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 居云和她提着食盒的女奴又出现在披芳阁门口。
姬萦正要去叫徐夙隐,居云把她叫住。
“徐公子的饭菜让我身边的人送去就好,我想请姬姑娘和我去后花园里用饭, 可以吗?”
姬萦愣了一下, 手指着自己:“和我?”
“对。”居云点了点头,“和姬姑娘。”
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我不放心副使一人留在这里。”姬萦说。
“那就请徐公子和我们一起去吧。”居云笑道。
哦, 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我还想去拜访一下三族首领, 要不就让副使陪你去吧。”姬萦不想承认自己是不想看见他们两人在一起的画面,幸好她还有冠冕堂皇的借口可以使用。
“不如让副使去拜访首领们如何?我带你在皇宫里四处转转,你应该是第一次来这里吧?”居云真诚地看着她。
姬萦愣了愣。
“你自己去,哥哥恐怕不会轻易见你。不如让副使前去, 我带你去结识我们三族之中其他有分量的老人。”
“……为什么?”姬萦脱口而出。
“因为我也希望战争早日结束。”居云腼腆地笑了笑。
姬萦想了想,答应下来。她回到披芳阁中,把居云带来的食盒交给他,告诉徐夙隐自己要和居云外出, 拜见三蛮首领的事情就交给他了。
“你和居云公主?”徐夙隐和姬萦一样, 眼中露出不解神色。
“做戏就要做全套, 要让他们相信我们是真的想要达成和谈。”姬萦说,“三个首领就交给你了。”
她回到披芳阁外, 向雕塑一样守在门外不远处的库玛卓提喊道:“卓提姐姐, 一会我家副使要去拜访三位首领,麻烦你照顾一下他的安全!”
库玛卓提给了她一个白眼。
姬萦笑嘻嘻地骑上了马,和同样骑上马的居云和女奴往御花园方向走去。
“我们先去花园用朝食, 我再带你在宫内四处转转,若途中遇到重要人士, 我再介绍他们和你认识。”居云好心说道。
“公主之前不是喜欢和副使一起用饭吗?怎么今日换成了我?”姬萦骑在马上, 状若随意地问道。
居云在马上微微一笑:“我想要更了解你。”
“为什么?”
和女性在一起时的居云, 明显比有徐夙隐在场时更加放松,她转过头来,朝姬萦眨了眨眼睛,笑道:“不可以吗?”
姬萦无言以对,只好道:“……当然可以。”
居云抿唇笑了笑。
三匹马很快踱步到了御花园外,居云率先下马,姬萦跟着下马,女奴将三匹马拉到一起,手握着缰绳停留在御花园外。
姬萦跟着提着食盒的居云走进了鲜花盛开的小径。
朝阳虽然耀目,但并不毒辣。居云没有选择汉人常用的凉亭,而是走向了一棵有着树冠遮阴的大树。
她在树下停下,犹豫地看向姬萦:“你愿意在树下用饭吗?”
“我当然可以。”姬萦惊讶道。
“那太好了,我们坐下罢。”
居云脸上露出高兴神色,直接在树冠下坐了下来。
姬萦在她身旁坐下,看着她打开食盒,露出里面温热的米粥和几盘小菜。
“以前我和我的族人都喜欢在室外用饭。”居云说,“可是进了皇宫,大家都不愿在没有屋顶的地方吃饭了。在看不到天空和小鸟的地方吃饭……你们不会觉得寂寞吗?”
“你觉得寂寞?”姬萦抓到了关键词。
居云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她抱着双膝,闭着眼睛,仰面朝着天空的方向深呼吸了一口,树冠摇曳空洞的阴影在她麦色的面孔上摇晃,姬萦从她脸上看出了幸福的神色。
只是因此,就感到幸福吗?
居云心满意足地重新睁开眼,将食盒里的食物一一拿出。
“宫里的食材都比较简单,你别嫌弃。”
“哪里,你送的比库玛卓提送的半生的肉好吃多了。”姬萦诚心诚意道。
居云忍不住笑了,她说:“那就好。今天的米粥是我亲手熬的,我只有这一道汉人菜式做的拿手些,不知你吃不吃得惯。”
“你亲手做的?”姬萦有些吃惊,再看向那简单的米粥和小菜。
“我阿母是汉女,所以我也会做几道简单的汉人食物。”居云不好意思地说,“只不过,我以前没什么机会去做,可能味道不是很好。”
姬萦怜香惜玉的老毛病又犯了,她的安慰脱口而出:“我已经闻到香味了,这米粥一定很好吃。”
居云羞赧地笑了:“谢谢你,姬萦。”
“小冠才该谢谢你才是,这些天受了公主不少照顾。”姬萦心情颇为复杂地说道。
她顿了顿,不知如何感谢居云,只好说:“回去以后,我会告诉副使,今天这碗米粥是公主亲手熬的。他一定也会感谢公主美意。”
居云似乎并不是想借她之口向徐夙隐邀功,因为居云马上说道:
“小事而已,不用告诉他了。快吃吧,免得饭菜凉了。这碗米粥,就是要温温热热的时候才最好吃。”
居云拿出铜壶,往两个空碗里注入香喷喷的米粥。
“你拿一碗,筷子就在食盒里。”
让姬萦自由选择碗筷,居云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呢?若是随机挑选一碗一筷,这样被下毒的可能性就小了,但硬要较真,当然也可以两碗都有毒,居云提前吃了解药。
对居云来说,她是她的杀父仇人。她有充分的理由对她下毒。
但姬萦还是从中拿起一碗一筷,小口抿了一口碗里的小米粥。
软糯黏糊的小米粥带着温暖滑入口中,米香扩散在口腔之中,姬萦忍不住又喝了一口。
这些天居云送来的饭菜,都是些农家常见的小菜。
也许她阿母还在时,她也吃的这样简单却又不失温暖的家庭菜式吧。
偌大的皇宫之中,人人都在绞尽脑汁思考如何通过谈判获得更多利益,只有居云一人,天真地期盼着,和谈过后,战争能够长久地结束。
“怎么样?”居云一脸期待地看着她。
就连坐在居云面前的她,有闲心陪坐在这里,也不过是为了能够从居云的只言片语之中,挖掘出三蛮的可乘之机罢了。
“……真的很好喝。”姬萦说。
“太好了。”居云毫无阴霾地笑了,自己也端起一碗,大大方方地喝了起来,“还有这些小菜,是我平日喜欢吃的,你可以试试。”
姬萦一边喝粥一边吃菜,眺望着远处金光闪闪的屋顶,不由想起了多年前那个下午,飞出的鸡骨,坠落的太阳,她的人生就此扭转。
是幸还是不幸,不走到最后一步,人永远无法预见未来。
“姬萦。”居云忽然说道。
“嗯?”
姬萦回过神来,转头看向身旁的居云。她端着只剩半碗的米粥,指腹摩挲着洁白的瓷勺把,踌躇了片刻才继续说道。
“我今年二十一岁,我们是不是差不多年纪?你可以叫我居云,不叫我公主吗?”她低声说,“我还是更习惯别人叫我的名字。”
“好啊。”姬萦爽快地答应了,“我比你大一岁,你就叫我的名字好了。”
“你没有成亲吗?”居云问。
“我是道士,成什么亲?”姬萦笑道。
“道士?道士不可以成亲吗?”
“有的道士可以,但我这一派的道士不行。”姬萦说,“你为什么对这个感兴趣?”
“我想要更了解你……我对你很好奇。”
居云深深地看着姬萦,透过这张疑惑的面孔,她看见的是另一个毫不犹豫追上去的人影。她想要知道,被徐夙隐选择的人是什么样的人,究竟有何魅力,能够使高洁如月的人也为之倾倒。
“因为你父亲死在我手下?”姬萦试探地问道。
居云哑然失笑,说:“我从没因此恨过你。”
姬萦现在是真的震惊了。
“你父亲死在我手下,你却不恨我?”
“父亲也杀人,从起义以来,我们都杀了太多的人……这一路上,我们夺走的,或许比我们失去的还要多。”
“你也杀过人吗?”姬萦问。
“……我没有亲手杀过,但袖手旁观,又有什么区别呢?”
居云对姬萦笑了笑,但那笑容太过虚弱,更像是一个惨笑。
她强拉着嘴角,对姬萦说道:
“我早就分不清,该去为谁悲伤了。”
“所以你们能来……我真的非常高兴。”她真切地看着姬萦,“我希望战争能早日结束,再也不要有人死在战火之下。我只想过平静的生活,我不想伤害任何人……也不想看任何人被伤害。”
“对父亲来说,死亡或许只是一种宁静。让他可以停下杀戮,重新回到祖先信禁赛的怀抱。”
“我能看到缔结和平的那一天吗?”
居云祈求地看着姬萦。
“……一定会的。”
姬萦强忍着心中的负罪感,轻声说。
“……哥哥那边或许会很难说服,但我会尽我所能支持你。”
居云伸手握住了她放在膝盖上的手。
她的手还带着粥碗的温度,比寻常体温要热上一些,好像掌心里藏了一个小太阳,正在贴着姬萦的手背发热。
姬萦的胸口忍不住痛了起来。
在树荫下用完朝食,居云把空食盒交给了女奴,如她最初说的那样,带着姬萦在皇宫中四处转了起来。
她不知道姬萦比她更熟悉这座皇宫,依然热心地介绍各个宫殿在他们入驻之后的用法,更不知道,这些会变成大夏反攻天京城时候的重要情报。
直到太阳落下,居云才把姬萦送回披芳阁门前。看见库玛卓提不在披芳阁外,姬萦就知道徐夙隐还没从三蛮首领那里回来。
她对居云心怀愧疚,破天荒地主动邀请道:“进来喝杯茶再走吧,徐夙隐应该就快回来了。”
“不用了。”
居云微微一笑,似乎已经对徐夙隐不再在意。
她对姬萦行了一个草原礼,姬萦也连忙拱手回礼,看着她和女奴骑上马离去。
直到居云的背影消失在宫道前方,姬萦才转身回到披芳阁。
走到中庭时,她忽然脚步一滞。
一只白色的鸽子,正抓着走廊上的栏杆,歪着头打量姬萦,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在夕阳下闪着光泽。
在鸽子纤细的脚上,捆着一个比小指头还细的竹筒。
姬萦拿走竹筒,趁着无人重新放走了信鸽,揣着竹筒进了房间。
她点燃油灯,将竹筒内空白的纸条放在火焰上方轻轻扫了几遍。这是青隽军中特有的加密手法。经过加温之后,空白纸条上渐渐出现了文字。
信里只有两句话,却使姬萦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七月二十日落之前,将敌人重要将领诱至皇宫,待我军死士点燃城中粮仓,趁宫中大乱——”
“不惜一切代价诛杀宫中伪帝。”
初到披芳阁时,徐夙隐就问:“能够完成这个任务的人很多,为什么他偏偏选中了你?”
是啊,姬萦也在想,为什么偏偏是她?
难道就看中了她的单人作战能力,能够在撤退时最大保证生存率吗?
现在她终于明白了。
……
天京与郑州之间,有一条天然的险道,平时只有上山采药的山里人才知道这条路。
这条路狭窄得只够一人落脚,在徐籍将二十万大军神不知鬼不觉地通过这条山中密道运到天京背后的山谷之前,没有人能够相信有大军可以从此通过。
主将帐篷中,无数把藤椅上坐满了军中猛将和幕僚。
徐籍独自一人,身穿铠甲银帽,高坐台上,神情威严。
一名小兵快步走入帐篷,手臂上站着一只白色鸽子。
他抱拳说道:“大将军,信鸽回来了。”
徐籍点头示意,坐在下首的张绪真起身接过信鸽,取下竹筒后,拿出信纸,在一只火折子上扫了扫,待笔迹现出之后,双手呈给了徐籍。
徐籍扫了一眼上面的回覆,递回给张绪真。
“宫内已经安排妥了,就按照原计划,二十日落日时分,开启反攻行动。”徐籍淡淡道。
张绪真用火折子点燃密信后,松开了火苗迅速爬上半腰的纸条,后者在空中燃烧殆尽,只剩下一点灰黑的残渣,飘落到凹凸不平的沙地上。
“想要将三蛮军中重要将领全都困在宫中,不是件容易的事。如果姬萦没能办到怎么办?”张绪真说。
“哪怕只困住一半,对我们的行动来说都有巨大的帮助。”徐籍说,“二十日当天,我们埋伏在城内的死士就会点燃粮仓,此时正在宫中的三蛮就会阵脚大乱,从皇宫赶到天京城门足要两炷香时间,这两炷香便是我们抢得的先机。”
“宫中一乱,姬萦便能趁机逃出,以她之武力,从里配合大军打开城门不是难事。”
徐籍冰冷的目光扫过帐篷内的诸多面孔。
“诸位,三蛮不是傻瓜,我们拨乱反正的机会只有这么一次。上一次,是因为势力纠杂,人心不齐。这一次,在座各位都是我青隽栋梁,我大夏忠臣,我们再也没有失败的借口。进,可青史垂名,光宗耀祖,退——便是万劫不复,粉身碎骨了。”
帐内诸人信心十足,激动应道:
“末将听命!”
“属下遵命!”
他们有料事如神的宰相,又有名扬天下的女战神,胜利定然是站在他们青隽这边的!
军议结束后,众人散去,只剩下张绪真还留在了帐篷里。
他见左右无人,这才面露忧虑,低声道:“这么重要的任务,真的能交给姬萦吗?义父就不怕她将此事泄露出去?”
“她能向谁泄露呢?”徐籍说,“泄露出去,又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我指使她做的呢?”
徐籍端起一旁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
“难道杀了我的儿子,就真的一点惩罚也没有吗?”
张绪真心神一震,心虚地垂下了眼神,避开徐籍的眼睛。
“义父已经查出是她……”
“杀我一个没出息的儿子,其实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杀我的儿子。若要这样,天下岂不是乱了套,人人都想来刺杀一把?”徐籍冷冷道。
“义父说的是……”张绪真说,“既然义父已经查出真凶是谁,为何还要让她担任使者一职?”
“身负惊天之力,足以独步乱世,又有聚贤之德,身边不乏能人异士。就连我那天真的长子,也甘愿为她出谋划策,你说,这样的人,自起炉灶不好吗?为何要来投效青隽?”
“义父是怀疑姬萦别有居心?”
“有的人,看似和你站在一条船上,实际脚踩的,却是旁的木板。”
徐籍缓缓说道:
“要只是和徐夙隐一般,想要匡扶夏室便也罢了,但若是还有其他的心思……”徐籍没有说完,但眼中已露出危险的精光,“此次和谈,就能试出姬萦到底脚踩在哪一条船上。”
“若是同船人,为了大局的安稳,我又怎敢痛惜一个不成器的儿子。但若不是同船人……”
徐籍把茶盏放回桌上,杯座撞在桌上的声响溢出一缕杀气。
“我自然不会让我的儿子白死。”
徐籍看向张绪真:
“城破之后,你率可信之人直取宫中,若姬萦没有动手,此事便交给你去完成。”
张绪真一凛,抱拳道:“儿子一定不会让父亲失望!”
“切记,”徐籍意味深长道,“不要再给他第二次逃脱的机会。”
……
青隽送来的密信上写明,反攻是在七月二十日的日落时分。
距离七月二十,已只剩十六天。
和谈是假,恐怕就连绊住三蛮将领都是假,姬萦唯一的也是真正的任务,是诛杀章合帝——她的亲生父亲。
狗皇帝该死,但姬萦从未想过,要因为别人的命令去偷偷摸摸地杀他。
徐籍当然不知道章合帝是她父亲,因而这个命令只会是徐籍的试探。
徐见敏一事,还是让徐籍起了疑心。
他要通过章合帝,来确认姬萦的真心。
杀章合帝,那是谋大逆,做了就再也没有回头路,只能在徐籍这条道上走到黑了,而要是不杀,那就是明晃晃地告诉徐籍,她心里还有其他想法。
杀,还是不杀?
夜月当空,白天的酷暑消退之后,披芳阁中庭里微风习习,丛生的杂草中时不时响起响亮的蝉鸣。
蝉鸣震耳欲聋,姬萦和徐夙隐两人在食桌前面对面而坐,四个家常小菜已经在桌上放凉了,但谁都没有动筷,也谁都没有开口打破缄默。
信鸽带来的小纸条,已经被徐夙隐扔进了小厨房灶台中的火焰当中。
终于,徐夙隐看着姬萦开了口。
“你想好了吗?”
“你呢?”姬萦看着他。
“我问的是你的想法。”
徐夙隐不愿影响姬萦的看法,然而姬萦偏要追究到底。
“但我想听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徐夙隐沉默半晌,说:
“如果是我,我会杀。”
“……我还以为,你会寻求一条不流血的道路。”
“今日,我分别见了三蛮首领。”徐夙隐说,“他们的态度与之前截然不同。”
“为什么?”姬萦眯起眼。
“章合帝坐不住了,他向三蛮提出新的条件,三蛮已经心动。”
“他提了什么条件?”
“章合帝对三蛮保证,只要他们放他离开,自有节度使愿意借兵给他,待他‘安内’之后,就将三蛮目前占据的天京、曼州等五州,以及还在夏室控制下的田州、兴州、甄州等六州割让给三蛮……如此一来,大夏将一分为二。这是最好的情况。”
徐夙隐顿了顿,低声道:
“最坏的情况……也是最有可能的情况,二帝并立,三蛮壮大,天下自此三分,汉人自相残杀,战火连绵不朽,世间生灵涂炭。若到此时,覆水难收,百年内再难有和平之日。”
“你的意思是,我应该按纸条上说的去做?”姬萦看着他的眼睛。
徐夙隐并未回避,他的目光一如既往沉静而坚定,像是从不动摇的巍峨峭壁。
“不。”
他说。
他眨也不眨地看着眼前的姬萦。她明亮的眼眸,高挺的鼻梁,不施粉黛的面孔,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他穷途末路之时,也数次在午夜梦回间徘徊。
他不恨上苍给了他太少时间,只恨他没能更早找到她。
遇见已是幸运,重逢更是奇迹。
只要剩下的时间能够留在她的身边,他已别无所求。
刺杀皇帝,无论是何缘由,都会遗臭万年,千夫所指。
她的前路还长,他却不同。
没有人比他更合适去做这件事。
“我的意思是,我会去做。”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