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接待员与室内的装潢互相呼应,是一件与周遭环境完全融合的人体摆设,她的格调保守,几近严肃。她身上的衣服是亮而酷的米、黑双色,抱着电话窃窃私语,完全忽视站在地面前这个衣服皱皱的年轻男子。当年轻男子把一个上面有刮痕的皮制背袋,放在她那空无一物光滑精致的书桌上时,那涂满化妆品访如带着光滑面具的脸庞微蹙,扬起了一丝不悦的表情。她放下听筒,把一绺金发往后拨,好将先前为了方便交谈而取下来的耳环再夹回去。她那修得完美无瑕的眉毛,扬成两道质疑的弧线。
年轻男子微笑。“早安。我跟卡米拉有约。”
双眉仍然高扬。“你是?”
“安德烈-凯利。你是不是新来的?”
接待员没有回答,她解下耳环,拿起听筒。安德烈搞不懂,卡米拉为什么总是雇用这种女孩。她们工作没几个月,就会被另一个光鲜亮丽的复制品所取代——花枝招展、不得人缘的态度、极度的面无表情。还有她们离开之后会去哪?巴尼百货的化妆品部门?一间以精致化经营为导向的殡仪馆的管理部门?还是她们会被卡米拉那些较低阶的欧洲贵族朋友所征服?
“她的会还没开完。”一根手指指向接待区的另一个角落。“你可以在那边等她。”
安德烈拾起袋子,再次对她微笑。“你是不是总是这么不亲切,还是忙着做其他的事?”
不过他白问了。听筒已经塞在一瓣光亮头发的下方,又开始窃窃私语了。安德烈让自己舒服地坐在椅子上,准备等上好一阵子。
大家都知道——而且有些人欣赏——卡米拉经常故意迟到、经常同时与两人约会,而且经常制造能够强调她的编辑触力和社会地位的场合。在充满权力角逐意味午餐的领域中达到新境界的人就是她,她会在“罗伊顿”订两张桌子,同时款待一个重要的广告商和一位前途看好的南美建筑师之际,从其中的一张穿梭到另外一张——这边啃啃芝麻菜和莴苣,那边唤点“爱维养”矿泉水。她最令人敬佩的地方是,没有人觉得有被她冒犯的感觉,而且双桌午餐也逐渐成为卡米技社交节目中偶尔上演的一部分。
当然,最后她都不曾因为这样的夸示而遭受处罚,由于成功往往站在她这一边,而在纽约,形形色色的不良行为可以因为成功而获得谅解。她成功地挽救一家长期濒临倒闭边缘的老杂志社,将它现代化、更改杂志名称、让那些可敬的撰稿员退休、设立了精力充沛但攸关社会的“编辑的话”一栏、更新封面、版面,以及,甚至增加了接待员和接待区。于是发行量增长三倍,广告页数稳定地增加,而杂志的股东们,虽然仍在赔钱,但已开始沐浴在一份突然热络起来的资产所反射出来的光辉中。大家都在谈论该杂志,而此时此刻,卡米拉-詹姆森-波特不可能做错什么。
这本杂志的迅速起飞,虽然外表的改造功劳不小,但事实上几乎全得归功于一件更基本的事情:卡米拉的编辑哲学。
这是以一个奇特的方式演进的。在事业的初期,卡米拉身为伦敦一家通俗小报一“谣诽”(谣言与诽谤)版的一个野心勃勃却默默无闻的记者,她设法嫁给上流社会的有钱人——黑黑高高、微不足道的杰里米-詹姆森-波特。卡米技拥抱了他的名字(听起来比她生下来就有的名字响亮,她的原名叫卡米拉-布特)以及他那出身名门的朋友们。唉,她是如此热情地拥抱其中一位,以至于被逮个正着。接下来是离婚,不过到了此时,卡米拉已经跟那些有钱人混得够久了,足以让她学到如何在纽约吃香喝辣了。
道理很简单。有钱人善于积聚,而除了几个显著的例外,他们很喜欢让人们得知自己拥有庞大的财富。毕竟,享有特权的生活,有一半的满足感来自于它所引起的忌护;还有,如果别人不知道你拥有奇珍异宝,那么拥有它们又有什么意思呢?
当卡米拉“察觉”到身为一位急需工作的单身女性时,这个显而易见的当务之急,不断地浮现于她的脑海。终于有一天,她找到了能够将她的“察觉”转变为事业的催化剂。
当时她正在牙医师的候诊室里,随手拾起一本色彩鲜艳的八卦杂志,她发现封面上的照片很吸引人。封面是一位国际知名的上流社会艺术品收藏家和他新迎娶的太太,背影是一幅他最近所获得的意大利画家提香的画作。卡米拉暗忖,为何这样的一对夫妇会同意出现在这样的一本杂志上呢?她的问题在杂志内的报导中找到了解答。这篇文章是屈膝写的,无耻地谄媚着收藏家、他那身材姣好的年轻新娘,以及他们那位于可以鸟瞰科水湖的山坡上、充满艺术品、有五十七个房间的爱之窝。好多张照片——打光巧妙且同等谄媚——穿插在文章的装腔作势之中。每一个字眼、每一帧形象,都在为此一主题作见证:这是一对绝佳的夫妻,在一栋绝佳的房子里,过着绝佳的生活。这则报导长达七页。
卡米拉把杂志的其余部分看了一次,是一份有插图的纪实,描述着欧洲社会有闲阶级的所作所为——慈善舞会、香水发表会、画廊开幕典礼等等一些浮华的消遣,提供借口让同一票人不断地在巴黎、伦敦。日内瓦和罗马——多令人惊讶啊!——巧遇在一块。一页接着一页的微笑脸庞、乏味的文字说明、虚构的事件。然而,当卡米拉离开牙科诊所时,她带走了杂志,当天晚上她一直思索着封面的故事内容。渐渐的,心里打定了一个主意。
一般来说,要是连一点运气也没有,成功的机会并不大,就卡米拉的运作而言,她的运气来自于纽约的一位记者朋友所打来的一通电话。曼哈顿的整个媒体,似乎都在谈论加洛贝丹兄弟以及他们突然涉足出版业的小道消息。在疗养院、代理融资和废物处理这几个事业大有斩获之后,他们最近购得一批公司,其中包括一个小出极社、一间长岛的报社,还有数家老旧或垮掉的专业杂志社,有人臆断,加洛贝丹兄弟是为了取得这批公司的主要资产,也就是麦迪逊大街上的某栋建筑物,才着手接管的;不过根据传言,其中的一两家杂志社可能不会关闭,而且依小加洛贝丹的说法,还会“重整旗鼓”。商情分析师把这个诠释成,可观的资金将会涌入。其中被认为最适合重整旗鼓的一本杂志是《装潢季刊》
它是那种会在一栋废弃已久的纽波特市大厦的会客厅里,随意摆放的一本书页卷曲、发黄的出版品。它的风格沉稳,外表过时。里面所登载的一点点广告。大部分都奉献给窗帘布和仿贵族照明装置的厂商。所刊登的文章讨论着镀金铜的趣味以及如何妥善照顾十八世纪瓷器。这本杂志的编辑从头到尾都坚持以非主流的色彩呈现。而在它破足前进,赚取一点点、越来越少的薄利的同时,竟然还能够保有一小群忠实的读者。
大加洛贝丹翻阅了几期杂志之后,力主将它三振出局。不过他弟弟娶了一位标准的家庭主妇型的年轻女孩,曾经读过菲力普-施塔克反败为胜振奋人心的故事的她,说服先生考虑采取救援行动,于是《装潢季刊》的终结日延期了。倘若能够找出正确的编辑公式,它甚至还有机会可以拥有另一片天空。
消息走漏之后,发报机答答作响。在听了朋友的简报之后,卡米拉带着一份详尽的企划书来到纽约,穿着最短的裙子,向小加洛贝丹报告她的构想。该报告从十点做到四点,中间有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让他们俩吃顿稍带的午餐。值得一提的是,小加洛贝丹不仅很欣赏她的主意,也对她的美腿深感兴趣,卡米拉被录用了。她上任主编的第一步,就是宣布变更杂志的名称:从此以后,《装潢季刊》将正式改为《DQ》。全纽约都拭目以待。
为了加深他人的印象,卡米拉马上把一大笔加洛贝丹的金钱投资在自我促销上。她出现在所有正式的场合上——身上当然穿着合适而昂贵的服装,对着所有的人们微笑,另外她还雇用私人狗仔队拍下这些神奇的时刻。在她的第一期《DQ》尚未出版之前,她早已设法把某种程度的名气,建立在不怎么实质的社交精力之上。
不过那些数不清的看人、被看和建立友谊的夜晚,那些好几十顿后续的午餐,最后证明是值得的。卡米拉很快便认识了每个她需要认识的人——也就是,无聊的有钱人、上流社会人土,以及最重要的,他们的室内设计师。卡米拉特别把注意力放在室内设计师身上、因为她知道,他们对顾客的影响力,往往不止于布料和家具的建议,而且也因为室内设计师对出名的爱好。
因此,万一《DQ》杂志所选中的受害者,表示不太愿意让摄影师、撰稿人、花商、设计师。以及许许多多手拿移动电话的黑衣侍从入侵自己的家时,卡米拉便会打电话给受害者的室内设计师。设计师一对客户施加压力,门就敞开了。
用这个方法,卡米拉得以到其他八卦杂志过去无法前往的地方采访。事实上,她的第一期登载了一篇独家报导,一个双重的胜利——公园大街的一栋三层楼房(每间浴室都有一个印象派画家的作品)以及马斯蒂别墅,皆属华尔街克里门家族的李查-克里门所有。撰稿者是一个平常过着隐密生活的单身汉,他屈服于年轻的意大利友人(是个刚入行的室内设计师)和卡米拉所发动的钳形攻势,最后所写出来的,是广受人们瞩目与欣赏,长达二十页的精美文字与华丽的摄影作品。《DQ》这本杂志有了好的开始。
三个年头过去了,由于严格遵循编辑信条——“绝不,从不,说任何人一句坏话”——该杂志成绩斐然。明年,即使卡米拉的花费惊人,它还是有办法赚到大笔钞票。
安德烈拾起该杂志最新的一期,翻到他在米兰市波拿盖蒂的公寓里所拍的照片。他露出微笑,忆起卡米拉当时指导这个小工业家和他的保镖,把卡纳莱托的风景画挂在比较明显的地方。跟往常一样,她做了正确的指导。他喜欢为她工作。她个性风趣,眼光又好,而且对于加洛贝丹的钱毫不吝啬。再继续为她工作一年,他将会有足够的钱离开,专心去写自己的书。
他不知道今天她将派给他什么任务,希望这一次能到有阳光的地方去。纽约的冬天是这么寒冷,以至于该市的卫生部门闹罢工时,很少有人注意到。因为被认为是重要谈判工具的垃圾腐化气味,完全被冰雪中和了。工会的人正在苦等春天的到来,以及雪融后的刺鼻味。
听到高跟鞋敲打在磨亮的石板地上的声音,安德烈及时抬起头来,看到卡米拉卡哒卡哒地走过,她的手挂在一个蓄胡年轻男子的肘下,该男子看起来就像穿着一身黑色帐篷。他们在电梯前停下来时,安德烈听出来他是奥利维尔-土伦克,一位时髦的巴黎设计师,以极简单抽象派的家具设计闻名,目前手中正着手把苏活区的某家肉品包装厂改装成小巧的饭店。
电梯门一开。他们飞吻道别——双颊各一,还有一个是祝好运。当电梯门关上时,卡米拉转向安德烈。
“甜心!你好吗?我真是糟糕,让你等那么久。”她紧紧抓住他的手肘,推着他走过接待员的桌子。“你一定见过了多蒙妮。”
接待员抬起头,嘴巴象征性地微张,几乎没有伸展到她唇上的口红。
“是的,”安德烈说道。“我想是的。”
当卡米拉把安德烈导向走廊的另一端时,她叹了一口气。“职员真难找。她的脸色是有点不好看,我知道,不过她倒是有一个有用的老爸。”卡米拉从墨色眼镜的上绿瞅着安德烈。“苏富比。”
他们进入卡米拉的办公室,资深秘书也在,他是个修长的中年人,手上拿着记事簿,肤色是与季节不合的深棕褐色。他对着安德烈微笑。“还在拍那些超凡的快照吗?”
“我们尽力而为,诺尔。你到哪里去了?”
“棕榈滩。想都不要想我会告诉你我跟谁在一起。”
“我不敢想。”
诺尔似乎有点失望,转向卡米拉。“加先生要跟你说话。其他的电话都可以等。”
卡米拉在她的桌子后面踱来踱去,听筒就偎在肩膀上,她的声音低而亲密。安德烈认出这是她的加洛贝丹的声音。他不只一次地暗忖,他们的关系是否超乎寻常。就他自己的品味来说,卡米拉太过强悍,很像一颗企业飞弹,不过她无疑是个魅力十足的女人,成功地用过每一种找得到的秘方来抗拒青春的飞逝。她很瘦,但是瘦得漂亮,她的颈项圆滑柔细,下巴毫无赘肉,由于她每天固定清晨六点起来运动,她的手臂、大腿,以及臀部,都又瘦又结实。卡米拉身上只有一个地方稍微蓬大一点:她的头发。卡米拉深棕色的盔形头发,是如此的笔直、干净、有光泽,且深具弹性,从她每周去三次伯格姐美容院保养看来,这算是个传奇。在她挂上电话对着加洛贝丹柔情地说再见之前,卡米拉的头往前倾,安德烈看着她的秀发垂下来,盖在她的脸颊上。
她望着安德烈,做了个鬼脸。“老天,一堆事情要做。他想要办场美式宴会。你能想象吗?”
“你会喜欢的。刚好让你有机会穿美国传统服装。”
“那是什么?”
“问诺尔。他大概会把他的借给你。”
“不好笑,甜心。一点都不好笑。”卡米拉在记事簿上写了几个字,然后注视着手腕上尺寸稍大的劳力士金表。“老天,我必须用飞的。”
“卡米拉?是你要我进来见你的,还记得吗?”
“我的午餐约会已经迟到了。是强尼。我不能让他久等。这是最后一次了。”她起身站起来。“听着——是圣像,甜心。法国里维耶拉区的圣像,可能还有些法贝积金饰。你得四处找找。拥有人是一位俄国老贵妇。诺尔有详细的资料。”卡米拉从桌上拿起她的皮包。“诺尔,车子有没有在下面?我的大衣在哪?打电话到‘罗伊顿’找强尼,告诉他找塞车。说我正从一个令人心碎的丧礼赶过来。”
卡哒卡哒地走向电梯之前,卡米拉向安德烈飞了个吻,她的秀发极有弹性地摆动着,资深秘书拿着她的大衣以及一大堆的讯息资料,小跑在她的身边。安德烈摇摇头,走过去坐在诺尔的桌子边缘。
“嘿,”安德烈说道,“是圣像,甜心。在里维耶拉。我只知道这么多。”
“你真是个幸运儿。”诺尔看着他的记事簿。“我看看。房子大约离尼斯二十哩,就在威斯圣保罗南方。阿丝伯洛夫是这位老夫人的尊名,她还说自己是个公主。”诺尔抬头眨眨眼。“在这个时代,我们谁不这样说呢?总之,已经在金鸽饭店为你订了三天房间。卡米拉前往巴黎时,会顺便过去做采访。她那天晚上会留下来过夜,所以你们两人可以吃顿窝心的晚餐。不过不要做出任何我不会做的事情。”
“不用担心,诺尔。我会说我头痛。”
“你就这么说。来。”诺尔把文件夹推过桌面。“确认一下机票,汽车和旅馆的资料,还有俄罗斯夫人的地址和电话号码。不要错过飞机。她等着你后天到达。”
安德烈将文件夹滑入袋子里,站了起来。“有什么东西需要我为你带回来吗?法式便草鞋?减肥乳膏?”
诺尔将眼睛望向天花板,身体颤了一下。“既然你问起,些许的薰衣草精油是再好不过了。”此时电话响起。诺尔一边拿起听筒,一边向即将转身离去的安德烈挥别。
里维耶拉。在走出去面对麦迪逊大街冻结的脏乱之前,安德烈用思绪如毯子般将自己裹住。风很刺骨,冷到皮肤龟裂,行人蟋缩着身子,将头放低。尼古丁兄弟会——那些在曼哈顿办公室大门外挤成一小群一小群的瘾君子——看起来比从前更鬼祟、更不舒服,他们的脸在凛冽的寒风中刺痛,一面抽烟,一面打哆嗦。安德烈觉得很讽刺,抽烟者被否决了亭有均等机会特权而被赶到街上去,但他们对古柯碱有疫好的同事,却可以陶醉在办公室厕所的温暖与舒适之中。
他站在第五街和五十一街的转角处,希望能够招到计程车载他到商业区去。里维耶拉。现在那边的含羞草应该已经开花了,而比较不怕冷的居民可能会在室外用午餐。海滨的经营者一定正在调高他们的标价,并且暗忖,今年夏天可能无法支付给这批海滩工读生太高的薪资。船只底部附着的藻类、贝壳将会被刮掉,该补漆的地方补漆,包租小册也印制好了。餐厅、精品店和夜总会的老板正准备好一笔钱,来应付一年一度的支出,五月到九月的辛苦将供应他们在一年里其余的时间过着富足、懒散的生活。
安德烈很喜欢里维耶拉这个度假胜地,它总是以迷人的方式,使他自动从口袋里掏出钱来,同时,还让他觉得自己占到便宜。他相当乐意忍受游客过多的海滩、惯常的荒诞价位、恶名昭彰的夏季交通——这些以及更糟的事情他都可以原谅,只要换来一针南法国的神奇就能值回票价。自从布卢姆大人在一八三0 年彻底改造坎城以来,这段海岸线一直吸引着贵族和艺术家、作家和亿万富翁、小白脸、寡妇、成长中的美女,以及好猎艳的年轻人。虽然或许有些颓废,既昂贵又拥挤,但从不会令人感到无聊。而且,当计程车停下来把他载离冻疮之地时,安德烈心想,那边的确比较暖和。
门还没关好,计程车已经起飞,从一辆巴士的车头抢过,并且闯了红灯。安德烈发现,他落在运动员的手上,一个把曼哈顿街道视为人与机器测试场的拼命三郎。司机以一连串的高辛烷值猛冲及猛然急转,在第五街上风驰电掣,口中还不时以粗嘎的神秘语言咒骂着交通,此时安德烈只好用膝盖顶着隔板,将身体蟋缩成飞机失事时所用到的胎儿姿势。
最后计程车猛然晃入西百老汇,司机试着用不太灵光的英语说话。
“好。哪里?号码?”
由于觉得自己的好运气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安德烈决定最后的两条街自己走最好。“这里就可以了。”
“就在这边下吗?”
“这边。就在这边。”
“没问题。”煞车踏板被兴致勃勃地踩下,害得跟在后面的那辆车煞车不及,不偏不悔地撞上计程车的尾端。计程车司机跳出来,扯着自己的脖子,以他的母语长篇大论地开骂起来,其中让人惟一听得懂的两个词是“鞭打”和“狗娘养的”。安德烈把钱付给他,匆匆逃离现场。
在两分钟轻快的步行之后,他到达了一栋原本是成衣工厂的建筑物,就跟苏活区许多其他不动产一样,它那低微的出身已经完全被数层的“市郊住宅高级化”所隐藏。高天花板的明亮房间被重新隔间、重新油漆。重新装线、重新配管、重新分区,以及不用说的重新定价。房客大部分都是艺术和传播领域的工作者,安德烈的经纪公司“优质形象”,总部就是设在这里。
“优质形象”是由史蒂芬-摩斯所创办的,他是个聪明、有品味的年轻人,喜欢温暖的天气。他的客户都是精通非流行主题的摄影师和画家——摩斯一点也没错,他相当注意服装和雌雄同体的模特儿所散发出来的气质与纠葛。在初期几年的奋斗之后,他现在拥有获利颇丰的小事业,抽取客户收人的百分之十五或二十当做佣金,服务的项目则无所不包,从事业顾问到报税指导和收费协商都有。他有广阔的人际关系。宠他的女友、完美的血压,以及浓密的头发。惟一的问题是纽约的冬天,他恨得要命。
就是这个对天寒地冻的恐惧,再加上扩展业务的,导致他把露西-沃科特收编为资浅合伙人。九个月之后,他对自己的抉择感到足够的信心,决定让露西在年初冷得刺骨的一到三月,代他管理办公室。她很高兴地担起这个责任;他很高兴地在基维斯晒太阳,而安德烈则很高兴跟美女一块工作。当他熟识露西之后,他发现自己正在寻找机会与她发展进一步的关系,但他经常东奔西跑,而她似乎每一个礼拜都会吸引雄壮威武的新男人。到目前为止,他们还未在办公室以外的地方见过面。
吱——一扇铁门应声而开,通向空气流通的开阔空间。除了角落的长沙发和矮桌子之外,唯一的家具是一张四人用的方型桌。有三张椅子是空的。露西低头望着电脑键盘,坐在第四张椅子里。
“露露,你今天运气真好。”安德烈把袋子丢在长沙发上,走向办公桌。“午餐,露露,一顿道地的午餐——‘菲力克斯私房莱’、‘宝利餐厅’,只要你说得出名字,我们就去。我刚刚接到一份工作,现在我有强烈的冲动,想要好好庆祝庆祝。如何?”
露西边微笑,边把椅子往后推,站起来伸了伸懒腰。
纤瘦而挺直,顶着一头使她看起来比确实身长五吸六更高的卷曲黑发,对冬季的纽约客而言,她似乎健康得有些过分。她的肤色介于巧克力和蜂蜜色之间,是一种发亮的暗焦糖色,仿佛含有她的出生地巴贝多那边的阳光。每当人家问到她的背景时,她有时候会把自己说成一个纯种的黑白混血儿,然后观赏随之而来的,纳闷的礼貌性点头,以此为乐。她认为跟安德烈做朋友应该颇有意思,如果他待在城内的时间够长的话。
“怎么样?”他注视着她,半笑着,充满希望。
她耸耸肩,一只手挥向没人出席的桌子。“两个女孩今天都不在。玛丽感冒,黛安娜去当陪审员。我没办法出去。”即使已经在纽约待了好些年,露西的声音仍然留有西印度群岛的甜美语调。“下次?”
“下次。”
露西把沙发上的档案夹移开,好让他们两人都能坐下来。“告诉我你的这份工作。它该不会跟我最欣赏的编辑有关吧?”
露西和卡米拉之间早就有敌意存在。刚开始是因为当卡米技把露西描述成“那个古怪的卷毛小妹”时,被别人偷听到后,她们的关系随着两人进一步的认识而变得越来越糟。卡米拉发现露西一点都不尊重她,在替客户谈判时,总是要求得很严苛。露西觉得卡米拉做作、高傲。但由于生意往来的缘故,她们尽量维持着冰冷、摇摇欲坠的礼貌。
安德烈坐在露西的身旁,近得可以闻到她的香味:温暖,带有柑橘昧。“露露,我不想说谎。卡米拉要我到法国南部去拍圣像。二到三天。我明天就出发。”
露西点头。“你没有跟她谈钱吧?”一双棕色的大眼睛急切地盯着他。
安德烈举起双手,脸上露出震惊的表情。“我?绝对没有。你总是叫我不要谈钱。”。
“那是因为你根本不擅长。”她在记事簿上写上几个字,往后坐,微笑着。“很好。你加薪的时间到了。他们付的数目太低,就好像你是向他们拿薪水的编制内员工,他们几乎每项任务都叫你去。”
安德烈耸肩。“可能是想要让我远离不幸吧。”
“我很怀疑。”
一阵尴尬的沉默后,露西把头发往后拨,露出下巴干净、优美的线条。她转头对他微笑。“我会解决这个问题。你专心拍照。她会不会去?”
安德烈点头。“在金鸽饭店用晚餐,甜心。那个地方是她正式认可的餐厅之一。”
“只有你和卡米拉还有她的美发师。真棒。”
安德烈做了个鬼脸。在他有机会回答之前,电话响起。露西拿起听筒,听了一下,皱起了眉头,然后用手捂住话筒。“这通电话会讲很久。”她向他飞了个吻。“一路顺风。”
司机驶离“罗伊顿”时,卡米拉拿起电话,小心翼翼地按着号码,以免弄断指甲。这顿午饭吃了很久,但颇有建设性,亲爱的强尼是一直这么乐于帮助她。她在心里头记上一笔,打算送盒雪茄到他的饭店去。
“谁?”电话那端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心不在焉。
“甜心,是我。巴黎的事情都准备好了。强尼安排了一切。仆人会带我四处参观。如果我要求的话,我可以有整天的时间。”
对方的声音变得比较起劲。“画作都会在那边吗?没有冬天收藏起来的?没有借出去的?”
“每一幅画都在。强尼离开巴黎之前,检查过了。”
“太好了。你做得很好,亲爱的。非常好,稍后见。”
黄昏时,在他那摆满精美家具的昏暗的画房里,鲁道夫-霍尔兹轻轻地将听筒放回原处,从达森瓷杯上喝了口绿茶,然后回去读他先前读的文章。是《芝加哥论坛报》,注明发自伦敦,描述伦敦警察厅的《艺术及古物小队》找到了挪威最有名的画作(尖叫》,爱德华-蒙奇的作品,估价在四千五百万美金左右。它在一九九四年被偷,两年后在挪威南部的地窖里被发现,包在床单当中。霍尔兹摇了摇头。
他继续读下去。根据该记者的说法,全世界遗失或被偷的艺术品,“保守”的估计远超过三十亿美金,这个统计数字把满意的微笑带到霍尔兹的脸上。两年前的他真是幸运,邂逅了卡米拉。
两人关系的发展始于社交场合,当时他们相遇在霍尔兹经常以合法艺术商人身份出现的画展上。就在他对画作感到乏味的同时,卡米拉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感觉到两人可能会有共通之处,这点在接下来那个礼拜的一顿探索性午餐约会之后,获得了证实。在无趣的礼貌交谈之下,暗潮汹涌着,这是两人心智与野心交会的第一波征兆。晚餐约会接睡而来,言辞的搪塞逐渐退去,某种接近诚实的东西渐渐浮现,到了此时,卡米拉已经分享霍尔兹的四柱床,周遭环绕着霍尔兹在公园大街公寓的辉煌灿烂,两人清楚地知道,他们是天造地设的贪婪恋人。
亲爱的卡米拉。霍尔兹把茶喝光,起身看着窗外正在下着斜霰。已经四点多了,在公园大街的冰冷晦冥中,十五层楼下,人们抢搭着计程车。如果是在勒星顿,他们将会全身湿透地排队苦等巴土。而这里温暖而富有,真是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