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是回京团聚, 乔时为却满怀离愁。
返京沿途,每每遇见槐树,乔时为总会驻足片刻, 仰观串串黄花似流苏, 静听秋风发声, 哗哗道离别。
这世上不止一株槐, 也不止一个小吴村和一个吃八岁、迟二妮。
再次踏入属京西北路,离封丘越来越近,官道上车马铃声渐重,乔时为发觉, 东京城和它的周边繁华依旧。
每过县城,闹市的吆喝声替代了渡河艄公的引吭高歌。
乔时为恍惚,宛若灯前一觉, 梦里巡河。
两三个月,他只是走了很短的一段河, 但足以改变他的为官之道。
京内京外、江南河北,尚且有如此明显的繁华贫苦之分,更何况是几百年的沧海桑田?
他前世的游历与见识,不可替代今生的行万里路。
……
黄昏映归人, 乔家前院传来橘子呜呜低鸣。
小橘腾起朝乔时为扑来, 却被二哥一个闪身,在半空截获, 揽住它道:“小橘,想我了罢?”
家人们的反应, 则比乔时为考得状元的那一日还要大。
祖母张罗快把家里的灯都点上, 错以为是自己的眼神不好使了, 绕着乔时为道:“小安, 祖母怎觉得你变黑了,就像……就像小橘钻了炉子一身灰。”
“是晒黑了些。”乔时为挽起衣袖,露出胳膊,又笑道,“祖母你瞧孙儿是不是变结实了?”
一笑露齿,愈发显得脸黑,多了几分敦厚。
大伯母从灶房取了根烧火棍,揪着二哥的耳朵,训道:“乔飞飞,在外头你就是这样照料弟弟的?”
乔时为少不了要替二哥解释一番。
白其真站在小儿子身旁,眼睛微微发红,但自豪之色胜过疼惜之情。
“娘亲,孩儿路上一切都好,只是略遭风吹日晒而已。”
“娘省得。”白其真道,“在家做针线尚且会不时扎指尖,这世上哪有事情是轻易做成的?你大胆去做就是了。”
又言:“我对你三哥、四哥,也是这般说的,咱乔家没有娇气的。”
要数最激动,自然是四哥,乔见川生怕没等到弟弟回来,吏部就要催着他南下常州任职。毕竟南下一别,少说三年。
幸好弟弟按时回来了。
……
带着厚厚一沓图纸和几卷谏言,重回朝堂的乔时为,并未急着面见官家,也未将书稿、图纸交予枢密院。
而是先回到秘书省,当值掌记,翻阅文书。
一来,他是秘书省著作佐郎,理应担起掌记朝堂大事的职责。
二来,他要了解朝堂形势,才能决定下一步怎么做。
从文书上看,入秋后,众臣似乎将“回河之争”暂时搁置了,近来鲜有人提及,就连官家,也将精力转移到秋收和秋防上——秋收关乎国库,“秋防”则是指严防大辽铁骑南侵。
秋高马肥,眼下正是大辽战力最强盛之季。
乔时为暗想,倘若他这个时候写折子、上谏言,哪怕官家再器重枢密院、再欣赏他的见解,顶多也不过组织一场廷辩,把乔时为的意见提拎出来溜一圈,夸他几句。
而廷辩的结果,极可能照旧是几方相持不下,在混乱中不了了之。
届时,已经上过廷辩的折子,往后欲再递到御桌上,可就难了。
儒家想不明白的问题,那就问问道家、法家,散府归家后,乔时为去找祖父,想听一听他的意见。
乔时为一一道出自己的见解,最后总结道:“孙儿以为,当下,黄河并无一治永安之法,只有久治久安之策。”
巡河回来的路上,乔时为早已想明白,倘若明代之“束水冲沙”能够保黄河安澜,为何清代时依旧水患不止?这只能说明——束水冲沙确有奇效,故被记入众多书籍中,但亦有其局限,并非万能之策。
以最小量的工程,换取黄河相对稳定,对于河北百姓而言才是最优解。
想要一劳永逸,冒进贪大,本质上与“支持回河”并无甚么不同。
一趟巡河,乔时为推翻了自己最开始的想法。
祖父很快便明白了乔时为的难处,他缓缓道出庄子的那句“圣人不死,大盗不止”,紧接着解释道:“以水治水,就要承认水往低处流,不以人力逆水势。以人治人,须知人有恻隐之心,莫求完人。”
以人治人……
乔时为恍然大悟。
又见祖父取来一杆药秤,隐喻道:“时为,治水之策正如你手里的筹码,你若是把筹码挂在自己的秤杆上,等着他人往你的秤盘上放货品,此事极难。可换想,你若能把筹码放到他人的秤盘中,是不是他便要在秤杆挂上筹码?”
这一瞬,许使相教的官学和祖父教的道学,合二为一,令乔时为想到了法子。
……
皇宫里,官家近半个月睡得并不安稳。无他,每逢秋时,西北的铁鹞子和北边的狼骑总是不安分,屡屡前出试探大梁的底线。
正经关乎国祉的大事,官家不敢掉以轻心,军机折子势必亲阅亲批。
这日,枢密院传来军报,说是西北边防已大雪封山,铁鹞子被拒之雪山外,今年再无恐其侵扰。
官家这才松了口气,有了几分闲心。单是一个铁鹞子,或是狼骑兵,官家皆不怕,大梁怕的是北边和西北同时生乱。
这会儿,许使相也在御书阁,官家斜躺在御座上,手托着脸,问许使相:“朕听闻乔五郎前几日已经返京,他这趟巡河,可有甚么收获?”
“近来军务烦杂,老臣未有余力了解巡河的个中细节,不过老臣派出去的那两个房官,如今对乔五郎钦佩不已,想来他是做出了些成绩,才能在短短时日里令人折服。”
许使相继续言道:“臣听两位房官说,回京路上,乔五郎白日骑马赶路,夜里熬灯整理图纸、编撰治水细则,已积攒了不少成果。”
“哦?”官家来了兴致。
乔时为的文章见解常令官家惊艳,遂官家对乔时为“做实事”抱有很大期待。
“老许,你既是乔五郎的上司,亦是朕为其钦点的老师,为何不提点他,叫他到御书阁回禀一二?”官家合了合两襟,颇自傲道,“你也省得,朕近来勤勉执政,每日有六七个时辰坐在垂拱殿上。”
又言:“他不回禀,朕如何赏他,朕不赏他,又如何赏你这个当老师的?”
许之崎自然明白,官家关注乔时为是真,有了闲心才关注乔时为也是真,倘若早两日他真领乔时为到御书阁,官家不见得有精力去听“巡河故事”。
在秋防面前,河患也是缓事。
许使相很欣赏乔时为的顺时而谋、虑定而动,所以很愿意推他一把,遂笑盈盈应道:“臣看乔五郎这几日的动静,他似乎并不愿意当一个只会抛出问题的臣子,而欲当一个真心实作、言必有果的臣子。”
“他近来在做甚么?”官家追问道。
“往来于六部之间,前日去了户部,今日又去了工部。”许使相应道。
“老许,你教的?”
“老臣只曾口头提点一两句,算不得我教的,实在不敢贪天之功。”
……
又过了几日,官家见到了乔时为的成果,但所署并非乔时为之名。
大早朝上,文武百司分列大殿两侧。
处理完常规事务后,官家并不急着退朝,而是让苏围奉上户部、礼部、兵部、工部四部的折子,言道:“昨日,中书省四部同时上谏良策,所列数目详实,有根有据,甚合朕的心意,不若趁着今日早朝,众爱卿一同议一议罢。”
官家点将道:“户部卜侍郎,你先说说户部的谏言。”
“户部以为,黄河之水携带大量淤泥,容此淤泥留在河床中,易成大患。可换想,若是将此淤泥引入到旱田、盐卤之地中,则可变荒田为良田。百姓原来只能种植荞麦,引淤入田后,则可改种产量更高的宿麦,如此,既可解决百姓衣食之忧,又可丰大梁国库。”
卜云天挥袖高谈,列举了几处适宜引河水淤田的洼地,因为有理有据,气势很足,颇有不容置喙之态。
他道:“河水暴涨之时,磁、相、邢、洺、赵等州施放泥沙肥水,使其滞留在畦田中,待河水退去,便可变为一望无垠之肥美良田。一来,上游施放泥水,可减轻下游泥沙淤积,减缓水势。二来,肥田养民亦养国,多淤一亩良田,可养北境三名兵员。遂户部力荐淤田之策。”
虽句句未提“回河”,但户部的态度已然明确——反对回河,与其回河,不如淤田。
“善。”官家微微颔首,赞同“户部”之策,却未夸赞半句户部。
官家继续点将:“马尚书,你来说说礼部的谏言。”
赵子泽扶着老尚书上前行礼,老尚书开口便道:“礼部以为,既要以水治水,也要以人治水。以水治水在于‘水往低处流,人便往高处走’,而以人治水在于,令更多有治水之才的官员,分段监治黄河,责任到人。”
他顿了顿,继续道:“礼部恳请官家重启制科选才,以‘治河’为题,不求文章高低,只问计策优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