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有日月照山川

自有日月照山川

第 8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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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使相转身朝向门外, 借灿烂的日光掩饰他的诧异,那句“不可奢求池水至清”已经很贴近他的答案了。

但还是太浅显了,不够具体。

再回过身时, 许之崎已挂上似笑非笑之神情, 其深莫测。

“工欲善其事。”许使相示意乔时为回应下一句。

乔时为晓得这只是引子,遂以疑问的语气应道:“必先利其器?”

果然。

“这世上,多得是有利器藏身之人,缺的是利器出鞘之机,更缺‘游龙舞剑成大事,利器归鞘不伤己’,小子, 办事容易, 成事很难。”许使相点明,“工欲善其事, 先明人、事、权。”

又道:“你随我来。”言罢,已先一步迈出大堂。

朱木碧瓦回廊下,紫袍玉腰金鱼袋, 平覆而过, 甚有穿云破雾之气势。

小青袍紧追后头,千里良驹生逸气, 不肯快性输分毫。

手提一串钥匙的朱承旨气喘吁吁, 熟练跨过栏杆花丛,踩着旧痕抄近道,还是慢了一步。

许使相驻步堂前, 气定神闲:“小子, 腿脚挺麻利。”

“下官今年十六, 正是当跑之年。”

乔时为一抬首, 看到描金的牌匾,雕着“观舆堂”三个大字。定眼一看,右下角还有落款——“朕亲题”。

左右大柱上,则刻着一副对联,其上是“渺渺方舆仰观游天日月”,其下为“苍苍寰宇垂问覆地山川”。

朱承旨打开大门后,主动退下。

乔时为随许使相走进观舆堂,只见北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舆图,堂中则只摆了茶案座椅而已。

还有一架精雕细造、铺着软垫的睡椅,可以摇摇晃晃的那种,扶手已被磨得光润。

乔时为以为是许使相习惯躺着观图,结果许使相拉了把圈椅坐下,手里提着一个装满竹牌的小篮。

舆图名为《海内华夷图》,覆盖之广已不止“五岳五镇四海四渎”,南及占城,西至西域,四方蕃夷之地皆纳其中。

图中黄河形似“几”字,华夏疆域亦与后世地图有五六分形似。

乔时为严正朝舆图三作揖,一作揖为华夏之疆域,二作揖敬畏天地寰宇,三作揖——制图之人,乃“秦濂”的祖祖……祖师爷。

以步子丈量大地,测制如此一幅舆图,并非易事。

此举全然落入许使相眼中。

许使相进入正题,道:“入朝第一日,就敢当廷高谈阔论治水大事,你小子胆子真够大。”

“不是官家让下官讲的吗?”

“……”换许使相一愣,沉默几息,继续道,“你可知治河工程浩大,旷日持久,所需物力财力绝非毫末?你又可知,事关重大,朝中两府六部、京外各路各府都要参与进来,分工不同,相互掣肘,若是手腕不够,不能统领河务事宜,策略再好也只会酿成塌天大祸?”

为了防止这小子一口噎住他,许使相抢先挂出第一个竹牌。

东墙板子上,“工部”的竹牌居于中。

“古有水衡官,今有都水监,掌管天下河泽之事,听着气派,实则事事处处受人牵制,寸步难行。”

许使相挂上“吏部”的竹牌,继续道:“工部都水监位开封设本监,澶州设外监,黄河两岸又分北都水监、南都水监,下设修河司,职官一百六十余员。治河不同于写文章,要求其人足以任官,其官足以行法,可偏偏任官大计掌握在吏部手里。且科考出仕者大多看不起玩水弄泥的职务,视之为‘泥腿子’,被派任水官者,十之七八不得志,未必习知水事。”

若是工部之首腰杆不够硬,单单是人事派遣上,吏部就能够架空工部。

其后是“户部”的竹牌。

“户部就不必多说了,掌支度之职,招募春夫。问题在于,大多人只知问国库有无银钱,溃堤时只知催要拦河物料,却不知户部功在平日。拦河的梢草能一日长出来?竹索能一日编数万条?紧要之时,工序繁杂的埽,又该问谁要去?”

许使相问道:“倘若户部心在别处,不在治河,你猜会如何?”

乔时为还没应声,许使相已经挂上“兵部”竹牌。

“治水河务耗时费力,洪水涌来时,需统管调度数万人,此举如领兵打仗,非一声令下、万人奉行的武将不能胜任。十数年前,也曾有过一回大决堤,便是殿前都虞候领兵堵住了溃口。”许使相道,“兵部纵然已无领兵打仗的权职,但在统管调度上,还是能插几句话、有些见地的。”

“至于刑部和礼部嘛……”许使相悠悠挂上两部竹牌,“刑部虽专以刑狱为事,然巡查埽所,捕盗赏罚,捉贼拦捕兵员,维护日常治安,却少不得他们。”

“每逢冬至夏至,天子例行祭祀天下名山大川,五岳视三公,四渎视诸侯,黄河更是尊为天河。若是遇河患灾情凶猛之年,为稳民心,大礼更不可废。是以,礼部也少不了治河的差遣。”

许使相抖了抖篮子里剩下的竹牌,哗哗响,讪笑道:“本官若是把这些竹牌尽数挂上去,与你说上三日也能够。”

他再次说出那句“工欲善其事,先明人事权”,顺带把篮子塞到乔时为怀里,故作高深莫测道:“事与权,本官已举例同你说清楚,至于‘人’如何,却要你察言观色,自己揣摩了。昨日的廷辩,他们的心思已昭然若揭,不知你是否察觉。”

人,立场也,是“事”与“权”的执掌者,变数最大也最关键。

话说到这里,许使相本应说上一句“回去仔细琢磨罢,过上十天半月,再来回禀”,结束本日的对话。

可他看到小青袍仰头怔怔盯着六部竹牌,若有所思,很有“若教眼底魄力在,不信人间成事难”之意气。

于是神使鬼差补问了一句:“以他们昨日廷辩所言所为,你觉得六部立场如何?”又言,“你放心,枢密院之内,鸟儿能飞出去,话儿却传不出半个字。”

乔时为一直都在认真听着,他学了很多。

甚至忘了自己是第二日入朝。

对于许使相的发问,乔时为沉思片刻,打算拿老裴开头。毕竟老裴是亲家世伯,应该不会跟他小孩子一般见识。

乔时为道:“不管是兵部尚书,还是侍郎,他们虽站出来支持回河,可下官以为,他们只是担忧黄河北流影响北境边防。只需解释通这一点,不难拉回兵部。”

“只是裴尚书背后……”论及世族,乔时为不知如何开口。

随着河北的落寞,许多世族势力已南迁,黄河东流还是北流并不涉及他们的利益,所以世族的立场尚不明了。

他们大概更担忧成为皇帝提款的小金库。

大概是为了鼓励乔时为大胆说下去,许使相点点头,点评道:“满朝文武百官,就属老裴脸最臭、嘴最毒,可接触多了,便知他乃是赤诚之人,你只需说服他此事有益于收复故地,他必放下架子鞍前马后,以大局为重。”

“至于世族……”许使相眼皮略垂,睥睨道,“失去盘踞一方的势力,世族注定难再成大气候,只不过官家够仁慈,他们亦足够识趣罢了,没有撕破皮影纸罢了。”

许使相这一句话,直击世族的痛点,看清了历史的规律。乔时为心道,果然,在老狐狸们面前,多谦逊些总是没错的。

这也印证前世读到的那句话——古人只是古,并不是傻。

在见识不足的情况下,他们心思之缜密,做事环环相扣,恐怕更甚后世绝大数人。

“你继续。”

乔时为接着论礼部,无他,礼部老尚书昨日发言不少,显露的信息颇多。

他道:“礼部尚书谏言,召各路水官入朝献策,此言很有道理,值得采纳。但这里头,也有他的私心在,他想借治水之机,令更多的水官能够在官家跟前过过眼,甚至于领命立功,有助他们升迁。”

说明白些,礼部尚书借廷辩与吏部周旋,由官家之口,安插自己人到治水之列。

水官不受待见,尤其是基层水官,故许多寒门子落入此职。

许使相眼眸一亮,连连道:“说得极好。”

他忍不住点评道:“说起礼部,不得不说一说赵子泽此人。老尚书今年已八十三,官家为何迟迟不舍他致仕归家?就因为赵子泽太过妇人之仁,没能学到老尚书的私心,不足与其他五部掰手腕、争权益……这一个派系呐,一旦领头争不到核心利益,很快就会散成沙。”

又言:“赵子泽在国子监待的年头太长了,迟迟放不下教书育人那一套,他把自己当师者,永远希望教出的学子个个都是好的,个个都有出息。可派系里,怎么可能人心皆如一?他若不吃些苦头,想通这一点,官家很难放心将礼部交给他。”

乔时为明白,礼部已不止是礼部。

又暗诽,没想到在这里能听到赵黑脸的花边。

许使相一不小心又说多了,他讪讪道:“往下说,往下说。”

吏部在三槐堂手里攥着,这是朝中皆知的事。

王相久居中书省,稳固不易,他怎么可能看不明白回河之争的利害关系?吏部在廷辩上缄默不言,必是王相的授意。

如此,便只有一个可能。

乔时为言简意赅道:“多说多错,不说不错,青黄不接之际,三槐堂求稳,只想牢牢攥住人事之权。”

毕竟只要手握任用大权,不管是北流派、还是回河派胜出,吏部都能轻易分到一杯羹。

许使相抚掌道:“好一个直击要害的。”他就喜欢这样没有废话,说到重点的。

若说方才是意外,此时许使相便是惊喜了。

他问:“那工部说要铸铁牛呢?”

“无奈之举。”乔时为应道。

堂堂一个工部,在治河上怎么可能说不出个一二三呢?

上一个没打理好关系就大刀阔斧动河道的洪大人,正在发配岭南的路上。

工部柳尚书初来乍早,不管他是世族派,还是寒门派,此时都不宜出风头,万一谁暗里给他使绊子,不值当。倒不如等廷辩分出个胜负,官家说是什么,他便领工部做什么。

所以才会说出铸造大铁牛那样的话。

如今有乔时为这个愣头青站出来,把该说不该说的都说了,情况就不一样了。

乔时为猜测道:“工部或许会趁机有所作为。”

这回,不等许使相引导,乔时为便继续说户部,他道:“据卜侍郎所言,他似乎把国库当户部的国库……若是如此,大抵无需在乎户部是什么立场。”

乔时为躬身作揖,谦逊道:“请使相大人指正。”

许使相抚抚山羊胡道:“卜云天此人在财政上,是有几分手腕的。正如你所言,他有些自负,自诩聪明是个忠信能吏。他的心思不难猜,无非是觉得我户部辛辛苦苦收回来的税钱,我户部还没来得及办大事邀功呢,凭何要掏尽给你拿去治河。户部尚书是吊在卜云天跟前的一块肉,他急着要更大的功绩来证明自己,所以……”

许使相顿了一下,发觉自己说了些废话。

他道:“所以,户部的立场并不重要。”

至于刑部,昨日廷辩没说太多,乔时为又接触不多,实在分析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暂时放下。

“回到最开始那个问题。”许使相给题目添了更多条件,道,“你想治水,推行‘筑堤束水,以水攻沙’之策,可吏部紧攥人事大权,户部不愿支度银钱、物料,礼部想往里安插人手,分一杯羹,工部稳妥起见,明哲保身,兵部担忧北境边防……如此之下,你什么打算?”

乔时为心里一叹,原来入朝为官,看似要答一道题,实则会延伸出百道千道题。

他也终于明白枢密院为何匆匆要他来报到。

官学这本书,真厚,真黑。

乔时为怀着敬意向许使相作揖,他应答得很有艺术:“下官眼里只有治水一件事而已,治水成了,下官便庆幸了。”

“孺子可教也。”

许使相亲自取下六部的竹牌,放入了乔时为的篮子里。

乔时为告退后,朱承旨提着钥匙回来,站在门口望着小青袍远去,喃喃道:“早上来的时候,还是迷茫的小愣头青,怎个把时辰过去……这气度一看,便是我枢密院的人了呢?”

许使相负手,也在远望,道:“别人撞破南墙才想明白的,他个把时辰就说清楚了,你说呢?”

朱承旨啧啧赞叹,又言:“光是说清楚,够吗?”

许使相摇摇头,道:“将军总是打出来活下去的,且看罢。”

……

……

日暮炊烟起,乔时为在回家的路上,想起了“长河落日圆”那句诗。

千格万格民户里,炊烟一柱复一柱,恰似乔时为心中点燃的那炷香。

祖父说,每个人只有一张台,只供一炷香。

回到家门口时,正巧撞上满脸桃红、想想又笑笑、一蹦一跳回来的四哥。

“四哥。”乔时为喊道。

乔见川吓了一哆嗦,立马变得鬼鬼祟祟起来,讪讪道:“小安,你今天怎么回来得早……”

乔时为看四哥穿了一身新衣裳,凑近仔细一看,是他喜欢的天青色樗蒲锦纹,诧道:“四哥,你怎么把娘亲给我做的新春衫给穿出去了?”

他这两天光穿公袍,还没来得及穿春衫呢。

又道:“娘亲不是给我们都做了三身吗?你怎不穿自己的?”

话刚说完,乔时为恍然明了,指着四哥道:“四哥,你该不是日日换新衣裳去见裴姐姐罢?三哥的春衫是不是也……”

乔见川连忙捂住弟弟的嘴,央求道:“小安,你小声些、小声些,你三哥脾气可不好。”

又装可怜道:“四哥马上就要南下就职了,借你一身衣裳穿,不过分罢?咱俩小时候可是同一个狗窝里睡过的。”

耳尖的橘子悠哉从门后出来,轻蔑看了一眼,又回去躺下了。

为了挽回兄弟感情,乔见川道:“我马上就发俸禄了,等俸禄下来……”

乔时为轻言提醒道:“四哥,我的俸禄比你稍微,稍微高那么一点点。”

乔见川只好改口道:“小安,你也知道常州那地方盛产蚕丝,离苏杭也近,到时候四哥横竖给你送几匹阔气的料子回来,如何?”

“先给裴家姐姐,还是先给弟弟?”

“自然是先给……哎呀,你别问了,就问你成不成?”

“成。”

乔见川这才松了手。

乔时为如泥鳅般,瞬即钻入门,边跑边喊道:“娘亲,你管管四哥,四哥他穿我新春衫!”

“小川你瞧瞧你,马上就要成婚的人了,还是不稳重。”

兄弟间起哄玩笑,小院里热热闹闹。

晚膳后,乔见川又想端出那套茶具,与兄长饮茶乘凉,赔“借”穿春衫的不是,结果翻遍了橱柜也没找到。

他喊道:“娘亲,我那套茶具呢?”

“我白日里给藏起来了。”白其真在屋里应道,“昨夜小安在书房忙到深夜,你哥俩在树下笑得枝儿都颠下来了,有没有当哥哥的样子?”

乔见川正想再争取争取,结果看到五弟端着两壶酒出来,摆在桂树石台上。

“樊楼正店的寿眉,拿我俸禄买的,四哥要来饮一杯吗?”

乔见川屁颠屁颠跑过来,嗅了一口酒香,喜道:“五弟今天怎么有雅兴?不忙了?”

乔时为叹道:“做两份事,领一份俸禄,总该犒劳犒劳自己罢?”

“很该,很该。”

正说着,三哥也摇着这扇从屋里出来了。

三兄弟把酒言欢,开怀大笑,险些把整棵桂树都颠了下来。

……

话两边说,乔时为日暮散衙归家时,许使相仍留在枢密院苦思冥想。

朱承旨前来关怀上官,问道:“使相大人在愁什么?”

“在愁接下来教他什么。”

“今天那小子?”朱承旨诧异,继续道,“使相大人昨日不是说,单单是琢磨东府六部的心思,便足够他学大半个月了吗?”

许使相长叹一声,不答更似答。

“一天就都教完了?”

许使相愁色更甚,只好借口道:“官家的眼光,实在是好呀。”

既然在枢密院没思路,许之崎喃喃道:“罢了罢了,我且去御书阁转一圈罢。”也许官家能给他思路。

到御书阁门前,正好遇见苏大总管。

苏围笑嘻嘻道:“许使相来得巧了,官家正在用……用膳,不如进去且候着,顺便吃点?”他晓得官家与使相的关系,才敢这般说。

许使相看了看天色,揶揄问道:“官家这是用早膳,还是晚膳?”

言罢,进了御书阁。

官家果真招呼他一起用膳。

苏围差人送来一锅生滚鱼糜粥,许使相取笑之意更甚:“官家晚膳就只吃这个?”

官家面不改色道:“忙碌一日了,朕想吃些清淡的。”

喝完粥后,回到正题上,许之崎将乔时为报到第一日的事,一五一十说予官家听,官家听得津津有味。

听到许之崎淡定说到某处时,官家欢喜到站起身来,呼道:“你果真是这样说朕的?”

许之崎继续往下说,官家眼眸大放异彩,又呼:“他果真是这样说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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