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听见了她在厨房与楚明婵的对话,倒是难为楼书则一晚上不露山水,现在才发作。
千黎并无什么类似于心虚的情绪,淡淡扫过被他掌心阴影笼罩的狮首,而后视线回正:
“嗯,你当心被拍,别连累他们。”
“被拍?”楼书则哦了一声,长睫稍稍翕动,似作思躇状。
言语之间却是气定神闲,像是在回忆什么,慢条斯理道:
“诶?昨晚家里窗帘拉了么?”
“......”
千黎难以言对,偏过头不想再去看他,直至走出电梯,始终保持着沉默。
巷口司机和车都已经在待命,是四年前就出现过的那辆墨灰色宾利,车牌上的数字都是同一个。
那时的周末,楼书则不从学校出发,需要坐自己的车来戒坛寺巷,有时他会迟到,居上庸便会催千黎下楼瞧瞧。
好几个洒金的清晨,千黎看到穿着最简单不过的白色T恤的少年,一脸困倦地从那辆车上迈步而下,书包被他单手拎在身侧,飘带慢悠悠荡。
他的五官被盛阳精心渲染,缓慢行至她身边时,似乎困意被拂散,才终于掀起眼皮,说一声:
早上好,小老师。
如今那份稚气脱去大半,倘若不说话,他已有几分锋芒毕露的凌厉。
千黎不再去想,也不再去看。
经中山北路上中河高架,夜晚的杭州畅行无阻,十五分钟便能到达她目前住的小区。
将要下车时,她出于礼貌与司机道谢,并未与楼书则再说话。
然而他却抬起头,昏暗的光线下能看清的只有那双眼睛,仍如四年前那般透明熠熠,他于黑暗中缓慢开口:
“润园里住的商要名士不在少数,安保系统密不透风,混不进一个陌生人。”
“关邵安排了专门的经纪团队,二十四小时待命,随时处理各种与我相关的舆论和新闻。”
“我今早退烧了,腿上的伤并无什么太大的问题,医生说很快就能好起来。”
“我说这么多的意思是,居千黎,无论你这几年谈了几场恋爱,无论你现在需要的是什么。”
“——昨晚那个地方欢迎你的再度光临。”
虽未挑明,却与挑明无异,说的事情不外乎发生的种种和未能发生的某某。
那个地方是指润园还是更确切的什么,交由千黎自己想象。
明明后背笔直,姿态矜贵,可他言语之间却是虔诚的谄媚。
千黎洗过澡之后,心不算太静,好容易驱散了脑海里方才车中光影,她又开了统计软件处理实验数据。
才刚打开电脑端的功夫,微信提示音接连响了几声。
是舒云柯接连发了好几个网盘链接过来,并嘱咐:
【是很重要的东西,你也存一下,这样要是以后丢了我还能有备份。】
千黎不疑有他,一一照做。软件显示文件太多无法转存,她不得不点开文件夹,手动逐一储存。
点进去了才发现是好几个上不得台面的txt文包和舶来小视频。
舒云柯的猎奇程度令她叹为观止,各种冷圈同人、骨科人外,数目庞大到千黎觉得已经可以举报立功的程度。
发了问号过去,她不太想舒云柯这个忙。
她的网盘里存得都是工作上或者生活里比较重要需要备份的文件和照片,实在不愿令其与这些东西同流合污。
【快点...我生完孩子还要留着细品的。】
千黎:
【太银烩了,不想存。】
舒云柯:
【这位小姐,请你不要谈性色变,新时代独立女性的重要标识就是能够直面自己的欲/望。】
【工作上的烂事那么多,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找点东西释放一下压力怎么了?】
【还是你们搞科研的欲练神功,必先自宫,为了学术你已经进化掉原始本能了?】
千黎:
【......】
【那你一个已婚妇女还要留着这些干什么?】
舒云柯:
【偶尔调剂一下增加点风味,不可以吗?】
【偶尔看到博澄我也会觉得腻的。】
【毕竟男人本质也只是一种玩具而已,和这些文包又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
她认真宣扬自己进步的思想,到最后千黎被她烦得没办法,终于同意,花了十分钟将这些文包尽数存进了自己的网盘当中。
舒云柯颇为满意,又问她是不是已经放假,要不要明天一起吃饭。
千黎:
【不太行,已经跟所里一位老师约了谈事情。】
【还要回脑科院么?】
【不是,在西溪的一家茶馆。】
舒云柯也不在意,又聊了些别的后道了晚安。
千黎按自己的作息继续工作,然后准时睡觉。
姚云屏与千黎约好的茶馆位于西溪湿地深处,与清平山堂不过几尺之遥。古筑茶寮之下隔着木堤相望,白梅弄影,清波缭绕冬绿,自成风雅。
假石凉亭四周立了玻璃隔断,里头亦有空调和用来玩趣的无烟炭火,在保证温暖和舒适的前提下倒是最大程度上还原了深林品茗的闲适自然。
姚院已经先到,仍如平时工作时那样的干练装扮,穿的是一件低调的深色毛衣,隔着玻璃笑容亲和地望向她。
千黎点头致意,在服务员的指引下进了暖亭。
茶是新煮的,凤凰单枞茶汤色泽清澈,蜜兰香气山韵十足,边上瓷碟里配了些味道不抢夺茶香的时令水果和蜜饯。
她坐定之后,姚院先主动为她斟了茶,又递到身前。
千黎双手接过,道谢毕方酌了一口,的确是高扬浓郁的好滋味。
她原以为按照姚院的性格,会直接开门见山与她说转组的事情。然而对方并未如此,反倒与千黎说起几年前,在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她们其实曾有过一面之缘。
“你或许不记得了,我却对你印象很深。”
“那时你应该是刚来UCSD访学,在盖泽尔图书馆前合照时,你僵硬站在原地的样子,和你的同伴相比显得格格不入。”
千黎有些汗颜,说自己很少拍照,当时的样子应该有些滑稽。
姚云屏微笑,说怎么会,很漂亮、很可爱。
她继续道:
“后来我从你们导师手里看了交上来的作业,你的完成度和逻辑能力很出众,并且听说你是唯一一个同期真正被允许参与到试验项目的短期访问学生——依旧是令人一眼注意到的存在。”
“我看到当时你对脑疾病的微观机制很很感兴趣,以为你会继续深入下去,没有想到回国后你回开始做脑机接口。”
说起这些对千黎而言已有恍如隔世的感觉,她稍稍愣神,片刻之后与姚院如是说了那次她进入脑科院时,周继清教授与她的对话。
尽管这几天对老板的心态已经产生转变,但当聊起BCI时她并未带上任何个人情感,或许是觉得自己这样的无名之辈大谈宇宙和生命有些叶公好龙的意思,说到最后千黎罕见觉得有些羞赧。
但姚云屏却一丝不苟地认真聆听完全了,停顿良久之后她终于重新带上微笑,眸中赞许并未减退:
“千黎,我没想到你是这样一个浪漫的理想主义。”
“——来之前我也考虑过用尝试情怀和理想来打动你,如今有周院的珠玉在前,我倒是开始犯怵了。”
玩笑过后,姚云屏开始正色:
“千黎,虽然年纪上比你多了三十多岁,但我并没有什么值得拿出来说的,身为前辈的经验。在你这个年纪,我想过嫁人生子,想过像家里的母亲那样,开始打点柴米油盐,却始终没有想过,自己要拥有一份怎样的事业。”
“尽管这些年最终我成为了一名所谓的科研工作者,有了一些不值一提的微小成绩,我却依旧时常恍惚,仍无法问起自己,要用有一份怎样的事业。”
“我的汲汲营取、日夜难寐,是为了向父亲证明自己不比弟弟差,为了向世界证明所谓自然科学不是只允许白人进入的殿堂,还是只为那些悦耳的虚名,我如今依然说不清。”
“你瞧——我其实是被无数名利俗物裹挟前进的,要是说因为热爱才留在这里,我自己都会觉得惭愧。”
“我知道你是在丰盈的物质和爱中成长起来的孩子——只有这类孩子才会在现实面前满脸天真的大谈理想与热爱,也往往是这类孩子,可以坚定不移地走到最后。”
千黎心情复杂,她没有想到姚院会直言至此,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姚云屏抿了一口茶,继续:
“刚刚你说人类最终将走向宇宙和无限多维,我可能要说些不解风情的话。”
“以目前的科学技术水平,这还太遥远并且不切实际。2025年是神经科学研究成果井喷的一年,但那些令我们欢欣鼓舞热血沸腾的进展,用整个漫长的人类文明发展进程来看,依旧渺小细微,微不足道。”
千黎忍不住开口:“但我们至少在朝一个方向缓慢前进..”
“是的,不管因为什么而出发,我们都在朝相同的方向走。”
“或许在未来某个瞬间,会因为像你这样的理想主义者,人类真正迎来改写命运的拐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