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不晓

春不晓

95、敬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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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蛰一过,万物萌动。

小院生机复返,连带着那株老梅都冒了芽尖儿......

又是没希望开花了的一年啊。

陆怀欲哭无泪。

“以前这没人盼没人看的东西倒是靠天吃靠地活,一把把小花开得起劲,怎么一有人盼了就死活不开花了呢?成精啦?傲娇啦?”陆怀气恼得不行:“简直跟月经不调似的,一天天焦虑得要死,但真就一点红都不见!”

“你别骂它啦,你看我,都不与它置气了,咳咳。”李玉娴戴着口罩手捧暖瓶倚坐在客堂檐下的木庭柱上,好整以暇地望着院子里的心上人安慰说。

这两年苏州的日子是绝对不能不靠天气预报过活的,尤其是这春日里,昨天穿夹袄今天穿春衫,冻一回暖一回,温差能有个二十七八度,最不适宜体弱的老人孩子,一着不慎,就感冒。

所以李玉娴一病,陆怀就来火气,火气不能朝着那过病给李玉娴的学生撒,不能朝着来家里住宿的客人撒,只能朝着眼前这颗不争气的树撒:“要不撅了吧,换个桃子柿子什么的,能看花也吃能果,怎么也比这强。”

李玉娴目光忧怜地在那梅树上晃了两圈:“兴许是我来了,它就不开了。”

“......”

陆怀心里想反驳,但话到嘴边又顺着说:“可能是,谁叫你生得好看,直接艳压群芳了,害得它们都不敢冒尖儿,生怕自己被比下去。”

“哈哈,咳咳......”

“今天枇杷露吃了吗?”陆怀将手中的花洒往树边一靠,就近李玉娴来轻轻替她拍背:“听着有些痰了。”

“吃了两勺。”李玉娴拉下口罩,喝了口手里的温水,笑着安慰陆怀:“过两天应该也要好了。”

每次都说,过两天就好了。

但老是好了‘两天’又病了......

“唉,这年头老师也是个危险职业,这么多孩子,一个传两个,两个传四个,他们一病,老师跟着病,也是遭罪......”不只是李玉娴,听说艺林空间的老师里十个里感冒了五个,郭襄自己来探访的时候还堵着鼻子,看到她来陆怀害怕,怕她跟李玉娴交叉感染了。

不过好在,说是这个星期停课了,且看孩子们状况再决定下个星期要不要继续上课。

“你没被我传上,我就谢天谢地了。”

“我免疫力好,小时候生病全靠硬抗,难得才感冒,上一次感冒还是去年夏天你去给我买药那回呢!”这定心丸是要一遍一遍反复喂给李玉娴吃的,免得她老是怕自己把病毒过给她,不愿跟她一起吃睡。

李玉娴眯了眯眼,似是回想那时去了,而后笑道:“唉,那时也是怪吓人,笨得很,买药都不晓得咋买。”

“哪里笨?说明你聪明,这才多久呀,就变成个小灵通了。”感叹起那些时光,陆怀竟也有了一种自己上了年纪的感觉,不由哈哈一笑,笑完了呢,又叹气:“就是身体还是不够好,一点扛不住病毒,愁死人了,我都怀疑这医院里给打的疫苗正不正宗,该得的不该得的,都没落下......”

偏偏无论是自家做的生意还是她去给小孩上课的工作,总免不了接触各种各样的人。

所以陆怀愁呀,有时候恨不得一到流感时期就把人藏起来......

“今天太阳好,也没有风,你多在外头坐坐,晒晒背,对身体好。”陆怀凑过去用额头贴了贴她的脸颊:“有时候啊,药也不能总吃,吃多了身体会有耐药性,也不肯产生抗体了。”

“嗯。”

“我听见洗衣机好了。”李玉娴咳了两声,道。

“你别动,我去晾。”

李玉娴不听,要起身:“有床单被套,你一个人不好展的。”

“怎么不好展了,你没来的时候,我不都是一个人展呀!乖,坐着。”

李玉娴:“好......”

吃过药,烧是退了,但头已经是涨的,鼻塞加上口罩,让呼吸都变得吃力。陆怀不要她戴口罩,可家里除了陆怀,还有时而进出的住客,不为陆怀着想也得为住客着想,毕竟不是每个人都不介意的。

“姑娘你也感冒了呀?”

李玉娴正眯着眼有些犯困,听见身旁有人搭话,不由昂起头来看她。

是昨儿来入住的阿姨。

“嗯”李玉娴笑眯眯地点头应答,乖懒得要命。

“连你们本地人都受不了这天气啊?”那阿姨也是哭笑不得。

“阿姨从哪里过来玩?”

“你听我口音像哪儿的?”

单论听口音,李玉娴一般都是猜不出来的,可恰巧阿姨这口音在电视剧里听过,有几分耳熟:“东北?”

“嗯呢,哈哈哈哈。”自来熟的社交达人这会儿已经兀自搬了凳儿坐到了相对李玉娴的庭柱下面:“来这边玩了有三天了,这儿的天气咋就一天一变一天一变呢,我们家老姑娘,第一天来老嘚瑟了,就穿一单裤,热得直淌汗,完了第二天只剩下3度,直接感冒,哎!”

李玉娴忍不住笑:“在我们这儿过春,每天都得看天气预报,就算到了四月里,遇上倒春寒的,都能把人冻得想穿羽绒服。”

“可不是。”阿姨望着外面那大晴天,叹气:“今天天气挺好的。”

“孩子感冒严重么?要不要吃点药,现在我们家里各种药也都是备着些的。”

“还好,不是很严重,应该不是病毒性的,喏,现在还睡着呢,等她下午精神头好,再去外面逛逛。”

“嗯。”李玉娴按了按自己鼻梁上的口罩,点头:“稍微走走没事的。”

“你们这店就你们姐妹俩经营啊?”

“主要是我......姐姐。”李玉娴有些别扭地喊了个称呼,反正不叫陆怀听见:“平日里不忙的,忙的时候就请几个帮工,做做饭,收整收整屋子,赚些吃穿用度。”

“挺好挺好,房子是自己的?”

“是,家里传下来的。”李玉娴有些累了,眼睛酸得发胀。

“那挺好的,那家里大人呢?”

“大人都不在了,只剩我们俩。”

“噢。”一不小心触及到了人家的伤心事,阿姨流露出几分尴尬与心疼来:“你们俩看着年纪都还不大啊......唉,好孩子,以后姐妹俩得互相照应着哈!”

“唉,真懂事的孩子,我们家那姑娘也就比你们小一点,但还什么事都不顾呢,跟个小孩似的!”

李玉娴笑说:“有你这么好的娘,当然想一辈子都做个孩子咯。”

“哈哈哈哈,你这孩子,怪会说好话!”

“聊什么呢,这么开心?”在楼上晾完衣裳被单下来的陆怀看见李玉娴正与客人攀谈得开心,就加入进来:“阿姨今天没出去转转?”

“准备下午出去呢,等我家姑娘醒了的。”

“昨天你们来,听她声音好像也有点感冒吧,怎么样了?”陆怀来到李玉娴身边,虽然知道她应该不会再烧,还是习惯性地拭拭她额头的温度。

“劳你牵挂,不是很严重,她平时在家也喜欢睡到日上三竿的。”阿姨会心一笑:“你这孩子真是细心,不愧是当姐姐的。”

姐姐?

陆怀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李玉娴。

“哎哟,姐妹俩看着真好,都想认你们当干我女儿!”看着陆怀和李玉娴这相依友爱的模样,阿姨满眼那叫一个喜欢。

陆怀:“哈哈哈哈,那敢情好呀!”

“以后你们来咱们吉林,就跟阿姨打电话,上阿姨家住,阿姨带你们玩!”

“好呀,我们还正想着下一次去哪儿旅游呢!”一边与阿姨攀谈着,陆怀也不忘摸摸李玉娴脸颊,俯下身问她:“累不累,要不要去躺椅上靠会儿?”

李玉娴揉了揉眼睛:“不累,我也要起来动动身子,总是坐着就容易犯懒了......我来烧点热水?”

“不用,我来烧就行,烟雾缭绕的,咳嗽更不会好了。”陆怀抻了个懒腰:“那你就在这儿陪阿姨聊天吧,顺便看看外卖,今天不做饭了。”

“那好。”

——

清明、五一、端午......顺应着时节,春忙年年如此,想去年的这个时候,除了忙碌之外,她还在学着适应与一个古代人在一起生活,重复的生活被打断,平波无澜的心掀起涟漪。

想想那时还是挺慌乱的,因为害怕变数,因为有了责任,因为辨不清自己的心意......而如今,似乎一切都再次回到了轨道上,生活依旧是重复,但变成了两个人的重复,重复得有趣。

清明前夕,陆怀找了一个晴好的天气,带李玉娴去上了次坟。

而这也是时隔两年后陆怀再来。

每一次来到这个地方,陆怀很难说出一种滋味来,悲痛有之、绝望有之、愧疚有之、麻木有之......像是整个人都被投入到鱼缸之中,看着外界一切变形变异,好似可以看得清晰,却处处都是混沌,在时间的涂改中始终模糊。

“我总是记不清楚到底是在六十九阶还是九十六阶......真是个不孝女,哈哈哈。”陆怀挽着李玉娴,低头走在上山的台阶,笑里带着明显的自嘲。

“反正都是顺路,先去六十九看看,若不在,那必然是九十六了。”李玉娴辨了辨上山台阶两旁的数目,抚了抚陆怀的背安抚她。

“你会不会觉得奇怪,我前后隔了有两年才来扫一次墓......”陆怀有些惭愧与心虚。

毕竟秦祈也好,邻家的人也罢,兴许知道她过往的人,总会觉得这孩子一定是恋家的、是有孝心的,但这个‘恋家的’、‘有孝心’的孩子,就连扫墓都是不定时,有时一年一次,有时三年两次......

李玉娴听了有一怔,思想了片刻,如实应道:“不瞒你说,有过些许的疑惑,你说你家里人都不在了,我就想着该有个日子,不论是来上坟也好,或是家祭也罢,总要来祭奠祭奠他们,但你没有提,我也就不问了,想来你有你的原因,贸然提了怕惹你伤心。”

“噢......”陆怀尬然一笑:“确实,我们家都没有过个节什么的,以前看我阿婆会弄,但我不会那些规矩......”

李玉娴叹了口气,亦颇有些无力:“我也不大懂......”

“累不累,要不要在这里歇一歇脚?”已然踏上四十二阶,离六十九阶还有不远的距离,旁边是个大户人家的墓,有个矮围墙,里头种了一株枝叶很茂盛的不知名乔木。

“从前阿婆带我来,走到这里就会歇一歇脚,她就给我削个苹果,剥个橘子什么的。”

“亲阿婆?”李玉娴将手中的花篮搁在一旁,随着陆怀坐靠在那矮围墙上。

“嗯。”

“可以跟我说说她么?”

“她啊......”

阿婆是陪伴她最久的亲人,一直陪到了她成年之后,或许对于爸爸、爷爷、妈妈......很多记忆都已经开始不真切,但关于阿婆的,还是很清晰。

“她是个很坚强的人,很勤劳,很能干,感觉好像什么都打不垮她。”陆怀从帆布包里捏出一只橘子来,剥开皮:“也很乐观,很爱笑,很宠我......”

“噢,每次来这边我都要哭的,然后她总要说一句‘你就当是来春游的!来,吃个橘子!吃完我们就回去了!’”

说完,陆怀自己都有些想笑,笑着又憋不住泪。

“我小时候不喜欢吃橘子,最开始听她这么说,不喜欢吃也拼命吃,结果发现吃完一个还有一个,吃完一个还有一个,就不上当了......更不喜欢吃橘子了。再后来,我学业重了,阿婆就不带我来了,直到她也走了......”

“现在每次再来,我都会想起阿婆说的那句,‘你就当是来春游的’,但是我做不到,我没有她那么乐观,没有她那么爱笑。”没有勇气一次次到这里来面对我曾经失去的和经历的所有......

陆怀将手中剥好的橘子掰出一瓤来,塞进嘴里,两颊都是泪:“你说,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天堂和地狱,如果他们真的能看到我,他们会不会很伤心,因为我总是不来看他们?”

李玉娴抬手,用指腹抹去陆怀脸颊上的泪,深深地叹了口气:“如果是我,我不会。”

“我只希望你能过得好,只要你能过得好,忘掉我也可以。”

陆怀听她如此说,惊了似的拼命摇头:“不行!不行!”

忘不了的!

李玉娴心疼得不行,忙揽着她:“别急,我只是作个比方。”

若是晓得陆怀仍旧会这么痛苦,她倒宁愿不与她一起来,也宁愿陆怀以后都不要来。即便痛苦不会忘记,但痛苦可以深埋,若是每年都要这么触景生情一次,这人的日子该怎么过呢......

可这样的话,她不好说出来的。

只能陆怀自己这么想,她不好说的。

“橘子,不给我吃点呀?”指尖点了点陆怀的手背,然后翻扣过她的手来,将手心里都快被捂热的橘子拿了一半出来。

陆怀哼了哼,说话全是鼻音:“你吃。”

李玉娴掰了一瓤塞进嘴里,橘子是好吃的,买了价钱最贵的那种,酸酸甜甜,清爽得很:“好像确实少见你吃橘子,原来还有这么一个故事在里头。”

“现在也没有那么讨厌了......”

“真的?”

“真的,小时候不喜欢吃的东西很多,长大了慢慢就都能接受了。”

“是么?”

“你干嘛,不信我啊?”陆怀撅着嘴就朝李玉娴瞪去,气鼓鼓的,但没多少杀伤力。

“也不是......”李玉娴垂眸,脚尖无意识地点着地上的枯叶:“就是想,你已经很坚强了,也是我见过的,笑起来最好看的姑娘。”

“......”

陆怀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你这人怎么这样,在我哭的时候夸我笑得好看啊?”

“对不住啊。”李玉娴立时夸张地捂起嘴来。

“好啦!”陆怀瘪了瘪嘴,破涕为笑:“我今天都已经做好心里准备来春游的,不想哭的......你看,橘子、苹果、茶、花都带好了......”

“我晓得,你不想哭,来,擦擦,不然一会儿风一吹,该皴了。”

“噢,继续走吧,去看看他们,早些看完,早些回去,素珍阿婆还让我们去她家拿粽子......呢。”说完,陆怀有些愣怔。

李玉娴看着她:“怎么了?”

“就是不知道秦阿爹和阿婆入葬入在了哪里......要是知道,也一起去看看他们了。”

唉,也是。

要是秦家两人还在的话,这个时候,应该也要包次粽子了吧。

“他们的在这里么?”

“有可能,但......”

“没关系,那等以后知道了再来。”

“嗯。”

拾级而上,六十九阶往左手边数的第五个,是陆家没有错,与旁边都一式一样的石盒子,盒子后头也是一式一样的常青树,两年未曾来,四围掉落了不少枯叶松针,盒盖上的字漆都不甚清晰了。

“我先打扫一下。”陆怀从包里拿出带来的布头,将四周和石盒盖上上的树叶拂去,边做边道:“可以帮我把字描一下吗?你字好看。”

“嗯,我来。”没有半点迟疑,也没有问这样合不合礼数,陆怀这么说,她就这么做。

放下了手中的花篮,上手合十拜了拜,而后拿来进门来时在门卫处借来的笔和油漆开始描字,考、批、子、媳......写到陆怀的名字时,李玉娴亦忍不住做了个深呼吸......

“好了。”李玉娴写完起身。

“好看。”

“只是描写罢了。”李玉娴笑道。

“阿婆不怎么会写字,我小时候也描,有时候都描到外面去呢。”陆怀舒叹了一口气,耸了耸肩:“行了,其他的......我也不会,我们就敬一杯茶吧?”

也算是,祭奠了。

“嗯,我来拿。”李玉娴点头,从包里翻出一瓶茉莉花茶和两个小茶盅,两人立在碑前,一人手持一杯。

陆怀将茶一撒。

静默了片刻,才道来:“谢谢阿爹阿婆爸爸妈妈保佑,我现在过得很好啦,也遇到了很喜欢的人......今天带她来见见你们,希望你们也喜欢她,保佑她,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说罢,嘿嘿一笑,看向李玉娴:“轮到你了。”

李玉娴抬手,亦将茶撒下:“......谢谢阿爹阿婆爸爸妈妈,护佑乖乖平安长大,我叫李玉娴,初次相见,希望你们能喜欢我。”

“还有呢?”

李玉娴挑了挑眉:“嗯?”

“你得在我阿爹阿婆爸爸妈妈面前承诺,以后要一辈子陪着我才行。”

“好好好,我在我阿爹阿婆爸爸妈妈面前承诺,我李玉娴,一辈子陪着陆怀,爱她,对她好。”

“好好好,鼓掌!”

李玉娴吭哧一笑:“那你呢?”

“我当然也是一辈子陪着你,爱你,对你好咯。”

“嗯嗯嗯,好。”点头笑言,又弯腰将地上的花茶拾起:“茶盅拿来。”

“噢好,给你。”

李玉娴笑而不语,再次斟了两杯茶,递还一杯给陆怀。

陆怀:“还要再敬一杯吗?”

李玉娴贴近她,将她的手掰过来,与自己打了交错,臂腕相缠:“这一杯,想敬你。”

陆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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