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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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哥哥

她说那两个字时, 神色上没有半分的刻意流露的引诱与妩媚,只是微微后仰着,垂在的乌发被风微微扬起, 红唇挺翘,比方才要红润许多。

云映望着他, 重复着询问:“你不想试试吗?”

赫峥头一回知道,原来有人可以这么坦荡这么认真的说出这些,她半点不以自己为耻, 不觉得向他在这样的地方提出这样的建议是个多么匪夷所思的事情。

明明是一副柔弱纯粹的模样, 可是他就是觉得从她荡起的发丝与散在地上的裙摆都在写着艳丽。

她怎么是这样的人。

云映仍然是那个姿势,只是方才那只被赫峥避开的手, 这会又上前碰到了他的手指。

指尖相碰, 这次他没有躲开。

赫峥手臂僵直, 在一段死寂的沉默后, 忽然伸手将她扣进怀里, 宽大的手掌从她的圆润的肩头滑到她纤细的脖颈, 拇指挑了下她的下巴, 云映微微张唇,从他的喉结向上, 吻到他的唇。

夏夜寂静, 山顶连鸟鸣声都被模糊下来, 云映躺在野草之上。

月亮好像就悬在她头顶,星河璀璨,在瑰丽的苍穹之上无声着汹涌。

这段时日里, 云映见赫峥见得次数不多, 他好像铁了心的不想搭理她, 云映理亏, 在他那次次碰壁后,也不敢再去烦他。

至于他的背,云映到现在也没见过。

赫峥夜里大多会回来,但是总在云映睡着以后,她有时会刻意等他,但是就算把他等回来了他也不跟她说话。

所以今天是她第一次看见他伤,此时已经好了个七七八八,但是她的手仍然可以明显的感受到那些未曾好全的疤痕。

她问:“疼吗?”

赫峥本来没空搭理她,但她这话问的太怪,他抽空道:“疼什么疼?”

云映道:“我说你的背。”

赫峥道:“不疼。”

云映想仔细再看看,赫峥却偏不让她看,没过一会儿,云映就想不起这事了。

不知多了多久,她睁开眼睛,眼前不是是泪还是汗有些朦胧。

她身下被垫了件衣服,男人高大的身躯笼罩着她,云映一抬眼就看见他近在咫尺的脸庞。

汗水从他下颌上滴下,云映伸出手臂攀上他的脖颈,吻去了这滴汗,还没等她松手躺回去男人就按住她的腰,带她坐了起来。

断云微度,圆月繁星。

直到半个时辰后,眼前的一切才变得清晰,夏夜的风送来丝丝清凉。

掠过湿润的肌肤有些许冷意,云映侧躺着,手臂无力的垂在一旁,半点不想动。

赫峥问:“冷吗?”

一句不冷还没说出口,赫峥就扶着她坐起身,二话不说的给她穿上了衣服,但他显然经验不多,给她穿的乱七八糟的。

云映没有嫌弃他,她只是还在难受着,这会半点不想动,也不想被赫峥带着动。

她推了下他,然后轻声道:

“我自己来就好。”

她抬起手时,那根红绳滑到了小臂,桃核还挂在上面。

赫峥不知想起什么,握住了她的手腕。

借着月色,能够清楚的看见雪白的腕子上被这枚桃核压出来的红痕,拇指擦过,甚至能感觉到皮肤被压出了印子。

这桃核自从他们第一次亲密时她就带着,每一会她的手腕都会被桃核压出印子。

赫峥碰了一下这个桃核,道:“这是什么。”

云映道:“桃核,可以保平安。”

赫峥道:“保平安的东西很多,给你换一个。”

云映抽回自己的手,想也不想就拒绝道:“不要,这个我戴习惯了。”

云映都这么说了,赫峥也不能强求。

她将自己的里衣穿好后,拉着赫峥道:“我们躺下看会月亮吧。”

赫峥躺在她身边,然后将她身下垫的那件他的外袍重新铺整齐,道:“你刚才还没看够吗?”

云映柔声道:“可我不是光看你去了吗。”

赫峥没再搭理她,他不想跟她一样腻歪。

云映就这样看了一眼,然后抬起手交叠在后颈,此时已经是丑正时分,再过一个多时辰,天就要亮了。

她忽然想到:“我们好像可以看日出。”

赫峥道:“日出还得一个时辰。”

云映道:“那你能陪我等等吗?”

赫峥躺在她身边,心想这人还真是会明知故问,他道:“我不是已经在陪你等了吗。”

云映嗯了一声,可能是过了时辰,她现在倒也不困,于是就这样看着星空轻声道:“裕颊山里的夜空,也是这样的。”

赫峥听她话音,不由道:“你还会怀念那个地方吗。”

云映侧眸看他一眼,男人衣襟敞开着,侧颈有她刚才没忍住抓出的红痕,她道:“我当然会。”

那是她长大的地方,不管多暗淡的人生,都总会有那么一两个闪光的地方。

父母没有把她当丫鬟,也没有把她当摇钱树,有人来要她,父母也不会见钱眼开,他们会询问她的意见,如果她不愿意就不会强迫她嫁。

“小时候我们一家人会一起上山摘野柿子,别看它丑,但很甜。我爹会爬的很高,他在上面摘,我们三个在下面接,有一次一个没长熟的柿子砸下来,还把阮乔鼻子砸出血了。”

“镇里偶尔有来搭皮影戏的,我爹每次都会带我去看,我小时候很胆小,不喜欢走夜路,但是夜里他牵着我的手,我一点也不害怕。”

“还有阮乔,别看他上学上的跟真的似的,他看到书还没我的多呢。娘亲总是拿这个嘲笑他,他就总说因为有人教我,那人若是也教他,他肯定比我聪明。才不是呢,连我爹娘都觉得是我聪明一些,他连家里有多少钱都不知道,爹娘只告诉我。”

她没有走出裕颊山时,每日都活在劳累还有自我否认中,她嫉妒,扭曲,是个非常上不得台面的人,但她如今躺在这,忽然可以坦荡的直面那些。

可能是因为她知道,她永远也回不去那样的日子了,她不想再去偏执的渴求谁爱她,谁不爱她了。

等了半天,赫峥也没回答。

她反正也是随口说一说,不指望赫峥能给她什么回应,正要闭上眼睛闭目养神时,赫峥忽然道:“那人……”

“教你的那人是谁?”

云映愣了一下,她方才说了那么多,云映不知道他怎么就从那犄角旮旯里敏锐的注意到了宁遇。她稍抿了下唇,思索着应该怎么跟他解释。

赫峥却迅速道:“是那个教你写字的哥哥?”

云映沉默,就这样默认了。

赫峥冷笑一声,他侧眸看向云映,道:“所以你的意思是说,你有一个非亲非故的哥哥,教你读书还教你写字。”

“喂,你们那儿是不是管夫子都叫哥哥啊。”

云映觉得赫峥像在嘲讽她,但她不是很确定。

然后男人又继续道:“管夫子叫哥哥,不会觉得很怪吗?那这么说,我爹是不是得管你爷爷叫哥哥,你要不跟你爷爷说说,你问问你爷爷能接受吗?”

云映:“……”

她对上男人的目光,赫峥皮笑肉不笑的看他,就差没把讽刺两个字写脸上了。

“你怎么沉默了,你心虚了?”

云映平静反问道:“我心虚什么?”

这回轮到赫峥沉默了。她还好意思问,他都不好意思说,就算他们俩之间没什么感情,但是好歹也是同床共枕的夫妻,他可没在她面前提过他有什么好妹妹。

“你说呢?”

他冷下声音道:“云映,不管你我之间当初是怎样不情愿,事已成定局,你说话不应该注意一些吗,你自己觉得在我面前一口一个哥哥叫他,这很合适?”

云映默默心想,一口一个哥哥的,难道不是他自己吗。

她哦了一声。

就哦?

赫峥仍然望着她。

云映看他的目光,继续补充道:“我以后不会提这个哥哥了。”

赫峥:“……”

他从她身上移开目光,事实上,他才不想管她的过去,也不想管她有什么这哥哥那哥哥,今天这样说,只是为了维持他们夫妻之间的体面罢了。

他像是随口一问道:“你跟他什么关系。”

云映也说不清她跟宁遇是什么关系,但就算能说清,她不告诉赫峥。

云映思索片刻,最后挑了其中一个道:“我很感谢他,他真的很好。”

“他教我写字,每次我去他家送果子,他都会多给我一点钱,但他嘴上从来不提。我不懂的地方很多,也不是个多么好的人,他教了我很多东西。”

赫峥一时半会没理她,隔了一会才总结道:“你爷爷对我爹也是这样的。”

“你确实得感谢他,但是按理说你得叫他老师。”

“叫哥哥的话,会非常冒犯,也不合乎礼仪。”

云映不想叫宁遇老师,她选择装听不见。

她又轻声道:“不过他已经走了。”

赫峥:“去哪了?”

“我也不知道他去哪了,但他一定是去了他想去的地方了,他会过上很好的生活。”

云映望着夜空,看着漫天星辰,心中想着,当然他也可能成了一颗星星。

“他还会回来吗?”

云映的声音散在夜色里,她道:“不会了。”

永远不会了。

她闭上眼睛,不止一次的想,如果宁遇没死就好了。

如果宁遇没死,她宁愿永远留在裕颊山。

宁愿不要国公府,也不认识赫峥。

就这样躺了一会,方才发的汗被夜风吹净,寒意便攀了上来,她缩了肩膀,把手从后脑下抽出,然后搓了下肩膀。

这时,赫峥伸手把她抱进怀里,他身上很暖,云映满足的朝他怀里缩了缩,把自己整个人都挤在他怀里,然后就这样枕着他的手臂,闭上了眼睛。

她睡得不死,赫峥一碰她她便醒了。

云映睁开眼时,正是日出之时。

漫天红云,万道金光刺穿云层,山林清晨的薄雾在清透的日光下宛如仙境,赤红的太阳渐渐升起,为山峦和不远处皇城染上了颜色。

她没有说话,就这么看了好一会,然后才抬头看赫峥,她问:“你睡觉了吗?”

赫峥没有回答她,而是道:“看完了,该走了。”

白日不比晚上,这儿随时都可能会有人上来。

云映嗯了一声,她动了动腿,腿根发酸,身上哪哪都不舒服,一动就难受的皱眉。

她平日都是能坐着就不会站着,最消耗的不过是日常喜欢在院里里散散步,昨晚突然这么一劳累,双腿张开太久,睡了一觉更疼了。

山上不比房间,最后赫峥只能帮她擦一擦,并未清洗,她不由道:“你说我会不会怀孕呢?”

赫峥倒还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他闻言蹙眉道:“那赶紧回家洗洗。”

云映被他逗笑,她道:“你不喜欢孩子吗?”

她思索片刻,然后道:“我还想着如果怀孕了,你兴许就不会总是跟我生气了呢。”

赫峥:“……”

他第一想法是,她居然把怀胎生子说的如此轻巧,然后又想怎么在她眼里,她还真不觉得自己做的是什么不可原谅的事,以为他气两天就好了。

他不想跟她辩解这个问题,遂而黑着脸道:“废话什么。”

赫峥帮她整好衣服,又检查了好半天,确定她从外观上看起来是衣冠整齐,连个手腕也没露的模样,才将她背起来。

不同于云映的疲倦酸痛,他看起来比昨晚精神还好,腿脚利落,但嘴上还是道:“这山是我爬的还是你爬的啊。”

云映老老实实待在他背上,心想她没有说她想爬山,她只是说想上山顶。

怕他生气,云映没说出来,她吻了吻赫峥的侧脸,然后埋在他颈窝轻声道:“还好有你。”

下山比上山要快一些,在赫峥背着云映走到半山腰时,不远处一个破旧的凉亭传来读书声。

云映看过去,亭内是个约莫二十出头的青年,穿着朴素,对这本书卷一边念一边颇有感悟的絮叨些别的。

云映就这样多看了两眼,紧接着,就见青年的书卷没拿稳就这样掉了出去。

他惊呼一声,伸手去够,但那亭子在上坡处,书卷正好掉在一块凸起的石块上,他在亭子没捡到,便匆匆跑下台阶想从下面够,可他身量不够,怎么也够不着。

青年的目光朝他们投过来,注意到了赫峥,他扬声道:“这位仁兄且慢!”

他看着赫峥明显比他高出一截的个头,然后一边跑一边询问道:“不知这位公子可否帮在下够一下书……”

赫峥没有半点要搭理的意思,他脚步不停,连个眼神都没给。

“这位公子……”

云映趴在赫峥背上,看了眼书生,又低头看赫峥的侧脸,轻声道:“你帮他拿一下吧。”

赫峥道:“没空。”

云映又重复道:“拿一下吧。”

赫峥停住脚步,他心想云映只是长的温和善良,本性上并不是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这会是怎么了。

他不由扫了一眼朝他走过来那书生的脸,跟他长的也不像啊。

赫峥停住脚步,然后把她放下,那位书生目光在云映与赫峥间停留片刻,目光不自觉就被云映吸引住。

直到赫峥挡在云映面前,目光不善道:“喂。”

书生这才如梦初醒道:“这位仁兄多谢多谢!方才我正是出神,结果手里没拿稳,就在那。”

赫峥没跟他废话,阔步过去给他捡书。

云映则停在书生面前,她挪了挪腿,扶着树站稳了身子。

书生见状搭话道:“二位是……”

云映道:“他是我夫君。”

书生了然的哦一声,心想果真是一对璧人,可这两人方才是从山顶下来,那不得半夜就上山吗。

可这碧空山也没什么东西,半夜上山能干嘛,刚想问问,就见云映的目光一直停在赫峥身上,她明显腿脚不便,鬓发有些凌乱,那张令人惊艳的脸庞上有几分疲懒妩媚。

他耳朵一红,想到了不正经的地方去,觉得自己侮辱人家夫妻的清白,想问可又不好意思。

云映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她并没解释,而是随口道:“公子怎么在这读书?”

恰逢这时,赫峥捡了他的书扔给他,书生连声道谢,然后道:“在下家住不远处的洪到口,邻居养的大鹅成日叫唤,实在扰人,我便想寻个清净地。”

他叹了口气,道:“还有一月便是春闱,我得好生准备才行。”

原来这么快,她记得她从裕颊山离开时,连乡试都未曾开始,这么快都要到会试了。

说起来如果宁遇没死,他极有可能参加的。

云映点了点头,道:“愿公子金榜题名,那我跟夫君就不打扰了。”

“借姑娘吉言。”

赫峥又重新背起云映,这下他脚步比方才快了许多,云映道:“好快。”

赫峥道:“什么好快?”

云映道:“时间好快,我从裕颊山走时,连乡试都遥遥无期。”

赫峥道:“怎么,你也想参加?”

云映笑道:“如果我是个男人,没准会呢。”

赫峥这会倒是很配合,他道:“你女扮男装,等我父亲回来让他给你开个后门,你也去试试殿试的滋味。”

云映心想殿试可是连皇帝都要去的,这样真不算欺君吗,她道:“对了,赫阁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赫峥低着头,道:“不知道,殿试之前吧。”

云映听他语调没什么起伏,想起那日苏清芽似是而非的话,轻声道:“你知道赫阁老实际是去做什么的,对吗?”

赫峥偏头看了她一眼,目光里带着几分审视。

云映解释道:“我胡乱猜的。”

她原以为赫峥不会搭理她,但隔了一会,她听见男人道:“谁知道他去干什么。”

那是赫延自己的事,他不想去管,也管不了。

云映将脸颊贴近他,闻言头一回对他有了点好奇,她道:“夫君,你知道你娘亲是什么样子的人吗。”

她知道赫峥可能不会理她,于是她又道:“我没有娘亲,我想听你说一说。”

马就停在不远处,赫峥脚步慢了慢,想起那个固执又漂亮的女人,心里没有半点温情。

他道:“是个不太好的人。”

云映道:“因为她管你太严格?”

她听得不多,都是徐怡风说的,赫峥幼时鲜少有什么快乐日子,褚夫人对他很严格,从晨起到晚上入睡,甚至吃饭要嚼几口,褚夫人都有着固定的要求。赫峥若是不听,就让他去祠堂罚跪,一跪就是两个时辰。

出乎意料的是,赫峥只是道:“因为她对她自己太严格,他从不放过她自己。”

她要把一切做到最好,无论是操持府务,还是扶养他长大,她永远都在跟别人比,可她永远都比不上别人。

第42章 玉鱼

就跟赫峥不了解她的过去一样, 她也不了解赫家。褚夫人在她心里甚至没有一个大概的形象,她只能从平时赫家人谈话时听到只言片语。

她是个很“厉害”的人,各方面都是。

褚家嫡系一共两个女儿, 褚夫人是妹妹,也是艳冠京城的那一个, 所有人都知道她将来的夫婿不会是寻常人物,后来果然,她嫁给了赫延。

一个权倾朝野的重臣, 同她姐姐一起, 让褚氏一下稳固住了上京顶级门阀的地位,

嫁进赫家不久, 她就生下了赫峥, 然后身子受损, 从此再未生育。但有这一子已经足够, 兴许是赫峥本身就天赋卓绝, 也可能是她的严格管教起了作用, 总之赫峥锋芒毕露, 甚至连当年的赫延都比不上。

他端正守礼,忠于赫氏, 包括他的仕途在多数情况下, 也并不是因为他自己想做这个, 而是因为赫延需要。

褚夫人在世时,将赫家打理的井井有条,扶持赫延一路走到如今这个地位, 如今她香消玉殒, 府内倒很少再提起她了, 包括赫峥, 她唯一的血脉。

云映轻声叹了口气,轻声道:“……可能人生在世,总得偏执点什么吧。”

赫峥却不以为然,他淡声道:“但为情爱偏执显得尤其蠢。”

云映默默靠在他身上,心想怪不得他一直不成婚,也不愿与哪个姑娘有什么亲密的关系,原来不仅不喜欢,还瞧不起。

不过也好,正是因为他有这种想法,她才有机会。

如是想着,赫峥忽然侧眸扫了眼她,云映不明所以道:“怎么了?”

赫峥又收回目光,道:“没什么。”

云映思索片刻,又道:“那苏夫人呢,她为什么……没有子嗣?”

赫峥道:“进门就喝了绝嗣汤。”

这倒是出乎云映的意料,她就没见过哪个世家大族的掌门人会嫌自己子嗣多的,但这样一说,倒也说的通了。

苏清芽的家世比之褚夫人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就算是续弦,她当初进赫家家门也不会容易,如今来看,根本不是因为什么赫延喜欢她,而是因为她能接受妥协。

云映紧接着问:“为什么?”

赫峥道:“不知道。”

不知道,他也没有刻意去查过。

他的母亲为此汲汲营营防了一辈子,最后什么也没得到,赫延不爱她,她强求不了。这世上,也就只有他母亲会在意赫延私情上的那点破事。

云映也没有再继续问下去,赫峥面庞冷淡,他惯来是这样的神情,云映瞧不出他心情如何。

但她姑且就当他心情不好吧,云映亲了他一口,然后道:“别难过。”

赫峥:“……你那只眼睛看到我难过了。”

云映面不改色道:“我两只眼睛都看见了,连安慰你,你都不准了吗?”

赫峥面无表情道:“你怎么安慰的?”

云映又亲了他一口。

赫峥停住脚步,然后将云映放下,他神色复杂没说话,但云映能看出来,他又想骂她。

她转过身没搭理他,然后看着面前的马,沉吟道:“怎么又要张腿啊,我好累。”

这天之后,赫峥对她好像没那么冷淡了。

虽然仍同以前那样爱搭不理,但至少不会无视她。她知道赫峥还在介意那件事,没办法,错她已经犯了,他就算在意也没用。

他没那么冷淡后,云映心情都变好了几分,她心情一好,平日里便活动的多些。

府里就数她最悠闲,甚至连陪苏清芽打纸牌的次数都多了起来。

下午还腾出空来,让人整了整库房。

她平日在府中不甚活跃,为了赫峥的面子,她还得让人觉得她是闲散淡然而非好吃懒做,所以偶尔会送些精致的小玩意儿笼络人心。

泠春挑出了几个价值相当的送到云映面前,道:“姑娘,您瞧这几个如何?”

云映扫了一眼,被其中一个玉坠吸引了主意。

那是一只玉鱼,莹透纯净,姿态灵动,弯曲着身体,好像才跃出水面,鱼身后有莲叶莲花,嬉戏自如。

明明没有半点相似,但她还是不知为什么想起了赫峥。

“这个留下吧。”

泠春应了一声,她见云映这几日心情好,便不由欣慰道:“小姐,国公爷若是知晓你在这过的舒心,心里定然也畅快的。”

“奴婢听说上回您给国公爷亲手打的络子,连同那块玉佩,国公爷日日都带着。”

云映这才想起来,她问:“最近国公府有什么事吗?”

泠春道:“倒是无甚要事,就是……沈姨娘的儿子最近官职迁升,也进了大理寺,国公爷很是高兴,这下大少爷脸上无光,估计可要着急了。”

云映慢悠悠道:“可不得着急吗,仔细想想,他如今同那庶出也没什么区别。”

泠春听闻这个,不由又轻声提醒道:“姑娘,奴婢听说那个庶子初进大理寺,大少爷并不待见他,处处为难。”

她跟云映久了,下意识先考虑云映再考虑国公府,不由又道:“奴婢瞧那庶子颇有前途,要不让姑爷去说两句话,做个顺水人情。”

日后云安澜走了,国公府至少还有云映能说的上话的人。

云映心想说的轻巧,赫峥才不会去管她的事。

这人平日对她都没什么好脸色,对她的枕边风当然也不会在意。

不过泠春的话倒是提醒她了。

万一有朝一日赫峥休弃她,云安澜年迈离开,为了保住她的悠闲日子,她总得想点办法给自己扫清祸患。

云施彦打的什么主意很明显,借着她的关系攀上赫峥,让赫峥与他便利。

上次之事,因为云施彦到底是“嫡子”,就算云安澜肯帮她,她那叔父不一定同意,所以她才那样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但徐氏已走,到底今时不同往日。

这事也不着急,她不以为意道:“再说吧,兴许再欺负一阵,我去帮他更显得雪中送炭呢。”

泠春一想还真是,收买人心也是得看时机的。

晚上正是掌灯时分,云映正闲着没事看话本时,赫峥从外面回来。

云映以前没怎么看过这种东西,她读的书杂,但大多都很正经。她也不像宁遇,读书是为了净心,她本质是个俗人,所以除了看经文理义,偶尔也会对风流将军俏寡妇的故事感兴趣。

只不过村镇没有这样的闲书,京城这样的富贵地方,连消遣都比村里多样许多。

往日云映见他回来,都会迎上前,今日她被剧情吸引,只抬头看了他一眼,道:“夫君,你回来了。”

赫峥已经放弃让她改掉这个称呼,她向来厚颜无耻,多说无益。

相比之下,他更先注意到这人今日没来迎他。

他看向她手里的书,想起了上次,不由脸色黑了**:“云映,你最好别又是在看什么《倉台纪要》。”

提起这事,云映便有些伤心,她道:“那个被你扔掉了。”

“你还挺遗憾?”

云映确实有点遗憾,但她不敢说,遂而道:“没有,我对它们也不是很感兴趣。”

“这本不是那样的,大有不同。”

云映刚想把书收起来,赫峥便走上前来,仗着手臂长,一下就拿过她的书,扫了一眼。

上书:将军不由分说扛起小寡妇,往榻里一摔,就要欺身而上。可怜那小寡妇刚死了丈夫,正是心如刀割时,忆起往日恩情如漆,誓死不从,拭泪道:“我夫尸骨未凉,望官人怜爱。”将军眼里只有她横波美目,千般旖旎,哼笑一声道:“既如此,我便做你一夜夫君怜爱怜爱!”

赫峥移开目光,看向云映,到底是见过一回,这会他镇定多了:“有何不同?”

云映抿住唇,她伸手往后翻了一页,然后轻声道:“剩下的他略写了。”

倉台记要就非常详细,主人公是个俊秀公子,游历四方,每至一处都能碰见丈夫长久不归家的多情美妇,然后两人就这样一合计,夜夜上巫山。

赫峥不知道她脑袋里成天都装些什么,忍不住道:“你能不能别总看这种书?”

云映真的是个俗人,她消遣时光的时候,没办法强迫自己喜欢看那些记史经文。

她敷衍道:“那我下次不看了。”

她敷衍的样子非常明显,赫峥原只是随口说说,这会看她敷衍,心里又不高兴。

云映敏锐的注意到他的情绪,习惯以后,她已经有一套应对之策。

她把书阖上放到小几,然后垂下眸子道:“你平时不在家,我除了用这些打发时间,还能做什么呢?”

赫峥在她面前脱了外袍,随手放在一旁,根本不吃她这一套:“你能干的多了。”

云映跟上去,她从后面抱住他的腰,轻声道道:“你现在都不准我想你了吗?”

赫峥停住脚步,回头,云映就这样靠在他怀里,赫峥垂眸看她,道:“你这张嘴……”

他尚且还没问想他跟看这闲书有什么关系,云映就仰头道:“你要尝尝吗?”

赫峥抿唇,沉默。

片刻后,他低头去吻她,轻咬住她那颗小小的唇珠,然后不断磋磨,很快他便将云映抱了起来放在了桌案上。

云映微微气喘,在他肩上道:“去榻上。”

赫峥道:“为什么?”

云映蹭了蹭他的脸颊,她没有回答,只道:“求你。”

赫峥呼吸滞了一下,抱着她走向了榻,云映被他摔在床上,她才坐起身子,男人便欺身而上。

烛火未熄,外面尤有走动声,待到赫峥解她罗杉时,云映缩了下身子,避开他的吻。

箭在弦上,赫峥扣住她的后颈让她避无可避,云映的衣服轻易被褪了个半,恰是这时,她抬眼,楚楚可怜的轻声道:“别……”

赫峥动作没停,他攥着她的腿,低声道:“这时候才说别?”

身下美人眼眸潋滟,泪盈于睫,她啜泣道:“我夫君不会同意我与旁人做此事的,你放过我。”

赫峥:“…………”

他另一只手落在她盈盈一握的细腰,闻言手指缩紧几分。

隔了好半晌,他才道:“你夫君知道了会怎样?”

赫峥的手向下,云映眼睫上的泪珠便滚落下来,她身子颤抖,抖到说不出话,在男人漆黑审视的眸光下,她磕磕巴巴道:“会…会惩罚我。”

赫峥扫了眼被她放在旁边的那本书,道:“你夫君不是死了吗,怎么惩罚你。”

云映原已经招架不住,闻言还是颤声解释道:“还没死呢,他还没死你就想强占我。”

赫峥:“……”

行,这是他没想到的剧情走向。

云映已经说不出话,赫峥在她最后发出声音前弯腰堵上了她的唇,他收回手,吻从她的唇移到她的下巴,然后在她耳边道:“放心,他发现不了。”

幔帐低垂,房内昏暗。

沐浴后,云映躺在赫峥身边,男人半靠在榻上,修长的手指翻过书页。

云映看着男人俊美的脸庞,道:“夫君,我明天就给扔掉,我今天是同你说笑的。”

赫峥看都没看她,他面不改色道:“你怎么能对强占你的人如此和颜悦色,对得起你的夫君吗。”

云映知道他在讽刺她,她心想这人不是配合挺开心的吗,怎么这会又不认账了。

她道:“你别生气。”

说起这个,她忽然想起一事来,然后坐起身来,拖着疲惫的双腿走下榻,翻出了今日那个玉鱼莲坠,递到赫峥面前,“夫君,这个能送你吗?”

赫峥放下书,看了过去。

赫峥平日不喜欢这些东西,他一向以简洁为主,腰上一块玉数年不换,当初成婚时的那块玉,现在还好生的放在那里。

“是不是很好看。”

她跪坐在他面前,穿着柔软的寝衣,身披着月色,肤色雪白,乌发乖巧的垂在身后,莹润的掌心躺着枚玉坠。

他没有看玉,静默不语。

见他不答,云映仰头嗯了一声,赫峥适时避开她的目光道:“不好看。”

云映也不生气,她退而求其次问:“那你喜欢吗?”

赫峥又闻到她身上的雪兰香,无论他有多习惯她身上的味道,这雪兰香都格外明显。

他道:“不喜欢。”

云映有些失望的垂下手,抬眸小声问:“那你会要吗?”

云映其实没抱什么希望,毕竟他连她打的络子都不戴。正要收回手时,赫峥却把玉从她手中拿过来。

玉坠在月色下泛着流光,他的拇指擦过壁身,道:“鱼?你就这眼光。”

云映搂着他嗯了一声,然后:“玉鱼。”

“跟你的名字很搭,对吗?”

赫峥收拢掌心,玉坠被他握在手里,他轻笑出声,道:“这算什么搭,幼稚。”

第43章 少女

时节正是大暑, 不到卯时天边就泛起了鱼肚白,房内支摘窗彻夜开着,通风处挂了云映特制的药材, 房内不生蚊虫。

冰鉴里的冰已经悉数融化,云映昨晚睡时还躺在他怀里, 这会便因为热同他拉开了距离。

她长发铺散,因为夏日燥热,衣襟开了一半, 薄薄的衾被也被她踢到了一旁。

赫峥一动, 云映便蹙眉,然后半懵半醒的睁开了眼睛。

她喃喃说了句什么, 赫峥没听清楚。

他伸手将她粘在脸上的发丝别到耳后, 然后道:“睡吧。”

云映嗯了一声, 看得出来她已经困的不行, 但还是问了他一句话。

这次赫峥倒是听清楚了, 他道:“应该会迟点儿。”

“夏少游做局, 我得跟他们大理寺用个晚膳。”

云映全无反应, 赫峥又补充:“推脱不掉。”

云映没有回答,她又睡着了。

她的觉太浅, 赫峥每日起身都会吵醒她, 以前她还会忍着困跟他一起起身, 跟他说两句话。这段时日倒好,她也不起来了,只意思意思跟他说两句话就自己睡了。

她睡着的时候看起来很乖顺, 赫峥没忍住低头吻了吻她的唇, 然后身上帮她把衣襟阖上。

紧接着他放轻动作穿衣, 然后习惯性的去偏房洗漱, 临走时,昨晚的那个玉鱼莲坠正静置在小几上。

云映侧着脸庞趴在床上,浓密的乌发散在床榻上,她跟那只小鱼都静静的躺在那里。

赫峥看半天,然后目光从云映身上收回,上前拿起了那个玉坠。

房门打开,雾青已经在外候着。

他跟赫峥请了个安,然后道:“公子,属下先派人传膳。”

赫峥道:“不必了。”

手心里那块玉温润冰凉,他忍不住摊开手掌看了一眼。

雾青见状立即欣喜道:“公子,这是夫人送您的吗?属下看守旁人夫人库房时,见过这枚玉坠。”

赫峥冷眸扫了一眼他,云映送他物什,难道不是件极为常见的事吗,他有什么好高兴的。

雾青却不这样觉得,他作为下人,自是希望他家公子和少夫人夫妻和睦,见状又遗憾道:“可是公子您的玉已经带了有十年了……”

赫峥低头看了眼自己腰上的玉佩,这个玉佩其实没什么特殊的来历。

非要说的话,这玉是褚夫人亲自给他挑的,君子无故,玉不去身,他记到现在。

赫峥走进偏房,然后道:“好像该换了。”

雾青啊了一声,然后认同道:“确实确实,毕竟是少夫人送的。您若是不戴,惹的少夫人不快就不好了。”

赫峥发现雾青这厮的嘴越来越碎了,云映高不高兴跟他有什么关系。

而且他其实也不是很喜欢这条鱼,看着就是个小玩意儿,造工虽精巧,但并不庄重。

只是这块玉戴了十年,边角处已经有裂痕了。

他手边暂时又没有别的玉,暂时凑合一下而已。

云映全然不知赫峥已经勉强凑合一下的带上了这块玉,她一脚睡醒时,天已大亮。

房里被新添了冰,但她还是被热醒了。

用过早膳后,云映按着惯例去给苏清芽请安。

赫延走了以后,府内分明松弛了一些,苏清芽跟以往没什么分别,掌管中馈已经占了她大半精力,但好在没有子嗣,云映觉得她的日子比徐怡风要舒适一些。

云映去时,苏清芽不在正堂之内,一位嬷嬷上前道:“少夫人,夫人后院暖阁内抄经祈福,老奴带您过去。”

近日也没什么大事,更没听哪个孩子害病,那这祈福莫非是给赫延祈福不成。

云映跟着老嬷嬷走进,房内寂静,青烟袅袅,晨光照进来,能清楚的看见烟雾升腾的样子。

朦胧中,见得苏清芽半跪在软垫上,身形削瘦,细长的手指执着笔,手边已经摞了一沓纸。

云映脚步慢了下来,房中清光明亮,帘幕风微,清雅端方,不远处的紫檀案几上堆放着不少字画。

云映知道,苏清芽对丹青书法颇有研究,她曾经看过两幅她的画,但她是个外行人,对意蕴手法等一概不知,只能勉强瞧出那画的花鸟栩栩如生。

她还在想着,等她同苏清芽熟悉一些的时候,兴许可以让她照着赫峥画画宁遇。

云映款步走近,道:“夫人。”

苏清芽搁下笔,连忙回过身道:“小映,今日来这么早呀?”

云映行至苏清芽旁边,自觉给她研墨,然后道:“夫人是在为父亲祈福吗。”

苏清芽嗯了一声,道:“算是吧。”

苏清芽叹了口气,道:“希望他们可以一路平安归来。”

他们?

云映道:“除了父亲,还有谁回来吗?”

苏清芽抿了下唇,云映知道,她是有那么一瞬间想跟自己说的,但后来苏清芽不知是想起了什么,还是移开目光,道:“也没什么。”

“他这一程赶的急,算着日子,兴许还有一月就能归家了。”

那确实是快,云映原先还以为之前得年底才能回来,这么一瞧,赫延回来时,别说年底,兴许还没入冬。

她知道,赫延此行绝不可能仅是公事,云映目光扫过那一沓佛经,心道莫非是接人不成。

赫延不爱褚夫人,云映看不出他对这府里的谁有所青睐,听说他也不是什么沉迷女色的人,难道此行是去接什么心上人吗?

恰逢此时,风从窗外掠进,吹起了那一沓薄纸,云映便走上前去关窗。

窗户关上后,她垂眸,看见了紫檀案几上的那几幅画。

上面的几副一看就是刚作不久,墨迹鲜亮,真正引起云映注意的,是压在下面的一副。

画像露出一角,是一个女人的手,端庄娴静的放在膝盖上。

苏清芽还在整那一沓佛经,云映看了一眼她,继而收回目光,果断的伸出手把那副画抽了出来。

画幅泛黄,纸张翻动的声音瞬间让苏清芽回了头,她制止道:“小映!”

云映却已经看见了那幅画。

画上是个女人,确切来说,她是个十足十的美人。芙蓉粉面,章台杨柳。

她坐在椅子上,约莫十六七岁,姿态端庄,眉眼间却尚有稚气,唇角含着温和笑意,出尘脱俗。

云映手指收紧,从这张面庞上看到了熟悉的影子,是她最熟悉的长相。

云映几乎可以肯定,她就是褚夫人。

苏清芽已经走了过来,她匆忙从云映手里接过画,然后小心将之卷起道:“方才我在收拾这些画呢,堆的杂乱,见笑了。”

云映仿佛没听懂她的意思,直接问道:“夫人,这位就是褚夫人吗?”

苏清芽将画放在一旁,含糊道:“不是。”

她显然不想再提,拉着云映的衣袖道:“小映你看,你瞧哪个最好看?”

云映听说,褚氏嫡系一共只有两个女儿,这人不是褚夫人,总不至于是当年的皇后,当今的太后吧。

她没去管苏清芽这明显叉开话题的话,直白道:“那她是谁?”

苏清芽的话顿了顿,寻常人到这就不问了,她显然没想到云映这么执拗。

其实云映就算知道也无妨,她也一直都没有对云映与赫峥死守什么,褚夫人已经死了很多年了,一切都该回到正轨。

赫峥从没有追究过这些,褚家人也早就把这些事忘了,就算说了又能如何呢。

她对上云映的目光,然后道:“是……褚夫人的妹妹。”

褚夫人是嫡系最小的女儿,她没有嫡亲妹妹,这也就是说,画像上这位,是褚家的庶女。

她忽然想起方才的推测来。

赫延此去倘若是去接心上人,那岂不就是画像人这个女人?

可苏清芽无缘无故留这女人的画像做什么?

而且褚夫人都死十年了,十年后再接是不是晚了点。

云映还想再问,但苏清芽显然已经不想再多说什么,她道:“小映,那都是往事了,如今也不好再提,我也是道听途说而已。”

她拉着云映的手,道:“来,我们看画吧。”

下午,毒辣的太阳削减了几分威力。

云映非常不合时宜的收到了云施彦的信,可能是成婚这么久,见她没动静所以着急了。

信中先是一段虚伪的问候,然后委婉强调他们同是云家人,希望她不要拘泥于以前的那些小过节,云家越好,她在赫峥身边才越能立的住脚跟。

这封信让云映看的直蹙眉,泠春见状不由道:“姑娘,大少爷可是说什么了?”

云映简短道:“让我帮他。”

泠春道:“这…大少爷这是怎么说出口的?”

这其实不难理解,在云施彦眼里,只有利益是永恒的,甚至包括这京中旁人也是这个想法。云映助他上位,他将来承袭爵位,也是她的母族。

他不过是仗着自己身后的国公府,认定云映自己也在害怕云安澜离开,所以才这样提要求。

但云映对他属实已经没什么忍耐限度了,她对这种无关紧要的男人,耐心都十分有限。

泠春叹了口气,道:“您要不同姑爷说说,让他莫要因为您的面子……”

云映打断道:“我不说他也不会。”

赫峥不会管她的事,也不可能去帮她扶持那个庶子。她与赫峥就算夜夜翻云覆雨,也不能否认,他们的确不是什么灵魂相近的人。

所以这件事她从头到尾没想过跟赫峥提。

泠春道:“那要不就直接回绝吧。”

回绝也不是什么万全之策,她是他的妹妹在上京众人皆知,赫峥之前待过大理寺,夏少卿又的确是赫家门生。

无论云映有没有跟赫峥吹这个枕边风,或者说那个枕边风是否有用,都不能否认,云施彦必定从这场婚事中受益不少。

她思索片刻,然后忽然想起赫峥早晨同她说过的话来。

她手指点了下桌面,轻声道:“泠春,你帮我备套衣服,我晚上想出门一趟。”

她的想法其实非常简单。

如果这场婚约真要有一个受益人,那也不可能是云施彦。

第44章 讨厌

掌灯时分。

弯月如钩, 深蓝的天幕上乱云低垂,云映换了身石青刻丝的裙子,在傍晚时坐马车出了赫家。

云映想打听赫峥的动向并不难, 随便一问就出来了,赫峥身侧的人对她也不会有隐瞒, 下午时,雾青甚至还会派人回来跟云映禀报赫峥晚上的行程。

晚上他跟夏长游去的地方正是惊鹭江旁的瑶月楼,此行不止夏大理寺少卿夏长游, 还有大理寺的诸多官员, 包括云施彦,还有刚调进去的云策都在那。

云映已有一段时日未曾出门, 若非是因为云施彦, 她才不会大费周折还往瑶月楼跑。

泠春在一旁问道:“姑娘, 您是要去找姑爷吗?”

云映不是个喜欢抛头露面的人, 这般容貌, 无论去哪都会暗中成为被关注被窥探的对象。

就这么去瑶月楼找赫峥, 似乎有些突兀了, 若是有事,大可等他回来再说。况且彼时不止有赫峥, 还有旁的人, 这样多少是有几分不合适。

云映摇头, 道:“且就当是去找他吧。”

只是有一点不好,赫峥向来比较敏锐,说不准会发现她的意图, 云映不太想被他发现。

因为之前来过瑶月楼一回, 故而这次顺利的多, 接待云映的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 她一见云映便认出了她:“赫夫人,今日怎么得空来了?”

云映轻声道:“与一个朋友多日未见了,同她找个地方叙叙旧。”

女人一听便笑了出来,她道:“那您可挑对地方了,我们这地儿最适合叙旧了,啊对了夫人,方才我好像瞧见您夫君了。”

“身旁是夏大人,你说这可不是赶巧了吗,我开始还以为你是来找赫公子的呢?”

云映诧异道:“是吗,那确实是巧。不过他既是公事,我便不去打扰他了。”

女人笑意盈盈的把云映送上楼,特地帮她安排了个与赫峥相近的房间。

进门之前,身后忽然有人叫住了云映:“小映妹妹?”

云映回头,看见个身形高大的男人,他手里拿着壶封的严实的酒,微微喘着气,一看就是匆匆跑上楼来的。

云策,沈姨娘的儿子。

云映对他印象不深,当初云漪霜那件事后,他也过来问候过她,但云映没留心过他。

他比云映只大上两个月,可能是这个原因,云映总觉得他喊她妹妹的时候中气不足,没云施彦那么自然。

云映停住脚步,明知故问道:“二哥,你怎么在这?”

云策看了眼云映对面的厢房,道:“明日旬休,今日夏大人做局,为了庆祝江洲一案结束,带我们出来喝酒。”

他没叫妹夫,而是道:“赫大人也在。”

云映嗯了一声,道:“我方才听说了,你是才过来吗?”

云策嗯了一声,然后晃了晃手里的酒道:“这儿离国公府不远,我回去拿壶酒。”

云映道:“云施彦让你去的?”

云策闻言面色有几分窘迫,没有否认。

他初才进大理寺,事物繁杂,如今虽只是个寺正,但因为他还年轻,也算是前途无量。

他待的时间短,不明白的事很多,这几日初才上任,光是熟悉就花了好几天。

云施彦却不同,他在大理寺待了有三四年,且不论能力,就说同夏大人关系尚可,又是赫峥的小舅子,这段时间声望也是水涨船高。

云施彦不待见他,他才一来就给他派了许多繁杂但完全学不到东西的活,很多时候都会当众给他难堪,但旁人不知道,他们只觉得云施彦照顾弟弟,训斥他都是为了他好。

这种事云策从没跟云安澜提过,也没有反驳过云施彦,只默默受着。

云安澜近来身体越来越不好了,这几日连太学都不去了,全在家中养病,他不想什么事都麻烦这个老人。

云施彦不是那种跟他示好就能有成效的人,所以除了忍受没旁的法子,他只希望能快点在大理寺站稳脚跟,届时也能说的上话一些。

云策又问:“小映妹妹你是来找赫大人的吗?他可能还得一会儿,要不我待会进去跟赫大人说一声。”

云映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她只道:“我只是来等个朋友。”

她又道:“国公府离得近,让下人去不就好了,怎么还劳烦你跑一趟。”

云策笑了笑,没有多说,只道:“没事小映妹妹,也不是什么大事。”

云映嗯了一声,然后道:“那我不打扰你了,你快些进去吧。”

云策告别云映后,便上前推开了房门。

里面正是推杯换盏时,他进来后也没人注意,云施彦坐在赫峥身边,正侃侃而谈,而赫峥一向话不多,面色看不出喜怒,面前的酒也没动。

走到桌前时,云施彦才抬眸嗤道:“怎么那么慢,还不如让个下人去。”

云策把酒递过去,低头道歉道:“让诸位久等了。”

云施彦开了酒,酒香瞬间弥散出来,夏长游道:“施彦,你这酒闻起来确实不错,我说你怎么专程要人去拿呢。”

云施彦笑道:“今日不是大人您跟我妹夫都在吗,这是我藏了几年的都没舍得喝。”

按着辈分,他率先给夏长游倒了酒,然后是赫峥。

剩下的他不方便起身,把酒递给了云策,吩咐道:“你去倒。”

云策接过酒,看了眼赫峥。

赫峥仍没去碰酒,而是垂眸正跟夏长游说话。

云施彦面色不悦道:“愣着干嘛?”

云策上前,思索片刻还是道:“赫大人。”

云施彦制止道:“你没发现自己事很多吗?”

赫峥则掀起眼皮看向他,道:“什么事。”

云策低头轻声道:“方才我来时在这碰见了小映妹妹,她好像碰巧是来见朋友的。”

赫峥眉心微蹙,道:“她才过来?”

云策应了一声,他看云映身侧只有一个丫鬟,想着还是同赫峥说一句说一下。

赫峥嗯了声,没再说什么。

云策说完便退到了一旁,然后开始给每个过来的人倒酒,有的脾气好些的会同他道谢,脾气不好的就全当看不见。

无论怎么,云策都赔笑着说一句请用。

他这个位置是许多人想来都来不了,大理寺不同于旁的地方,官职虽不大,但若是做好了,实权不会小。

吏部消息下来的时候,家里几乎每个人都在夸赞他,他不能轻易放弃这个机会,云施彦越想让他走,他就越不能走。

他又看了眼云施彦,不得不承认,云施彦还真是个八面玲珑的人,因为赫家的关系,他现在在这大理寺的威望都快赶上夏长游了。

明明赫峥没跟他说过几句话,却让人觉得他们就是一家人。

而他是个庶子,今日能与他们同桌,兴许已经是福分了。

云映当然没什么朋友要来,她带着泠春在这吃了顿饭后,便掩着门听外面的动静。

她坐在二楼凭栏处,盛放的山茶花散发出淡淡的清香。云映也百无聊赖的低着头看向繁华的街市,看着看着,忽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背影。

她没有看见正脸,但就是很熟悉。

个子不算太高,有些驼背,喜欢鸦青色的外袍,走路很快,身材削瘦。

是宁遇的小叔。

宁遇没有亲人,平日照顾他的只有一个小叔还有个上了年纪的婆婆,宁遇出意外以后,他的小叔也在不久后失踪了。

原来他居然来了京城?

云映坐直了身体,她这次半点酒没沾,所以应该没有看错。只要与宁遇相关就能轻易在她心里掀起波澜,她心跳快了几分,想也没想就站起身想要下楼去追。

其实追上也没用,见到了又如何。但她说不清楚,就是想见,见跟宁遇有关的人。

然后才走到桌案边,泠春就急步走过来道:“小姐,门开了,姑爷他们应当要出来了。”

云映忽然停住脚步,闻言浑身热血冷了一半。

差点忘了,她今日出来不是闲坐的。

她没看见脸,不知道那人是不是宁遇的小叔,就算是又怎样,她去找他,然后他们相对无言,或是一起去说宁遇死的有多可惜吗?

“姑娘?”

云映回过神,轻声道:“我知道了。”

脚步声传来,云映适时推开房门走了出去,她起初并未朝那边看,等听见云施彦叫了句“妹妹”后,才抬头看了过去。

赫峥身形修长,走在前面,身边跟着位中年男人。

云施彦上前两步道:“妹妹,你怎么在这?”

廊上旁人大多都没有见过云映,传言中的云映神清骨秀,国色天香,今日一瞧,传言竟半点不假。场面一时有些安静,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在云映身上。

赫峥停住脚步,目光扫过她身后,没看见她的那位朋友,天色已晚,她在上京能有什么朋友,还约的这么晚。

云映神色诧异,半点没给云施彦眼神,而是道:“夫君?好巧。”

夏长游率先反应过来,他笑道:“原来这位就是赫夫人,之前总听祈玉提起。”

云映意外道:“是吗?”

“那是当然。”

云映抬眸看了眼赫峥,目光明亮,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赫峥脸色黑了黑,这老头没事吧,他到底什么时候在这些人面前提过云映。

但是现在他出声去否认又显得很刻意,遂而只能神色不悦的绷住唇角。

云施彦又上前几步,道:“妹妹,没想到能在这碰见,你我兄妹可有一段时日没见了。”

他盯着云映,熟络的话语中,有几分仅有云映能听出来的警告与窘迫。

方才她就没理,这会再不理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云映唇角翘起,她站在赫峥身边,神色不悦的低声道:“夫君,你怎么又同他走在一起,不是答应我不跟他来往的吗。”

这话音很轻,但除了赫峥,离云映稍近的几个官员都听见了。

赫峥没有回话,就这样默认了。

气氛当即就有几分微妙,云施彦顿时涨红了脸,这句话无疑像一巴掌打在了他脸上,使得他方才的熟稔显得极为可笑。

云映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连忙对夏长游道:“一些家事,夏大人,见笑了。”

夏长游看了眼赫峥的脸色,然后道:“无妨无妨。”

云映道:“既然如此,那我不打扰各位了。”

才要转身,她又像忽然想起什么来似的顿住脚步,看向了云策,道:“对了二哥,方才有件事忘记同你说了。”

云策有些受宠若惊,他看了眼云施彦泛青的脸色,然后上前道:“小映妹妹。”

泠春将方才准备好的提篮递给云策,见云策接过,云映便道:

“差点忘了,这是送给叔母的。还望二哥可以转告叔母,上次她做的的凉糕味道很好。”

她又贴心道:“我瞧你们也散班了,我应该不会耽误你的事吧?”

云策几乎是立刻就明白过来云映的意思,他掌心收紧,连忙道:“不会,不会!”

那句叔母直接就表明了她的态度,她已经不把云施彦当做那“唯一嫡系”了。

云策根本没想过云映会站在他这一边,他甚至也没想过自己有资格跟云施彦争什么,方才见到她打招呼,都是鼓起勇气打的。

夏长游脸色微妙,看云策的目光变了变。

事实上,与赫家是否交好,并不能成为评判谁的标准,也不会太影响旁人的态度,云施彦之所以有今日,还是因为他自己的能力确实突出。

但与赫家交恶就不一样了,不管是提拔他亦或是什么别的,没人愿意冒着得罪赫氏的风险去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仔细一想,方才赫峥对云施彦的确冷淡。

原来竟是因为云映的关系吗。

赫峥没有反驳,夏长游便拍了拍云策的手臂,道:“可给拿好了,待会你便直接回府吧,不用去直宿了。”

而赫峥一直没有出声,静静的看着她。

云映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出什么,她想逃避这个问题。

等到那一行人走了以后,云映收回目光,这才仰头看着赫峥。

男人目光漆黑,目露审视。

云映避开他的目光,然后拉住了他的袖子,道:“夫君,我们也回府吧。”

她声音雀跃道:“你是不是故意留下来陪我的?”

赫峥却并不理会她,他直言道:“你有没有什么想跟我解释的。”

云映心中有几分不好的预感,她垂眸道:“没有。”

赫峥沉默片刻,又问:“你根本没什么要见的朋友,你提前知道我会来这,对吧。”

在云映说话之前,赫峥沉声道:“你最好跟我说实话。”

云映轻叹了口气,知道他果真还是看出来了。

他不会帮她,连让她借个势也不行吗?

沉默了半天,云映道:“你能来我就不能来吗。”

赫峥不语,云映握紧他的袖子,走在他身边跟他一起下了台阶。

走完一层,云映又替自己辩解道:“我又没有做什么,我只是出门碰巧遇见了你,碰见二哥跟他说句话而已,你难道不准我说话吗,还是嫌我给你丢人了。”

赫峥脸色冷然,他什么都没解释,只道:“你就那么喜欢撒谎吗。”

云映抿住唇,低声道:“可我本来就跟你说过,我不想你跟云家兄妹走的太近啊。”

可赫峥面色看起来没有半点缓和的意思,他似乎是非要计较这件事,云映妥协,她低声道歉道:“对不起。”

“夫君,这只是件小事,你别生气。”

像上次一样,她的道歉听起来没有半点真心,甚至带一点轻微的无奈,好像是在说,明明也没有做错什么,怎么又生气了。

赫峥甚至能猜出来,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她还是会擅自做这些。

这的确是一件小事。

所以可能在她眼里,无论大事小事,她都可以随便的去骗他,利用他。

如果被发现了,就道个歉,腻着他哄两句,然后就可以当什么也没发生,下次照旧。

云映搂着他的手臂,她心想赫峥应该不会太在意这些,便又解释道:“你知道的,我不喜欢云施彦。”

赫峥沉声问:“那你为什么不提前跟我说。”

不喜欢云施彦,想要给云策机会,如果她开口跟他说,他难道还会拒绝她不成吗。

可是她什么都没说,甚至还骗他。

骗了他后还要说,这是一件小事。

云映不解,歪着头问:“跟你说有用吗?”

“……”

赫峥一时半会甚至不知道她是在说真的还是在讽刺他。

“你说呢。”

云映挽着他的手臂,如实道:“你肯定会嫌我麻烦的吧,你难道会听我的枕边风吗?”

赫峥唇角绷直,好半天才道:“…你说对了,不会。”

云映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还摊了下手道:“那我只能这样了。”

“我真的不喜欢云施彦,日后倘若他承袭爵位,说不定会记仇,毕竟是我让他的母亲和妹妹离开了京城。”

赫峥面无表情道:“……当我死了?”

云映目光怪异的看了他一眼,然后道:“万一我们和离了呢?”

赫峥倏然停住了脚步,他低头看她。

云映心头一紧,心想自己好像又说错话了,她方才就不该提和离的,上次的事好不容易过去,这不是提醒他吗。

她又认真道:“但是我不会跟你和离的,我真的知错了,你别生气。”

“你难道只有这一句吗?”

这又把云映问住了,她确实不会哄人,也不知道除了我错了对不起还能说些什么。

她不知道赫峥想怎样,不想他生气,更不想继续面对这个僵硬的情况,于是她道:“那我让你舔舔我。”

“……”

她有病。

赫峥扫了眼身侧来来往往的人,心里的烦躁没有半点缓解。

赫峥根本自己不知道在气什么。

总之他现在半点不想跟她说话。

满口谎话,虚伪自私,厚颜无耻,她就是这样。这次如此,上次亦是如此。

她从不坦诚,就算被发现了,她也只会道歉。

她甚至也不相信他,除了别生气,就不会跟他提别的要求。

冷落她,讽刺她,或者什么别的,对她一点用也没有,她好像都懂,又好像都不懂。

赫峥突然发现,他好像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正要开口时,雾青忽然急步走过来,道:“公子,公主府那边出事了。”

“小郡主在长央街那边碰见了刺客,尚未脱身,现在还不知是劫匪还是江南那边潜过来的叛党。”

云映愣了一下,才要说话时,赫峥已经转了身,一句话都没给她留下。

云映就这样看着他离开。

不知为什么,心情又不好了。

回府以后,云映独自用了晚膳,沐浴后坐在院子里。石灯昏黄,细小的飞虫围着烛火飞来飞去。

距离赫峥离开,已经过了两个时辰,此刻月影星疏,府内只有下人在走动。

按着以前,他到此刻没回来,是必定要派人传话的,但是今天没有。

兴许是情况太急,云映默默想,不知是什么人,连郡主都敢劫。

这般穷凶极恶,不会伤到赫峥吧?

伤到他的话,不会留疤吧?

她左右也睡不着,便派人去打探了情况,隔了一会便有人过来传话,道是小郡主已经被带了出来,这会正被带着往公主府赶。

云映问:“赫峥在吗?”

不用想也知道赫峥肯定会在,且不说与公主府的交情,他作为宫军首领,自是该去的。

“夫人,您就先休息吧,公子那估计还得一会,这事闹的不小,公主府门前有不少人。”

云映原是想休息的,闻言又改了主意,她道:“那我能去看看吗?”

人多的话,想必也不差她一个吧,说不定赫峥若是提早弄完,还能跟她一起回来。

他向来容易心软,看她这会还不睡来瞧他,说不定就不生气了。

一柱香后,云映坐上了马车。

因她只是想瞧瞧赫峥有没有受伤,不想引人注意,所以马车未带赫家标识。

夜市才罢,街道行人不多,不消片刻,马车速度便缓了下来。

云映挑开帷裳,马车停在暗处,并不起眼,公主府外还真站了不少人,甚至连赫泠都在。

长街上传来阵阵马蹄声,还有车轮滚动的声音,云映随同众人一起看过去,赫峥在公主前停下,众人迎了上去。

马车车帘被掀开,霍蕈从马车内被扶了出来,看起来没受伤,赫峥没回头看,他正同一个女人说着些什么。

但云映看了,并且清楚的看见霍蕈身上披着的,是赫峥的外袍。

公主府前灯火通明,月色倾洒。

霍蕈睁着眼睛,她显然非常害怕,那女人同赫峥说完话后便上前去确认霍蕈的安危,是长公主。

劫后余生,长公主抱着霍蕈轻轻抽泣,那张向来从容的脸庞上全是心疼,双目通红,一看就是哭了很久。

不只是长公主,还有许多云映不认识的人,霍蕈被围了一圈,所有人看起来都很关心她。

霍蕈被安抚了好一阵才缓了过来,她满脸泪痕,朝赫峥伸出了手,张唇喊了一句什么。

云映听不清楚,但她看见了她的口型。

那个她不喜欢的称呼,祈玉哥哥。

赫峥走了过去,低头跟她说了句话,可能是在安抚她。

霍蕈一直盯着他,闻言乖顺的点了点头,然后就这样窝在他衣服里,被旁边早就候着的人抱进了公主府。

第45章 年少

夏夜寂静, 晚风从窗口掠进来,钻进了云映的袖子。她出门着急,没有换衣服, 里面还是睡觉时穿的那件薄绫寝衣,裙摆宽大, 透着风。

她没有出声,静静的看着赫峥在公主府门前问别人话,人来人往, 很忙碌。来之前她还在想, 如果赫峥忙完了说不定能跟她一起回府,如今来看, 他说不定待会还得进宫, 或者去审犯人, 或者去公主府安慰霍蕈, 总之短时间里不会回家。

车夫在前面问:“夫人, 要过去吗?”

云映摇了摇头, 后来想起车夫看不见, 又跟着说了句:“不去。”

她现在过去没有半点用,耽误赫峥的事儿, 说不定还会让他更烦他。

云映其实一点也不喜欢这个状态。

她希望赫峥永远不要生气, 因为每一次都让她觉得有些无措, 她不知道除了道歉外还能做什么。

可能她永远没办法成为赫峥喜欢的人,她就是骗他了,但骗都骗了, 还能怎样。

云映拢紧袖口, 开始后悔今天晚上为什么要出来, 如果没有出来, 她就不会看见这让人不高兴的一幕。

她放下帷裳,轻声道:“算了,回府吧。”

车夫应下,驶动了马车。

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细微的响声,赫峥忽然抬头,朝那昏暗且不起眼的角落看了一眼。

夜色昏暗,马车上没有任何标识,看不出什么来,好像只是个碰巧路过的人。

面前人道:“赫大人?”

赫峥收回目光,道:“剩下的人送到刑部大牢去,明日让刑部的人审,然后你送个折子去内阁,跟张阁老禀报此事,什么时候处理,如何处理,由他决断。”

男人面露诧异,按着赫峥往日作风,不会把这件事推的这么清楚,赫家与长公主交好,赫延又不在,赫峥作为掌权者,若是坐视不管恐会遭人诟病,所以他还以为赫峥会亲自去审查,再不济也是派让人去。

方才那些人是以前平叛过的叛党余孽,人数不多,不成气候,因为之前驸马爷领兵攻打过他们,这才对霍蕈下手。

他们分头行动才劫到那群人,赫峥先一步救下霍蕈,彼时这位小郡主身上已经沾了不知是谁的血,因为挣扎太狠而衣衫凌乱,精致华丽的外袍也因为太着急被扔在了地上,那群人穷凶极恶,半点不会顾及这位郡主安危,只要没死就行,更别提见面了。

“那大人您……”

“我还有点事,先回府了。”

他将手里的东西递给他,才要转身时,赫泠慌慌张张的从公主府跑出来,道:“哥,你要不要进去看看,霍蕈想见你。”

赫峥看向他,道:“她见我做什么?”

赫泠声音弱了几分,道:“哥,你方才救了她,她可能瞧见你会比较有安全感。”

“那还是徐释带她回来的,她怎么不见徐释。”

赫泠自知理亏,他走近了点,劝说道:“哥,霍蕈她好歹是跟我们一起长大的,今晚吓成这样,你还当着大家的面那么说,是不是太过分了。”

霍蕈说到底还是个没经历过太大是非的小姑娘,她到家时衣裙上沾了血,手臂也受伤了,她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就算家人还有太医在旁边都在旁边候着也仍然心有余悸。

赫峥救了她,不管是出于职责还是朋友情分,他就是救了她,而且是在危机时候,第一个出现在她眼前的人。

所以她当然想见他。

霍蕈在没去江南之前,跟赫泠交好,时常会来赫家玩,连带着就跟赫峥也熟悉了几分。

情窦初开时,她自然而然就对各方面都出挑的赫峥动了心,但赫峥拒绝她拒绝的很干脆。

霍蕈自幼娇生惯养,被捧在掌心里长大,如何受得了这样的屈辱,哭了一场后当即就发誓一定要让赫峥跟她在一起。

从那天起,她便处处缠着他,甚至想方设法的接近他,仗着郡主之位赫峥不会太撕破脸,甚至在圣上笑着说要赐婚他与赫峥时,直接默认了他们是两情相悦。

她成功了,但没想到,赫峥居然连皇命都敢违,平日里他无视她就罢了,那可是圣上。

那件事知道的人很少,圣上勃然大怒,当即就要关押赫峥,但霍蕈本意并非如此,她只是想让赫峥娶她,半点不想害他。

而且赫峥若是有事,褚氏也不会善罢甘休,她隐约觉得自己闯了祸,可那时情况已非她所控,不是她说一句不结了就行的,赫峥藐视皇威,那件事不会善了。

后来霍蕈自己都不知道那件事最后是怎么解决的,只知道连她的父母都为这件事忧心了许久,后来兴许是看着赫延帝师的份上,才把这件事掀篇。

从那以后,霍蕈再也不敢说喜欢赫峥,一有人问起,就说只是朋友,那些喜欢都是年少不懂事说着玩的。

她以为赫峥会厌恶她,但是没有。

一开始她还窃喜,后来才发现,他可能的确是个冷淡的人,他不会喜欢她,也不会厌恶她。

她在他眼里,只是念安郡主,赫泠的朋友。

后来霍蕈去江南,年少的那份心动早就被掩盖被遗忘,岁月磋磨下,她再不会无知又疯狂的喜欢一个注定没有结果的人。

如今再见赫峥,虽然他依旧如年少时那样耀眼出众,但她对他更多的其实是一种执念罢了。

偏不改称呼,偏要做朋友,偏想靠近他,就算不再喜欢他,也执着的觉得。

——你当初居然不喜欢我,你真的很没眼光。

然而就在半柱香前,霍蕈颤抖着被人从马车内扶出来,惊魂未定时,在众目睽睽下叫住赫峥,想要赫峥安慰她,进去陪她。

男人如她所愿回头走过来,然后冷淡道:“不是跟你说过,别再这样叫我。”

最后兴许是看人多,才敷衍的补了句:“别哭了,回家吧。”

赫泠对他们的事算不得特别了解,他只是纯粹的有点心疼霍蕈,毕竟比起赫峥与霍蕈,他与霍蕈,才更像是青梅竹马。

赫峥不以为意道:“那你进去多安慰安慰她。”

他让手下牵来马,然后又道:“顺便提醒她别忘了我的话。”

赫泠:“……”

他仰头道:“你到底有什么要紧事非得这时候回府?”

赫峥睨他一眼,没解释,只道:“跟你有什么关系。”

等赫峥交代好一切,回到房间时,时辰已至深夜。

他轻手推开房门,月色正盛,云映蜷缩着躺在床上,他走进房间,将配剑放在桌上,不可避免的发出轻微的响声。

他以为云映会惊醒,但她仍然侧身睡着,没有动弹,她向来觉浅,所以赫峥不知道她是不是在装睡。

他身上有淡淡的血腥,回房看了云映一眼后又再次出门,去偏房冲了冲身体后才重新回到房间。

云映半睁着眼睛,听他进来,又听他出去,然后又进来。

她没有转过身,就这样背着他,隔了一会后,男人便躺在了她身边,带着清爽的气息。

冲那么快,肯定没受伤,云映默默的想。

她没有回头,希望赫峥以为她睡着了。

他回来这么晚,说不定就是从公主府出来的。

她其实不讨厌那个称呼,讨厌的是,赫峥不让她喊,却让别人喊。

她心里不高兴,所以至少今天晚上,她不想面对他还在生她气这件事。

不想跟他说话,也不想再去哄他,反正就如他所说,她除了那两句,确实没什么旁的哄人的话了,他既然不想听,那就不跟他说了。

房内只有两人轻浅的呼吸声,云映头一回在自己还清醒的状态下没有主动钻他怀里。

好半天后,云映感受到赫峥的手臂碰到了她的背。

她没有动,假装睡着了。

直到头顶传来男人的声音:“还没装够吗?”

云映睁开眼睛,没吭声。

他又问:“你刚才去哪了?”

云映道:“在睡觉。”

赫峥沉默片刻,然后语调平静道:“对你来说,跟我说实话就那么难吗。”

他每次这样说的时候,都让云映觉得心慌。

不想让他生气,也不想让他说她。可是她每一次的辩解都很苍白,因为她就是那个理亏的人,就像是骗他成亲这件事一样,过去了好像又没有过去,赫峥永远会记得,此后每一次与她相处都是事已成定局的凑合。

她不知怎么心里忽然升起一股烦躁,她翻过身来,在黑暗中看着他,然后道:“我去找你了。”

赫峥道:“来找我为什么不去见我。”

云映如实道:“我不想去,我不去难道不是如你所愿吗,你不想让我去找你,你嫌我烦。”

赫峥脸色难看,他道:“云映,我什么时候说过这些了?”

云映立即问:“那你想让我去找你吗,你看见我去会开心吗?”

赫峥却又沉默了,云映并不意外。

她有时候觉得赫峥对她说话半点不留情,有时候又觉得他心地还算善良,说一半留一半,还能给她点面子。

沉默中,云映陈述道:“你不会,你讨厌我。”

她声音没什么起伏,像是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情,天生轻软的语调在这个时候却一点也不好听,甚至有些刺耳。

赫峥想捂住她的嘴。

云映盯着他,心里很清楚,她在说一个事实,这个事实她自己知道,赫峥也知道,这是他们心照不宣的秘密。

起初他就不喜欢她,觉得她一而再的纠缠与主动让他烦躁,后来成亲亦是形式所迫,他厌恶被欺骗,可是她不仅骗他,还骗成功了。

但其实成婚之前,还未曾想到赫峥会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她就做好了一辈子不被赫峥接纳的准备。

因为那不重要,对她来说,富裕闲散的生活,宁遇的脸,赫峥身后所代表的权势,每一样都比赫峥这个人要重要。

但兴许人总是欲壑难填,她总是被迫在意,被迫难过,被迫去思考,他要怎么才能让他原谅她。

不等赫峥回答,云映便在沉默中道:“那你就讨厌我好了。”

第46章 名字

反驳的话差一点脱口而出, 但他在最后一刻理智回笼。

他突然不知道自己要反驳什么。

厌恶她难道不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吗?他们成婚不过三月,当初的那件事从来没有就那样轻飘飘的掀过去。

没有人会喜欢被这样促成的婚姻,毕竟从一开始, 她就把他当做一枚棋子,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受害者, 作壁上观他的纠结,无奈,最后看他落进网中。

即便是跟他道歉, 也只是为了让他别生气, 而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处。

就像是这一次,她不相信他。她不仅不相信他, 甚至在谎言被他戳穿时, 她的第一反应仍然是辩解而不是承认。

在她眼里这是一件小事, 她甚至都不知道他介意的根本不是什么云施彦, 而是时隔几个月, 她又理所当然的去骗他, 又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去利用他。

最后赫峥没有肯定她, 也未曾反驳她,他只是低声问:“你也会在意这个吗?”

云映同他隔了有一拳距离, 因为翻了个身, 他们俩现在没有任何的接触。

她不知道赫峥是什么意思, 想必不是什么好话。

她声音清醒,不甘示弱着毫不犹豫道:“我当然不在意。”

赫峥看向她,沉声道:“云映, 你既然不在意, 为什么还要问……”

云映打断他道:“是你先问我的。”

她突然后悔说出那一连串来, 她为什么要提上次的事情, 原本不说倒罢了,如今这样说出来,好像显得她还真的在意他对她的看法。

云映别开脸,像是为了证明什么一样声音冷静道:“夫君,你知道的,就像是我不在意你是否发现我骗你一样,我当然也不会在意你是否讨厌我,你想做什么,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总之我不会后悔我的每一个选择,你生气也没用。”

赫峥都快被她气笑了,她总是有一万种方法激怒他,她知道他介意什么,所以她就故意去提什么。她每次总是嘴上说的很好听,实际上她根本就不当回事。

云映说完,赫峥没有立即接话。

半晌,他从她身上收回目光,像是一场报复,他冷声道:“行,你知道就好。”

“你最好永远记住,我就是不喜欢你。”

这句话融在夜色里,云映抿住唇没有反驳,她倏然翻过身去背对着他,再也不想跟他说话了。

随便他喜不喜欢,反正从开始到现在,他也没喜欢过她,这根本不重要。

纠结这个问题,真的很幼稚。

毕竟她要的从来不是赫峥的真心。

云映闭上眼睛,又后知后觉开始后悔今天晚上的一切,本来事情很简单,是她给弄的复杂了。

她讨厌复杂。

长夜变蓝,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云映的思绪开始变得模糊起来。

她睡着了。

支摘窗还在开着,她睡着后很乖,缩着身体不动,也不盖被子。

赫峥靠在她身边,半点没有睡意。

他甚至不知道云映怎么能睡着的,她生了一副温柔乖巧的模样,平日说话也是轻声细气,不止对他,对所有人都是一样。

她大多数时候都在顺着别人,让人如沐春风,不仅仅是恰到好处的帮忙,哪怕她是作为一个聆听者,她也会很认真的听别人说话。

可是同那些谄媚的人不同,她不会让人觉得她是在讨好自己,而是她本身就是一个相处起来会让人觉得舒服的人。

可她偶尔也会竖起刺来,比如刚才。

气的他现在还睡不着。

房间内已经渐渐亮了些,赫峥低头看她。

他们同床共枕三个月,仍然不了解对方。

不然她不会那样说。

如果讨厌她,他今天不会因为一个不确定的影子赶回来看她是否安全到家,更不会耐心问她去了哪。

他不讨厌她。

他没办法跟一个厌恶的人同床共枕,可是他真的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生气没有用,直说也没有用,她只会嘴上应承,其实不当回事,也不会被他影响,有时候他都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喜欢他。

比如她总是撒谎,不说实话,还动不动提那件事来气他。

比如他俩作为夫妻,她除了一句别生气,就不会跟他提别的要求,甚至不花他的钱。

比如他今天特地戴了玉鱼坠,而她半点没发现。

就这样看了好半天,睡梦中的云映忽然动了动,她慢吞吞的朝他这边翻了下身,秀眉紧蹙着,红唇动了动,喃喃说了句话,赫峥没有听清楚。

只听见一个玉字。

她朝他这边挪了挪,这是她的惯有动作,以前他们俩一起睡觉的时候,亲密时她会睡在他怀里,不那么亲密,或者她嫌热时,她就会贴着他的胸口。

赫峥此刻脸色仍不算好看,不想搂她。

但他看了她半天,最后还是抬起手,把她揽进了怀里。

翌日清晨。

房内褪去昏暗,开始变得明亮,赫峥只搂着她眯了半个时辰便清醒过来。

他动作轻缓的收回手,然后坐起身来,才走下床,云映便似有所感,睁开了眼睛。

她昨夜睡得很晚,此刻神思尚且有几分恍惚,隔了好半天,才想起来昨天跟赫峥吵架了。

又吵架了,明明原本只是他单方面的生气。

如果只是云施彦的事,肯定不用这么复杂的。

昨天晚上浓烈的情绪褪去,她这会要冷静了许多,云映舔了舔干燥的唇,然后翻过身来看向他,男人正背对着她,脊背光裸,上次留下的伤还有一些浅淡的痕迹,非常突兀。

云映静静的看着他披上外衣,然后她也跟着坐起身来。

她的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这会她已经开始思考,要怎么跟他缓和关系了。

如果可以给赫峥消除记忆就好了,让他只记得她的好,或者只消除她骗他的记忆也行,如果没有那件事,跟他相处起来,其实还算愉快。

云映率先打破沉默,她跟以前一样问道:“你今晚什么时候回来?”

她原以为赫峥气头上不会搭理她,没想到他回头看她一眼,还道:“不知道。”

云映有些意外,她赤脚走下了床,少见的帮他找来了外袍递给他,赫峥接过,云映便犹豫片刻后问:“昨晚上的事,解决了吗?”

赫峥道:“快了。”

云映低声哦了声,然后又道:“那你今天还会去公主府吗?”

赫峥披上外袍,垂眸看着她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云映不想让他去见霍蕈,人他已经救了,昨天也安抚她了,今天就没有必要再去了吧。

可是赫峥不喜欢她,倘若她说了,这人指不定偏得去,她思索片刻后道:“你昨天回来那么晚,我不能关心关心你今天去干嘛吗?”

赫峥道:“应该不会。”

云映:“哦。”

她放心多了,然后又道:“那你晚上回来晚了,还会让人给我传信吗?”

赫峥这次却道:“不会。”

云映拉下脸:“为什么?”

赫峥拉开房门,回头看她一眼,声音平静道:“你不是不介意吗。”

“……”

他说完便走出了门,连给云映反驳的机会都没有。

但晚上,他回来的并不晚。

跟平时一样是掌灯时回,还跟她一起用了个晚膳。

云映觉得很奇怪,上一次她跟赫峥这么吵架的时候是在六月份,那时赫峥知道她骗他,气的有半个月没怎么搭理过她。

后来每每提起那件事,他都不高兴。

这次也是吵架,云映都想好怎么哄他了,结果他看起来好像还行,不用哄。

一连几天都是这样,好像在意,又好像不在意。

这日才用完晚膳,雾青便在外面敲了敲门,赫峥道:“进来。”

雾青走进房间,当着云映的面,直接就道:“公子,长公主殿下那边让您现在去一趟。”

赫峥凝眉道:“可说是何事?”

雾青低声在赫峥耳边说了句什么,云映没有听见,然后她就见赫峥沉吟片刻,最后站起身来,道:“那备马吧。”

“是。”

云映坐在圆凳上,仰头看着他,然后没忍住叫住他道:“夫君。”

赫峥望向她。

云映关心道:“……小郡主的伤好的怎么样了?”

赫峥答:“好的差不多了。”

他说完便出了门,云映抿住唇,沉默着站在门前

他是怎么知道霍蕈的伤好的差不多了的。

这几日云映从没跟赫峥提起过霍蕈,原因无他,她没有立场,她不能跟赫峥一样,坦然的去说出那句“婚事已成,别忘了你的身份。”

她心中不快,用过晚膳后,便同泠春一起出门散步。

走到后院时,云映看见苏清芽身边跟着个脸生的下人,身后也跟了一群人,正站在桥上指着一处说着什么。

云映顺着他们的目光看过去,那是一处院子,名叫秋水斋,已经许久不住人了。

时节已至九月,距离赫延离开,已将近有三个月了,此时正是草木繁盛时,花树挡着,云映并不能把那院子看的清晰。

但她记得,秋水斋置于府内清幽处,算不得很大。但内里碧瓦朱檐,宽阔精致,也胜在清净,院落里多的是奇花异草,每隔一段时日就有人进去打扫。

赫家很大,她平日走动不多,至今没把府里溜达完,所以那秋水斋她也没有特地留心过。

这几日她也没有怎么去过苏清芽那,所以对她最近的动向并不了解。

云映停下脚步,问泠春:“这是在干什么?”

泠春每日在府中走动,她家小姐性子懒散,但她是个闲不住的,同各房的下人都有点交情,闻言道:“奴婢听说,苏夫人好像要把秋水斋重新翻修。”

云映随口问:“怎么突然想起这茬了,有谁要住吗?”

泠春摇了摇头,道:“这个奴婢也不知,明日奴婢去打听打听。”

云映直觉跟赫延可能要带回来的那位“心上人”有关系,这么说来,这么苏清芽还真是位合格的主母,丈夫即将带人回来,她倒是积极。

就是不知赫峥是否知道这件事,这三个月里,至少在她面前,他一句赫延都没提过。

“大嫂!”

云映回头,看见赫泠正在同她招手。

云映转过身子,缓声道:“泠儿,有什么事吗?”

赫泠每次听见云映叫自己泠儿都不好意思,他挠了挠脑袋,然后跑到云映面前,偷偷瞅了眼四周,确定赫峥不在后,才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

他小声道:“嫂嫂,这是扶楹让我交给你的。”

云映啊了一声,看了眼这皱巴巴的信,没有要接的意思,只道:“他有什么话,当面同我说就好了。”

褚扶楹没在赫家住太久,上个月便回府了。

赫泠跟褚扶楹交好,所以他知道褚扶楹对云映的感情称不得什么爱情,只是她嫂嫂各方面都太出众,难免让人想亲近,也很正常。

比如现在,他跟云映说话的时候,嗓音都不自觉温柔几分。弄清楚以后,赫峥当初把褚扶楹赶走的时候,他还替褚扶觉得不公平来着。

赫泠道:“扶楹他外出游学去了,恐得个大半年才能回来,这是他临走时让我交给嫂嫂你的。”

“这样啊……”

她应了一声,还是伸手接过了信。

赫泠见状不由道:“嫂嫂,你可记着别被我哥看见,他容易想多。”

云映没怎么在意这个问题,她想起什么,趁机问道:“对了泠儿。”

赫泠看向云映,嗯了一声:“怎么啦?”

云映想问问霍蕈的事,但话到嘴边又被她咽了回去。

她摇头道:“无事,你去忙吧。”

赫泠道:“好嘞嫂嫂。”

他反而问道:“嫂嫂,怎么不见我哥,我方才瞧见他回来了。”

云映道:“又走了,去了公主府。”

赫泠道:“啊,怎么又去?”

云映蹙眉道:“又,他今天去过吗?”

赫泠道:“昨天去的,我也不知道是干什么。”

赫泠走了以后,云映也兴致缺缺的回了房间。

她原本想去问问苏清芽这房间收拾出来给谁住,毕竟赫延估计要不了十天半个月就回来了,她总会知道那人是谁。

事到如今,苏清芽没必要瞒她。

但因为想起赫峥这会又去见了霍蕈,她突然便对他们赫家上一辈的情/色传闻没了情趣。

戌正时分,赫峥回府。

秋水斋院落内仍燃着灯火,几个工人瓦工和木工还在里面忙活,白日里苏清芽亲自监工,不管是木工手艺,还是所用材料,都是上等。

赫延会在十月前赶回来,那个人可能会比赫延早一些。

雾青见赫峥朝秋水斋多看了两眼,心中有几分叹息,便道:“公子,您若是不想让那位回来,属下就下令……”

赫峥收回目光,道:“一个陌生人罢了,他回不回来,花什么心思。”

他半点不想去管这种家门之事。

雾青没再说什么,那位公子回府,的确不关他家主子的事,不管赫阁老爱不爱褚夫人,爱不爱他家主子,赫峥都是赫家唯一继承人。

赫延改变不了,那位也是。

只有这一点,最重要。

但他还是明显察觉到赫峥周身气场沉了几分,他知道,他家公子不能严格算得上是个薄情寡性的人,所以时隔二十年,那位被接回来,不管是他自己,还是替褚夫人,他都不会高兴的。

很快,赫峥朝回到了房间。

他推门走进去,云映正靠在床边看书。

房内烛火明亮,暖黄的烛火照在她身上,美的像梦。她向来喜欢明亮的房间,天色一黑,她就会让人点燃房内所有的灯。

云映听见赫峥的声音,放下书看了过去。

“夫君,你终于回来了。”

她方才原本在气愤于赫峥偷偷去看霍蕈,但她很快又被这跌宕又香艳的话本子吸引,短暂的不气他了。

“我还以为你还得很晚呢。”

赫峥走到桌边,目光自然而然的就被桌上那封敞开的信吸引,他蹙眉,伸手将信拿起来。

“你的信?”

云映没有半分要阻止的意思,因为她知道赫峥不会在意,而且这信里也没什么。

她嗯了一声,道:“泠儿说是褚扶楹给我的。”

“我看过了,没什么大事,尽是问好。”

赫峥拿信的手一顿,眯起眼睛道:“……褚扶楹给你的?”

云映嗯了一声,询问:“怎么了?”

赫峥迅速的把里面的内容看完,越看脸越黑,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放下信,道:“没什么。”

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云映谨慎的把书阖上妥善放在一旁,然后才走上前,贴心敷衍道:“饿了吗?”

赫峥脱下外袍,道:“有点。”

云映愣了下,有些意外。

她当即推开房门,让下人去小厨房把她没喝的百合莲子粥端过来。

而赫峥则走到长条案前,像往常一样,开始看赫家旁枝的传书还有公文,这原本是赫延的事。

云映这样看了一会,等下人把粥送到后,云映端着粥走了过去,坐在了赫峥檀木椅子的扶手上。

她看赫峥忙活,问:“需要我喂你吗?”

赫峥目光怪异的看她一眼,然后道:“不用。”

“放着吧。”

云映把粥放在一旁,但她没有起身,而是旁敲侧击念叨道:“怎么大晚上的还要去公主府吧。”

赫峥随口道:“殿下跟我商量……”

说到一半他又闭上了嘴,抬眸对上云映关切的目光,终于从这看似随意的话中品出几分端倪来,于是话音一转,故意道:“跟我商量如何处置劫走霍蕈的那批刺客。”

“她受了伤,此事不该善了。”

云映哦了一声,又问:“我听赫泠说你昨天也去看她了?”

赫峥嗯了一声,没有否认,胡诌道:“我与她幼时相识,难道不该去看看吗。”

“……可你不是说她伤好的差不多了吗。”

赫峥:“总归是还没好透。”

云映拉下脸,心想赫峥难不成在没好透之前都得三天两头的去看她吗,那什么才算是好透,倘若她受了伤,是不是得等到疤痕消失才算是彻底好透。

她看赫峥的目光不由变了变。

这一刻,她忽然在想,她说过她不后悔她人生的每一个选择,那赫峥呢。

他曾有一刻后悔过吗?

倘若他当初接受了圣上的赐婚,与霍蕈在一起,那他就不会娶她,他不会每日与她互相折磨。

可是她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想法很怪。

她连赫峥是否讨厌她都不在意,又为什么要去在意赫峥喜欢谁呢。

反正他就算喜欢也跟霍蕈没可能了,就像是她跟宁遇,也再无可能了。

云映一直没有说话,手臂就那样搭在赫峥的肩头,她半坐在扶手上,一只腿悬起,小腿轻晃着。

赫峥侧眸看向她,看她那明显不悦的神情,心中竟有一些满足,好像是发现对她来说,他身上其实是有令她很在意的地方的。

赫峥放下笔,突然握住她的膝盖,制止了她的动作,云映垂眸看过去问:“怎么了?”

赫峥道:“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从此不会再去公主府。”

云映:“……什么条件?”

赫峥道:“别再跟褚扶楹往来。”

褚扶楹在云映眼里从来跟赫泠没什么差别,她毫不犹豫的就答应了:“好。”

她觉得自己占了便宜,心情也不由好了几分,怕赫峥后悔,她连忙转移话题,指了指那碗粥问:“需要我喂你吗?”

赫峥面色怪异,他道:“我又不是没长手。”

云映已经沐过浴,长发垂散着,她道:“那我去看书了。”

赫峥的手却仍然没有从她腿上移开,也半点没有放她走的意思,他抬眸问:“看的什么书?”

云映一时没有回答,她对上赫峥的目光,然后目光移到他的唇,就这样低头吻了下。

自从上次跟他吵架以后,他们俩晚上虽然尚还睡在一起,但几乎没有亲近过,甚至连一个亲吻都没有。

这个吻一触即分,赫峥在最后扣住她的后脑,反客为主重新吻住她。

云映攀住他的脖颈,在混乱时忽然问:“你不生气了吗?”

一吻毕,赫峥才道:“当然生气。”

看吧,云映就知道。

她就知道那件事不会那么轻易翻篇,哪怕他依旧如往常,也不会不理她,甚至不提。

赫峥又道:“我生气有用吗?”

云映心想当然有用,她不想让他生气,可是她又没什么办法,还不怎么会哄人。

以前哄阮乔时,给他做点东西,说几句软话就好了,到赫峥这儿她真的有些无措,他看起来是个软硬不吃的人。

云映道:“当然有用啊,你生气了我也会不开心的。”

她穿的简单,沐浴后她因为图轻巧,又是夏天,所以很多时候都是套个宽大的绫裙,想起来了会披个长袍。

赫峥停下动作,然后从她身上起身,垂眸看着她。

虽然云映向来坦荡,善于为自己寻找乐趣,但是无论多少次,这样的注视都会让她有些不适应。

赫峥喉结滚动,他静静看着床榻上花香暗窃,隐秘的念头攀爬而上,他低声道:“你再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不生气。”

云映猜到了点,早这样不就好了,她难道还会拒绝不成。她神色埋怨道:“我上次不就是这样说的,你说我有病。”

云映尚且没做好准备,她想挣脱,但那结虽不紧但还真的一时半会挣脱不了,她急切道:“等等等等,你让我先——”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她偏过头去,被缚住的那只手紧握着,骨节泛白。

隔了半柱香。

赫峥重新去吻她的唇,云映别开脸,抗拒的很明显。

赫峥掐住她的下巴偏要去吻,但云映不肯妥协,她声音闷闷的,道:“茶在那里。”

烛火摇曳。

后来云映占了上风,那是她连在倉台纪要里都没见过的东西,她不知道赫峥时怎么想到的,方才他贴耳跟她说的时候,她就觉得很不可思议。

见到云映的人,都会觉得她有种脆弱纤细的美,但其实她并不如展现的那样瘦,她只是骨架相对小一些,即便胖了点也不太能瞧得出来。

她的脾气总是那样好,至少在成婚的这段日子里,她几乎对他有求必应。

赫峥原以为自己不是个恶劣的人,他也做不出什么恶劣的事,但是面对云映,他好像总是很难控制住自己。

云映起初觉得很难接受,但几个来回后尚且也就那回事,她抬头时还是看见他的神色,这又让她觉得很美妙。

云映莫名又想起了那件事。

在赫峥眼里,她来到京城对他起意,然后利用云漪霜他们的计划将计就计,骗了云漪霜,也骗了他,她是那件事的始作俑者。

虽然确实骗了他,其实她也没有那么过分吧。

云映微微喘气,再次解释:“我那天是真的不确定云漪霜是不是真的肚子痛。”

赫峥压抑着声音道:“你非要在这个时候说这些吗?”

云映抬眸看他一眼,偏就要说,她道:“你知道的,我没有什么亲人,云漪霜勉强也算吧,我讨厌她,但是她肚子里的孩子也算我的小侄女或者小侄子,就算我讨厌她,但是不希望她受伤。”

“我当然不会给她求情,我又不是什么以怨报德的人,而且去乡下不是什么很不好的事,她瞧不起我是乡下人,我不能让她也感受一下吗。”

赫峥:“……我信了,你先闭嘴。”

云映认真分析道:“她去了也不用干活,也不用想着挣钱,还能养孩子玩,比我当初在乡下待的好多了,说不定她会喜欢乡下呢。”

“而且再过几年她就会回来,回来了她也才二十出头,正是好年华。虽然有个孩子,但到底是国公府的女儿,再寻夫婿也不难。”

“而且她原本的夫君到现在都没露面说句话,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一堆说完,她有些疲惫,就这样歇了会然后轻声道:“信了就好。”

后来她再也没办法这么悠闲的说话了。

犹如一个小小的插曲,她占据的主动的那一回很快就被盖了过去。

像是在夏夜刮起的一阵暴雨,狂风呼啸,不留情面的摧残着一切。

到后面,她神思恍惚之时,他仍然很精神,云映半阖着眸看了他半天,从中察觉出了几分不同寻常。

其实不止这一回,从一开始,从他进门起,她就察觉到了。

他看起来不是很高兴。

骤雨初歇,云映撑着精神趴在他身上,听他沉稳的心跳,然后在寂静中主动询问:“你不高兴吗?”

赫峥道:“没有。”

可能是不想跟她说,云映闭上嘴,没有勉强。

但隔了一会,就在云映快要睡着时,赫峥又开口道:“父亲可能会带一个人回来。”

云映眨了下眼睛,问道:“他的心上人?”

赫峥道:“不是,是他心上人的儿子。”

云映心想,她就说倘若是那心上人,褚夫人死十年再接,未免也太迟了。

如果是儿子的话,大概就能说的通了。

云映道:“没关系,反正你本来就有不少弟弟妹妹。”

赫峥嗯了一声,他道:“我当然不会介意再多出几个。”

赫延娶几个生几个都无所谓。

他只是替他的母亲觉得失望。

也称不上失望,毕竟从一开始就能预料到。

他的母亲是褚氏的小女儿,金枝玉叶,大家闺秀。

所有人都说她的母亲名门之仪,样样出挑,她能嫁给赫延,是所有人意料之中的事。

高门嫡女与手握重权的朝野重臣,他们配的不能再配,婚事就那么理所当然的被定下来,只等得他的母亲祖母去世的孝期一过,他们就会立即成婚。

就算他们彼时尚未相爱,但年轻的未婚夫妻,各自有各自的魅力,他们终会有相互吸引的那一天。

然而就在那短暂的一年里,赫延爱上了别人。

他爱上了褚氏一个不起眼的庶女,除了那张跟他母亲相似的脸庞,可以说她没有一样比得上褚夫人。

从天赋到学识她都普通的不能再普通,她怯弱,胆小,像一朵脆弱的花,根本不及褚夫人半点。

可赫延就是爱上了这样的人,他要与褚夫人退婚,为了顾及褚氏脸面,他甚至愿意让褚氏主动跟他退婚,退婚理由她想怎么说都可以,他可以不要名声,最大限度的照顾她。

可不管他怎么退让,这件事都是褚夫人的耻辱。

他为这庶女做的每一分努力,好像都是在当着褚赫两家的面往褚夫人的脸上扇巴掌。

没有人在明面上说什么,但是大家私底下都在看笑话。他们会说,褚万殊其实也不过如此,那个庶女是不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魅力,是不是这些年一直在被嫡姐打压。

褚夫人想不明白,她不知道为什么。

她有哪一点比不上她那个庶出的妹妹,凭什么赫延先认识她,爱上的却是她的妹妹。

她日想夜想,到头来就偏想去跟赫延证明,她褚万殊一定会比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庶妹强。

况且褚赫两家结亲,不仅是他们俩的情爱那么简单,中间利益勾结你来我往,除了她,没有人能帮到赫延帮到褚氏。

更别提那个庶女。

所以她拒绝了赫延的要求,甚至利用家族,让人把那个庶女送走,然后对赫延称她死了。

后来褚赫两家还是结亲了,纯粹的利益,没有半点感情,他的母亲就这样嫁入了赫家。

她觉得让赫延爱上她并不是一件什么难事,可能她没有猜错,她的确光芒万丈,初才成婚的那一年,赫延兴许真的对她动心过,不然不会有赫峥的存在。

来日方长,他可能真的会爱上她。

但前提是,那个庶女不会回来。

他们成婚一年后,那个庶女回来,所有的一切都天崩地裂。

当初的事情败露,褚夫人与赫延彻底决裂。

那些兴许萌芽过的爱与感情,再没有了发展的可能。

她眼睁睁看赫延总是离家照顾她的庶妹,而她这个主母,留不住自己的丈夫。后来她的庶妹怀孕,赫延要接她进府。

褚夫人怎么都不同意,她告诉赫延,谁都可以,就她不行。

孩子剩下没多久后,庶女病逝,她的孩子被褚夫人送往千里之外。

好像是为了报复她。

赫延真的开始纳妾,收侧室,他是在告诉褚万殊,不是说谁都可以吗,那他找给她看。

此后十年,赫延与褚万殊都是相互折磨,一个拼命证明自己没错,另一个则拼命证明自己永不会爱上她。

这些年里赫延不爱褚夫人,所以他当然也不会喜欢赫峥。

后来褚万殊病逝,赫延终于不再像以前那样报复性的宠幸妾室,他消停了下来。

从那以后,他不再提起褚万殊,甚至不会在赫峥面前说一句你母亲。

褚夫人好像是他生命里的一场狂风,过去了就是过去了,留下一片狼藉,收拾收拾就能恢复原样,他不会记得分毫,不会记得这场风带给他的爱与恨。

结亲,婚姻,父母之命,真是这世上最丑陋的东西。

云映很困,也很累,她分不出多余的心绪去思考什么。最后她问赫峥:“他叫什么名字。”

赫峥道:“我不知道。”

总之不姓赫,也不姓褚,那是他母亲要求的。

云映又问:“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烛火已熄,赫峥在黑暗中回答:“就这几天吧。”

云映低声安慰道:“没关系。”

她用脸颊蹭了蹭他的胸口,重复道:“回来也没关系。”

很快,云映便睡着了。

她呼吸轻浅,毫不防备的靠在他身上。

赫峥低下头,房内仅有月色满盈,她很轻,赫峥一手就能抱起来,但是现在她在他怀里,他又觉得这是他生命的重量。

他不讨厌她。

他当然不讨厌她。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再也没办法对她说出厌恶这两个字。

那所谓的欺骗,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变了味,他不再去想她的出现是他人生的变故,是一场惹人不快的意外,甚至后悔跟她成亲,而是纯粹的厌恶欺骗本身。

他们有一个并不美好的开始。

如果可以,他希望开头并不是因为欺骗,但是云映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不过,世间诸事难以预料。

兴许只有这种不美好,他们才能有继续的可能。

赫峥低头吻了吻她的侧脸,她太过疲惫,没有丁点反应,赫峥便又低头吻了吻她的唇,然后收紧手臂。

他听见自己胸腔震动,那是心跳的声音,很快,好多次跟她相处都是这样。

他不喜欢这样,不想被她牵动情绪。

但这段时间他想了想,终于有点明白为什么。

为什么越克制越想她。

可能是因为喜欢她。

第47章 相似

云映很少有疲惫到记忆模糊的时候, 她睁开眼睛,身上寝衣整洁干净,穿的规规整整, 身上也一片干爽,但她实在不记得昨晚是什么时候沐浴的了。

她懒得动, 所以即便醒了也只是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以前她在裕颊山时,活多,所以每天都在活动腿脚。后来她回到京城开始了闲散安逸的生活, 只要她愿意, 她可以一天不出门。

到如今,这样的日子已经有半年了, 正是因为长久不活动, 每次活动一多, 就会觉得四肢酸痛。

如果是以前, 她定然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的。

云映趴在榻上, 就这样睁着眼睛看赫峥穿衣。

她声音沙哑道:“你帮我沐浴的吗?”

赫峥正低头束革带, 他嗯了一声, 然后道:“你睡着了。”

云映不相信自己能睡那么死。

今时不同往日,以前云映尚且能勉强保持清醒, 后来越来越难, 所以她合理推测她后面不是睡, 而是昏睡。

云映没提,她哦了一声,跟往常一样道:“什么时候回来。”

赫峥道:“我酉正时分散班, 若是没旁的事, 一刻钟就能赶回来。”

他已经穿戴整齐, 站在云映面前没有动, 修长英挺的身形逆着晨光站着,轮廓凌厉,眼眸深沉。

他没说话,看着她。

云映不明所以道:“怎么了?”

他总不至于还在生气吧,那就有些不讲理了。

赫峥道:“你今天打算做什么?”

云映有些诧异,被迫开始思考今天做什么。

她虽然已嫁进赫家,但是该学的管家理账,刺绣女工是一点没碰,她以后也不打算碰,所以真要说起来,她每天根本没什么正儿八经的事。

“我待会要去苏夫人那请安,然后想去园子里摘点花,做点香膏出来,可能会出去逛了逛,听说有一家成衣店做衣服很不错。下午午睡,然后起床如果怡风和三弟妹有空,我应该会去找他们打打纸牌……”

耐心等她说完一堆,赫峥嗯了一声,仍然没走。

云映察觉出几分怪异来,她撑起精神问:“有什么事吗?”

赫峥站在门边,绷着唇角开口道:“我昨日的那个革带有点破损,你记得同下人说扔掉。”

云映:“……哦。”

被他这样一说,她的目光自然而然的便看向男人的窄腰,紧接着又自然而然的向下,看到了那块玉鱼莲坠。

原本半阖的眸子张大了些,她道:“啊,你戴了啊。”

赫峥终于低头随手拨弄了一下,好似不经意道:“这个啊,正好原本那个旧了。”

云映满意道:“戴了就好。”

赫峥嗯了一声,他转过身道:“那我走了。”

云映点了点头,想起母亲经常对父亲说的话,她也跟着说了句:“早点回来。”

赫峥应下,说:“好。”

紧接着他关上房门,房内光线暗淡了几分。

云映翻了个身子,然后在床上滚了滚,榻上的铺的绸单也换了,她仍然没什么印象,怪不得一晚上都是香的。

夏日已经进入尾声,热的让人心慌的时节早已经过去,不知从那天起,房内不用冰鉴也不会闷热,夜晚常开着透气的支摘窗也放了下来。

听苏清芽说,赫延就这两天会回来,会试已毕,殿试在即,他必须得提前回来。

那照着赫峥的说法,那个庶子,兴许还称不上是庶子,顶多算个外室的孩子,此刻可能已经抵达京城了。

她对赫家诸事实在是兴趣不大,但因为赫峥,她还是先入为主的对那个即将认祖归宗的儿子没太多好感。不过话说回来,赫家那么大,不过是秋水斋多住一个人的事,她用不着对此费心。

天朗气清,京城之上万里碧空。

时节上虽已入秋,但夏日余威仍未散尽,云映穿了身烟紫绫罗,朱唇皓齿,气若幽兰,房门敞开着,拂过她的裙摆。

此时她才用过午膳,尚没什么睡意。

以往几天赫峥得空会回来用午膳,但是今日没有。

这段时日以来,赫峥非常的说话算话,答应不生气就不生气,竟还真没跟她再提过那件事了。

连带着云映心情都好了几分,他早这样不就好了,也省的她总是担惊受怕了。

此刻,桌案上是他的配剑,剑鞘通体漆黑,上面有金色暗纹,云映将剑挂起来,然后同泠春道:“忘带了应该也没关系吧。”

泠春道:“小姐您放心,如今京中没什么大事,姑爷用不着的。”

云映嗯了声,道:“说的也是。”

她把剑挂起来后,也没有走,就这样看着。

片刻之后她又沉吟道:“真的没关系?”

泠春站在云映身后,心想当然没关系,赫峥用到剑的次数很少,倘若真的必需,今日便不可能忘带。

但她对云映还算了解,从这句话琢磨出点别的来,她犹豫了片刻,察言观色道:“这个也说不准,虽然若是有紧急情况必须姑爷出手,用旁的也可,但这把剑姑爷到底是用习惯了……”

最后她总结道:“要不您给送过去?”

云映果真侧眸道:“我能去吗?”

泠春忍不住笑了笑,然后立即道:“方才传话人道姑爷中午在城西校场,不在宫内,您自然能去的。”

“奴婢现在就备马车!”

半个时辰后,云映抵达城西校场。

守门侍卫进去禀报后,很快雾青便亲自从里面迎了出来,他脚步轻快走到云映面前,微微喘气道:“少夫人,请随属下来。”

城西校场里几乎都是男人,若是正路去走,多的是正在训练或比试的兵将,有许多可都是光着上身的,这如何见得了他家夫人。

云映没想那么多,只是里面那浑厚的声音哪怕站在这她都能听见些许,出于好奇,她探头想看一眼,雾青却即刻挡住她的目光。

他微微躬身,道:“夫人,您走这条路,这条路清净一些。”

云映跟了过去,一路上没碰到什么人,即便有人也只敢偷偷看她不敢太明显。

就这,雾青的脚步也越来越快。

很快,雾青便带着云映带到一处房间,门口站着两个高大的守卫,见云映过来,对着躬了下身子。

“夫人,您请进。”

云映提着裙摆,款步走进房间,赫峥正坐在主位上,见她过来放下了手中的笔,对她道:“你怎么来了。”

云映看了眼已经被送到赫峥面前的剑,道:“给你送剑,你忘了。”

她走到赫峥面前,男人便自然而然的抓住她的手腕,他仰头道:“就为这个?”

云映翘起唇角,房门在她进来时便已经关上,她低声道:“夫君,你想我了吗?”

赫峥轻笑出声,她总是很直白,不管干什么都是,他没有松手,只道:“才不过三个时辰,我想你干什么。”

云映叹了口气,她反手握住赫峥的手腕,如他所愿道:“好吧,那是我想你。”

赫峥道:“这才哪到哪。”

云映看着他,道:“什么?”

“我之前中午不是大多都不回来吗,那会怎么不见你来找我?”

云映盯着他的脸,如实怀疑道:“那时候去找你,你会生气吧?”

赫峥:“那现在?”

云映道:“现在你脾气好像稍微好了点,没以前那么暴躁了。”

赫峥:“……”

他到底哪里暴躁了,他从来就没有暴躁过,顶多就是不想搭理她,这女人在说什么。

他不由道:“你又在胡说什么。”

他手上用力了些,云映被被迫弯了腰。

她也不躲,主动吻了下他的唇,吻着吻着,她忽然抬头看了眼窗外透进来的明亮日光,轻声道:“这样不好吧。”

赫峥道:“亲一下有什么不好的。”

云映犹疑道:“时间不对,地点也不对,不合礼节,被发现就糟了。”

赫峥脸色黑了黑,他道:“……你别想太多,亲一下而已,你脑子里怎么只有这些?”

云映没听他说话,校场内浑厚的喊声传到房间里,赫峥靠在椅背上,一身玄黑,手边是一把剑,除了这张冷峻淡漠的脸庞不太符合生性风流的小将军,其余倒还真能对上几分。

她的手停在他胸前,说话时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按着他的衣服,平静的提着要求道:

“你想来也行,但你要演小将军。”

赫峥:“……”

他才要开口,房门忽然被敲响,守卫道:“大人,陆统领求见。”

外面传来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祈玉,我有个事得跟你说。”

赫峥一时没吭声,外面就继续道:“祈玉,你在干什么?怎么还不让我进去?”

云映与赫峥四目相对,她率先从他身上起来,然后站起身子规规矩矩的站在一旁,又理了理自己的鬓发,继而轻声对赫峥道:“让他进来吧。”

赫峥从她身上收回目光,然后才道:“进来。”

房门被一把推开,日光泄进。

一个高大壮硕的男人从外面走了进来,他年岁不大,但体格十分强健,蜂腰猿背,手臂肌肉凸起,肩宽胸也大,上半身看着鼓鼓囊囊的。

因为是夏天,他又才从武场出来,所以衣服穿的并不严实。

他进门第一眼就看到了云映,随即眼睛便亮了一下,脸庞上也明显出现了几分局促,脸颊飘上点绯红,原本五大三粗的动作也收敛不少。

赫峥半阖起眼眸审视他。

不是吧,这胖子有病吗,他脸红个什么?他为什么要对着云映脸红,这个疑惑的眼神是什么意思,云映能出现在这里,她身份还不明显吗。

陆敞还没开口,赫峥便语气不善道:“什么事说。”

陆敞这才突然反应过来,他看了眼赫峥,然后才恍然对云映道:“原来是嫂子,我方才一时没认出来,失礼失礼!”

云映弯唇,轻声道:“无妨,夫君忘了东西,我正巧路过,便给送过来。”

赫峥不知道云映为什么要解释,解释就解释,还一直盯着陆敞,目光还停在他上半身。

同赫峥的挺拔修长不一样,陆敞的壮硕十分明显,尤其是他的胸肌,非常突出。

赫峥偶尔见过他训练,年前也一起出过任务,所以见过他光裸上身的模样,比穿着衣服还要夸张,完全称得上魁梧。

以前不觉得有什么,这会越想越不舒服。

就这云映不会喜欢吧?她不会喜欢大到这种地步的吧,她什么口味啊?

心里翻来覆去回想了好几遍,越想越不理解,但他嘴上什么都没说。

云映太美,她盯着谁时那样的美貌就会给人造成压迫感,陆敞忍不住紧张起来,一个壮汉此时局促的像个小鹌鹑,他磕磕巴巴道:“嫂…嫂嫂子有心了,祈玉真是好福气。”

云映颔首,又望着他道:“既然这样,我便不打搅你们了。”

“没没没事!我可以先出去的。”

云映笑道:“你出去做什么,我只是来送个东西罢了。”

她说完便站起了身子,看了眼赫峥道:“夫君,我先告辞了。”

赫峥摆了下手,心道她也太能胡扯了,刚才她可不是这么说的:“路上慢点。”

云映走后,房内只剩陆敞与赫峥。

赫峥看着他,陆敞胸前发凉,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道:“祈玉,我这儿有什么问题吗?”

赫峥目光移向他的脸,陆敞莫名觉得赫峥不太高兴,但他不知道为什么。

他才进门,总不至于是因为他吧。

难道是因为嫂子?

那赫峥也太过分了,嫂子那么漂亮温柔,天大的事也不能生她的气啊。

赫峥这时开口道:“喂,你不觉得自己太胖了吗。”

按着原路走出校场,雾青送完云映后便返了回去。

云映则站在门外仰头看着碧蓝苍穹万里无云,因为没有云层遮挡,日光有些刺眼。

这条街上行人不多,但因为是官道,所以极为宽广。

泠春一早就在外面候着,见云映出来,她连忙迎上前道:“姑娘,您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云映道:“又没旁的事。”

她也不是非得见赫峥多久,只是今日她左右闲来无事,顺道想出来走走而已。

他既然有事,那她就没什么必要多留。

泠春提议道:“姑娘,您若是闲着无聊,这附近有个极出名珠翠铺子,不如去瞧瞧?”

云映问:“在哪?”

泠春指了指街道对面,但:“就在那儿姑娘,我们可以直接走过去。”

寂静宽敞的车道上传来车轮滚动声,云映目光扫过,迎面是一辆低调简朴的马车,缎白的车帘掩着里面。

像是随意的一瞥,她很快又收回目光,看向了对面那个珠翠铺子。

她光是钗环就有两箱,各类首饰就算每天不重样的戴,也得个大半年才能戴个遍,她摇了摇头道:“也没什么好看的。”

而正是此时,那辆马车驶过她面前,温和的清风卷起车帘,露出一隅。

仔细一窥,恰能瞧见男人落在膝上的那只手,苍白修长,指骨明晰,隐约可见白皙皮肤下的青色脉络。再往上,是一张神情疏淡的脸庞,气质温和斯文,沉默时,有种薄冰似的清透冷然。

那是一张跟赫峥像了七分的脸。

对云映来说,这是比赫峥还要熟悉的长相,刻入她的记忆与灵魂。

但她没能看见。

她在最后一刻转了身,道:“罢了,还是回去吧,我有些困了。”

车帘掠起,又很快被一只手压住,小厮低声道:“公子,要去赫家吗?”

原本闭目养神的男人半睁开双目,他的声音有几分倦怠,道:“不去。”

小厮垂眸应下,道:“是。”

第48章 宁遇

秋水斋翻修早在两日前就已经完成。

云映站在小石桥上, 从这里眺望那个清幽寂静的院子,翻修过后那儿明显亮了几分,门头还有房内的家具置柜全部置换, 还在侧方竹林修了个书房。

偶尔有丫鬟进出,手里拿的是些精致昂贵的小摆件, 还有一些珍贵的古籍,但里面仍未有人入住。

“奴婢听说那个庶子已经到了,但不知是何原因, 他没有住进赫家。”

云映嗯了一声, 心想不来也合乎常理。

不管当年发生了什么事,那都是上一辈的恩怨, 这个庶子自幼被送走, 时隔二十年再被一个素未谋面的父亲接回家, 母亲病逝, 又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外室。

对于赫峥来说, 这是耻辱, 对于那个庶子来说又何尝不是。

她转身回了院子, 天色昏暗,赫峥尚未回来。

她这几天因为太过闲散, 她终于分出了点心思来开始学着看账本。

那是她父母给她留下的商铺, 一些常年亏损的, 云安澜便在行情好的时候转卖了,余下的这**家都是十分出挑的。

有的甚至已经已成规模,这些年云安澜一直派专人打理, 累计下来一年也能挣不少银子。

她翻了翻, 然后怀疑道:“这些铺子收入都算可观, 我若是插手了, 不会倒闭吧?”

泠春笑出声来,道:“这有何妨,小姐你随便挑一个,且就当练手了。”

云映思索道:“那要不我重开个铺子?”

泠春道:“好啊!”

“您想做些什么营生?同您以前一样,卖果干或者蜜饯儿什么吗,这些反正您比较了解。”

云映摇头,觉得不妥,她道:“京城人的手艺人多,我没什么优势,而且那日我瞧了瞧,集市上隔几步就有一家茶肆或是果干铺子,虽然卖香药果子的不多,但也琳琅满目。”

“之所以卖的少,我倾向于是之前有人卖过,毕竟这种东西味道浓烈,一般人兴许无法接受。所以不受欢迎,慢慢的就没落了。”

“说的也是,那小姐您想……”

云映目光扫过房间,然后停在了赫峥平日用的长条案上,上面挂的狼毫笔。

泠春注意到云映的目光,道:“笔?好像还不错,这种笔我记得可贵了!就是不太了解……”

云映心血来潮道:“卖画吧。”

她随手抽出一本自己前几日看过的话本儿,她道:“能给这个配图。”

“配了图,它应该可以卖贵点儿吧?”

她现在不缺钱,想任性胡闹一些,至于她糊口的那些手段,等她落魄了再说也不迟。

泠春头一回听这种说法,她啊了一声,觉得有些不妥,道:“可是这这这这…这到底是情爱之书,里头难免有卿卿我我暧昧之态……”

云映知晓她的意思,但这到底是个正经话本子,再暧昧也不会暧昧到哪去。

她沉吟道:“这样的话,难道不会卖的更好吗?”

泠春:“……”

还别说,有点道理。

比方说春/宫图这种东西,那些达官显贵嘴上说着不上台面,私下各个都买过不少。

她因为在云安澜旁边伺候过几年,所以见的世面也不少,别说达官显贵,好像就连皇上少年时也会派人偷偷从宫外买。

但那到底是禁物,不能上明面,若是有了旁的含蓄些的,能上明面的图,说不定还真有人买账。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没人,能让她家小姐花点钱开心也是好的。

“好嘞小姐,那您想先从哪一步做起,奴婢帮您。”

云映道:“那就先去联系画师吧,找个有经验的去置办,不要透露那店是我的。”

她如今到底是赫家儿媳,这两日正是殿试举行时,敏感时分,赫延忙的脚不沾地,连同赫峥每日都回来的很晚,中午也不会回来同她用膳了。

“前天殿试就结束了对吧?”

泠春端个碗红枣雪燕放在圆桌上,应了一声道:“对,这两日赫阁老同太学那几位,还有国公爷,在一起评定成绩。”

她感慨道:“数年寒窗就看这一遭了。”

云映坐在圆凳上,垂着眸没有应声。

她合上账本,伸手慢悠悠搅着汤,房门敞开着送来阵阵晚风。

手腕上的红绳还在,那颗小巧的桃核挂在上面,桃核被磨到只有指甲盖大小,因为戴的时间久了,表面越发的圆润光滑。

这些年里红绳断过两回,来到京城后她重新换了一根,又在旁边串了两枚小玉珠,总算是看着是件过得去的首饰了。

她看着门外昏暗到模糊的光景,恍然又回到了那个小山村。

如果这个时候出门,宁遇的房间烛火仍会在亮着吧。他像以往数年一样静静的坐在窗前,昏黄的烛光燃在黑暗里。

夏夜的风携裹着草木的味道吹过去,那是她记忆里夏天少数称得上美好的时刻。

不止又粘腻的汗水,无处不在的蚊虫,到处乱跳的小癞**。

还有独立一隅的宁遇,清冷孤绝,静影沉璧。

数年寒窗,的确不易。

读了那么多年的书,到底有什么用。

她捏紧勺柄,看着面前这漾着清香的汤,一下没了胃口。

“撤下吧。”

她摆了下手,不想再去想宁遇。

每每一想起他,她好像都能一下坠入绵延不尽的压抑与潮湿的河流里,不管她心情多好,都能在那一瞬间窒息起来。

与此同时,赫峥从宫内回来。

殿试成绩已出,明日就会放榜,他也总算是闲了些。

男人阔步流星,没有先回房间,而是先去了书房,他还有些细枝末节的事没有处理,习惯性的把所有事都交代好再回房。

他一边推开门一边问:“她吃饭了吗?”

雾青道:“应该用过了,属下今日特地派人帮您传了话,说不必等您。”

赫峥拉开椅子坐下,雾青原要退下,但才转身,他就忽然想起一事来,遂而又转过身来。

他低声道:“公子,那位探花的墨卷,今天下午被送过来了。”

“属下擅自帮您收下了,您要过目吗。”

墨卷即是考试原卷,一般呈到圣上面前的,以及被批阅的卷子是誊录卷,这人挤进前十,墨卷虽然也会被呈到圣上面前对照。但对照完后,卷子会送往礼部。

按理说这卷子该被封存,但因为考虑到那位探花郎特殊身份,卷子还是被底下人撤下,送到了赫峥面前。

赫峥看向手边,纸背透着朱墨的卷子被折的整整齐齐,他其实不想去看这人的卷子,赫延就算是再喜欢他,也不会科考阅卷时徇私舞弊。

但他还是伸出手,翻开了这张考卷。

字迹清晰,工整排列在近五尺的试纸上,气韵生动,横竖转折间透着股锋利,丰神萧散,无疑是一副好字。

但赫峥的手却顿了几分,他将卷子彻底翻开,字迹便尽数展露,很熟悉的字。

是云映的字。

说是相同又不尽然,毕竟单论技法,同这卷子相比,云映的字显然要落下风。但她的字透着股清婉,也有她独到的韵味。

都说字如其人,每个人的字都不尽相同,像到这种地步,还算是少见。

赫峥鬼使神差的看向卷头,他拇指按压处,正是那位探花郎的名字。

他移开手指,两个字轻易映入眼帘。

宁遇。

完全陌生的名字。

宁期此地忽相遇,不姓赫不姓褚。

赫峥猜想,这或许是他父亲给起的名字。

他知道当年这个孩子一出生就被她的母亲送走,他不知道具体送去了哪,听说是极南靠海的蛮荒之地,但他以后到底在不在那里长大尚未可知,兴许后面又去了旁的地方。

世界之大,他不可能与云映有纠葛。

字迹相似兴许只是巧合罢了,况且云映说了,教她写字的那位老师再也不会回来了。

什么不会回来了,估计十有八九是死了。

雾青问:“公子,可有不对?”

赫峥回神,他再次扫了眼卷面,就卷面而言几乎称得上完美。

他与赫延虽不亲近,但到底是父子,心里是了解他的,他不仅不会徇私,还会避嫌。若是没有赫延,这个宁遇恐怕不仅仅位列第三。

十名批卷官,赫延位列其中,他估计有什么法子认出宁遇的卷子,在批卷时,特地画低了一等,转桌传卷下,赫延这位内阁首辅的评级会多多少少影响后面的几位官员。

赫峥阖上卷子,道:“没事。”

“让人把卷子送回去吧。”

雾青应下,赫峥没有耽搁太长时间,抓紧把那些细枝末节的事交代干净后便回了房间。

他回房时,云映倚靠在床边,手里拿了本书正看着,有了前几回的经验,赫峥这次已经能猜出些来,他道:“不会还是上次那本吧。”

“你就那么喜欢小寡妇?”

云映阖上书,书卷泛黄卷曲,有些熟悉,是一本楞严经。

她突然看这么正经的佛经,赫峥反倒有点不习惯,他蹙眉道:“你们那野谈话本居然连佛经也不放过,这里头讲的不会是什么叛逆和尚吧。”

云映:“……”

她道:“这是真佛经。”

赫峥问:“看的懂吗?”

云映摇了摇头,道:“看不懂。”

赫峥走过来,将佛经拿起,问:“那为什么还看。”

云未曾解释,只是随口胡诌道:“菩提自性,本来清净。我看的杂书太多,得洗心净性。”

赫峥随手翻了翻,然后将佛经放在小几上,云映坐在他面前,而赫峥站着,他握住她的肩膀,目光扫过桌案上那没动过的红枣雪燕,低声道:“这是实话?”

云映听见这话就害怕,她犹豫起来。

片刻后,她如实道:“想起了以前一些不太好的事。”

赫峥道:“说出来听听?”

云映不想跟任何人提起宁遇,她摇了摇头然后叹气道:“往事就不提啦。”

她既拒绝,赫峥也没有勉强,云映抬手握住了他的手腕道:“明天还忙吗?”

赫峥反手握住她的手,道:“不忙。”

云映盯着他这张与宁遇肖似的脸庞,声音轻缓许多,原本心里那点不甘心也平顺下来,她如今已经可以十分自然的跟赫峥提要求道:

“那要记得早点回来。”

赫峥嗯了一声,他松开手道:“你要是困了就先睡,我去沐浴。”

云映问:“那你用晚膳了吗?”

赫峥走到桌案旁,拿起那碗放凉的汤,仰头两三口喝完,然后道:“吃了。”

等赫峥再回来时,云映已经躺在了床里,他一上床,云映便朝他挪了过去,赫峥顺势揽住了她。

云映觉得很怪,这已经不是第一天了,她仰起头看他道:“夫君。”

赫峥嗯了一声。

云映道:“你这段时日是碰着什么好事了?怎么觉得你……”

怪怪的,也不总对她生气了,她要是做了什么让他不高兴的事,他也不会说她。

她甚至从他的态度中察觉到了几分纵容,如果不是她知道自己与他实际的关系,都要觉得这男人是不是喜欢她了。

赫峥搂着她的手没松,道:“话真多。”

还不让说。

云映闭上嘴,没再跟他说话,静静靠在他怀里。

隔了一会,赫峥忽然主动同她道:“过两日有一场宫宴,你想去吗。”

他知道云映不爱抛头露面,所以她若是不想去,可以提前告病。

云映问:“什么宫宴连我也得去?”

赫峥道:“皇帝生辰。”

“不去也行,看你自己。”

云映思索片刻,道:“又不是什么大事,正好去瞧瞧。”

她又询问道:“我去了也只是凑个数,不用做什么的,对吧?”

赫峥笑了笑,道:“嗯,结束后我们可以一起回来。”

他说完低头去吻她,云映张开唇回应他,等赫峥压她身上的时候,云映又突然别开脸,推了一下他。

赫峥又意犹未尽亲了下她,然后道:“怎么了?”

云映被他亲的娇喘微微,轻声道:“太频繁不好,今晚算了。”

箭在弦上,哪能说算就算,男人手臂仍然撑在一旁,他道:“我问过太医,你我还没上年纪,一天一次不是什么大事。”

云映:“……啊?”

她看赫峥的目光变了变,潋滟的眸子中少见的显出几分羞耻,她道:“你还问这个?”

赫峥道:“那天碰巧遇见了。”

他说完又重新去吻她,云映这次没再躲他。

红烛滚烫,燃至深夜。

宫宴当日,云映起床时赫峥已经不在房内。

她坐在铜镜前梳妆,钗环精致,发髻盘起,一改她往日力求轻巧的装扮,美艳非常。

今日圣上生辰,宫宴过后,朝野休假三日。

云映同苏清芽一起入宫,马车上苏清芽明显心不在焉,云映抚上苏清芽的手,轻声道:“夫人,怎么了?”

苏清芽回神,妆容精致的面庞上浮现几丝敷衍的笑意,她道:“无事。”

仔细去看苏清芽这张脸,其实算不得姿容惊艳,她气质清雅,但兴许也是这几年主母沉淀出来的,云映一直很好奇苏清芽到底是什么人。

褚夫人和她的庶妹争来争去,苏清芽难道也参与其中了吗。

她主动道:“夫人,听说秋水斋要住人,是吗?”

苏清芽这次没有隐瞒,她嗯了一声道:“我还以为峥儿会跟你提呢,要住进来的是他的弟弟。”

云映诧异道:“我夫君还有旁的弟弟吗?”

苏清芽嗯了一声,道:“这个孩子身世可怜,一出生就被送走了,如今才被找回来。”

她想起云映,又道:“小映,听说你也是今年年初才认祖归宗,说起来你们的身世倒是相似。”

云映面色不改道:“那他的母亲是褚夫人对吗?”

苏清芽脸色有些僵硬,她垂下眸子道:“不是。”

“是那天画像上那个女人,对不对。”

“夫人,您同画像上那个女人,是什么关系呢?”

苏清芽大抵也算是个好脾气的人,被云映这样追问也不曾生气,只是轻声回答道:“大概……算是旧友吧。”

“她的孩子能回来是一件喜事,不管怎么样,我都会视如己出的。”

云映没有回答,这些年褚夫人病逝,她有把赫峥视如已出吗。赫延,苏清芽,赫峥,三个人好像从不相交,他们也很少提到彼此。

行至宫门处,云映扶着苏清芽下了马车,宫内太监上来迎接,望不到尽头的白玉甬道,处处金碧辉煌,玉阶朱柱,处处繁华。

宫女太监们忙中有序,云映和苏清芽都不是什么酷爱交际的人,一路到了北兴宫,宫女上前呈上茶水道:“请两位夫人先在此休息。”

筵席尚未开始,北兴宫宽阔恢宏,内有一楼,丝毫不亚于惊鹭江畔的瑶月楼。

云映刚进来就瞧见了正与佝偻着身子跟让人说话的云安澜。

数日不见,他看起来又苍老了几分。

连腰弯的都比以前狠了,以前日日在国公府,她的感受尚不明显,如今却如此直观的面对,不远处她面前的就是一个白发婆娑的老人。

听说今年一过,云安澜就会请老回家,连同在太学的职务也会一并解除。

前几日听说他生了场病,如今倒看着很精神,就算身形佝偻时不时咳嗽两句,也不耽误他跟别人谈笑。

云映正出神看着时,云安澜一转头对上了她的目光,他立即笑的眯了眼,张唇跟她说了句什么,然后冲她招了招手。

云映朝他走了过去,云安澜想站起身,云映拍了下他的手臂道:“爷爷。”

云赫两家离得近,但云安澜也已有数月未曾再见云映了,他眼眶发红覆住云映的手,看着旁边没什么人才道:“小映,峥儿他没冷落你吧?”

云映摇头,道:“没有。”

“爷爷,听云策说你这段时日身子不好,大夫怎么说?”

云安澜嗐了声立即道:“别听他瞎说,人老了毛病多,谁都这样。”

他嘿嘿一笑道:“我想着我今年一过什么也不用操心了,我什么病都好了。”

云映握住他的手,才要说话时,云安澜又闲谈道:“对了小映,有件事忘了同你说了,不过你兴许也知道。”

云映给云安澜倒了杯茶,让他润润嗓子,随口问:“什么事?”

云安澜蹙眉道:“就是我那天跟赫延一起在宫里的时候听他提了一嘴,他以前的风流债,最近接回来了儿子来,还非常重视,你知道这事吗?”

云映嗯了一声,道:“我知道。”

“只是他尚未回赫家,以后兴许也不会回来。”

云安澜:“知道就好,我方才想着你俩在同一地方长大,没准会认识。”

云映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

手上的桃核轻轻悬挂在红绳上,好像预料到云安澜想说的话,她心口狂跳,从脊骨上来一阵凉意,她听见自己问:“同我一个地方长大?”

云安澜嗯了一声,诧异道:“我还以为你知道,那个孩子还裕颊山待过十年。”

他哈哈一笑道:“叫什么名字我给忘了,这么一说你同祈玉还真是有缘分,谁能料想早在十年前,你兴许就见过他弟弟呢。”

正是这个时候,赫峥从前门走进来,云安澜见云映愣神,轻拍了拍云映的手背道:“祈玉过来了。”

云映慢吞吞的转眸看过去,他身姿修长,阔步朝自己走过来,双腿笔直,目光再往上,她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庞。

已经许久未曾有过这样的感觉。

男人冷峻的眉眼渐渐与记忆中的人重和,穿堂风冷,赫峥走到云映面前。

他先同云安澜打了声招呼,然后才对上她的目光,凝眉道:“早上不是才见过,你这是什么眼神。”

云安澜立即道:“你小子,你怎么说话的?”

云映耳边模糊,她没注意去听他们说话,只是想去问云安澜那人叫什么名字,但是赫峥已经拉起她的手。

他就这样堂而皇之牵着她的手,带她走到原本的位置,轻声回眸对她道:“该入席了。”

云映只得跟上他,然后坐在他身边。

她思绪纷乱,但混乱中又突然觉得一切都有迹可循。

倘若没有血缘,为什么宁遇会与赫峥那么像。为什么宁遇自幼无父无母,那位小叔和婆婆,待他根本不想待晚辈,以及为什么宁遇身死后,他的家也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他的小叔与婆婆也莫名失踪。

但是仅有一点,宁遇不是死了吗。

她亲眼看他掉进冰冷的江水,他不会水。

尚未想明白时,赫峥的声音从她耳边传过来,她看向他,男人眼眸漆黑,开口道:“你在想什么。”

云映不答反问:“那个庶子,叫什么名字?”

在赫峥尚未开口时,席上忽然寂静了些许,云映的目光随同众人一同看过去。

玉阶彤庭下,男人意态疏淡,身形挺拔削瘦,苍白俊美,衣袍一尘不染,似是全不在意众人目光。他就在离云映不远处,她清清楚楚的看到了他。

变了又好像没有变。

时隔一年,记忆再次翻滚而出,云映听见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

耳边变得模糊,听不见任何声音。

她捂住胸口,呼吸变得急促,江水湍急,她耳膜震颤,宁遇松开了她的手。

他永远温和,几乎从没狼狈之时。最后时刻,他的衣袍被水浸湿,低声在她耳边跟她说:

“小映,如果可以,你要去更远的地方。”

不要留在裕颊山,不要被困在这里。

“云映。”

男人声音冰冷,死死扣住她的手腕。

云映陡然回神,朝赫峥看了过去,男人脸色阴沉,他语调无甚起伏的告诉她:“他叫宁遇。”

同是引人目光的,不止宁遇,还有云映身旁的赫峥,因为他们有一张肖似的脸庞。

像到七分,像到所有人都能看出来像。

赫峥与赫延并不太像,与他的几个弟弟也没什么相似之处,他的冷峻昳丽兴许多是随了褚夫人,正是因为都不像,所以宁遇身上与他的相似之处就会被无限放大。

这个素未谋面的弟弟,和云映一样,自幼长于千里之外。

相似的长相,相似的字迹。

春寒料峭,冷风拂过花枝,残瓣掉落,他第一次去国公府见到她,她就不管不顾拦住他,像见到久别重逢的恋人。

她叫他:“小玉哥哥。”

云映手腕发痛,男人只是盯着她,一字一句的问:“你不认识他,对吗。”

第49章 别哭

七月七日, 惊鹭江畔。

夜幕炸开焰火,云映从他面前跑走,为的是一个模糊的身影。

夜色中, 少女面庞发红,气喘吁吁。

她盯着他的脸告诉他, 那个身影很像他。

彼时他未曾去思考,那个身影到底像不像他,哪里像他。明明他很少穿白衣, 也不会那样束发。

他更没有透过她的专注的目光去思索, 深情之下,她看的可能是另外一个人。

另一个人。

这是在太过可笑。

这不可能。

怎么可能是别人, 不管在谁眼里, 他都只是他自己。

细弱的痛感从手腕处传来, 云映抿住唇不吭声, 她的沉默犹如默认, 赫峥手臂僵直, 偏不罢休, 执着得非要等她说出口。

握着她的手骨腕紧绷,逼问道:“说话!”

云映没有试着去挣扎, 她转头再次看向了宁遇, 目光紧紧的盯着他。

双眸潋滟, 目如秋水,那明明是看他的眼神。

他等她回答,然后眼睁睁看那张挺翘的红唇动了动, 那一瞬间他又突然畏惧, 手上的力道松了几分, 不想听她说下去。

认识又如何, 倘若同在裕颊山长大,他们互相认识也是情理之中,一切都是碰巧罢了。

可他尚未来得及制止,云映便摇了摇头。

正是此时,席下清隽挺拔的男人似有所感,掀起眼皮,目光越过或是好奇或是艳羡的众人,遥遥落在了云映身上。

时隔一年,隔着生死之别,隔着漫漫长路。

与她四目相对。

云映呼吸停滞了几分,下意识想从赫峥手里抽回自己的手,这个动作无疑激怒了他,似乎是为了证明什么,他偏就不松,甚至往下与她十指相扣

他压着声音,咬牙切齿的问:“你为什么要挣扎?”

宁遇看她的目光好像还一如往常。

像山野刮来清润的风,那双眼睛向来温和又平静,他瞳色浅淡,云映从中看不出什么情绪。

可她却觉得自己好像撞入深渊,她不知道自己在那一刻想什么。

她只知道她心跳很快,年少时独自走在山林里,她仰头看见苍穹之上清冷明月高挂,后来她离开那座山,再也没见过那轮月亮。

今日她没有回裕颊山,清辉却再次笼罩了她。

她放下捂着胸口的另一只手,轻声回答道:“我认识他。”

“我当然认识他。”

“他叫宁遇,我们一起长大。”

她如此坦然。

赫峥想让她闭嘴,可他开不了口。

他只能徒劳的握着她的手,抓住她了又好像没有。

席上很快恢复了喧闹,那一瞬间的目光交接好像没有引起丝毫的涟漪。宁遇入席,坐在这一年新科进士之中,被簇拥着,上前搭话的人很多。

他低眉,神色平和,一一应答。

赫峥最后松开了云映的手,他没什么都没问,只是跟她说:“……别看他。”

“云映,你听见了吗?”

可云映没有应答他。

她的眼里没有他了,自然也听不见他的话,可这怎么可能呢。借着桌案遮挡,赫峥的手握住了云映的腿。

云映双腿下意识并拢,终于看向了他。

赫峥盯着她的眼睛,重复道:“不准看他。”

在宁遇尚未出现时,她总是透过赫峥去看宁遇,越看越像,有时候那七分相似在她眼里甚至能够看成十分。

现在宁遇出现在她面前,她再去看赫峥时,又觉得不像,不像的地方很多。

赫峥头一次厌恶云映看他的眼神,他沉声问她:“听见了吗?”

云映终于下意识点了点头,说:“…好。”

她低下头去,却明显心不在焉。

赫峥把手缓缓从她腿上收回,心口沸腾,说不出话。

席间喧闹,两人间却默契的沉默着。

他们离得很近,衣袍重叠,赫峥一伸手就能把她揽在怀里。

明明这是极为普通的一天,明明他什么也没做。

后来圣上入席,台上缓歌慢舞,飞扬的水袖让人眼花缭乱,云映抬起头,去看这歌舞时,透过交错朦胧的舞姿,对上宁遇的目光。

一碰即离,云映再次低下头,心乱如麻。

他没有死,他回来了。

他真的来了京城。

一个时辰后,筵席初散。

赫峥立即站起身来,在云映刚刚还没站起来时就不由分说的拉住了她的手。

云映想挣脱,她道:“等等……”

赫峥却没有半点理她的意思,直接拉着她起来,然后阔步带她走了出去,甚至都不给他回头的机会。

云安澜走在后面,他原本还想跟云映说两句话,见状拦了一下,竟然没拦住。

“这两口子着急什么……”

有人瞧了,在一旁颇为感慨道:“赫大人与夫人可真是恩爱,就这一会还手牵手呢。”

他回头道:“宁兄,我们一起出宫如何?”

宁遇从云映离开的方向收回目光,半晌,他垂眸拒绝道:“先不了,我待会还有些事。”

那人忍不住道:“宁兄,说起来你跟赫大人不愧是亲兄弟,相貌竟然如此相似,方才怎么不见你同你哥嫂打个招呼?”

宁遇不答,那张清隽的面庞在不经意时,会显出几分冷淡的意味。

那人心知自己可能说错了话,莫名脊骨一寒,连忙转了话题,客气道:“那行,那我们就先出宫了。”

宁遇这才点了下头,随口应了一声。

云映不知道赫峥要带她去哪,她对皇宫也半点不熟悉。

等她找到机会回头看时,行人来往,里面已经没了宁遇的身影。云映停下脚步,她挣脱开赫峥的手,蹙眉道:“赫峥,停下。”

赫峥偏不停,云映有些跟不上他的步子。

她声音带了点薄怒,重复道:“赫峥!”

话音才落,男人便停下了脚步,他垂眸盯着他,眼眸漆黑深不见底。

他问:“为什么要停,你想干什么?”

“你想去找他?”

云映没有应答。

她握紧手指,方才她的确想去找宁遇。

赫峥最讨厌她的沉默,他不想自取其辱,可是心里似乎又偏想证明这一切的可笑。

这不是一件什么大事,旧友也没事,长的像也无所谓,一切都是巧合。

云映喜欢他,这明明毋庸置疑。

明知答案,却仍想听她亲口说出,他问:“你的字,是他教的对不对。”

云映应声,道:“是。”

意料之中的答案,赫峥一下轻笑出声。

笑的半点也不好看,他脸色阴沉,手臂却轻微颤抖。他握住云映的肩膀,看她这张精致沉静的脸庞。

生平头一次,嗓间酸涩,连同脖子,胸腔,好像都在一刻绷紧,说不出话来。

“你……”

最终,他并没问的那么直白,他说不出替代品这三个字,也不想听她说出来。

明日映天,晴云轻漾。

日光刺眼照在她的身上。

“在我那天去国公府之前,你见过我吗。”

云映抬起眼睛,长睫轻扫,目光清凌,含着一汪水色,到这一刻,她才真正清醒了几分。

不再为宁遇的出现而混乱,欣喜,错愕,忘记自己如今的处境,她看向赫峥。

赫峥总是说她是一个满口谎言的人,她很少去反驳他,因为他说对了。

他们的起因是一场意外,是她的一个私念。

少见的,云映的眼中出现了几分迷茫。

宁遇回来了,她与赫峥之间的一切就忽然显得没有意义起来。

云映低下头,没有撒谎,“那是第一次见你。”

“第一次听说你。”

她只回答了这一句,却好像把什么都说了。

其实有些问题不必问出口,答案从宁遇出现的那一刻起就明晰了。

这句话轻飘飘的落在地上,赫峥的手还放在她的肩头,他手臂僵硬,半点动弹不了。

所以呢。

所以应该怎么样。

赫峥凝视着她,轻风乍起,云映的衣摆扫过他垂在身侧的手,他低声道:“你真的……”

“你真的一如既往。”

一如既往什么,云映不知道,但想必不是什么好话。

她没有去问,而是别开脸,将这句话应了下来道:“对不起。”

赫峥冷笑道:“你只会这一句。”

“你为什么会觉得你的道歉是有用的,云映,你有哪一次道歉是真心的。”

云映告诉他:“这一次是真的。”

她抬起手,覆住男人落在她肩头的手,轻软的掌心盖住他,男人紧绷到泛白的手指松了几许。

那一瞬间,赫峥甚至以为她会像自己解释。

像以前一样,跟他说没有下次,她是真的喜欢他。

空气寂静,云映心中烦躁,不知怎么应对,也不知应该跟赫峥说些什么,她甚至不想去思考这些。

“你如果想跟我分——”

“云映。”赫峥突然打断她。

云映望向他,男人目光阴鸷,冰冷到让她害怕。

“你想去找他是吗?”

他倏然掐住她的下颌,强迫她仰头看着他,道:“我告诉你,你想都别想。”

正是此时,不远处传来脚步声,雾青急匆匆从垂花门内赶过来。

赫峥盯着云映的脸,最后时刻松开手,站在她的面前。

雾青赶到,对赫峥道:“公子,圣上要见您。”

半天没听到应答,他偷偷抬头看了一眼,只见他家主子脸色沉如水,而夫人亦是轻蹙着眉头,两人间有种死寂的沉默。

他垂下眸,心中忐忑起来。

以前他家主子和少夫人也吵过架,但没有一次是现在这般。

但圣上急召容不得耽搁,他硬着头皮又催促了句:“公子,圣上在紫宸殿等你。”

赫峥紧握双拳,他回头看向云映。

“在这里等我,”

云映已经许久没有见过他这样生气的模样,在她未曾把一切理顺时,她先低声跟他道:“…你别生气。”

赫峥怒极反笑,他重复道:“我让你在这里等我,听见了吗?”

“哪也不许去,等我回来。”

云映没有即刻答应。

但赫峥俨然一副她不答应他就不走的架势。雾青在一旁急得呼吸都快了几分,云映抿住唇,最后还是嗯了一声。

赫峥这才一下松开她的手,他沉沉看她一眼,然后转身阔步离开。

雾青见状,只来得及同云映说了句:“少夫人,那有个亭子,您可以先坐一会,圣上只是问话,公子去去就来。”

男人的身影消失在园内花影重叠中,云映松出一口气,然后伸出手,看着自己的手腕。

系红绳处被赫峥握出了红痕,这次可能真的生气了,但她现在暂且不想去思考如何哄他。

日光不算强烈,但仍晒的人身子发热,她环顾了一眼四周,这儿兴许是花园某一隅,花枝繁盛,不远处有个凉亭,云映迈动脚步走了过去。

每一步都好像踏在虚空之上,她是亲眼看见宁遇掉下湖水,是亲眼看见他的尸首被打捞上来,她曾经无比确定他就是死了。

但是他的确再次出现在她的面前。

作为赫峥的弟弟。

花/径曲折,云映低头提着裙摆,还没走到凉亭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句熟悉的呼喊。

“小映。”

云映脚步倏然顿住,提着裙摆的手骨节泛白,心跳在一瞬间凝滞,身体快一步做出反应。

她回头,看了过去。

宁遇站在她不远处,神色一如往日,日光落在被花朵压弯的花枝上,花瓣拂过他的衣袖。

宁遇朝她走了过去,云映僵立原地,望着他张开双唇,那句哥哥却怎么也叫不出来。

隔了一会,她忽然觉察出脸庞湿润,抬手碰了一下,是她的眼泪。

宁遇递给她一张洁白绢帕,云映慢吞吞伸手接过,听见他率先对她开口:“好久不见。”

他不说倒好,一说云映的脸上的泪水便越来越多,她无声的低下头,然后去迅速的用手指抹去泪水,一边抹一边又觉得自己的模样一定很丑。

她又变成了一只灰扑扑的兔子,狼狈,不会说话。

宁遇轻蹙起眉,又从她手里把帕子拿回,然后抬手用帕子拭过她的脸庞,像以前一样,动作轻缓,并不逾矩,手指也未曾碰到她分毫。

最后,他对她说:“别哭。”

云映道:“我没有哭。”

宁遇将沾着她泪水的手帕收拢掌心,然后嗓音温和,轻笑道:“好,你没有哭。”

第50章 复返

她倒宁愿宁遇没有开口, 否则她一定不会这么失态。

其实没什么好哭的,可是宁遇的出现让她想起了很多东西。她无法控制,所以她捂住脸, 背对着他蹲下了身子。此处花枝繁盛又隐蔽,她这样身子一蹲, 从别处就半点看不见她。

她曾经无数次的想过,倘若宁遇没死就好了。

所以今天再次看见他的那一刻,她头一回清晰的感受到了命运的眷顾, 像一块巨石落入平静的湖水, 水花四溅,砸的她不知所措。

很快, 宁遇就在她身侧蹲了下来, 云映能感觉的到。她捂着脸, 觉得自己这样很不好看, 尤其是在他面前, 她又开始丢人了。她声音冷静道:“你能等我一下吗, 我待会就好。”

她不想让宁遇看她, 好在宁遇真的没有再去看她。他只是蹲在他身边,清冽又有些无奈的声音从她身侧传来:“好吧, 那我陪你躲一会。”

就这样无声流了半天的眼泪, 等她缓过来些时, 宁遇仍蹲在她身侧。

她侧眸看过去,宁遇没有转头,他望着花草道:“我能看你了吗?”

云映道:“你的帕子, 可以再给我用一用吗?”

宁遇道:“可是已经湿了。”他伸出手, 衣袖整洁, 好像是开玩笑, 他道:“不介意的话可以用这个吗?”

云映没有动,宁遇就轻叹了口气,再次把那块濡湿的帕子递给了她。

云映伸手接过,擦了擦自己脸庞和下巴。

她开始回答宁遇的问题:“可以了。”

宁遇仍没转头,她便又道:“可以看我了。”

话音才落,宁遇就看向了她,他轻轻翘了下唇角,然后缓声安抚她道:“小映,别难过。”

“你不该难过的。”

云映道:“好。”

宁遇朝她伸出手,掌心是一只用草编的小兔子,长长的耳朵耷拉着,看起来不太高兴。

以前在裕颊山时,与云映熟悉以后,他们俩偶尔会一起上山,云映是为了摘草药卖钱,宁遇也是,至少他自己是这样说的。

虽然每一次都会把摘得草药塞进云映的背篓里。

上山时,他偶尔会捏两根狗尾巴草,给云映折一只小兔子。

云映想要他教她,但宁遇总不愿意。

他说这是她陪他上山的酬劳,教会徒弟饿死师父,他才不会教她。

但其实云映早就会了,那么简单的兔子,稍微拆一下就能看出来怎么折。

她装着不会,宁遇也装着不知道她会。

“送给你。”

云映伸手接过,绿色的小兔子轻柔落进掌心的那一刹那,关于宁遇死而复生,来到京城这件事,才真的有了实感。

她收拢掌心,然后把小兔子藏进衣袖。

像以前的每一次一样。

宁遇站起身来,他朝云映伸出手,道:“再蹲下去万一有人过来,可要误会了。”

日光有些晃眼,云映下意识慢慢的伸出手,但在还没碰到他时,她不合时宜的想起了赫峥。

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他。

想他会不会在意。

他不会,他只会在意她骗了他。

就在思索之时,宁遇主动朝前伸了些手,修长如玉的五指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拉了起来。

云映一站稳身子,他便松了手。

他的手还一如往日的凉,即便并不是冬天。

云映与他相对而立,光线明亮,两人之间一时沉默下来。

他就这样着看她,云映莫名有些局促。

说来怪异,同样是裕颊山的人,面对阮乔时,云映全无感觉。

但是宁遇在她面前,她就好像又回到了那座山,她身上不是精致绫罗,发上也不是价值千金的珠钗首饰。

而是麻布粗衣,袖口挽到手臂,不施粉黛的阮映。闲暇时去找他,会洗很多遍的脸和手,在破旧的铜镜前照了又照,如果他能夸她一句什么,会让她偷偷高兴很久。

这种局促好像刻在血肉里,哪怕到现在,仍然会很在意。

最后还是宁遇望着她,温和的眉眼带着几分认真,他道:“虽然可能有点破坏气氛。”

他顿了顿,继续道:“到我还是得说,小映,对不起。”

“这件事有些复杂,我此刻无法同你一下说清楚,但……我的确骗了你。”

云映沉默片刻,那些事在她脑中迅速过了一遍,她暂时并未对此说什么,只是问:“那你知道我在京城吗?”

宁遇道:“回来时有听人提起。”

如果他就是赫峥的弟弟的话,那他至少在七天前就来到了京城,这七天里,他听说她在京城,却没有来找过她。

她方才这样想,宁遇便道:“我找过你,但后来听说你已经嫁……”

他尚未说完,云映便陡然意识到他想说什么。

她嫁给了赫峥,嫁给了一个与他有七分相似的人。

云映掐着掌心,在这一刻突然无地自容,好像是藏了好几年的心思,一下以一种最不堪的形式袒露到了宁遇面前。

她一瞬间面红耳赤,下意识解释道:“我跟他成亲是因为……”

是因为什么。

起初是因为他跟他有一张相似的脸。

为了占有,她跟他发生关系,然后成亲。与赫峥成亲后的日子是什么样她最清楚,不管是床榻之上,还是平日那些玩笑吵闹,那都是她绝对不可能在宁遇面前做出来的事。

她想象不出来,也不会想象。

此刻将那些事换成宁遇,还袒露到宁遇面前,她脸颊便越发的红,不是因为羞怯,而只是因为无地自容。

宁遇望着她,少见的在云映窘迫时没有出言解救她,而是静静的等她说完。

与赫峥不同,宁遇看人时总是耐心又平和,而赫峥总带着压迫感。

她其实很少在意赫峥的冷漠,但宁遇只是这样一个平静的目光,就让她觉得压力十足。

隔了半天,她小声道:“……因为一场意外。”

她没有说,那是她一手促成的意外。

宁遇未曾去问是什么意外,只是嗯了一声。

隔了片刻,他又轻声道:“不管怎么样,你若是喜欢他,那我也会为你开心的。”

云映动了动唇,想说句什么,但最终没能说出口。

怎么回答都是不对的,她无法在宁遇面前说出喜欢赫峥,可若是说了不喜欢,然后呢。

本来她的心思就已经袒露的差不多了,她把那句不喜欢说出来,是想宁遇怎么应答呢。

她的沉默让气氛凝滞了一些,宁遇紧绷唇角,眸光暗沉的看着她。

时隔一年,曾经被他牢牢抓紧在手里的东西,总归不似从前了。

与此同时,赫峥阔步从紫宸殿离开。

宫宴才罢,皇宫依然忙碌,来往纷纷,赫峥阴沉着张脸,一言不发的走着,雾青有些跟不上赫峥的步子,落了些距离。

不过小半刻钟,赫峥便一路从紫宸殿走到了西南角门处。他一刻不停的去找云映,这一路他其实什么都没想,只想赶紧带她回家。

他走到原来的位置,青石板过往无痕,日光如初,花枝下空无一人。

光影斑驳,这一小块地方空荡荡的,无论看多少遍,就是没人。

赫峥站在原地,觉得胸腔处好像空了一块。

他就知道,就知道她不会留在这里。

她不会等他。

他以为自己会暴怒,会气到全无理智,但事实上,他只是静默的站着,他听不到自己的心跳,只有微弱的风声,他攥了攥手,后又松开。

圣上问话时,他总想着她,今天的太阳并不大,让她在这里等等应该不会晒到她吧。她只来过一次皇宫,园子内曲折迂回,她若是乱走,兴许会迷路,不过她应该不是那种喜欢乱走的人。

同床共枕那么久,他算了解她,当时他既答应他,这种小事,她不会骗他吧。

这个时候,雾青从后面赶到,他看见赫峥一人有些茫然站在那里。

他咽了咽口水,然后提醒道:“公子,少夫人可能在那个凉亭里等您。”

赫峥如梦初醒。

差点忘了,云映不是一个会甘愿忍受不舒服的人,她兴许觉得站着累,想要去亭子里休息一下呢。赫峥胸口起伏,雾青明显发现他松了一口气。

赫峥转过身,脚步有些急促的踏上台阶,走过狭窄的小径,在他抬眼去看那凉亭之前,说话声传了过来。

赫峥脚步顿住。

他他挑开花枝,在缝隙间看见云映满脸泪痕,漂亮的眼睛泛着红,她朝宁遇伸出手,男人就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把她拉了起来。

那个与他相像的男人站在她面前,他问起了他与她的婚事。

问的并不完全,青涩,暧昧。

他想听云映回答,可是那一刻他看见了她羞愧窘迫的神情。

这场婚事对她来说,像一个耻辱。

耻辱到不愿意宁遇提起,甚至不愿意说起他的名字。在这一刻,他终于直面,在云映心里,他比不上宁遇,他甚至没办法跟宁遇比。

宁遇未曾出现时,云映尚且能哄哄他。

宁遇出现,他的存在就是不能提的耻辱。

他站在树叶掩映处,他应该上前打断他们,他要把云映拉到自己身边来。太可笑了,他是她的夫君,但他居然站在这里看自己妻子和别的男人亲密。

可是他控制不了自己。

他动不了,迈不动腿,说不出话。

云映是个冷漠的人。

在她没有耐心时,她从不吝啬于对他说狠话,今日他藏在这里,尚能有一丝自我安慰似的体面。他若是出去,云映会毫不留情的站在宁遇那边。

他面庞发热。

为什么是这样一张脸。

他为什么长了这样一张脸。

赝品的脸。

可是如果不打断他们,至少应该走吧,为何还要继续站在这里,他不知道自己想听云映说什么,或许他能从她的只言片语里捕捉到别的东西。

因为她对他说过很多次。

我喜欢你。

直到云映倏然抬头看向宁遇,对他开口:“小遇哥哥。”

轻软,清晰。

赫峥倏然转过了身,他垂下眸,一言不发的下了台阶,双手僵硬的垂下,他没什么表情,只是快步下了台阶,好像生怕再听到一些旁的。

雾青原站在不远处,赫峥方才没有动,他也不敢擅自走动,所以他不知道赫峥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

他见状想去询问,赫峥却有些艰难的抬了下手。

他吩咐了句话,雾青只看他启唇却半点听不见声音,赫峥放下手,又张了张唇,重新道:“……回府。”

这两个字像是从嗓子里挤出来,急促又沙哑。

他走出东角门,来往碰见了许多人,有人跟他问好,请安,他半点也听不见,只是沉默的向前。

云映其实并不是那么自然的叫出来的。

她以前会这样叫,但是她方才脱口而出时这几个字时,舌头莫名觉得很不利落。

她很久没这样叫了,赫峥也不让她这样叫,他说她太腻歪,所以她平日高兴的时候只叫他夫君。

这个称呼真的很腻歪吗?比夫君还腻歪。

她突然叫的没以前那么理所当然了,以前在裕颊山时,她大多数时候还是叫他宁遇,后来有一回,宁遇跟她数她的生辰,然后说自己应该比她大两岁,她应该喊他哥哥。

那是她少数不多大胆的时候,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叫出这个称呼,宁遇听见后分明愣了一下,然后对着笑了起来,对她说:“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叫我啊。”

她好像并不抗拒,甚至有些喜欢,所以后来每到她觉得他们距离很近时,她都是这样叫他。

她声音弱了几分,问他:“你身体好些了吗?”

“江水很冰,后面即便被人救上来,兴许也会落下病根。”

宁遇道:“放心,好多了。”

他像以前一样摸了摸云映的头,腕骨冷白,像通透的白玉,他笑着道:“你怎么总关心我的身体啊,我哪里有那么弱。”

云映低声道:“好了就好。”

宁遇为什么会是赫峥的弟弟,为什么他半点不跟她透露,那次落水又是怎么回事。

这些问题很重要吗,是的,很重要。

但是相比之下,宁遇还活着,是最重要的。

不管怎么样,她想让他活着。

说完这些,云映又再次想起赫峥来,她回头看了看,**转角处寂静一片,只有微风吹过来,凋谢的花瓣掉落在青石板上。

宁遇问:“怎么了?”

云映如实道:“赫峥让我等他。”

“他还没有过来。”

宁遇薄唇轻抿。

一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正如他们都不会再回到裕颊山一样,可能他们也不会再回到那片寂静的山野,那个狭小的书房。

宁遇问:“那你要等他吗?”

云映道:“得等。”

气氛顿了片刻,宁遇笑了起来,他叹了口气道:“不过皇宫的确不是什么叙旧的好地方啊。”

他朝退了一步,然后望着她道:“既然这样,来日方长,我们先出去吧。”

云映嗯了一声,她确实不能跟宁遇说太久,不然待会赫峥来了找不到她。

在宁遇离开之后,云映问:“你住在哪里?”

她有点害怕,就这么一走她以后又见不到他了。

宁遇道:“云山路的知春巷,小映,你不用来找我。如果有机会,我会去找你的。”

回到那片石径,宁遇告别她后,云映便一个人现在那等,她也没有试图再去那个凉亭,距离赫峥离开,已经过了有快两刻钟,他应该快回来了。

晴空之上,薄云挡住太阳。

不远处隐约可见宫女太监匆匆走过,东角门始终空无一人。

她站了一会,又看向了亭子,心想要不还是去坐一会吧。

正犹豫时,东角门出现了个修长挺拔的身影。

赫峥站在她不远处,定定的望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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