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见祖宗大人

拜见祖宗大人

与神同行(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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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沈洪福光着脚,抱膝坐在椅子上,海浪缓缓淹没他的拖鞋,渐渐叠着层层,反拥高天不断绽开的须臾花火。

喉咙深处还残留着怪异的感觉,舌上尝着海水的苦咸,冰冰凉凉;连同上颚,像被触须细密地搔拂,酥酥麻麻。

修长的指节碾过他的唇,将逸出的低吟全部搅入口中,压回舌底。

下巴被一只手轻轻拿捏,迫使他继续仰头,微红的眼角沁出泪水,迷迷蒙蒙。

等下一波烟火升空,庞大的黑影随即消失在明灭交替时,取而代之的是另个“他”,以及半张人脸。

他眯着眼看向月猇的半张人脸,盯着说话时反复开阖的嘴唇,露出的尖牙,以及分裂的细舌。

真可惜,你未到十九岁,而我必须遵守约定。

沈洪福几乎能听到心脏在剧烈跳动,神明对他的渴望,传递至灵魂深处……

幻像,不安,迷惑,暧昧不清。

“祖宗祖宗,你在说什么啊,我没听懂。”他有种控制不住的晕沉感,眼中尽是炫目的幻觉。

月猇手臂的鳞片下裂开许多缝隙,挣扎脱出的金色蝴蝶展翅而飞,蝶翼上一对五瓣花状的红色暗纹,仿佛是神明的双瞳。

它们扑簌着金色碎光,一只又一只吻过沈洪福高挺的鼻尖与额发,环绕着他飞过一圈又一圈。

我没那么老,叫哥哥。

“唔,你才不是我哥……我知道你是谁,你是我老公~嘿嘿,你真厉害。”沈洪福恍然大悟似地点点头,伸出双手摆出一个抱抱的姿势。

我当然厉害,你清醒之后可别发疯。

黑色的影子倾身贴近,嘴唇熨过他的眉心,缓缓舔舐着上眼睑,感受柔软的眼球与扑簌的睫毛。

许多触手抚上他的膝盖,或是顺着小腿的弧线向下,轻覆脚背;或是撩开上衣顺着腰线向内,抚过敏感的小腹。

如水合水、似空应空。

不知过了多久,沈洪福的脑子被海风吹醒了四五分,才终于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啊!我的拖鞋……既美观,又好看,上面还有小图案……的拖鞋,冲进海里了。”

他在海边假模假式站了会儿,翘动着脚趾思考如何回家,却被不知哪来的头发缠住了腿,冷不丁惊叫出声。

他眼底趴着个非人非鱼的长发溺海鬼,肿胀发黑的手正努力举起一双拖鞋。

“谢,谢谢你啊。”沈洪福瞪大双眼,弯腰接过他的拖鞋,“祝,祝你早日投胎,加油。”

退下。

冰凉的敕令响起,溺海鬼又随海浪摇荡着漂向远处、很快消失不见。

沈洪福剩余的五分醉意也给彻底吓清醒了。

29

暑假总算开始了,沈洪福难得睡到自然醒。

“嘶——!”

他倏然坐起,双目勾勾直视,一些记忆线迅速收拢,尤其是那二字称呼,越仔细回想越恨不得发疯吸氧。

揉了揉些许散漫的头发,翻身下床洗漱换衣,蹬上运动鞋出门晨跑,又买了一包纯牛奶,慢慢用吸管吸。坐下在食摊的小桌边,叫了份面线糊,吃的时间老街上自行车电瓶车渐成群,贴着桌边窜过,喷出的烟火味沉落在痂边的面汤锅里。

日光已经燥热,预告了季夏新的一天来临。他站起身和老板笑着寒暄几句,扫码付了钱,慢慢走回了姑母家的自建小三层。高中毕业后他就从大伯家搬到了这边,主要也是为了方便姑母的指导与保护。

刚进门就看见月猇海神的小型神龛供奉在会客厅中央,龛边还放着昨夜没喝完的那瓶福矛窖酒。

沈洪福恭恭敬敬地焚香三支,又拿毛巾仔细擦着神龛上的灰尘:“最近老跟你聊天,站在这里反而不知道要说什么了……你等会记得罩我啊。”

渌安村距离他家不算太远,骑自行车半小时就到了。根本无需打听位置,老远就能听见余汐爷公庙外敲锣打鼓热闹非凡。

跟随人群走到近处,竟然是一辆卡车拖着戏台子在庙外的空地上表演高甲戏。

沈洪福顺着庙前一块块平整油亮的稻田向东望去,即是峙立的中央山脉,衬托得稻田像一张张翠禽羽毛织成的毯,使人豁目开襟。

“嗨,你好呀,自行车可以停到这边棚子里,放心,不会丢的。”

身后有人轻轻拍过他的肩膀,随即响起女孩子脆亮的嗓音。等沈洪福回过头,两人皆是一愣,大概并不容易在这种地方见到年龄相仿的人。

女孩个头不高,初看小巧玲珑,圆圆脸单眼皮,笑起来聪慧机灵。

“这高甲戏……是村里在做大醮吗?”

“没有,这是还愿的酬神戏。余汐爷公不求金银钱财物,只爱热闹、爱看戏,所以大家就会请各种戏团来表演,每天都有好几场,闽戏、梨园戏、木偶戏、歌仔戏、高甲戏、打城戏……什么都能看到,还有人请舞团来跳爵士舞呢。挺少见的,对吧?”

“嗯,确实新奇。”沈洪福放好自行车,心里不禁嘀咕:阴暗残忍却喜欢乐子,这位余汐爷公到底是何方神圣?

“我叫郑筱筱,就在庙里帮忙,我带你去拜拜吧。”

见他非常好奇又很感兴趣的模样,女孩便想主动引他四处逛逛,于是乎两人边走边闲聊着。

“麻烦你了,我姓沈,大名洪福,先前都在外地上学,今天第一次来,听说这里很灵验。”

郑筱筱并没有马上接话,而是反反复复念过他的名字。

“沈,洪,福,洪福齐天……给你取名字的人一定是特别宠爱你的长辈,希望你一辈子无灾无痛,幸福快乐。”

可惜替我取名字的人已经不在了,他想。

沈洪福早已习惯周围人对他名字的反应,笑着打趣说:“你们都说这名字挺好,我倒觉得不如沈吉祥好听,沈如意也可以呀~”

“哪有,后面两个更像女生的名字。”

30

从郑筱筱寥寥数语的介绍中可以得知,余汐爷公庙本来是私人盖的一间不知名的阴庙,就像许多村子里都会筹钱盖的那种,庙公原本只是一个普通村民,因着某天被余汐爷公托梦,借他的身体看事,所以才有了今天这样的场面。

也正如众多村中阴庙,余汐爷公庙并不算大,前后仅有一通间,沈洪福跟着郑筱筱走到侧面,扫码买了金纸和香油。

“洪福,你知道的吧?阴庙和阳庙不太一样,在这里许愿要讲清楚愿望和还愿多少的,只讲愿望不讲代价很危险……

如果愿望达成,一定要来请戏班表演的,可不能忘记。对了,今天庙公黄师傅也在,你要问事的话可以排队。”

说是先前有城里的富商过来许愿,承诺了实现愿望要摆歌仔戏台唱三天九场,结果还愿时他并没太上心,随便请了个戏班唱了一天就撤了,没多久这个富商就出了车祸,路上好好的四个车胎全爆,人在医院躺了一个多月。

在阴庙许愿虽灵,但就像是高利贷,拿到的东西也应是自己受得住还得起的,不然轻则被纠缠报复,重则性命不保。

这也是大伯母不让林天舸拜阴庙的原因之一。

两人走进庙内,香火缭绕却并不透光,仿佛给视域蒙上一层幽喑的古色。最深处的主神坛位共有三层,放了数不清多少尊神像,每尊的大小、造型、服饰都不太一样,似乎是由众多信徒送来供奉的,因香火鼎盛,面部都被熏黑了不少。

沈洪福将金纸香油置于神坛前,请香三支,却并未跪拜。

他的注意力全被左手边排队问事的状况吸引:庙公黄师傅是个清瘦的中年男人,他佝偻脊背坐在那处,身上透着股诡异的凝虚之气,仿佛灵魂离体、要给别的什么东西腾出地方,他不停地自言自语,像是周围站着个肉眼不可见的人。袅袅的香火似一张不透风的密网,把他牢牢地囚在某个位置上,可怖地翻着白眼。

“你的能量太弱了,余汐爷公说,就算给你富贵你也无福消受,突来横财恐有灭顶之灾。”

坐在黄师傅对面的男人焦虑地抖着腿,双手在膝盖裤腿上擦了又擦,眼珠子四处乱瞟,“那该怎么办,我这辈子还能翻盘吗?”

原来是个烂赌棍,沈洪福眉头紧皱,不过阴庙这种地方就是会来很多求偏财的人。

“我先想办法给你加强能量,让你能承受往后的财运,再求余汐爷公给你改命……有人会引你到后面请两种特殊能量的矿石和护符,你每天都要贴身佩戴。”

“好好好,多谢师傅!多谢师傅!”

烂赌棍千恩万谢拜了又拜,跟着另一个人离了场子,往庙后边去了。

虽然烂赌棍不值得同情,但这个黄师傅更不可信……沈洪福有些无语,此人扮演起乩上身的确有模有样,但话术太假了,纯靠骗人怎么做到“有求必应”、“非常灵验”的?

除非这里还有一位真正的灵媒,正躲在暗处窥视所有。

31

紧跟在赌棍后面问事的是一对夫妻带着青春期儿子,大概说儿子以前都很听话很怪,自从上了初三成绩一落千丈,也不爱学习不爱回家,整个人都性情大变,不知是何状况。

黄师傅又是一通好似癔症那样的状态,白眼珠子使劲翻,头忽然就耷拉下去……等他再次缓缓抬起头来,神情和声音、语调都变了,用某种极为诡异的嗓音说:“厉鬼附身,恐有性命之虞。”

夫妻两人显然信了,惊慌失措又着急上火。他们不自然地躲避着男孩,连忙询问黄师傅该如何化解。

懒得听黄师傅瞎扯,沈洪福始终盯着那个男孩,见他全程面无表情,只是脖子上的青筋若隐若现,似在强忍着父母的贬低和控诉。

在被人侮蔑成厉鬼附身后,他终于动了右手,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个小东西,用大拇指紧紧按着——那是一把削笔的小刀。

能看得出来,他正在下定决心,某种必死的决心,他也在暗示自己,也需要勇气,连脊背都透着绝望和愤恨。

正当他打算用小刀自残时,沈洪福三两步走过去握住了他的手腕。

“我真不懂了,说你们不爱孩子吧,偏要带着他来庙里问神问鬼。可你们既然爱他,为什么宁愿相信他被厉鬼附身这种屁话,也不愿意跟他好好聊聊,了解他的想法呢?”

沈洪福将男孩拉到自己的身边,神情极为严肃。他真的很生气,无法忍受有人在他面前被逼到要自杀。

“你们夫妻,当爸的从来不回家,整天在外面陪其他女人,孩子都生了两个;当妈的只会打骂,把怨愤发泄到儿子身上。

他才十五岁啊,怎么可能承受得住这些?你们不反省自己也就算了,还在这里求假神棍作法驱鬼,真的想逼死他吗?”

男孩扭头望向沈洪福,愣愣的出神,复杂的情绪几乎要溢出双眸:特别精致绝美的侧脸,背对着神龛立在那里,像是从天而降、专门拯救他的。

“你,你谁啊?!怎么知道这么多事情??”“喂!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屁孩,就在这里胡说八道。”

一番真话过后,在场有多少人破防,不言而喻。黄师傅,庙里的帮工,男孩的爸爸,好几个人对着沈洪福虎视眈眈,推推搡搡的想要把他拉出去暴揍。

倏然间,狂风乍起,卷入庙中顿时吹灭了神坛前燃烧的线香金纸。

鸦雀无声的寂静,笼罩着所有人惊恐的脸。

待沈洪福察觉到气氛不对劲,大概是在他发现庙中所有人,无论当事人还是围观之人,每个人都神情大变宛如白日见鬼之后。

怎么都这样看着我,是我背后有什么东西?

他惴惴不安地扭头瞥过一眼,才发现不仅仅是线香金纸熄灭,他身后三层神龛上所有的塑像竟然全都转过了身子,阴森森地背对众人。

这意味着,无论此间庙里供奉了哪路神仙鬼怪,此刻全都退却回避了。

沈洪福也是初次遭遇这种状况,他环顾四周,视线落到谁的脸上,谁就不自禁地后退一步。

我天……都说了不是来砸场子的啊祖宗。

既然诡事已然发生,他也只好狐假虎威,顺势指向黄师傅,冷冷道:“你还不够格,让庙里真正能通神的人过来跟我说话。”

他话音刚落,郑筱筱就从人群里走上前来,对着他笑了笑。

“洪福,我替黄师傅向你道歉,如有得罪,请多多担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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