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子衿这个太傅做得非常不走寻常路。
历来能做太子太傅的, 那都是精挑细选,不仅学富五车,还常常德高望重, 严以律己。
沈子衿只做到了第一条, 后面哪个都不沾。
上朝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教书也是。
东宁小卷王起早贪黑, 宵衣旰食, 沈子衿哪天若来上了朝,下朝后会来教他课业, 其余时间,都是东宁攒着问题来问, 或者是太子殿下亲自跑秦王府,还会乖乖等沈子衿睡醒吃好, 得了空。
向来是可以有懒惰的太子,但绝没有懈怠的太傅, 然而在沈子衿这儿,完全反了过来。
御书房内,新皇楚照玉示意沈子衿瞧:“你看看, 全是参你的折子。”
沈子衿还真就翻开来看,随便翻了两三封, 他终于对其中一封多看了几眼,眼神亮了亮:“哟,这封文笔不错。”
沈子衿是学士兼任太傅,承安帝任用太监给他整理奏折拟诏书,但楚照玉不可能这么干, 于是作为皇帝首席秘书的翰林院终于咸鱼翻身, 重回御前, 成了皇帝笔杆子。
因此沈子衿偶尔还会来御书房轮值。
这些折子无非是说太傅怎么能做成这样云云。
从前整个翰林院都被迫躺平,因此沈子衿“抱病”不上朝不干事也就算了,但现在都任太傅了,怎么还能如此懈怠,不成体统!
这些折子的中心思想就是,沈学士要是身体真不好,胜任不了,赶紧让贤。
谁不想跟铁板钉钉的皇位继承人多亲近亲近呢?
大家都有自己的谋算。
楚照玉失笑:“他们拐弯抹角骂你,你权当乐子看了。”
楚照玉如今脸上笑容多了不少,是真心实意,而不是为情势而装出来的。
他有点事做,就会减少胡思乱想的时间,但不能忧心过度,否则对心病没好处。
他有治国之才,如今朝中也有张阁老、白君行等新老能人,即便还有沉疴,也能慢慢调理。
而沈子衿和楚昭之所以决定多留几年,就是为着楚照玉的心病。
心病得有心药医,看着朝中慢慢打理起来,眼前有亲近之人能多说说话,楚照玉眉间郁气也在一点点散开。
沈子衿弯弯嘴角,漂亮的眼中闪过狡黠的光:“也不是只看乐子,还是要管管的。”
楚照玉看他神情,就知道沈子衿又有了主意,而且多半还很有趣。
楚照玉从前对外称沈子衿与自己是至交好友,不全是为了方便掩饰他们的联系,也是真心觉得沈子衿这个人很有意思。
沈子衿和楚昭很像,明明一文一武,却有种极为相近的,其余人都没有的气质。
果然,沈子衿拎着折子悠悠道。
“从里面挑几个有实才的,他们既然觉得我不行,那就让他们定期来检查下东宁的功课,看看东宁学得怎么样,东宁也可以看看他们的学问,顺便认认人。”
东宁目前主要跟着沈子衿和张阁老学,也会和楚照玉学一些,楚昭有空时,也会给他讲讲天下大势,邻国情形和兵书。
东宁现在已然有很强的辨别能力,不是谁都能教他,学的知识自己也会筛选,技多不压身。
再找几个老师,相当于专业学科都有专业人士讲课,非常科学。
这些人不是都想当太傅吗?那就让他们也来做做太傅的活儿,看太子功课,顺便指点一二。
但是免费打工,没有多余工资,也别想趁机得什么权。
楚照玉顷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们挤兑沈子衿,沈子衿就拉他们干活,算盘打得叮当响,绝对不吃亏。
楚照玉这回笑意更深了:“你啊,聪明才智都用在躲懒上了,你和六弟说的那个什么词来着,我想想……哦对,摸鱼!”
沈子衿也笑:“对,就是摸鱼!”
楚照玉微笑:“所以为什么今天六弟休沐,你却来御书房了?”
沈子衿猝不及防,差点一呛。
……好么,原来在这儿等着他呢。
京城的军队改了制,楚昭尚在帮忙调度,但每逢休沐,他和沈子衿必然要出去玩,享受二人世界。
但今天沈子衿居然破天荒,主动来上班了。
楚照玉作为好哥哥,也得关心关心他们:“吵架了?”
沈子衿矢口否认:“没。”
顶着楚照玉关怀又等待后文的眼神,沈子衿踟蹰半晌,才低声含糊:“就……楚昭罚我抄书。”
楚照玉惊讶了:“他罚你抄书?”
沈子衿:“都是他找的借口!”
前些日子太学学生辩策,沈子衿想到原著一些人才可能差不多要进太学了,就想去看看,没准他们正好在。
结果没想到遇见两个暴脾气的学生辩得面红耳赤,居然动起手来。
场面一时有点乱,可学生赤手空拳动手,还有人拉架,危险不到哪儿去,沈子衿走哪儿都有王府侍卫在侧,非常安全。
但回家后,楚昭偏说,这也算入了险地,要抄书。
沈子衿看得出来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因为楚昭语气是耍赖的、带笑的,所以只是找个借口玩花样而已。
沈子衿想,玩就玩呗。
但在沈子衿的想象中,最多就是两个人的手挨在一块抄书,靠的近了,后面会发生一些水到渠成的事也很正常。
但没想到,等纸张在桌面铺好了,楚昭看着纸,又看了看沈子衿的手,突然道——
“我觉得纸没有你白。”
沈子衿:“……”
沈子衿:“……你是不是又背着我偷看了什么话本。”
楚昭:“没有啊,我看过的你都看过的。”
沈子衿:那你是从哪儿学的花样!
楚昭伸出手,他来执笔,让沈子衿当了铺在桌面上的纸。
说好的让沈子衿抄书,结果沈子衿变成了被抄的。
写字讲究腕力,但大家都留心字好不好看,没人在乎过纸张的感受。
沈子衿却感同身受了一把。
楚昭挑了一支新笔,松软的笔尖清晰在雪白柔软的纸张上滑过,或轻或重,纸张会在力道下颤个不住,还会发出好听的声音。
起猛了,长这么大,第一次听到纸张叫。
还叫得跟天籁似的,特别悦耳。
明明没有沾一滴墨,但纸张上还是沁出了薄薄一层水雾,直到最后,彻底在桌面软成一滩水。
不仅被纸写,还要被执笔的手揉搓拿捏,纸张很快就被玩坏了。
沈子衿现在想起来,都还能手指发颤。
楚照玉疑惑:“他找借口让你抄书?”
沈子衿想起那晚的感觉,用袖子掩住发颤的手,闭了闭眼,艰难道:“他要抄话本。”
楚照玉以为自己懂了:“啊,是以你俩为原型的话本。”
白君行和周丹墨重拾业余爱好,将“申小锦”和“林召”的故事续写,不仅写成了系列话本,周丹墨还大胆地开始画人物正脸,不是沈子衿和楚昭又是谁?
话本风靡整个大齐,连楚照玉手里都有精装典藏版。
沈子衿和楚昭还收了“版权费”。
沈子衿嗓音更艰难了:“嗯,对,他上次说没抄完,这次休沐要继续。”
所以沈子衿马不停蹄跑了。
那滋味实在太强烈了,抄什么书,抄不了一点!
楚照玉放心了,原来是他俩闹着玩,不是吵架就行。
沈子衿在宫内磨蹭半天,还去东宫给东宁讲了课,该做的都做了,想着要不干脆今天在宫里留宿……但这个念头很快就被打消了。
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窝,还是秦王府的被窝最合他心意。
虽然不想再被抄书,但他早已习惯一觉醒来身边就是楚昭,楚昭也习惯了他。
若是不在,空荡荡的多难受啊。
所以沈子衿磨蹭半天,还是出宫回家。
宫外,秦王府的马车上,沈子衿刚到车沿,就被里面伸出的一只手拉了进去。
沈子衿猝不及防撞进熟悉的怀抱里,先是一惊,而后是喜。
沈子衿找到熟悉的舒服位置窝好,惬意得如同一只细心养着的猫:“你怎么来了?”
楚昭搂着他,在他额头上蹭了蹭,嗓音有些委屈:“我休沐你还来宫里,我不来接,怕你今天不是要丢下我。”
沈子衿心软,也蹭蹭额头:“怎么会。”
楚昭没说信或不信,把人抱紧了:“我想了想,上次笔上没墨没水,可能触感不太好。”
沈子衿刚软化的心瞬间警惕。
楚昭:“所以这次我准备了蜂蜜。”
沈子衿:“想都别想——”
楚昭:“你来写。”
沈子衿即将脱口而出的话一下顿住,他愣了半晌,才不可思议慢慢道:“……你当纸?”
楚昭点头:“对。”
沈子衿不太敢信,略微拉开点距离,瞧着楚昭的眼睛,再度确认:“真的?”
楚昭非常认真:“真的不能再真。”
他捏捏沈子衿的手:“如何?”
沈子衿略微想象了下蜂蜜配腹肌的画面……
他白玉般的脸蛋腾地一下红了个透。
可恶,竟然用美男计。
此招颇为可耻。
但更糟糕的是,他心动了。
沈子衿本来打算今晚绝对捍卫衣服,什么都不做,但楚昭此招一出,沈子衿犹犹豫豫,踌躇半晌,举棋不定——
片刻后,他红着脸,努力做出义正言辞我是不得不答应的模样:“咳,那就……试试。”
楚昭高高兴兴拉过他的手一亲:“任君书写。”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当晚,沈子衿不过才写两三个字,剩下的蜂蜜全用在了他身上。
沈子衿在一片甜腻里痛心疾首——他还没写够呢!
偏偏楚昭在闹够了后又问:“你还写吗?”
沈子衿:“……手软,没力气了。”
楚昭眼睛一亮:“那下次——”
没力气的手拍懒洋洋在楚昭面颊上:“你还想下次!”
楚昭笑吟吟顺势吻了吻沈子衿手心。
他们都知道,还会有下次。
谁教沈子衿对着他就心软呢?
这就是被爱的有恃无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