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有日月照山川

自有日月照山川

第 8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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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时为很快明白, 与二哥说话要直来直往。

再闻狼嚎声,只需道:“二哥,留在此处护我周全。”

二哥便会寸步不离。

枢密院派出的两名房官, 各有所长。梁房官是个万事通,熟悉京畿路、河北东路各地民俗,见闻颇广。

张房官一手画技甚是精妙。

但绘制河道图时,张房官的技法有着浓烈的山水画痕迹, 费时费事不说, 还丢失许多地形信息, 与乔时为所需并不相符。

乔时为适时引导道:“管子道, 凡领兵者, 必审舆图,知名山、谷地、经川、陵陆、丘阜之所在, 测道里之远近,观城郭之大小。是以, 舆图重在标注山河之走势,而非重现山水之景色。”

又解释了东晋名士裴秀的“制图六体”,教张房官以分率、望准、道里、高下、方邪、迂直绘制河道图, 舍弃冗余的丹青手法, 去繁就简。

绘制局部舆图, “制图六体”够用了。

张房官经历丰富,很快便理解了要点, 总结出新的技法, 将沿途所见绘入草图中。

……

晨起,驿站灯残马蹄急, 草青水阔风景新。

入夜, 临河而宿, 耳枕隆隆水去声,手举瑶琴梦蓬莱。

沿河东北行,过了滑州后,再走一日,便进入了开德府境内。开德府的另一名称“澶州”更被世人所熟知。

乔时为将澶州设为巡河第一站,有他的考量。

一来,澶州“五年一大灾,年年有小灾”,是黄河改道北流的节点。大梁建国以来,横陇埽、胡商埽两次大决堤,皆发生在澶州河段。

去岁,前工部洪尚书治理六塔河不力,水淹三万户,也发生在澶州。

二来,澶州被山带河,据北道之会,扼大河之津,古来便是河北的“咽喉”,是兵家必争之地。

一旦澶州浮桥、索桥被敌军或是山贼控守,京师禁军难以北上支援,河北首尾不相顾,将陷入险境。

是以,现工部尚书谏言要在澶州铸造千斤大铜牛,筑于两岸,加固索桥,安稳民心,并非无稽之谈。

四人骑马慢行于官道上,官道两侧,连片桑树青复青,深处传来采叶声。

梁房官介绍道:“开德府、大名府虽大片平地,然土质粗杂,斥卤贫瘠,并不适宜耕种小麦,只能种桑养蚕。”

乔时为从马背跃下,钻到桑田里,蹲下捡起一块碎土,碾碎尝了尝,果真又苦又涩。

梁房官跟过来,道:“不过下官听说,黄河改道北行后,横陇故道周边显露出大片河床。此外,几次决口退水后,河水冲刷出大片滩田……这些地方,皆成了肥壤沃土。”

“官家体恤河滨百姓不易,令澶州豪强者不许侵占河田、滩田,准允当地百姓开垦种麦,并免去税额三年。后来又下旨,准许引黄河水开垦淤田。”梁房官顿了顿,继续道,“想来几年过去,滨河一带已开垦出大片良田,乔副承旨这几日不若去那也看看。”

乔时为点点头,示意继续往前走。

晌午时候,终于来到澶州北城。澶州被黄河一分为二,北侧为北城,南边为南城。

城门外,远远的,无须走近,便能看到灰砖城墙上留有一道道青黑色的淹水线——这是水淹城池留下的青苔痕迹。最高一条线,高出城门两砖不止,触目惊心。

透过城门往里看,中央街上摊子很多,店铺却很少。

“乔大人,连续赶路七八日了,先入城歇息半日罢?”张房官建议道。

乔时为知晓张房官需要时间整理草图,他自觉精神头尚可,便道:“你与梁房官先入城寻客栈打点好,我与二哥去小吴埽所看看,天黑前回来。”

此埽所设在小吴村,离北城最近。

……

小路清风徐徐来,麦禾青青田田种,看着如此养眼的景色,乔时为心情不禁舒畅起来。

“埽所”是最基层的治水机构,既受当地府衙辖管,应急时又受都水监直管,最主要的职责是制作、囤积埽,每日巡河防决。

埽所设有九品巡河主埽使一员,配备有埽兵若干。

乔时为大抵知道埽是由竹条、树枝、枯草编织而成,但具体是什么样,他还未见过。至于如何用埽堵住水势汹汹的决口,更是不得而知。

此番便是来学习的。

正想着,几个小童打打闹闹从林间钻出,行走在田垄上,身后捆着一束束新折的柳条榆枝,列成一队往东边走。

小童唱道:“折柳条,折柳条,阿爷编得堵水埽。堵水埽,堵水埽,拦住河堤吃得饱……”虽带了些口音,乔时为还是听懂了。

乔时为喊住他们,从腰袋掏出几块糖分予他们,笑说道:“你们可知道小吴村埽所在何处?”

年纪最大的一个女孩站出来,问道:“你要去找‘吃八岁’吗?”

立马又言:“我们也去找‘吃八岁’,你跟我们走就是了。”

吃八岁?乔时为猜是当地方言,不知为何物或是何人。

不多时,沿着小道一直走到河堤上。河堤平整处,有矮墙围了一个大院,门口挂着简陋的木板,写着“小吴埽所”四个大字。

莫说清水衙门,它并无衙门样,倒像个存放干草废弃院子。朝里一看,并未看到身穿兵服的埽兵。

院子外有一大片空地,有竹子捆成的长十丈、宽八丈的骨架,数十个头发花白的民夫,正穿梭于竹架中间,合力往架子上编织柳条榆枝,再绑上干草,中间夹着土石。

各处绳索皆打死结。

一旁的二哥,估量了一番,说道:“一百个我也搬不动这么大个物件。”

乔时为心中一凛,换作寻常人,岂非要数百人才能扛得动?

“吃八岁,吃八岁,我们给你送梢草了。”小童喊道,又喊,“有个给糖吃的要找你。”

“来啦,来啦。”出来一个矮个子、肤色黢黑,动作却十分灵巧的小老头,一边麻利替孩子解下梢草,一边道,“好孩子,累了吧,快些回家罢。”

“好嘞,吃八岁。”

刚忙完孩子,又陆陆续续来了几队农夫,挑着担子吃力登上堤坝,满头大汗,朝小老头吆喝道:“吃八岁,我们把土石倒这里,明早再来夯实。”

吃八岁忙应道:“往后十步再倒,那儿的堤薄。”

乔时为与二哥安静候着,不敢出声打扰。

看样子,这些都是当地村民。

忙完这些,小老头才回过神,注意到身前两人,打量了衣着后,操着一口夹生的官话道:“小郎有事找我?”

乔时为连忙作揖,拉了拉二哥的袖子,叫他一块作揖,道:“给老丈问好,我们自封丘县而来,是来游学历事,学习治水的。老丈可唤我乔五。”

“飞飞!”乔见朏搭搭手道。

乔时为又问:“不知老丈如何称呼?”

“是读书人啊……”吃八岁两眼发亮,喃喃道,“咱埽所里,除了郑埽使,难得还能遇到个读书人。”

又吃惊问:“小郎方才说,要学治水?”

“正是。”

吃八岁这才想起介绍自己:“老头子姓迟,排行老四,不过他们都叫我吃八岁。”

简单寒暄后,乔时为问起:“夏日农忙,小子记得朝廷有令,农忙时无徭役。老丈还有方才挑土的叔伯们,这是……?”

吃八岁乐呵呵道:“不算什么,忙完田里的活,回家路过,顺道的事儿。”

他眯着眼望着河堤外连片的青青麦田,骄傲道:“不是为了别人,是为咱自己忙活,日日都填一点,堤坝高一寸,夜里睡觉时就安稳一分。家家户户都动起来,事就小了,活就轻了。”

想起乔时为是来治水的,又多言了几句:“小郎莫看这又是编堵水埽、挑土填土的,这些都不算苦头。人活着不怕烦恼多,就怕饿到只剩一个烦恼,那才骇人哩。”

吃八岁说话时,总是乐呵呵的。

“小子受教了。”

乔时为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位老丈,还有空地上编织堵水埽的老者们,生为本地人,不知受了多少难,才能依然站在这里。

心中敬意又多了几分。

乔时为指了指埽所里,打听道:“怎不见所里的埽兵?”

老丈叹了一声,打抱不平道:“外乡人分到这里当差,也够是为难他们的……单单是早晚巡视两岸堤坝,便能忙上一整日的了。”

继续叹道:“夏日汛猛,郑埽使既要每日观测水位,又要应付州衙的差事,也是忙得晕头转向,老头子已经两日没见他了。”

可见一个埽使掌管几个埽兵,根本撑不起一个埽所。

而朝中却冗余着大量领空饷待职的官员。

乔时为心中记了一笔。

吃八岁恍然想起一事,问道:“小郎是来游学的,必定识字的罢?”

“识得。”

“劳请小郎替我读两页书。”

言罢匆匆跑回埽所,从正堂里端端捧着一本书走出来,递与乔时为。

书本封面印着“开德府治水志”几个字。

“小郎替我看看,这里头可记有宝德四年的小吴埽大决堤?”

宝德四年,那要追溯到上上任官家了。

乔时为从中间往后翻,不大一会翻到宝德四年,念道:“九月,澶州河涨,自小吴埽决二百九十余步,冲陷北城,泛数州,诏外监丞司速修闭。”

吃八岁怔怔等着乔时为往下念。

许久后,老丈目光暗淡几分:“小郎……没了?”

又问:“我们小吴村受灾最重,这里头没写吗?”

乔时为于心不忍,但只能摇摇头。

“死了多少人,是没名儿,可连个数儿都没有吗?”

乔时为往后翻了一页,再就是宝德八年胡商埽大决口,黄河改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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