地黯了下来,浑身的气势也更冷了些。

潞州的官吏们面面相觑不敢再说话了,还是按照原来的安排请定北侯去接风宴吧。

谁也摸不准这位侯爷是什么心思,多说多错。

***

聂衡之的到来季初是真的不知道。

那日,她在茶楼里面听到聂衡之去了北地,猜定北地战事不会持续很久,之后就未再关注过此事。她最关心的还是潞州城外的难民还有即将要开设的画馆,施岐忙的脚不沾地,季初一放下心中的顾虑就去帮他了。

她依旧是一身半旧的寻常衣裙,头上干干净净地只挽了一个发髻,浑身上下除了手上的一只白玉手镯,再无其他的饰品。笑眯眯地站在搭建好的粥棚里面,给一个一个上前的难民打粥,任谁也看不出整个衣着简朴笑容温婉的女子前不久还是京城里面高贵的世子夫人。

时间过了大半个月,马上就要到年节,潞州城外聚集的难民也越来越多,季初每日都很忙。她不仅会帮难民打粥,还会暗中观察一些难民,发现品行端正的人便会上前与他们搭话,然后打听到他们的籍贯遭遇和所长,写在纸上交给施岐。

施岐拿到这些难民的信息,挨个做了合理的安排,身有所长的人就介绍进酒楼饭馆绣坊庄子等处,其余人没有一技之长也能去做脚夫卖力气。

这么一通安排下来,施岐很快便引起了潞州城葛知州的注意。这段日子,葛知州也在为难民的处置问题发愁,朝廷派下救济的银子根本就到不了他的手中,但潞州城外那么多人他又不能置之不理。

瞌睡的时候正好有人递了枕头,葛知州觉得施岐这个年轻郎君处置的极好。难民们有了生计生活有了盼头就不会闹事,即便有人闹事,他们的籍贯特征也都记了下来,尤其那张纸上还惟妙惟肖地配上了画像,三两下一盘问直接驱逐出去就是了。

潞州城里容纳不了那么多的难民,可数十公里外就是一大片的荒林山地。葛知州受了启发,派人看着这些难民到那里去开荒,他又在城中募集了些粮食和银子,当做他们安家用的口粮。

如此一来,潞州城难民的问题就解决了一大半。

葛知州记住了施岐此人,特别在见了他一面后觉得其文采出众相貌也清隽,承诺等过了年节就给他一个小吏的职位,在他手底下做事。

施岐自然抓住了这个机会应下了。

季初得知这个消息也高兴地紧,郑重其事地和堂伯父一起为施岐庆祝,照她的话,施岐是个能力出众的人,他在葛知州底下做事将来也能多照看季家两分。

“我能得知州大人看重,功劳有娘子一半。”施岐从前在家虽有几分小聪明和文采但更爱玩乐常常惹得父兄生气,遭逢了大难屈辱之后,他迅速地成长。走到今日,他最感激的人是眼前这个过分温柔包容的女子。

他知道她曾嫁到高门大户,也知道她同自己的夫君和离,有的时候会想她的夫君是何等的有眼无珠才会让她带着嫁妆离开。

不过看着她每日舒服自在的生活,不顾及别人目光的处事,施岐又觉得其实她不需要一个束缚她的夫君不需要一个拘着她在后宅的夫家。

当然,他同样看到了女子背后的一些隐患,季氏族长也就是她的堂伯父是个光明磊落的人,护着她也不贪图她的家产,可堂伯父万一去世了呢?万一有堂伯父也拒绝不了的权贵打她的主意呢?

施岐在心里做下了决定,他会一步一步地往上爬,有朝一日能成为她自在生活的后盾。这无关男女情爱,也无关报恩,单单是他心中对女子最美好的祝愿。

“那施公子可一定将我的画馆给打理好。”季初笑笑,朝他眨了眨眼睛,施岐又何尝不是帮了她许多,最起码有他在那些扰人的说亲消停了。

话里说着是画馆,实则还蕴含着一种意思让他帮自己找人。其实,季初可以再为沈听松画一幅人物小像,这样寻找起来更有效更迅速。但找到了沈听松之后,她要如何解释,这辈子的她可是没见过他一面。

是以,还是开设画馆用父亲珍藏的画作来吸引沈听松的注意力比较妥当。上辈子,沈听松也爱作画,更时常会逛一些书画坊。即便这个时候可能沈听松不在潞州城,她开设一家画馆自得其乐也是好的。

“自当如此。”施岐应下,接着就加快了动作,他预备在年节之前将一切打理好。

而今日,便是季初的画馆开业的日子,开设在城北的街上,靠着几处书阁古玩铺子,内里修整的文雅古朴。

画馆里面已经悬挂好了季初这些时日画的花草虫鱼,间或季初陪嫁里面的一些名家名作,正当中挂着的是父亲珍藏的那副沈听松的画作,巍峨险峻的高山,一颗孤松扎根在坚硬的山石中迎风而立,迎面给人一种孤寂苍凉却又饱含生机不屈的感觉。

堂伯父凑个趣,也画了两副仕女图挂在上面,倒是被堂伯母锤了一顿说他老不知羞。

令季初意外的是,施岐的画作居然也很能拿得出手,唯一的缺点就是画笔过于古板,工整地有些失了韵味。

画馆里面的伙计是从难民里面挑选出来的,他们对季初这位东家充满了感激,工作的极为卖力,画馆一开业恨不得将往来的路人也招揽进来。

谁知这些路人急冲冲地似乎有事要做,被拦下还有些生气,“吾等都要去见一见那位尊贵的侯爷,你们画馆开业日子也不选的适当一些,这个时候谁有功夫赏画?”

匆匆撂下一句话,路人脚步更急了。

几个伙计没能招揽到客人垂头丧气地又回去了,笑的双青头上的珠花都颤了。

不过她眼珠一转,又疑惑地问了起来,“侯爷?潞州城内没听说有一位侯爷啊。”她们家大人身为一品尚书便是潞州城中最鼎鼎有名的人物了。

季初正忙着调制手中的颜料,闻言头也不抬,“你不是想要吃聚贤楼的八品点心吗?看着那人的方向正是靠近聚贤楼的地方,你去买点心的时候顺便打听一句。”

双青连忙转身看过来,明暗交错的窗棂边,娘子眉眼专注,白皙的脸上泛着淡淡的莹光,她心下一喜又有些不好意思。

自来了潞州以后,她们生活惬意,不受拘束,双青觉得自己越来越没规矩了,哪有像她这么贪嘴的婢女。娘子宠她,她也不能如此肆无忌惮。

“聚贤楼的点心的确很美味,你顺便再买一道蜜炙鸭脯,我也嘴馋了。”季初感受到了婢女的不好意思,抬起头,一双眼明净清澈,随意的姿态慵懒,白玉的手镯滑落在纤细的腕间,较之秀雅的仕女更添几分妩媚鲜活。

双青脆生生地应下了,一份蜜炙鸭脯怎么够,娘子还爱吃羊肉,新鲜的盐青瓜也要买上一份解腻。幸好娘子的嫁妆丰厚的很,她们在吃食住行上从不亏待自己。

府中有几个老实的丫鬟婆子,还有看院的护卫,城外置了几个庄子,由几个陪嫁看着。

双青觉得这样的快活日子比之前在定国公府的强上太多了,不必受国公夫人刁难,也不用出个门也要报备,更不用应对二夫人烦人的挑拨离间。

这么些日子,娘子和她都丰润了一些,脸颊的气色红润更好了。

如果能一直这么生活下去就好了,双青嘴中哼着在茶楼学到的小曲儿,不出一刻钟就到了聚贤楼,这是潞州城中最大也是最负盛名的一处酒楼。

前脚双青进入聚贤楼不久,便有几个衣着华丽头饰含金带翠的女子,面带羞涩脚步却难掩急切地进入到酒楼中。身后还有数名婢女,趾高气扬的姿态显示出她们的身份不凡。

她们一进来就目的极为明确地上了二楼,婀娜窈窕的身姿摇曳,令堂中的一些客人看得移不开眼睛。伙计们对她们的态度也极为热情殷切,霎时就将独身一人的双青抛到了脑后。

双青有些不忿,即便是她们家娘子身份最高的时候都没这么张扬过,再说高门大家未出阁的娘子,也很少这副模样到酒楼用饭。看着倒像是参加宴会相看人家似的。

有些眼尖的小声嘀咕,“那位好像是吕通判的女儿吧,听说知州大人在楼上宴请一位贵客,不知是真是假。”

“当然是真的,你消息闭塞了,今日我们潞州城可来了一位了不得的人物,你看那些楼梯口都有带刀的衙役把守着呢。”又有人回答他。

点心和膳食还在准备着,双青坐下来,扬耳听着,这位贵客估摸就是那位侯爷吧。

“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你详细说说。”

“定北侯!前不久击退了戎族,一刀砍了戎族首领脑袋的定北侯,你说尊不尊贵?”

“嘶。”交谈的那人和双青一起倒吸了一口冷气,双青骤然站起身有些坐立难安。

单说定北侯她不知道是谁,可击退戎族斩杀戎族首领的只有一人,那就是娘子之前的夫君,定国公世子。

不,现在该称呼侯爷了。

他居然到了潞州,会不会是要捉娘子回去的?双青的心跳很快,她要赶紧回去告诉娘子这个消息,一刻都不能迟疑。

“伙计,我要的点心和膳食好了没有,你们倒是快些,啊呀,急死我了。”奈何银钱已经付了,双青急的直跺脚,珠花一颤一颤。

可双青的急切也没打断那两人的交谈。

一人又道,“你猜方才那些官家娘子上去为何?”语气有点点暧昧。

“这我还能不知晓,当然是拿来讨好尊贵的侯爷,若是有一个进了侯爷的后院诞下子嗣,将来那就发达了。”

他们了然地笑,仿佛已经笃定定北侯会收下这些女子,也是,看那身段那容貌,有哪个男子能拒绝的了呢?

闻言,双青愣住了,目光有些茫然地看向了二楼的方向,原来侯爷已经有新欢了,那他不是来抓娘子的?

不对,侯爷这么快就有新欢,他也不是真的待娘子好。想明白这点,双青摇摇头,怪不得娘子执意要离开他,侯爷他配不上娘子。

“客人,您的点心和膳食。”伙计将膳盒递给她,双青头也不回地走了。

然而时机巧妙,她转身的那一刹那刚好落入了从二楼拾级而下的仲北眼中,仲北一僵,急着给一人使了个眼色,让他跟上双青。

双青是夫人身边最信任的婢女,在府中待了三年,仲北还时常与她打交道,他不会认错。仲北心中大喜过望,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不等他们去打听夫人的下落,夫人的婢女自己就撞到了他面前。

侯爷他说是要到潞州来药浴养伤,潞州的汤池在大魏也的确颇有名声,可仲北跟在侯爷这么些年,他更明白侯爷忍不住那颗想要见到夫人的心。

养伤是不假,可到潞州的路上也颠簸不利于伤势痊愈啊。

这下真是好了,仲北忍着焦躁使唤伙计上了一道羊肉汤膳,想着等派去的人回来再不着痕迹地将这个好消息告知侯爷。

可他刚返回楼上的雅间就高高地提起了一颗心,因为一名不知死活的女子居然凑到了侯爷的身边,姿态极为矫揉造作,主动要为侯爷倒酒,高耸的某处都要贴到侯爷身上去了。这名女子,据说还是里面一位官吏的女儿,简直是作死!

果不其然,侯爷立刻就厌恶地撇过了眼睛,从仲北的角度能看到他捏紧了酒杯的手指,下一刻那只酒杯被狠狠砸在了地上,酒水泼了那花容失色的女子一身。

“庸脂俗粉,臭不可闻!滚出去!”聂衡之动了怒,他费尽功夫才在身上沾染了属于女子的气息,方才那股臭烘烘的气味直接将女子的气息给压过去了。

他额角青筋凸起,眼白渐渐泛起了红,艳丽的一张脸阴沉沉的看上去极为骇人。葛知州连带着吕通判在内的官员都变了脸色,尤其是吕通判,脸红脖子粗,鼻翼不停翕动,被侯爷嫌恶的女子是他向来引以为傲的女儿,他筹划用女儿的美貌攀上高枝儿,挤走葛知州,成为潞州城的一把手。

侯爷这么不留情面地呵斥他的女儿臭不可闻,他沦为了笑柄不提,这个女儿日后也废了!

“侯爷恕罪,小女不知规矩。”吕通判赶紧请罪,心下懊恼不已,他不应该这么急切的。

聂衡之咬紧了牙根,脑中泛上来的疼痛让他起了杀心,盯着吕通判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吕通判感受到了窒人的危险,面如土色,颤抖不止。

“侯爷,方才属下遇到了一人。”这个关节点,仲北赶紧将遇到夫人婢女的事情说了出来,他迫切地想要消除侯爷的怒火。

听到季初的消息,聂衡之的脸色立刻变了,甩了袖子疾步从酒楼离开,他的手掌微微颤抖,脚步也带着几分凌乱。

他的渴望与贪婪已经压制不住了,急欲从胸膛里面迸发出来。

好在仲北派去跟着双青的人很快就赶回来了,二话不说带领着侯爷过去,跟着聂衡之一起下楼的官员们不明所以地也跟了上去。

无论如何,他们都不能得罪了侯爷,定北侯身后可还带着一大队金吾卫呢,一个个看着就极为精悍。

而安静的画馆中,季初洗净了手,正兴致勃勃地在品尝聚贤楼的膳食,嘴角噙着满足的微笑,没有发现婢女的食不知味心不在焉。

“东家,东家,来客人了!”伙计们也在用饭,听到不断放大的脚步声,兴奋大喊,连手中的筷子都扔下了。

可算是开张了!东家也定是欢喜!

第三十六章

画馆中来了今日的第一位客人, 伙计们兴高采烈地迎了上去,季初也放下了手中的筷子,挺直了背抬头望过去。

只见, 一名头戴方巾身着暗青色衣袍的高瘦男子走了进来, 眉眼坚毅姿态闲适,除了施岐还会是哪位?

伙计们大失所望,季初却冷不丁地笑出了声, “原来我们画馆的第一位客人还是施公子呀。”

施岐摸了摸鼻子, 也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念着我和娘子的关系, 不如就送给我一幅画吧。”他身无分文离开湖州城,一路上靠着季初吃饭不说,到了潞州城不但住在季初家里, 行事花用也都用的季初的银子。

可以说, 施岐是绝对的一穷二白,也就是最近靠着给难民们介绍生计他才赚了几个铜板儿。他施公子也不是给人做白工的, 介绍活计, 之后作为回报难民会让他第一个月一半的月俸。

可难民又有多少钱呢,所以施岐的兜里一直空空如也,想要买下画馆里面的一幅画是万万不可能的。

双青知道底细,闻言也笑出了声。有时候她都有些同情这位穷巴巴的施公子, 还拿出了自己的一个虾须镯子给他, 只他拿去当了给几个生病的难民买了汤药。

不过,与双青反应不同, 店中的伙计们对视一眼, 心中颇有些复杂。一方面, 这位施公子也是他们的恩人, 要时刻感激,可另一方面他们觉得施公子配不上自己的东家娘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到底还是不好吃软饭哟。

是的,在他们乃至很多人的眼中,施岐住在季家的祖宅又和季初关系密切,便觉得季初和施岐情投意合,有意招他做赘婿。

“双青,将那副仕女图拿下来送给施公子。”季初笑过之后也干净利落,索性就将堂伯父的画作送给了他,左右这画作卖不了什么银钱,她为了不打击堂伯父才没说出口。

施岐笑不露齿,十分坦然地收下了,事实上,当人穷到了一定的境界,便是只值十个铜板的画在他眼中也是一笔浮财。

“葛知州今日据说在招待一位身份尊贵的侯爷,他有爱才之心,我猜会引荐你的。”季初说笑过后就说起了正事,帮助施岐在潞州城站稳脚跟是对他们双方都有利的事情,她自然乐得去做。

闻言,施岐眸光一动,潞州来了位尊贵的侯爷,这件事他自然早就知晓,不仅如此,他还打听到这位侯爷从前是定国公世子,还是眼前女子曾经的夫君。

他不清楚季初在离开平京城之前同聂衡之的纷纷扰扰,只以为二人是夫妻情分淡了才会选择和离。

为了不让季初尴尬,施岐刻意在她面前淡化了定北侯到潞州养伤的事,此时听到女子这样说,他立刻转移话头,企图将话题从定北侯的身上移开。

他无意中像是看到了什么,偏了一步,走到了窗前,手指随意点了一下,语气疑问,“咦?那不是衡家公子吗?他也来逛书画坊?若是被他知道娘子开设了一家画馆,不知道会生出怎样的波折。”

衡家公子,堂伯母的那位清高的外侄?

季初听他这样说,也移了脚步到窗前,嘴中还说着,“莫要如此,堂伯母当初让他和我见面,也只是随口一说便是。”

季初以为施岐还在误会自己当初是在和衡家公子相看。

她这辈子还要等着遇见沈听松呢。

然而,当季初顺着施岐的目光看过去,看到衡家公子身侧露出的半个身影,直直地怔住了。

这个身影……看上去给她的感觉很熟悉,特别像是……她能在数年后还记得金吾卫副将从父亲书房离开的那个背影,与自己相伴了上百日的男子身影怎会认不出来?

这,明明是她苦心寻找的沈听松!衡家公子身侧的人是沈听松!

画阁,轩窗,一对男女相依而站,男子高大挺拔,女子身形文雅,远远看过去,像是一对般配的璧人!

聂衡之死死压抑着心中对女子的渴望,走到了画馆临街的另一侧,不想却看到这一幕。他整个人像是迎面被泼下了数盆冬日的冰水,冻得他牙齿咯吱直响,脸色发青。

他最担心最恐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这两个月中他刻意回避了关于女子的任何消息,就是不愿去想也不愿听到女子身边有了野男人。

聂衡之始终固执地以为,季初是属于他的,从他们成婚的那日就属于他了。上辈子在得知季初的死讯后,他同样也不去想季初会否已经另嫁他人,他只是在希望破灭了之后拼尽一切为她报仇,再然后了无生趣……

两个月,不过才两个月的时间……季初不会这么快移情别恋的,定是受了野男人的蒙骗!聂衡之的目光骤然凶狠,盯着施岐恨不得立即杀了他,恨不得将他看着女子笑的眼珠子给剜出来,恨不得剁了他的手脚,恨不得割了他的舌头砍了他的脑袋!

“咦?那不是施郎君吗?侯爷莫非与他相识?”跟着聂衡之身后的葛知州,看出了他对施岐的不同寻常甚至汹涌的杀意,斗着胆子打了个哈哈。施岐此人有真才干,葛知州不忍心他被侯爷所杀。

葛知州身后的文书闻言连忙撞了一下他,心下愁苦,知州大人怎么就看不到施郎君身边那位气质清雅的女子呢?施岐住在前季尚书的宅子,季尚书的女儿曾经嫁给定国公世子为妻,定北侯面带不虞的理由还用明说!

这是撞见了自己的夫人同其他男人亲密的画面!即便他已经同季尚书的千金和离了,可男子的独占欲让他看到这一幕依旧暴怒嫉妒不悦!

聂衡之的胸膛剧烈地起伏,呼吸也越来越急促,浓重的嫉妒在他心中翻涌,他死死盯着二人的目光几欲冒出火来。

看到侯爷的反应,仲北的一颗心也慌了,他怎么就不事先打听一下夫人的近状?怨他,夫人她已经不是夫人了呀!

然而,正当所有人都以为侯爷忍不住冲上前的时候,清雅的女子先侯爷一步竟然急冲冲地从画馆里面跑了出来,裙袂飘飞,乌发如缎流动。

热切急切的目光灼热烫人。

仲北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眼眶有些酸,夫人她心中还是有侯爷的吧,看到了多日不见的侯爷急切的连稳重的姿态都不要了。

聂衡之陡然僵在了原地,他看着朝着他奔来的女子,手足无措,一双凤眸褪去了冰冷嫉妒,慢慢地湿润痴缠。

他会告诉女子,他已经杀了金吾卫副将袁兴,陈氏等人也被关进了佛堂,他的父亲再也不能对他指手画脚,他接下来就会布开更大的筹划,为女子的父母报仇。

他已经知道了女子的爱好,他会顺着她做任何事情,野男人他也不在乎了……聂衡之薄唇微启,正要开口,欣喜不已的女子从他的身边掠过,奔去了旁人。

那一刻,聂衡之如堕冰窟。

他就站在她的面前,她竟然没有看到他……

第三十七章

聂衡之眼睁睁地看着女子奔向男子那里, 面上带着欣喜,眼中闪着欢快,从头到尾她都未往自己这里看上一眼, 彻彻底底地无视, 完完全全地略过。

他不顾天下的争议也要到潞州来,只为见她一面,而她眼里早已经没有他了。

而她欣喜奔去的那个男人, 聂衡之眯眼盯过去, 瞬时如遭雷击, 清俊温润的眉眼, 不疾不徐颔首微笑的模样,正是女子先前画中的那个野男人!

他本就冷硬的一张脸愈发凌厉骇人起来,季初要和她的心上人再续前缘双宿双飞, 当着他的面郎情妾意, 好,真是太好了!

他不仅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说笑, 还目睹女子含羞带怯地邀请那个野男人去她的画馆, 再一次地从他的身边经过,一双眼睛只能看到她的心上人。

“季初,你就看不到我在这里吗?”聂衡之喃喃地低语,而后失声大笑, 笑地前仰后合, 笑地含讽带刺,笑地众人惊恐地低下头。

终于, 这笑声像是引起了女子的注意, 她远远地隔着窗户看了一眼, 只一眼就快速地收回了视线, 随后画馆的大门就啪的一下被关上了。

聂衡之脸上的笑容渐渐地消失,面无表情地盯着被关上的房门,冷漠不语……他脑海中有一个声音在叫嚣着砸了那扇门杀了那个野男人抓了女子回去,可他仅有的理智压着他让他不敢动作,甚至连砸门都不敢。

他只能就这么固执地站着,成为笑柄般地站着,等着女子主动过来。

***

事实上,季初看到了聂衡之,也看到了聂衡之身后那一干低眉顺眼的官吏。

只一略想,她就想明白了路人口中的定北侯应该就是聂衡之,北地战事既然已经平定,论功行赏,聂衡之被封一个定北侯的爵位是完全说的过去的。

他不远千里到潞州来是为了什么,季初也心有疑惑,但她不觉得是和自己有关系,那日她袒露心声,聂衡之放自己离开,就代表着他们二人形同陌路见面不识。

既然如此,季初便真的将其当做了陌生人,再者对面就是她百般寻找的沈听松,季初没有多余的心思再去应对聂衡之。

她满怀欣喜地走到衡家公子和沈听松的面前,先向衡家公子问了一句好,再若无其事地看向眉眼如昔温和的男子,眼睛亮晶晶的,白皙的皮肤上带着红润的光泽。

这是这辈子她和沈听松的第一次见面,当然要给他一个好印象,不能过分热情失了女子家的矜持也不可过分冷漠将他推到千里之外。

“这位公子,是衡表兄的友人吗?”看看,她季初为了和沈听松套近乎,居然对衡家公子都喊上表兄了。堂伯母的外侄,这关系隔得可真是太远了,亏得这句表兄她能喊的出来。

衡公远听到这句表兄也一头的雾水,不过他对姑母的这个堂侄女观感还不错,点点头向她介绍,“听松是我前几日结识的友人,文采斐然。”

果然是沈听松,季初心里激动,面上却强压着兴奋,矜持地对着沈听松福了福身,“沈公子既文采斐然,不如到我开设的画馆里看上一看,若能给上两句建议再好不过了。”

她期期艾艾的目光一直在男子的脸上瞟,一颗心砰砰砰地乱跳,差一点就要飞出她的胸膛。

沈听松这也是第一次显露在季尚书女儿的面前,他看了一眼前些日子才搭上关系的衡公远,面带询问,礼节做的很足。

“季表妹相邀,沈兄,我们便一同过去吧。你不知道,表妹的父亲乃是早先故去的季尚书,表妹画技袭自季尚书,差不到哪里去的。”衡公远虽有些狐疑季表妹突然热络的态度,但赏玩字画他怎么会拒绝?

“既如此,某就劳烦季娘子了。”沈听松心中有一股怪异的感觉涌动,从他在湖州城见到季初的第一面,他就莫名的有一种熟悉的滋味,仿佛已经与眼前的女子认识了许久。

但实际上,真正与他相交的是女子的父亲季尚书。

为了那一份熟悉,他从湖州城跋涉到潞州,又在旁观了女子安置难民的所作所为后,忍不住与她的远房表兄“结识”。

闻言,季初脸上忍不住露出了浅笑,上辈子她和沈听松结识在双方最狼狈的时候,没想到这辈子这么的客套。听他客气地称呼自己为季娘子,那股滋味真是难以言说。

“沈公子,快请。”季初脚步轻快地走在他前面,走到画馆里面自然而然地同他介绍墙壁上悬挂的画作,自然父亲珍藏的那幅画吸引住了沈听松的目光。

沈听松看着那幅画有些失神,他身边的侍从也暗中诧异,季尚书的女儿莫非与自家主子有缘,怎么在湖州城门口遇到了不提,如今赏玩字画居然也能说到主子亲手绘制的那副。

沈听松看着画,季初则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本来是暗潮涌动又微微带一种黏腻的气氛,可惜,被忽如其来的大笑声打破了。

季初回过神,转头匆匆看了一眼街道那头被众人簇拥的高贵男子,心里莫名有些不自在还有些烦躁,想了想吩咐婢女,“双青,将门带上。”

她的语气平淡,看不出有任何的情绪波动。

第三十八章

无论聂衡之因何跑到潞州, 跑到她的画馆,都和她没有关系。只愿他也牢记自己说过的话,两不相干互不打扰。

双青和施岐等人也看到了面色阴冷身份不凡的男子, 甚至施岐也猜到了聂衡之的身份, 毕竟他的身旁就是潞州城的知州大人。

娘子还能在定北侯的注视下坦然地同沈公子衡公子说笑,可双青她着实做不到,一听娘子此言急急忙忙地就将门给合上了, 动作急切, 门框撞击的声音传的很远。

仲北和葛知州等人全部听到了, 不约不同地看向侯爷的脸色, 见他阴着脸沉默不敢出声。

而画馆内,关上了那道门,季初便能当做没有聂衡之这个人, 她小心翼翼地从墙上取下沈听松目不转睛盯着的那幅画, 弯着唇角递给他,“这幅画是先父所留, 沈公子与我有缘, 一眼看到它也是同它有缘,这幅画便送给沈公子,望公子能好好珍藏。”

季初不急着询问他和父亲的关系,而是先要借着这幅画和他有初步的来往, 慢慢地他们就会成为友人, 接下来便是知己,便是能相伴一生的人。

她赠画的举动显然惊到了不少人, 尤其是施岐, 他低头看看自己手中呆板丰润只值十个铜板儿的仕女图, 再看看季初递给沈公子由其父珍藏画风苍劲价值千金的大作, 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开始认真打量第一次见面的沈公子,二十余岁的年纪,着一身滚边的月白色宽袍,头上束髻插着一根玉簪,相貌俊雅,举手投足从容雅致,隐隐散发着矜贵不容漠视的气息。

施岐一愣而后深思,这沈公子看着不似寻常读书人,有些人即便扔进了难民里面也能一眼看出他的不凡,沈公子就是这样的人。这些日子,施岐看人也看出了一些眉目。

这样气度出众的郎君,季娘子对他另眼相待,难不成是看中了他?不得不说,施岐这次是真相了。季初可不就是看上了人家?笑吟吟地双手递上了画轴,一双杏眸含着水光看向沈听松。

沈听松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接过了往日由他亲手绘制的画,“季娘子赠画,我也不好平白收下。不知季娘子可有什么心愿,说出来我一定尽力帮你达成。”

闻言,季初眨了眨眼睛,小小的梨涡若隐若现,“他人俱是一盏清茗酬知音,我只愿一手画作引知己。沈公子觉得如何?”别的心愿是没有的,只想和沈公子你交个朋友,以画会友,不知沈公子愿不愿意。

这话对于一女子而言已经有些出格和大胆了,沈听松微微扬眉,拨了一下手上的玉扳指。

季初一眼就看到了他的动作,心下有些好笑,上辈子她和沈听松相处,知晓他这人怪会假正经,喜欢做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实际上心情还不错或者在故作镇定的时候便会摆弄自己手上的玉扳指。

“咳,季表妹,你们是在用膳?时间也不早了,不好在这里打扰太久,我和沈兄还有事,先行告辞。”在一旁被完全忽视的衡公远站不住了,这又是赠画又是以画会友,他觉得这位季表妹的居心不良。

而且,青天白日,将门关上,过往的路人们不知还以为他们在里面做一些龌蹉的事情。衡公远清高,又是最恪守规矩的文人,眼看着事情发展的方向有些诡异,连忙提出要离开。

季初虽然有些失望,但也知道凡事不可操之过急,再说外面那个阎罗走了没有她还不知。故而,她点点头,又看了沈听松一眼后应下了。

沈听松最不喜欢亏欠他人,自己送了他一幅画,而且还是和他有莫大关系的一幅画,后续他一定还会来画馆的。

关闭了约莫两刻钟的房门再次打开,衡公远与沈听松一行人不疾不徐地出来,迎面看到面色阴郁的男子及他身后身份不同寻常的一干官吏,蹙眉往后看了一眼。

但看女子云淡风轻若无其事的模样,沈听松眸色深了深,大步离开。

而季初,站在画馆的门口,唇角噙着一抹微笑,就那样目光极为温柔地看着他愈行愈远,直到背影消失。

至始至终,她只用眼尾余光瞥了眼默然站立的一行人,心想聂衡之能站那么久无事,一双腿是彻底好全了吧。

能让潞州那么多官吏都陪着他站着,果然还是那个肆意妄为的聂世子,一点也没有改变。不过,他总在自己的画馆对面站着作甚,没得耽误她的生意。

可即便那么一瞥,容色阴郁的男子却快速地盯上了她,目光灼热又凶狠,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掉。连带着潞州城所有官吏的目光也集中到她的身上,复杂不已。

季初不明白他想要做什么,抿了抿唇,径直回了画馆里面。可转身对上欲言又止的双青和施岐,她颇头痛地轻抚额角,有些气愤还有些烦躁,季初探了探脑袋,一双眼又看向两月不见的男子,径直对上了一双深沉骇人的凤眼,“啪”的一下,她又重重关上了房门,然后寻了筷子坐下。

他要站在那里就任他站着好了,左右街道不是季初的,管不到那里。

“娘子,世子他不会是来找您的吧?”双青看着顾自进膳的娘子率先开口,语气迟疑。

从聚贤楼回来,她就心不在焉,一时害怕世子是要来捉娘子回去,一时又觉得世子有了新欢,到潞州城是来享乐的。

可世子出现在画馆的门口,再自欺欺人,双青也无法否认世子对娘子的执着。虽然,娘子赠沈公子画作也引人遐思,但是眼下最重要的还是世子。

施岐也默然颔首,事实上,他隔着一条街道都能看到葛知州肥胖的脸上冒出的汗珠。潞州城因为位处南方,临近年节天气也不很寒冷,可能让人站出一身汗来也不容易,足见葛知州等人的内心焦灼。

总是如此不是办法,娘子还是早做解决,不然日后与葛知州等人打交道,定会尴尬的。

画馆外面慢慢地开始聚集了潞州城的百姓,虽然他们畏惧金吾卫和官吏们不敢上前,可装作无意经过,瞥上一眼总是敢的。

毕竟潞州所有数得上名头的官吏都齐溜溜地在那里站着,为首的那墨袍男子又生的高贵艳丽……不看上一眼实在忍不住啊。

而且,他们也好奇,这些平常见都见不到的尊贵人物为何要在这里站着,难不成有比他们还要厉害的人物在?可看来看去这条街上都是些商户读书人,也就今日新开了一家画馆。

哎,你别说,难道那画馆也被这阵仗吓到了?居然关上门了。

“娘子,外面已经聚了不少人。”施岐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了。

季初慢条斯理地用完了膳食,听到施岐这样说深深吸了一口气,腾地一下起身,脸上有些热。她一开始的淡定自若全没了,有些气还有些急,被人围观聂衡之都能生生忍着,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她还要脸皮,不想生活在风口浪尖之上。

季初手上的白玉手镯叮当作响,她一手推开画馆的门,隔着一条街道同执拗的男子四目相望,目光凉凉的,而男子则是目不转睛眸色深沉。

谁都没有再动,也没有再开口,最后还是葛知州身后的那个文书机敏,含笑作辑。

“侯爷,画馆的门开了就是在迎客,我们不如去凑个趣,也去赏玩一番,说不得还有意外的惊喜呢。”

他的话一落下,潞州城的官吏们纷纷附和,总是这么站着也不是办法,他们也看明白了,侯爷的异状绝对和这间小小的画馆有关。

或者说,和画馆里面那位容色清丽的女子有关,从头到尾侯爷的目光就没在人家身上移开过。

此时画馆开门,也是在给他们递一个台阶。这次想必他们都记下了这家画馆,当然有些人心下也动了别的心思。不管画馆里面这女子是谁,若是将她送到侯爷的床榻上,岂不是就能讨了侯爷的欢心?

“侯爷,您从平京城来潞州,从来都是为了正事。”还是仲北清楚自家侯爷的别扭性子,又给他找了个理由。

聂衡之眯眼冷哼一声,不错,他杀了袁兴这件事总是要告诉女子的,他也是孩子的父亲也是季尚书的女婿,当日无论是季尚书的死还是他故意说出将女子当做玩物的那些话全都和袁兴有关。

袁兴死的太迟了!

成功为自己找好了所有的理由,没有等女子来请他,聂侯爷疾步迈进了画馆,面色冷硬。

尤其是在看到施岐后,一双眸子阴冷,他没有忘记一开始看到两人说笑的画面。即便最让他如鲠在喉的是已经离去了的那个男子。

“客人们请自便吧,画作都在上面悬挂着。”季初淡淡撂下一句话,便垂下眼皮,装作与他们不识的样子,顾自摆弄手中的颜料。

她不理睬自己,聂衡之却直勾勾地盯着她不放,看她闲适慵懒的打扮看她垂目认真的侧脸看她红润饱满的脸颊。

场面一时又静了下来,落针可闻。

“小民施岐见过知州及各位大人。”画馆里面一时涌进了这么多人,伙计们讷讷不敢说话,东家季娘子又是一种爱谁谁的态度,施岐叹了一口气后挺身而出,这个时候也唯有他出来挑大梁了。

葛知州看到施岐却像是松了一口气,终于有了说话的地方有了说话的人,他连忙让施岐起身,又顶着定北侯冰冷的目光向其介绍,“侯爷,这便是下官和您说过的那位年轻有为的施郎君,便是他首先出来安顿难民,可以说帮了我们潞州一个大忙。”

聂衡之的目光依旧冰冷,区区一个白丁,什么野男人也敢在他的面前说年轻有为。

“不敢当不敢当,其实这些安置难民的举措有一大半都是季娘子提出来的。”施岐可不敢独吞功劳,他也做不出这种事,当即夸赞了季初一大通。

季初终于有了些动静,实在是聂衡之的视线盯着她也让她浑身不自在,她冲着葛知州笑笑,耳边有一簇碎发垂了下来,显得极为温柔,“全赖知州大人仁心,这么多的难民才有了去处,该替潞州百姓和难民谢谢大人才是。”

闻言,葛知州有些欣慰,胖胖的身躯扭了扭,正与开口被冷冰冰的定北侯一句话赶了出去。

“本侯是来赏玩字画的,不是来听你们谢来谢去的。”他冷沉的凤眸对准葛知州,葛知州圆圆的鼻头又冒了汗。

这次他听明白了侯爷的言外之意,这是让他们这些人离开,不要打扰侯爷赏玩字画。

他讪讪一笑,擦了擦鼻头的汗,“不打扰侯爷雅兴,诸位大人跟本官一起离开吧。这个时辰点,也该下职回府了。”

知州发了话,除了吕通判动作有些迟疑多看了这画馆两眼,其余人全都麻溜地离开。

站了那么久,说实话他们也累了,不仅累,也饿了。

方才不止他们,就连定北侯都只用了些酒,一口膳食都没进。

随着他们离开,古朴的画馆又显得宽阔了,季初放下调制颜料的手,正色看向一身墨袍头束金冠的男子,语气有些淡漠,“侯爷不远千里到潞州城,应该不是只为了赏玩字画。”

她竟然真的不知道自己到潞州城来了?聂衡之的心中又酸又涩,顿了顿,仰着头看向悬挂在墙壁的画作,“天下人皆知,我到潞州城是因为旧伤复发,要泡药浴治伤。”

原来是为了养伤,季初想起眼前男子才从击退戎族的战场归来,目光微微缓和,“那侯爷今日,还未选好药浴的汤池?”

“酒足饭饱,到潞州城中走一走,没想到你会在这里开设画馆。”聂衡之强硬地将自己跟踪过来的行为扭曲为随便走一走,可一双眼睛还是忍不住地往女子身上去,隐隐含着一股贪婪。

他已经足足两个月没有看到过女子了,而马上就要到年节了,阖家团圆的日子,他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他的说辞季初明白,若是随便走一走,哪会一直站在她的画馆外面不动。

“侯爷可有话要对我说,有事情要来找我?”施岐等人早就识趣地退了出去,季初明明白白地问出来,也是不想和聂衡之绕来绕去。

“袁兴死了,被我给杀了。”聂衡之强忍着急切告诉她,像是在她面前邀功,“我说过,会为你父母和……报仇。”

他不敢提起那个匆匆离开的孩儿,又不想女子继续对他这么冷淡。

“是他啊。”季初想到了那个金吾卫副将,照他如此说来,那副将应该是陛下的人,“多谢侯爷。”

即便季初不愿承认,但听到这个人死去的消息心底还是多了一分痛快。所以,她感谢聂衡之,但也仅仅一句话而已。

然而,聂衡之听了这话却出乎意料的高兴,仿佛这句话给了他希望,他环顾四周,不出意外地看到了空着的一块地方,心下一沉立刻道,“既然你谢我,那就送我一幅画吧。”

聂衡之看得很明白,方才那个野男人出来的时候手中拿了一卷画轴,他进去的时候手中可是空空如也!

季初微愣了会儿,然后亲自取下了一幅仕女图,“这幅仕女图下笔顺畅,颜色鲜艳,侯爷您应当喜欢。”

聂衡之接下扫了一眼,薄唇绷紧,他也是出身世家,当然看得出来这是画馆里面最差的一幅画。然而他什么话都没说,反而很仔细地收了起来,小心翼翼的模样仿佛是在收藏珍品。

“侯爷还有其他事情吗?”季初又问他,话中含了谢客的意味。

闻言,聂衡之浓密的眼睫毛颤了颤,若无其事地坐下,“方才那个男子是来买画的?”话一落下,他自己就在心里嗤笑,看,又在自欺欺人了。

可即便心知肚明,他还是紧紧盯着女子,期待她说出一句,是的,那人只是来买画的。

第三十九章 (二合一)

仿佛季初只要说出那人是来买画的, 他就能相信两人毫无关系,他到潞州的时间还不迟。

等待季初回答的时候,聂衡之的目光罕见地开始紧张, 鸦翅般的眼睫毛不停眨动, 手指捏着画轴指甲发白,他甚至在害怕听到那个答案。

“侯爷应该识得他是谁,那日画中的男子便是他!”季初没有丝毫闪躲, 明明白白地说与他听, 这就是她上辈子喜欢上的男子, 这辈子很快也将和他共度余生。

她的模样看上去要比在京城的时候鲜活, 打扮也更加活泼惹怜,可是说出的话一样的尖利,轻易就能在聂衡之的心上扎一刀。

无人注意的地方, 聂衡之的脸白了下, 他觉得身上那股剧痛又卷土重来了,疼的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怪我, 侯爷来了这么久, 也没沏上一杯热茶。”他不说话,季初就将他当做是寻常的客人,想了想奉上了一杯茶水,这就是待客的基本礼数。

季初也不想和他透露太多自己和沈听松的事情, 故而也在用一杯热茶转移话题。

日头渐渐落下, 斜射进画馆的日光浮在女子的脸上,浮在她淡漠客套的微笑上。

聂衡之垂着眸, 修长的手指从她的手中接过茶盏, 浅浅啜了一口, 茶香与缥缈的热气拂在他脸上, 热气之下,他的脸色很快恢复如常,薄唇甚至更显得猩红。

他阴涔涔地笑了,薄唇微勾,“是呀,我该认得他是谁,毕竟是我撕碎了你的画。”

他可以撕碎画,或许也可以除掉这个人。

只要他清楚了他的来历,对症下药就能拿捏住他的弱点,人人都有弱点。

看着聂衡之脸上的笑,一股寒意顺着季初的脊骨往上,她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缓声道,“侯爷既然知道他的身份,日后便不要来这里了,也莫要与我相见。毕竟,惹人误会了总是不好。”

一字字都透着疏离和对陌生人的冷淡。

“我到潞州过来并不是为了你。”聂衡之心下的狼狈不会在面上表露出来,他说着违心的话,绷着脸没有看季初,“我过来这里也只是要和你说一声袁兴的事情,你切莫误会了。”

好似方才那个执拗地站在画馆外面大半个时辰,只等着季初过来的男子不是他。

“那,袁兴的事我已经知晓,侯爷也该。”季初委婉地想请他离开,看了一眼大开的画馆门。

“本侯也该离去了。”出乎意料,聂衡之并未强留,他反而更急地起身,抓着画轴又看了季初两眼后,阔步离去。

可是刚走到门口,他的脚步就停下了,高大的身躯背着光,愈发气势冷沉,“潞州城也不是你表面上看见的那么安稳,季初,若有需要,你就来找我吧。”

上辈子女子就是死在了潞州城,聂衡之寻了那么久唯一得到的消息就是她的死讯,他将自己关在房间整整两日,出来后不能再听到潞州城的字眼,也从不敢到潞州城去。

季初当然知道潞州城能有今日这等局面是胖胖的葛知州苦苦支撑下的结果,等到葛知州被调离,潞州城很快就内忧外患叠加在一起,只守了五日就被外敌给破了。

季初没有答他,只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出去,心上还萦绕着那股怪异的滋味。聂衡之好似没变又好似变了……不过,她摇摇头,总归他在潞州城也待不了太久,想这些作甚。

聂衡之一走,双青和几个伙计立刻就又出现了,伙计们是没见过定北侯这等尊贵又危险的贵人,不敢杵在跟前,双青则是记起了在聚贤楼听到的那些话,心下复杂,不敢展露出来。

至于施岐,他被葛知州唤走了。

“娘子,侯爷他没为难您吧?”双青忐忑不已,她们好不容易才有了安定又平静的生活,不想再回到以前那种压抑中去。

季初摇摇头,耳侧的碎发随着她的动作晃来晃去,“并无为难,他到潞州城只是为了药浴养伤,双青,即便我们以后再遇到他也不必大惊小怪。”

这句话也像是说给她自己听的,同时她也有些疑惑,聂衡之方才看着举止投足都好的很,又哪里来的重伤。

还是说,养伤一事是他提出的说辞,只为了应对某些人。

“可不止呢,娘子,恐怕侯爷过来也为,也为寻欢作乐。”双青犹豫了一下,便将聚贤楼听到的看到的都和娘子说了,重点是上去服侍的四五个容貌娇艳的女子。

寻欢作乐?季初猝不及防地一怔,而后垂下眼眸,“这样也挺好的,最好他能尽早娶一位新妇。”那样之后,她和聂衡之之间是彻彻底底再不会牵扯了,而且娶了新妇想必也能暖一暖他的性子,让他勿要再做些肆意妄为的事情来。

这么一想,季初放开了疑虑,脸上也恢复了早先的闲适,她倚着椅子,忽然看了一眼悬挂着画作的墙壁,微微懊恼。

空了三幅画作,可她一笔银子都没收到。这第一日,算是赔本了吧。

不过,转而想起拨动玉扳指的沈听松,她又翘唇笑笑,等到两人熟稔之后,她迟早要白拿他几幅画作,挂在画馆里,如此一来也不算赔本了。

“娘子今日的心情很好呢,是和那位沈公子有关吗?”双青发现了她脸上的微笑,悄咪咪地询问。花开两表,不止侯爷有了新欢,娘子也有看得上眼的小郎君了。

季初但笑不语。

虽说不知为何沈听松会比上辈子更早地到潞州城,但既然两人都相识了,日后有的是机会相交。她也不愿太过主动,就维持她与沈听松前辈子一开始认识的状态就好,有距离但不疏离,正如一句君子之交淡如水。

***

“侯爷,快到马车上去。”仲北守在画馆的附近不曾远离,一看到侯爷的身影立刻迎了上来,待看到他苍白没有血色的脸以及唇角渗出的点点血迹,眼眶一下就红了。

侯爷本就旧伤未愈上了战场,刀剑无眼,别人只看他云淡风轻一刀就斩杀了戎族首领,殊不知他也受了不小的伤。一路上又不停奔波,伤势根本就没顾及到,今日又是走路又是空腹饮酒又是在日头下面站了那么久,哪里还撑的住?

仲北扶着他上了马车,聂衡之半躺在软榻上,手中攥着那卷画轴也没松开。

“去查查,今日进入画馆的那两个男子,务必要将他们的身世来历查的清清楚楚。还有葛知州口中的施岐,他和季初是什么关系,在潞州城这些时日都做了什么,也要严封不动地说与我听。”聂衡之随手拿了一方手帕擦拭唇边的血迹,整个人阴沉沉的没有生气。

仲北恭声应是,早在侯爷启程到潞州城的那日,他就明白侯爷不可能放下夫人。

“夫人那里,侯爷可也要查探?”他试探着询问,脑袋放的很低。

闻言,聂衡之面无表情地看着锦帕上面殷红的血丝没有动静,蓦然他低低笑了一声,“她见都不想见我一面,查了她的事被她知道了岂不是又要怨我。”

“可她都不告诉我,狠心地不告诉我。”聂衡之高大的身躯别扭地缩成一团,垂下眼睫遮住了眼底的伤心和委屈。他贪婪地想念她,不远千里地到潞州来,她却不想看他一眼,身边还有了不止一个野男人。

仲北闻言心下悚然,自夫人离开侯爷就变的奇怪诡异……要么一言不发只知道报复杀人,要么就抱着夫人的东西委屈巴巴地喃喃自语,有的时候仲北甚至看到了侯爷眼角的泪……侯爷他居然在哭,这怎么可能?

果然,在委屈了一番过后,他又立刻收敛了那一丝惨笑,木着脸一言不发,黑沉黑沉的一双眸子看上去阴森森的,令人心中生寒。

两刻钟后,马车停在了潞州城的一处别馆,聂衡之召见了金吾卫的一位参将。

自打他围场受伤重生,就开始有计划有谋划地培养自己的亲信,如今可以说金吾卫完全掌握在他的手中,金吾卫中的将领兵士全部听他的命令行事。

这次从北地到潞州,他身边带了不少的亲信谋士。

“传信给荀志,让他暂且称病,朝中指着我们对付戴绍,是当本侯爷是傻子吗?”聂衡之吩咐下去的语气带着浓浓的讽刺,飞鸟尽良弓藏,他不对戴绍动手自然有他的道理。

“另外暗中将陛下意欲对各节度使下手的消息传出去,想必接下来,河西节度使也坐不住了。”先太子一事闹得沸沸扬扬,陛下立身不正,面对各大节度使腰杆子总也挺不直,北地战事将将平息,雪灾遗留的难民还在四处流窜,朝堂上还在为立太子争论不休,这个节骨眼上再传出针对节度使的消息,聂衡之闭上了眼睛,惨白的脸色映着殷红的血迹,微勾的唇角,生生给人一种惊心动魄之感。

可能是方才被季初的漫不经心刺激到了,他的心中越发的急迫焦躁,躁动的邪火急需有一个地方发泄。

而平京城的那些人,不幸,就成为了他邪火发泄的地方。

“侯爷,药浴已经准备好了。”

……

天色逐渐变暗,潞州城一片寂静,但大多人都知道这寂静底下涌动着暗潮。

夜色深重,多的是人难以安眠。

潞州城中民居比较密集的南城,一处小小的房舍里面,烛光还亮着。

沈听松只着了一袭宽大的月白色镶金边的寝衣,微微敞开的胸膛颇显放荡不羁,他眉眼认真地注视着展开在面前的那幅画,已经看了许久。

身边唯一的侍从陆行也还没歇息,见他盯着那幅画不放,有些困惑,“主上,这幅画应是您当年赠与季尚书的,季娘子手中会有这幅画不足为奇,您为何要看它那么久呢?”

烛火啪的爆了一下,眉目雅致的男子终于将目光从那幅画上移开,淡淡开口,“画在季娘子的手上很正常,可她一见到我的人就要将这幅画赠与我,你说是否太过巧合了?”

他们知道季娘子是季尚书的女儿,目光故而格外留意她。可季娘子并不知晓他们的身份,初一见面就将她先父珍藏的画作赠与他,怎么说都有蹊跷之处。

沈听松智谋过人,不得不怀疑季娘子可能知道些什么,或者季尚书临终前对她说了一些事情。

闻言,陆行的神色有些诡异,狠狠地咳了一声才敢开口,“其实,事情也不总是主上想的那般复杂,您也知道前些日子季娘子有意为自己招一位赘婿。”

他偷偷瞄了一眼主上,面容清隽气质超脱如隐士,人家季娘子一眼看中了主上也不是不能理解。

“她身边已有一位施郎君,才干不错。”沈听松眯眼看了侍从一眼,心下却微微一动,季娘子看他的眼神他可以感觉的到……

“主上不知,那位施郎君才干是不错,但多有传言他身无分文,许多事情都是靠着季娘子才办成。女儿家都不喜欢吃软饭的男子,这是人之常情。”陆行估摸着季娘子没有看上施郎君。

陆行还大胆地想,多年来主上孑然一身也实在是孤寂了些,若是能有一佳人在侧也挺不错的。

“莫要多说了,败坏季娘子的名声。”沈听松抬手,阻止侍从继续说下去,语气微凉。

施岐吃软饭也许不假,可他若……也和施岐差不到哪里去,他的一生注定要默默无闻,更给不了季娘子什么荣光富贵。

陆行绷紧了嘴巴,关上门出去了,不过他等到屋中的烛光灭了才另回一间屋子休息。

沈听松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他死死蹙着眉无法松开,他的梦里面不止出现了赠他画的季娘子还有……今日他淡淡一瞥的墨袍男子以及季娘子身边的那位施郎君。

娥眉红唇的女子紧紧闭着双眸安静地躺在床上,胸前的伤口渗着暗红的血液,一点一点将她原本鲜红色的嫁衣染得暗沉,而“他”身上也着了红袍,静静地站着床前望着,目光哀伤而黯淡……

画面一转,却又是满地残肢的战场上,哀鸿遍野,死伤无数,身上遍布血污的众人团团跪在一具插满了弓箭的尸体面前,无数的兀鹫在尸体的上空盘旋,叫声尖利。

“他”被消瘦不堪的施岐领到了尸体的面前,沉默着将一只白玉手镯放在了尸体的面前,“他”抬头看过去,那具尸体生着和墨袍男子一样的眉眼……

“这一战虽胜了,可他却不想活了,总算平京保住了。”施岐的语气复杂无比,一遍遍出现在沈听松的脑海中,蓦然他惊醒过来,额上布满了冷汗,良久不语。

梦里面的红衣女子竟然和温婉聪慧的季娘子生的一模一样,沈听松深深吐息,起身点燃了蜡烛,拿出□□经,端坐抄写起来。

微黄的烛光映着他沉静的眉骨,莫名多了些难以言说的滋味……

东城季家祖宅,季初这夜也做了一个噩梦,躺在宽大的床榻上蜷缩成一团大口大口地呼吸不上来。可能是今日遇到了沈听松,于是季初就梦到了上辈子潞州城破那日,她披着大红色的嫁衣,在一片混乱哭嚎中同沈听松携手而逃。

眼看他们就要坐上马背逃出城去,一支冷箭斜空射出,正穿过她的心口。她不停地吐血,视线逐渐模糊,最后看到的是砍在沈听松后背的那刀,以及向来云淡风轻的男子大变的脸色……

沉浸在身死的伤痛中,季初几乎蜷缩成一只虾米,原本盖在身上的锦被也被扔到了一旁。

季家祖宅人少,季初又住进了宽敞无比的正院里面,外间仅有一个双青陪着睡在榻上,可双青从来就是心大的那个人,两个贴身婢女中她不如单红细心不时会醒来到内室看一看。

双青睡的很沉,内室季初弄出的那点儿动静一点都不知道,否则她就该马上将娘子从噩梦中唤醒。

然而,季初没有人唤醒也自己醒来了,因为她仿佛听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低泣声,就萦绕在她的床榻附近。

用细滑的袖子擦拭了脸上的汗珠,季初掀开一角鹅黄色的床帐,静悄悄地探出一颗脑袋,往床榻外面,声音发出的地方看去。

这哭声,总不是双青夜里被惊到做了噩梦吧,她可从来都是吃好睡好凡事不扰。

一眼望去,季初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杏眸瞪得大大的,鹅黄色的床帐外面,就在她的脚踏上,赫然蹲着一团黑色的影子!

低泣声就是这团黑影传出来的!季初骇的立刻就要开口唤婢女和婆子进来,然而眼睛扫过那黑影披散的长发中熟悉的狰狞伤疤,她直愣愣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前些日子在平京城的时候,她曾经数次用细白的药粉将那道伤疤遮起来,也曾数次用清水擦拭那伤疤……这黑影居然是聂衡之!

他居然三更半夜地闯入她季家闯到她的寝室来!季初动了真怒,聂衡之怎么能做出如此无耻的小人行径,亏她白日还以为他没有再做纠缠还算明理。

她气冲冲地光脚就下了床榻,就连衣衫都没披,两步走到聂衡之的面前,冷笑,“聂侯爷,你深夜闯入我的寝室,可有说法?否则别怪我将你送进大牢,即便潞州城官吏不敢治你,你一个登徒子的恶名是逃脱不了的!”

蹲成一大团的黑影被季初狠狠斥责没有吭声,只是一颤一颤地在动。

他不开口季初的怒火烧的更盛了,咬着牙压低了声音,“聂衡之,你堂堂定北侯能不能要些脸面,现在立刻滚出去我还能当做是无事发生,否则闹将出来你我都将沦为笑柄,活在三姑六婆的闲言碎语中。”

季初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硬邦邦地咯得人手疼,然而接下来一点湿润滚烫落在季初的手背上,她迟疑地不动了。慢慢地松开男子的手臂,她拨开了聂衡之垂下来的长发,一双湿漉漉泛红的凤眸眼泪汪汪地盯着她。

季初的心脏狠狠地颤了一下,这不对劲,聂衡之这副模样太不对劲了。

她光着脚急忙点燃了一盏蜡烛,屋中有了光线,这才看清楚黑影的姿态与神色。高大的男子像是刚沐浴过,散落的发尾还带着湿气,他身上只着了一件简薄的黑锦寝衣,蹲下来的时候露出一截泛青的脚踝。

季初居高临下地望过去,高大的男子一颤一颤地还在哭泣,尤其是感觉到了她的冷淡后,将脑袋也垂进了腿弯,整个人弯曲地缩成一团。

这也许不是聂衡之,聂衡之自负又张扬,倨傲不已的态度时常令人难以接受。怎么可能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出现在她的面前?

季初闭了闭眼睛又睁开,还是那团颤动的黑影还是那双偷摸摸看她委屈巴巴的凤眸……

“起来,不要蹲在我的床前。”季初脑中像是一团乱麻在绕来绕去,她不明白聂衡之怎么会变成这幅样子,可眼下必须要将他弄回去,深夜跑到她的房间一旦传出去,足够让她心烦意乱。

她的语气很冷漠,整个人还透着一股难以启齿的烦躁。黑影颤动的幅度又大了一些。

无奈,她只好放轻放柔了语气,主动伸手扶他起来,“地上冷,蹲在那里你看脚都青了。”

这一次,男子顺利地起了身,坐在凳子上,可还是低着头不太敢看她。

“你是病了?”季初只能猜到这个可能,也许是聂衡之用了一些不适当的药导致他失了神智。

垂着的脑袋摇了摇,季初蹙眉又问,语气温和,“那侯爷深夜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人又不动了,原本季初以为他不会出声的时候,他抬起了头,红通通含着泪水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她,慢吞吞开口,“杀了袁兴,季初要开心的。”

可事实上却是季初根本就没怎么搭理他,还对他说以后不要见面了。

凤眸中涌出的泪水又多了些,划过他艳丽冰冷的脸,诡异地给人一种惹怜的感觉。

季初愕然,白嫩的肌肤在烛光下多了几分僵硬,她沉默了片刻试探着扯开了一个笑容,“我很开心。”

刹那间泪水止住了,可他还是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季初深吸一口气将手放到他的脑袋上,僵硬地动了动,“侯爷做的真棒,我十分感激侯爷。”

话刚落下,男子脸上的阴霾散尽,咧着嘴灿烂笑起来,脑袋还在她的手心拱了拱。

“我开心了,侯爷回去吧,夜深了我要休息了。”强忍着心下的怪异,季初哄他离开,见他听话地点头她长松了一口气。

可这口气没松完,失去神智的聂衡之又直勾勾地盯上了桌上的一盘糕点……

第四十章

盯完糕点又眼巴巴地看向季初, 烛光下,季初能看到他眼底的渴望有多么浓。

她微微俯下身,将他散乱的黑发给拨到身后, 用一条发带束住, 将糕点推到他面前,“若是饿了就吃吧,吃完了再回去。”

聂衡之咽了咽口水, 得到她的许可后, 大口大口地吃起点心来, 吃的间隙还不忘偷偷看近在咫尺的女子一眼。

像是唯恐惹了她生气。

季初还没有冷漠到连一盘糕点都不舍得的地步, 她虽然不明白聂衡之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样子,但这个模样的他说实话她无法拿出苛责的态度。

还是尽快将他送回去为好,他的那些心腹发现他的异状应该会给他请大夫。或者说……季初突然在他吃糕点的时候凑近在他的身上嗅了一下, 聂衡之身体僵着不敢动, 只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动,发亮地看着她。

很多药的气味?季初还没闻个清楚就感觉到一只泛凉的大手碰了碰她的脸颊, 上面可能还沾着些糕点的碎屑, 她抬头看他,聂衡之带着些泪痕的脸慢慢地红了,眼神居然还有些闪躲。

“这里有个小梨涡,怎么不见了?”他咬字特别的清晰, 比清醒的时候慢了许多。

季初看了他两眼, 淡定地拂去脸颊的点心碎,低声告诫他, “在这里坐着不要动, 乖乖吃你的点心。”

聂衡之眼巴巴地坐在那里看着她走出去, 突然觉得点心也不香甜了。比起吃点心, 其实他更喜欢女子待在他身边。

季初走到了外间,瞥了一眼长塌上,婢女拥着被子睡的沉沉,也没叫醒她,顾自拎走了铜炉上冒着热气的茶壶。

潞州虽不寒冷但夜里还是有一股凉意,外间点着一个铜炉既为了取暖也为了有热水供应。

路过桌案,她又端走了双青爱吃的盐渍青梅和蜜汁肉团。隔了一扇门绕过屏风回到内室,聂衡之还乖乖地坐在那里没有动。

季初对上那双带着些依赖神色的眼睛,有些不是滋味地移开视线,将青梅和肉团放到他面前,又倒了一杯热水,干巴巴地指了指,“吃完之后喝些热水。”

聂衡之立刻就丢下了有些噎人的点心,几乎是狼吞虎咽吃起了蜜汁肉团,至于那盘青梅看都不看一眼。

季初一旁看着轻哼了一下,先前她好心给受伤的他准备蜜饯结果他还嘴硬拒绝……失去了神智后倒是诚实的很,偏爱吃甜食。

只是,她抿抿唇,起身看了一眼房中的窗户,完好无缺,插销还在原处。

“你怎么进来的?”她轻声询问。

聂衡之的脸颊鼓鼓囊囊的,不能开口回答她,就用手指点了点门口。

走大门进来的?季初气笑了,府中的护卫一个都没有察觉,不知是该夸奖失去了神智的聂衡之身手了得还是该斥责府中的下人们不上心。

“你知道自己是谁?等会儿要回哪里去?”季初又问他,有些担忧若是他走丢,他的那些侍从查到了她这里会找茬。

聂衡之点点头,他又不是傻子,当然知道自己的身份和自己住的地方。只是,他又眼巴巴地望了气质温柔的女子一眼,这个时候的季初真好,没有白日那么的冷淡,他想和她多待一会儿。

吃饱了肚子,喝了些热水,聂衡之觉得自己身上暖烘烘的,心里也暖暖的,他不舍得离开。

鸦羽般的眼睫毛不停地颤动,他忍不住看去端坐沉默的季初,想要开口再留一会儿时间,季初一把拽过了他的手,聂衡之瑟缩了一下不敢出声了。

他害怕眼前人冷漠地呵斥他,也害怕她冷冰冰地让他不要再出现在她的面前。

季初拿了一方帕子很仔细地擦拭他带着油光的手掌,之后又起身翻过帕子擦拭他脸上的泪痕。

“擦过手的帕子蹭到脸上会有油。”

聂衡之还有些不太乐意往后闪躲,季初眼睛一瞪他才老实。

手上脸上都看不出端倪了,季初的眼睛扫过他脑后的头发,终究没说将发带取下来,左右说是下人替他弄的也不奇怪。

打开窗户的插销,推开,季初看着他淡淡开口,“从这里回去吧,不要让别人发现。记住,回去你住的地方,闭上眼睛好好休息。”

也许等到了明日,聂侯爷就会恢复神智,但愿他不要记得今天晚上发生的所有事情。

闻言,聂衡之磨磨蹭蹭地起身,走到窗户面前,眼中含着一泡泪水多看了她好几眼才点了点头,季初很开心他做的事还给他点心吃给他擦拭脸,他已经很欢喜了。

偏头不看男子眼底的泪光,季初等他的人影不见了才转头看向窗外的明月,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关紧了窗户。

这辈子的许多事情都出乎了她的意料。聂衡之居然会失去神智,难不成是上辈子他瘫在床上这辈子即便躲过一劫也多了个后遗症?

但愿此时他平安回到了住处,也很快遗忘今夜发生的事情。季初不想自己的生活再起波澜了,现在这样就很好,她已经遇到沈听松了。

***

翌日,天光大亮,仲北小心翼翼地在门外唤侯爷起身。

自从侯爷受伤之后就不喜人贴身服侍,就连他也最多在外间等候。

聂衡之从床上起身,一觉过去精神还不错,只他捏了捏额头有些些的恍惚,总觉得做了一个美梦,梦里他跑到了季初身边,季初不仅没有冷眼看他还温柔地服侍他用点心用热茶,最后还细致地为他擦拭……

可季初怎么会这么对他?现在的她是一眼都不想看到他,更直言不讳日后他们不要再相见。聂衡之脸色阴沉,大步走出去,可是走了两步他身子一晃险些摔倒。

腿上的伤口在隐隐作痛,背上的刀疤也痒痒地难受,仿佛他昨夜又受了一场奔波似的。

他索性又走了两步后斜躺在了长塌上,唤仲北进来。

沉默老实的丫鬟们进来,手中奉着用具衣物发冠,又摆上了清淡的膳食。聂衡之洗漱过后却直接挥手让她们出去,任由衣物发冠放在那里没动。

他懒洋洋地瞥了一眼膳食,也没有丁点儿想要用膳的意味。

仲北眉头一皱,从昨日侯爷可是一点饭食都没进,今日再不用膳,身体如何撑得住?

“昨日我吩咐去查的事情如何了?”聂衡之想到昨日那两个令他如鲠在喉的野男人,语气变得冰冷。

即便他不想承认,可也明白昨日季初忽视他只看到那个野男人说明了什么。

她的心里眼里满满的都是那个不知来历的野男人!

“昨日一同进入夫人画馆的两名男子,一名是潞州城中衡家的公子,他的嫡亲姑母是夫人的堂伯母,与夫人相识并不稀奇。”仲北下意识略过了传言中季初的堂伯母有意撮合她和衡家公子这一点。

“那另外一个呢?”聂衡之忽然很是急切,脑后束着的发带悄无声息地松开,他一愣将湖蓝色的发带捞到了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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