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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自己的房中,于朱氏的心还在怦怦乱跳。她不怕于韩氏翻脸,因为在近一两年于韩氏对她翻脸已经习以为常;从指桑骂槐到恶语相向,已经成了家常便饭了。只要不伤及她的宝贝儿子,她都能忍受。但今天于韩氏那句“等着八面来风,把你喂了胡子的刀头子!”的话真的令她心惊肉跳。
于韩氏的这句话无疑是对自己儿子最恶毒的诅咒。于朱氏呸了一口,骂了句:“韩大屁股!”
于朱氏也知道,韩大屁股也在背地里骂自己“野蹄子”。因为朱家一门很早就流落到了大关东,开荒垦草,斗官战匪早已废弃了祖上朱熹留下来的狗屁规矩。龙琳琅没有裹脚,是一对放纵的天足。
除了于六指和于显龙父子之外,于家大院没几个人于朱氏说话,更没人关心她到底在干什么。
每天只是带着儿子在西厢房里做女红。
于六指还是经常到她房里来,可是每个月都有十几天被这位如夫人朱琳琅赶到大夫人韩氏的正房里去。
年前刚进腊月,于六指儿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布包着的盒子交给朱氏:“别打开。好好收起来,将来交给儿子。”
朱氏:“老爷,你这是……”
于六指坐在炕边:“唉,可惜咱的儿子来得太晚了。我已经快五十了,恐怕要把你们娘俩扔在半道儿上了。”
“你怎么这么说呀。身板儿壮得像头牛,不缺吃不短穿。我看你能长命百岁。”
于六指皱着眉,眯着鹰眼:“不成了。前天下地干点杂活儿,不到一个时辰就冒汗上喘。眼睛还有点发花……”
朱氏手一哆嗦:“不会吧?没见你发烧感冒啊。是不是吃东西不对,闹肚子啦。”
于六指仰头看着天花板:“嗯,病从口入。以后宜多加小心。”
朱氏没听出于六指的画外音。
于六指是什么人?十八岁闯关东,开荒种地,开铺子跑大车,走南闯北,在刀枪堆里滚了半辈子。他什么人没见过,什么事没经历过。
他有个老规矩,每天早晨要喝一碗鸡蛋水,原来是韩大屁股伺候,后来换了朱琳琅。韩邱氏进门以后韩包渣就把这活儿分派给她了。
他暗地里自己冲了几回糖鸡蛋水,反复咂摸,没品出什么不同。可是一旦下地出力,他还是察觉出不对。
如果现在他于六指出什么岔子,朱琳琅母子必死无疑!
于六指儿从那天开始,不是把那鸡蛋糖水偷偷倒掉,就是喝进嘴里憋着,然后找机会吐出去。
奇迹出现了!
于六指儿轮着大镐在马厩里刨了一上午马粪,浑身见汗,没感觉出太疲劳。虽然不能断定就是韩邱氏下的毒手,但是他已经有了大概其的判断……
他把韩家于家的人都带到了上房的堂屋里。东北民居很少有客厅,主人的居室,一铺大炕,一张八仙桌,一个大板柜是屋里的主要的陈设。再就是七七八八的椅子凳子,来了客人,随便坐。
朱氏是女人又是小老婆,当然没资格进上房。女人,只有于家大院的主妇于韩氏。
管家韩包渣问道:“姐夫,你把大家都留下,有什么事吗?”
于六指笑了笑:“韩狗蹦子。”
“嗯呐。”这韩狗蹦子是于韩氏的堂兄弟,是于六指的叔伯小舅子,也是于家大院的大老板子。于家大院四挂大车,他是车队队长。
于六指问韩狗蹦子:“年前腊月十六,那六麻袋小米子哪去了?过了年,二月初一,三个猪头,十二个猪蹄子,都哪去了?”
韩狗蹦子:“姐夫,我这……。我不知道啊。”
于韩氏:“当家的,这些小事,你管他干啥呀?”
于六指没搭理老婆,一双鹰眼闪出精光,射得人胆寒:“狗蹦子,给我说清楚!”
韩狗蹦子此时才有点害怕不敢抬头:“姐夫,你是不看我眼睛有眵目糊啊。不想用我,你发话。”
“你奶奶的!”于六指骂了一句,忽然一甩手。嗖地一声,接着就是一声惨叫!
一把半尺来长的腿叉子,穿透韩狗蹦子的手背钉在他的大腿上。血,渗透棉裤,流了出来。
在场的人都吓懵了!
于六指:“你奶奶的,六麻袋小米,你自家留了两麻袋,剩下卖了逛窑子了。三个猪头,你拿出俩孝敬镇子北面那俩破鞋了。你以为我于六指是瞎子?”
于韩氏头一回看见于六指在自己房里动刀子:“当家的,为那么点东西,值当的么?都是自家亲戚——”
“那是他妈你的亲戚!”于六指站起身,六指右手自然地伸进腰里。
他这个动作把在场的人都吓坏了。人们都知道,于六指腰里永远别着一把俄式七星子。拔枪看不清,出枪不容空儿,弹无虚发!听见枪响,必见人亡!
韩狗蹦子吓得半跪在地上:“姐夫,我知道我们这帮小舅子,妻侄子没少沾于家大院的光。你要是看我们不顺眼,再不敢来了。”
于六指冷哼一声:“哼!谁他妈再敢像以前一样糊弄我。老子他妈一枪一个!邱寡妇!”
一直站在堂屋外面偷听的二小姨娘吓得一哆嗦,连忙走进来,跪在地上。
于六指儿:“于家大院不养蝎子。收拾铺盖,马上滚蛋!”
挂旗窑子的大当家一旦发怒,人人颤栗。韩家的人虽然人多势众,但也不得不暂时忍气吞声,讪讪离开。
于六指这一决绝举动,给朱氏和儿子于显龙埋下了无限杀机。
龙湾镇韩家一姓,没了于家大院这个靠山,当年就有一多半落破了。于家大院只留下管家韩包渣。大老板子、打头的、炮手都换了新人,于六指把家里的存粮细软骡马,卖出去一多半。在蛟龙河北岸一片平整的榆树林里开出一片基地,堂堂皇皇,建了一所义学学堂。
请关先生执教,所有龙湾镇的男孩子,都可以免费开蒙就学。
龙湾镇人对于六指无不感恩戴德,只有韩家人咬牙切齿。
如果不是生在挂旗窑子于家大院,韩学德韩学仁哥儿两个完全可以买通哪个山头儿的绺子,把朱氏娘两个一起绑了票儿。可现在,哪个绺子敢接于家大院的买卖?
于六指儿刚刚把自家大院儿跟韩家有瓜葛的人赶出去,他的义弟,韩振邦的干儿子姚花山拎着酒肉上门了。
吃喝之间,姚花山跟于文泰聊到了儿女身上。现在于六指儿的长子于显麟已经完婚,跟镇长赖清德攀上了亲家。自己的儿子姚砚田已经九岁,虽然年纪尚幼却出息得齿白唇红,人才俊朗。尤其在义学在关先生的教导下,已经能背《三字经》了。
姚花山喝了一口酒:“前些天我回来,送孩子上学,顺便给关先生带点土特产。一眼就看见他家的掌珠了,那小姑娘不但长得水灵,还知书达理……”
于六指儿:“你是看上关晓冬了?”
“关先生跟你老哥可是生死之交,两个孩子十分般配。所以才上门来请哥哥给做个大媒!”
于六指儿沉吟了半天,还是答应了姚花山。
在于六指儿心里,他也非常喜欢关先生那个中日混血的女儿。可是看看自己的二儿子于显蛟,实在配不上人家那闺女。三儿子才四岁,实在太小了。姚家那孩子不论是年龄还是人才,都很般配。
于六指儿说道:“姚老弟,两个孩子看着的确不错。我也能跟关先生过话,只是关先生的闺女现在才六岁……”
姚花山:“娃娃亲咱们还少见么?尤其你兄弟我干这营生,赶着牲口走南闯北。道上又是官兵又是毛子兵花膀子队,还有绿林绺子。说不定哪天这条小命儿就交待啦。只要孩子定了亲,我就算死了也能合上眼不是。”
姚花山的话也触动了于文泰的心事,只要孩子定了亲,就算死了也能合上眼!
关玉麟果然非常喜欢姚花山的儿子姚砚田,两家交换八字帖,喝了定亲酒算是定亲了。
于六指儿从关先生义学出来,天已经黑了。走到狐狸崴子,就看见一个人蹲在路边等他。
是韩邱氏!她活不下了,韩老鳖还要逼着她重操旧业,开暗门子。自己怎么活不要紧,可是这个不知道爹是谁的闺女小秋子不能饿死啊。
“大姑爷,这闺女就求你了。到你家做个丫头,当个小老婆,能活命就行……”韩邱氏哀求着。
“哼哼,我好心收留你们娘俩,你他妈竟敢往我的鸡蛋水里下毒。老子不愿跟女人一般见识,才没跟你计较,把你们一起赶了出去。还他妈有脸来求我?滚!”
韩邱氏:“那件事你知道啦?我……”
这件事不能说明白,否则儿子韩老鳖就没命啦。
韩邱氏:“大姑爷,你杀了我都行。我求求你把我闺女留下吧……”
于六指儿冷哼一声,迈步走了。
于六指现在才知道这个女人不能留在于家大院。
当初干爹岳父娶这个野兔岗镇邱财家的闺女做小老婆于六指全清楚,因为他爹要把她卖到窑子里去!这姑娘哭得死去活来,韩振邦才出钱把她买到家里去的。前些天于六指儿去那拉街给那玉兰送口粮,才知道这韩邱氏在娘家就不安分,名声臭了大街,所以她爹才要卖她。
于六指和于韩氏完婚有了自己的于家大院,韩邱氏就和韩振邦的大儿子韩学德勾搭在一起了,她的儿子韩老鳖到底是韩振邦的还是韩学德的谁也说不清。韩振邦死后,三老婆带着自己的财产和儿子一去没了踪影。这个韩邱氏也被韩学德的老婆母老虎赶了出去。在宽城子镇开暗门子,搞得闺女也没有个准确的爹。讹死了秋地主才又回龙湾镇的。
于六指对其他事隐约知道一些,但韩邱氏跟韩学德的苟且之事还是头一回听说。这种人不能养在于家大院!
郭布罗龙泰看于六指儿面子,把秦凤武关了两个月,秋收的时候就放出来了。
回到龙湾镇,赖清德就跟他邀功买好,声称是他花钱舍面子,才把秦凤武救了出来。却不料秦凤武一口唾沫啐了赖清德一个满脸花!镇守使大人已经告诉他了,之所以放他回来完全是于六指儿的面子!
把赖清德一顿臭损,秦凤武抱着膀子回到家里。老婆秦张氏带着七岁的闺女秦闺儿讨饭刚进门。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
思来想去,他的主意打到了七岁的闺女身上。
他叮嘱老婆闺女,暂时不准出门,他要去一趟于家大院,给姑娘提亲。
如果说于家的三小子是正房嫡出,打死秦凤武也不敢想这主意。于三小子是个庶出,小老婆养的,那就大跌身价了。做不成于三小子的正房老婆,做小老婆或者通房丫头都行!只要能换来两斗小米儿。
秦凤武来到于家大院大门,他又奇怪了。看大门的李长条子不见了,应门的是管家韩包渣。
韩包渣也不像以前那么牛逼了。客客气气,听说秦凤武要见大当家,赶紧把他领到了上房。
要卖闺女,给于家三儿子于小龙当女人(那时候说谁谁是谁的女人,可不仅仅是老婆。有钱有势的男人,女人包括老婆、小老婆、通房丫头甚至老妈子),他还真打怵韩大屁股。
出乎意料的是,韩大屁股听秦凤武吞吞吐吐说明白,竟然笑逐颜开,满口答应。于六指儿略微沉吟了一下,也点头同意了。
聘礼两斗小米儿,秦闺儿就可以进于家大院儿,给四岁的于显龙当童养媳妇。
当天于六指儿请关先生写了婚帖,合了八字,随即带着于显龙坐上马车,拉了两斗小米,两匹大布,去了镇子东北的秦家。
让于显龙糊里糊涂地给秦凤武两口子磕了一个头,算是认亲了。
韩大屁股不是装着高兴,而是打心眼儿里高兴。秦凤武是个什么东西?有名的二流子,吃喝嫖赌样样在行,就是种地做买卖过日子不行。她生怕那个银娃娃似的小龙儿,被有钱有势官宦人家看中了,将来没法整治。可是跟秦家结了亲家,那就是掉进黄花甸子大酱缸里了。贱种配贱种,正合适!
在那个年代的大关东,童养媳妇娃娃亲实在太常见,朱琳琅也见怪不怪。可是对于六指儿给儿子定了秦家的闺女,心里还是别扭。
晚上躺在炕上,于六指儿才说出了自己的心思。
他已经观察秦闺儿娘俩很久了。秦张氏人品不错,虽然穷得要饭,可是绝不敢乱七八糟的事。秦闺儿很像她娘,跟秦凤武不一样。苦出身的孩子,过门以后能听你的话,能真心对儿子好。就算将来你们娘俩真的落了难,她那媳妇也绝不会变心……
朱琳琅终于明白了于六指儿对儿子的良苦用心。
约好了,等于六指儿把家里的存粮卖了,就让秦闺儿过门儿,养在朱琳琅跟前。
秦闺儿还没过门儿,韩大屁股却把韩邱氏的闺女小秋子接进了于家大院,要给老二于显蛟做媳妇儿。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个九岁的小姑娘只看了一眼尖嘴猴腮的于显蛟立刻大哭大闹起来,说啥也不肯给那“猴子”当媳妇儿。
她钻进柴房里,死活不肯出来。第二天再找,人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