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正少卿与刘四郎如同两只老鼠, 灰溜溜的被撵了出来。
只是一个稍觉丧气,另一个还精神抖擞,悄悄跟同伴眨一下眼, 说:“你看,他急了!”
刘四郎:“……”
刘四郎朝他摆摆手,果断道:“我走了!”
宗正少卿:“……”
宗正少卿不由得抱怨一句:“你这人,真没意思!”
事后, 很快就有殿中省的人出面辟谣,外边那些乱七八糟的议论都当不得真, 谣言止于智者, 希望大家有自己的分辨能力。
刘四郎就看见宗正少卿越过重重人海,一抖眉毛, 朝自己递了一个眼神。
刘四郎:“……”
你好烦啊,管好自己的事情不行吗。
皇室的辟谣来的有些暧昧, 只说什么“谣言止于智者”, 但细细剖析,里边一点干货都没有, 最重要的越国公夫人究竟是否是皇室血脉这事儿,一点风声都没透出来。
许多人便觉得, 没有否定,本身其实就是一种非常明确的肯定了。
而圣上对此始终没有公开表露态度, 倒是否决了三省奏请削去承恩公府爵位的奏疏。
因为前边这事儿, 赵国公府内部还开了一场小会——其实这也是皇长子态度的延续。
先前关于越国公夫人的种种风波, 皇室辟谣了, 但是又好像没有辟,世人最想知道的那个问题,皇室压根没有明确的表露态度出来。
越国公夫人是皇嗣的话, 为什么不叫她认祖归宗?
越国公夫人不是皇嗣的话,为什么要替她付如此巨额的一笔债务?
皇长子料定这里头必然有些机窍,然而皇室——主要是圣上既然已经表露态度,不愿让人深究此事,他当然也就不能公然违背父亲的意思,去探寻一个天子不希望底下人去探寻的秘密了。
好在他的王妃出身赵国公府,而赵国公府又是越国公府老太君的娘家,两家公府的关系还算亲近,可以走赵国公府的路子去探一探究竟。
皇长子妃递了话给娘家人,赵国公府当然得当成一桩正事来办,只是越国公夫人这事儿,皇长子都不好贸然打听,赵国公府即便同越国公府有亲,也不好大喇喇的上门探听的。
长房世子夫人便同底下的妯娌商议:“听说前阵子十一娘病了,三弟妹何妨打发儿媳妇去瞧瞧呢,太夫人和越国公夫人若有空,就去请个安,若不得闲,她们小辈走动,原也没那么多拘束。”
十一娘,是姜二夫人在赵国公府的排行。
她是三房的庶出女儿。
皇长子妃的母亲是二房夫人,听了这主意也觉得不错。
不年不节的,她们这几房夫人没由头过去,可小辈没那么多事儿,嫂子去瞧瞧出嫁了的小姑子,连拜帖都不需要投,任谁也挑不出错来。
三房夫人不太情愿。
只是大嫂占了个长,格外贵重几分,二嫂呢,人家女儿又足够争气,两位年长妯娌敲定了的事儿,哪里容她拒绝!
三房夫人耷拉着脸应了这话,回到自己院里,便使人叫了儿媳妇段氏来:“去越国公府瞧瞧你十一妹妹,再问一问她越国公夫人的事情,外头传的沸沸扬扬,咱们自家人都是两眼一抹黑呢!”
段氏轻轻应了一声。
三房夫人略顿了顿,又板着脸加了句:“去库里选几样东西带过去,娘家人过去一趟,总不能叫人取笑赵国公府寒酸。”
段氏笑道:“母亲想多了,不为着您的情面,也为着那边老太君呢。”
取笑姜二夫人的娘家,跟取笑老太君有什么区别?
她们可都是甘家的女儿。
越国公府的侍从即便眼皮子浅,也不至于真的浅成这样。
三房夫人挑起眼睑来斜了儿媳妇一眼,不咸不淡道:“不必往我脸上贴金,老太君未必瞧得上我,更别说你了!”
这话说得就不太好听了。
只是三房夫人是婆婆,段氏没什么好说的,心里再堵,脸上也没法带出来怫然之色。
等出了门回到自己院里,段氏才同娘家带来的丫鬟抱怨起来:“不怪姜府老太君瞧不上十娘,瞧这母亲的做派吧,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还死揪着不肯放!”
三房七八个孩子,只有六郎和十娘是嫡出,其余的都是庶出。
段氏嫁进来的时候,十娘和十一娘都还没有出嫁。
说真的,她其实更喜欢十一娘——别管是不是装的,起码人家对待嫂嫂是很客气的,不像甘十娘,依仗着母亲宠爱,居然索取嫂嫂的陪嫁之物!
后来越国公府的二爷议亲,老太君想替儿子娶娶十一娘,三房夫人这边使了大劲儿,不知道从哪儿找了个道士过来,说两人命格妨碍着,接了亲对双方都不好,想把十娘嫁过去,没成想老太君的态度很坚决,是以最后这事儿也没能成。
也是因为这事儿,老太君算是把三房夫人给得罪了。
只是段氏冷眼瞧着,老太君那边只怕都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倒是自己婆婆在家里边恨得咬牙切齿——也是,谁吃亏谁赚便宜,大家自己个儿心知肚明。
十一娘嫁入公府,没过两年就有了孩子,越国公府的家风一直都不坏,上头婆婆又是嫡亲的姑祖母,日子当然舒服。
十娘呢,蹉跎的年纪大了,才匆匆嫁掉,又是爱掐尖要强的性格,婚后便不十分顺遂。
这叫三房夫人瞧着,心里边就更难受了。
逢年过节十一娘回来,往往都没个话说——可三房夫人不想跟十一娘说话,别人想跟十一娘说话啊!
越国公府总共就那么两房人,就算是分家,十一娘能分到的家产也比赵国公府这边一房人多得多!
她丈夫又争气,仕途顺遂,等到此番任期结束回京,怕还得再升一升。
尤其二房现下就只有一个孩子,还是从十一娘肚子里出去的!
再想想自己的女儿——三房夫人简直气得七窍生烟!
段氏知道这段过往,当然也就不会自作主张去说和,只是偶尔劝一劝丈夫,都是妹妹,咱们尽量一碗水端平。
不管怎么着,以后十一娘的孩子也要管咱们叫一声舅父舅母,人家又没做过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关系维系着,总归是有备无患。
甘六郎倒是听劝。
甘十娘是他一母同胞的妹妹,甘十一娘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血缘上诚然稍稍差了一点,但甘十一娘的丈夫在外做封疆大吏,也就生生抬高了甘十一娘的地位。
有这样的妹夫,怎么还不能一视同仁呢。
这会儿段氏从婆婆院里出来,叫人专程给十一娘的孩子额外准备了点东西,便吩咐套车,往越国公府去了。
姜二夫人听底下人说娘家嫂嫂这时候过来了,心里边也有所猜测——八成是为了自家那酷炫狂霸拽的侄媳妇来的。
她放下手里边在做的小衣裳,出门去迎了段氏入内,姑嫂两人说了会儿话,段氏便委婉的向她阐述了来意。
姜二夫人有些无奈:“倒不是我想瞒你——而是我真不知道呀!”
她说:“那是侄媳妇,又不是儿媳妇,再怎么好奇,也没由得把人叫过来问的道理不是?”
段氏也觉得这话在理,只是她自己也实在是好奇呢:“外头传的沸沸扬扬的,府里边竟没什么动静?”
姜二夫人重又捡起了针线,继续绣那小肚兜上的莲花,一边绣,一边说:“倒是没必要瞒你,我也想知道呢!可是老太君那边云淡风轻的,好像压根不知道这事儿似的,大嫂呢,倒好像是叫了侄媳妇去过,可那边也没什么风声传出来——太婆婆跟亲婆婆都这样,我又能如何?”
段氏不由得道:“姑祖母还真是沉得住气呢。”
她瞧着摆放在案上的那盆兰花,若有所思:“先前议婚的时候,也没听见什么动静?”
姜二夫人咋舌道:“议婚的事儿,我就更插不上手了,别说是我,连大嫂都插不上手!”
她说:“我们国公的情形,你也是知道,诸事向来都是老太君亲自操办,那段时间国公身子实在不好,老太君便在外边找人推算,找个年岁八字相合的进来冲喜,她老人家的陪房到外边去寻了个人来,将诸事敲定,没过多久,侄媳妇便上京来了……”
绣完最后一针,姜二夫人没寻到剪刀,便低头用牙齿咬断了线,继而道:“再后头的事情,满神都都知道了。”
段氏靠近小姑子一点,揣摩着道:“你说,是不是老太君悄悄跟什么人达成了协议,才把那位娶进来的?”
姜二夫人老老实实的说:“嫂嫂,我真不知道。”
段氏却觉得这推测比较靠谱:“那位或许是当今的孩子,更有甚至,是千秋宫的孩子,不忍心叫她流落在外,所以给她寻了个身份,风风光光进京来……”
姜二夫人再次无奈重申:“嫂嫂,我是真的不知道!”
段氏也是无可奈何:“我总得有个话回去交差哇,什么都没问出来,长房跟二房那边顶多就说一句不中用,咱们太太那儿,怕是能直接骂死我。”
姜二夫人听得忍俊不禁:“那你就把原委推到我头上不就是了?”
她手把手的教着段氏:“你就说,进门之后刚那么一问,我脸色就不好看了,再试探着提了一嘴,我就把脸给板起来了,说‘嫂嫂只管管好自家的事就是了,平白无故的,却来探听我们越国公府的风声做什么’?就这么说。”
段氏听着都觉得害怕:“咱们太太要是听见,不知道得有多恼怒呢!”
姜二夫人无所谓道:“顶多就是骂我几句嘛,有什么大不了的,叫她有个出气的地方也就是了,你还要在太太手底下过日子,不好得罪她的。”
段氏听得有些意动,但是又实在不好意思:“这,这也太……”
姜二夫人笑吟吟道:“没事儿,太太还能上门来吃了我不成?你就这么说。”
段氏想一想自己婆婆的为人,再一想倘若真是如实和盘托出的结果,暗地里不由得打个冷战,当下再三谢过,感激不已的出了门。
彼时姜迈心情尚好,便在院中弹琴,乔翎趴在桌子上晒太阳,优哉游哉的听着曲子。
金子在她脚边趴着,闲适的摇着尾巴。
张玉映从外边回来,待到姜迈一曲弹完,才悄悄同乔翎说:“方才赵国公府来人了呢。”
乔翎了然道:“该是去找叔母的吧?多半是叔母那一房的媳妇。”
张玉映笑道:“一点也不错。”
她并不卖关子:“来的是姜二夫人的娘家嫂嫂段氏夫人。”
乔翎哼笑起来:“段氏夫人怕要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啦。”
“这回娘子可就猜错了,”张玉映说:“去瞧着段氏夫人离开时候的神色不算失落,眉宇间倒是隐隐的带着点感激呢。”
乔翎不由得坐起身来:“哎?”
她若有所思,转而又笑了:“大概是叔母同她说了什么,安了她的心吧。”
……
段氏如姜二夫人所说将话讲了,果然惹得三房太太生了一场大气,赵国公府那边虽然失望,但也算是预料之中的事情了。
也就在这关头,承恩公府宣布分家,承恩公与承恩公夫人正式和离了。
条件就是先前太叔氏提议的那几个。
孩子都已经成年或者接近于成年,无需划分抚养权,财产方面也没有大的纠葛,大苗夫人的嫁妆归属于她本人,承恩公本人分得的财产,让渡三成给大苗夫人。
东平侯原以为此事还有的磨,没成想竟如此痛快的办成了,心下难免有些唏嘘,私下里同母亲道:“临了了,总算是刘家也做了件好事……”
东平侯老夫人了然道:“八成是刘四郎夫妻俩的主意。”
是日,东平侯府做东,小苗氏与婆婆郑国公夫人作陪,靖海侯夫人与成安县主列席,没有经过官府,几家见证着,痛快的结束了这段纠缠几十年的婚姻。
大苗夫人看着手中的和离书,神色有转瞬的恍惚。
承恩公在做哑巴。
小苗夫人很嫌弃这个前姐夫:“他这像什么样子啊!”
裴夫人笑道:“能就这么结束,已经很好了。”
宴饮结束,婆媳二人上了马车,一路无话,将要抵达自家的时候,小苗氏才听婆婆状若不经意的说了一句:“这回的事,真该好好谢谢越国公夫人。”
小苗氏起先一怔,会意之后,不过刹那之间,后背上薄薄的生了一层汗出来。
她毕恭毕敬道:“是,儿媳知道了。”
裴夫人倒是也没多说,转而道:“承恩公虽不济,但刘四郎夫妻俩人还不错,以后如常走动着,别疏远了。”
小苗氏起初以为婆婆说的是这回刘四郎夫妻俩劝说承恩公退步的事情,便要点头应下,再一想,忽然觉出不对。
婆婆都知道自家妹俩事发当日就去了越国公府,刘四郎主理内卫之事,难道会不知道?
他知道,想必也就能够猜出自己姐妹二人在当日之事中发挥的作用,可即便如此,也按下没有发作,甚至于操持着推动这件事情圆满结束。
小苗氏意会到这一点,难免心有所悟:“平日里寒暄客气多少句,都不如真正经历一件事情,更能看清人的品性。”
裴夫人见她明白,脸上的笑里就多了几分满意:“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
东市的酒肆里,几个酒客数次推杯换盏,脸上俱都已经有些醺然。
他们说起今次承恩公府的事情来。
“先前看老承恩公的葬礼给搅弄的那么难堪,还以为这回分家也该有场热闹看的,只是没想到,反而是云淡风轻的结束了……”
另有人说:“不快刀斩乱麻怎么行?先是葬礼,再是夫妻和离,刘家的脸都丢尽了,再丢,可就得倒欠了!”
酒客们哄笑起来,笑完之后又忍不住道:“不过,越国公夫人为人倒是真的豪迈不羁,有侠士风范……”
几人占的是靠窗的那一桌,再往酒肆里边去瞧,隔着屏风独坐饮酒的,却是个黑衣剑客。
他桌前摆一碟酱牛肉,一盘盐水毛豆,并一坛酒,再配了那几人的言谈笑骂,一并下酒。
等这顿饭吃完,那剑客叫了跑堂的小二来结账,继而问:“承恩公府的名声,好像十分的差?”
那几位酒客言说的时候,这小二也在一旁听着,这会儿听剑客问,便了然笑道:“太太想必并非神都人氏吧?倘若是的话,只怕便不会有此一问了。”
见那剑客不言不语,只是神色专注的看着自己,他倒是正色了点,看看左右没人注意,才小声说:“我有一回撞见他们家往外拉人呢,说是打死了个小厮,虽说是奴籍,卖身给他们家了,可那也是条性命啊……这还是我瞧见的,没瞧见的,不知道有多少呢!”
这小二有点物伤其类。
虽然他既不是奴籍,也不是承恩公府的下人,但对于他这样生活在底层的平头百姓来说,承恩公府这种骄横跋扈、并不把寻常人性命当回事的行事作风,是非常恐怖的。
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哪天出门的时候不小心挡了承恩公府的路,继而直接被拖到路旁去挨一通毒打……
黑衣剑客听了,倒是没说什么。
他点点头,结账后给了赏钱,背上剑出门去了。
……
夕阳西下。
橘红色的余晖就像是篝火熄灭前的挣扎,最后在天际闪烁着。
大公主身着常服,头戴帷帽,出现在神都城中某处临水的荫蔽茶楼里。
二楼的雅间里早就有了一位等待已久的客人,坐在屏风后听见推门声响起,不由得笑道:“公主还是来了。”
大公主自袖中取出一片织金的衣料,摆到进门处的条桌上,淡淡道:“因为这的确是进献给皇室的锦缎,而你又在信中说,有一个知道之后绝对不会叫我后悔的秘密想说给我听。”
那人笑着应了声:“不错。”
大公主遂开门见山道:“如今我已经到了,你大可以开口了。”
客人却说:“在告知您这个秘密之前,我想先告诉您我的态度——或许我们是可以合作的,殿下。”
大公主不置可否,只说:“等我听完再说。”
“您可真是……”
客人有些无奈的笑了起来,倒是没有再卖关子:“公主是当今天子的长女,论才干和品性,也要胜过您的弟弟、今上的长子楚王,是以您应该觉得,自己有很大的概率能够坐上那个位置吧?”
大公主并不接腔。
客人对于她的沉着并不意外,继续道:“只是很可惜,我想要告诉您的这个秘密,或许会让您先前多年的心血都付诸流水呢……”
大公主听他说了半晌,都没有切入正题,心下已经生出了几分不耐。
或许是个无聊之人?
这时候却听客人短促的笑了一声,那言辞像是刀一样,猛地扎进了大公主的心口:“皇室所谓的立长,说的是长子也好,长女也罢,都要有一个前提——中宫无所出吧?”
茶室内灯影憧憧,连带着他在屏风后的影子也便觉诡谲莫测起来。
大公主心绪猛地一跳,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你到底想说什么?”
客人的声音仍旧温和从容:“我想说的是,殿下,或许我们是可以合作的。”
他很了解现下大公主心头涌动着的汹涌浪潮,不等她出声催促,便讲出了她心有惊疑、但是又不敢将其真正落到实处的那个猜测:“当今与朱皇后有一个孩子,您应该知道吧?”
大公主脸上血色稍退,语气却还坚定:“我知道,那个孩子并没有被生下来,”
客人于是幽幽的笑了起来:“公主何必如此试探我呢?您应该很清楚,朱皇后的那个孩子,其实是生下来了。而我今天要告诉您的就是——那并不是一个死胎,那个孩子,如今还活着!”
大公主脸上的血色终于消失了。
她立在门口,几乎能够听见胸腔里的血液在血管中跳跃的声音。
如果朱皇后当初诞下的并不是一个死胎……
如果那个弟弟,或者妹妹如今仍在人世……
那皇位的继承序位上,她也好,大皇子也好,通通都要往后靠!
可是……
大公主的思绪猝然收紧了一瞬,语气稍显急促:“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朱皇后作为母亲,没道理不去保护自己的孩子,尤其她在宫廷之中,并不是漂泊无依之人——她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她有着皇朝四柱之一的定国公府作为依靠!
而宫里的人,无论是太后娘娘,亦或是当今,都没有理由做出这样的事情,何必遮掩中宫嫡出的降生,继而对外宣称那是一个死胎?
客人没有答话。
只有江上的清风从屏风后隐约拂来。
大公主心有所悟,踱步往屏风后去看,果然见其后窗扉半开,轻纱质地的窗帘在江风前飘摇,而那客人,却已经失了踪影。
……
夏末的夜晚是很美丽的。
见天朗气清,越国公府众人在水阁里行了一场家宴,不只是长房和二房的人,连同广德侯夫妇也一起来了。
水边堆起半人高的木柴,里边扔了香料,噼啪声中,火焰燃起有一人多高。
那美丽的、闪烁着幽蓝色光泽的织梦娘在夜色中翻飞,继而越过屋脊去了。
门户洞开的厅堂里,梁氏夫人、姜二夫人与广德侯夫人姜氏正同老太君一处说话,广德侯则饶有兴致的考校起了姜裕,侍女们不间断的将美酒和鲜果送上,穿插其中,笑声不断。
姜迈体弱,受不了烟气,也不愿搅扰别人的谈兴,叫人搬了把椅子独坐在避风处,眼看着院子里的场景,也觉得很有意思。
芳衣带着几个厨娘在烤肉,另还炙了驼峰,烤了一点时鲜的蔬果。
张玉映卷起袖子,露出一截莹润的小臂,正执着一把极薄的刀在切脍。
乔翎像只秃鹫一样,兴致勃勃的盘旋在她身边。
再远一点的地方,乐师们正在调弄乐器,先前乔翎请到府上来的那个杂耍人也正在核对自己箱子里的东西。
姜迈微微出神,这功夫乔翎已经到了近前,大概是因为方才离烤架有点近,她脸上染了一点灰。
乔翎小声问他:“你吃鱼脍不吃?吃的话我偷偷拿一点过来,现在的鱼脍最新鲜!”
姜迈其实很少吃生的,肠胃受不太了,只是看她眼睛亮晶晶的看着自己,居然鬼使神差的点了下头:“好。”
乔翎于是瞄一眼厅内,用小盘子端了一点过来,屁股往他座椅上一挤,挨在一起开始吃鱼脍。
间歇里说:“二弟他约我去吃饼呢,你去不去?韩相公应该也会去,或许还会带一只他炖的鸡——韩相公鸡炖的极好!”
姜迈用手帕温柔的擦掉她脸上的那一点灰,道:“我方便过去吗?”
乔翎说:“怎么不方便?二弟本来也叫你去呢!”
姜迈便点点头:“那就一起过去。”
乔翎嘴巴被占着,含糊的应了一声,忽的瞥见什么,不由得开心起来:“看,那儿有两只叮叮猫!”
梁氏夫人养的那只狸花猫也在附近,大概是听见声音了,不由得竖起尾巴,稍显惊奇的东张西望起来。
姜迈也奇道:“什么猫?”
乔翎指给他看:“叮叮猫!”
姜迈和那只狸花猫齐齐看了过去,怔然几瞬之后,前者哑然失笑,后者则带着一点被愚弄的愤怒“喵!”了一声。
姜迈好笑道:“那不是蜻蜓吗?”
乔翎理所应当的说:“我们那边儿就管它叫叮叮猫呀,我觉得比蜻蜓可爱!”
姜迈笑着附和她:“是的,可爱。”
肉烤的差不多了,驼峰滋滋冒油,芳衣切了一碟首先送到老太君面前去。
梁氏夫人要使人去叫继子和儿媳妇过来,却被广德侯夫人拦住了。
姜氏笑道:“叫他们俩一起说说悄悄话吧,瞧那俩人,多要好。”
老太君也说:“是呢。”
叫芳衣给他们俩切一碟肉过去:“叫他们在那儿安生猫着就成。”
张玉映的鱼脍被送上桌,接下来就没她什么事儿了,侍宴的活儿,有芳衣盯着。
她悄悄又端了一碟鱼脍给乔翎送去。
乔翎会意的朝她眨一下眼,接过鱼脍的同时,往她手里边塞了一张纸条。
张玉映心下暗暗一惊,不动声色的收起,退到外边去之后,打开一看,便见纸条上短短的写了一句话:往后院东门去,向南走五十步。
张玉映微觉莫名,倒是没觉得娘子会害自己,略有些迟疑的去了,入东门后,再往南走五十步……
她不由得怔住了。
……
张玉映走后,姜迈问乔翎:“你给了她什么?”
乔翎一边嚼嚼嚼,一边说:“是份礼物!”
姜迈道:“什么礼物?”
乔翎嚼嚼嚼,说:“我自己做的一间树屋!你不是说后院的树可以用吗?”
姜迈默然了会儿,才说:“那你可真厉害呀。”
乔翎洋洋得意的嚼嚼嚼:“是吧!我觉得玉映会喜欢的!”
姜迈慢条斯理的吃了口羊肉,没说话。
乔翎说:“你吃鱼呀!”
姜迈微笑道:“我肠胃不太好,很少吃生的。”
乐师进场表演,乐音响了起来,不多时舞姬出场,连带着厅中的说话声都小了。
再之后就是杂耍人的表演,饶是先前已经看过几回,侍女们也给惊得出声,连见多识广的梁氏夫人和广德侯夫人,也不由得为之称奇。
老太君笑着道:“都是哄人玩儿的把戏罢了,不过能练到这样炉火纯青的境地,也不容易。”吩咐叫赏赐那人。
宴席结束,众人各自散去,乔翎与姜迈自去正房安置,洗过脸了坐到床上,才见张玉映回来,她眼眶尤且有一点红。
轻轻叫了声:“娘子……”
乔翎在帐子里捂着耳朵叫了起来:“不要说叫我不好意思的话嘛!”
张玉映听得忍俊不禁,倒是真的没再说什么,行个礼,悄悄出去了。
乔翎暗松口气,转头欲睡,却见姜迈侧躺在塌上,支着手臂,静静看着自己。
乔翎道:“你看什么?”
姜迈说:“怎么,你不能看?”
乔翎:“……那倒也不是。”
她躺下去,拉起被子盖到胸口,合上眼睛,准备睡觉。
几瞬之后,她迟疑着睁开了离姜迈比较近的那只眼,试图暗中观察一下。
姜迈被气笑了,问她:“你看什么?”
乔翎理直气壮的把另一只眼也睁开了:“怎么,你不能看?!”
姜迈觑了她一眼,没说什么,躺平身体,也将被子拉到胸口,合眼睡了。
却没有学着乔翎的样子,也睁开一只眼试图暗中观察。
过了会儿,他便听见身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接着就是穿鞋声。
姜迈睁开眼睛去看,只见到乔翎的背影,她从衣架上取了外衣,自己麻利的穿到身上。
姜迈坐起身来:“你上哪儿去?”
乔翎很大佬、很冷酷的说:“别管!”
走出去几步,想了想,又说:“我很快就回来!”
姜迈嘴唇张开,欲言又止。
这转瞬迟疑的功夫,乔翎已经开了门,人影在窗上一晃,继而就听脚步声往外边去了。
姜迈独自在帐子里边数着时间,从一一直数到三千,又从三千倒序数到了一,反复两回,才听外边传来张玉映的声音。
“娘子大晚上做什么去啦?”
乔翎声音很低的说了句什么。
姜迈凝神去听,都没听见。
只听见张玉映平淡的声音:“娘子,男人不喜欢这些的,您只怕是白费功夫啦!”
乔翎困惑的“啊?”了一声。
继而便听张玉映淡淡道:“大多数男人都很肤浅的,只喜欢那些浮于表面的东西,没有我们女孩子那么细腻柔软的心思。”
又说:“不过,国公看起来不像是那种人。”
姜迈忍不住坐起身来,重重的咳嗽了一声。
外边的声音就停了。
紧接着乔翎推门进来。
姜迈想要起身掌灯,却被她拦住了:“你不要动,也不要点灯!”
乔翎用脚把门一推,自己蹑手蹑脚的走了进来,自己脱掉鞋钻进帐子里,还指挥姜迈:“把帐子关的严实一点。”
姜迈就把她进来时打开的那道口子合上了。
乔翎展了展自己宽大的袖子,姜迈眼见着深青色,亦或者说深黄色的光芒星星点点的亮了起来。
帐子里只隐约透进来一点微光,却显得萤火虫的光芒更亮了,忽闪忽闪,像是情人的眼睛。
姜迈一时无言,静静的看着她。
乔翎见状,于是赶忙捂住自己的耳朵:“你也不要说会叫我不好意思的话!”
姜迈看着她,眨一下眼睛。
乔翎见他不语,这才稍稍放心一点,放下手来。
姜迈便靠近一点,伸手过去,指尖点了点她脸颊:“你脸上,被蚊子叮了好大一个包。”
乔翎茫然的摸了摸脸:“哎?”
姜迈看着她,轻轻地,轻轻地靠近一点……
乔翎正不明所以,就听窗外张玉映好心提醒道:“娘子,萤火虫玩完之后要放出来呀,不然明天早晨会会发现它们死了一帐子的。”
乔翎大惊失色:“不会吧?!”
张玉映很肯定的说:“会的哦!”
乔翎不忍心了,于是看向姜迈:“把它们放出去吧?要是死掉,就太可惜了。”
姜迈点头,面无表情的躺了回去,说:“放,放,都放走吧。”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