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夜深户户闭门,许宅的大火才算熄灭。整个府内外一片漆黑,全是塌梁败柱,把这里的繁华彻底烧尽。
沨县实在缺水太甚,北街区四个角的大缸都没留多少应急的水源;也别提官府下的武侯铺,找上去时才有守门的两个卫兵在喝酒划拳。多亏这夜没刮起大风,府内的防火墙也建得高,否则方圆十里皆成灰烬。
天边透出一抹淡紫色的微光,陆今安瞧着李明卓离开的背影,心里悄然滋生着七分感谢,三分不爽。七分在于他为灭火出了很大的力,护住了周边百姓;三分在于陆今安不想招惹他,却无奈欠下一大笔人情。
月青糊了一脸黑灰,眼中布满血丝,头发和衣襟都有些凌乱。他从一团黢黑间钻出,朝陆今安一拜,“主上,府里基本烧得一干二净,我们现在怎么做?”
陆今安皱着眉头,冷冷吩咐道:“先把许老夫人及家人安抚好,同时继续搜查许宅,看看有没有———”
“陆知县,陆知县!”
一身着官服的小吏直接滑跪在他跟前,面部不自觉地抽搐着,像见着鬼一样。
他哆哆嗦嗦地指向府院,声音也随之不停发颤:“后院,后院的书房里,扒出了两具尸体!其中,有一具是女尸!”
陆今安脸上的表情更为深沉,他大步走进那废墟之中。
偌大的沨县,竟只有一位仵作,还是快入土的年纪,拄着拐杖瘸了脚,看起来比烧焦的尸体更弱不禁风。
陆今安等不及,就先一步探查。他之前在京中,曾于大理寺任职,还是专门干苦活累活的那种。
两具尸体皆烧得面目全非,陆今安简单查看一番,眉头越皱越深,朝一旁的月青招手。
月青上前几步,应声道:“陆知县,何事?”
“去给许老夫人说一声,不,直接传信到荜县许老大儿子家,着手准备许老的后事。”
月青脸色一惊,说道:“这两人里,有许老?”
陆今安指向一截枯黑的指节,解释说:“这无名指上,套了个金戒,在焚烧中仍没变色,说明此人身份不凡。”
月青接过话头:“沨县里,可没几人能戴得起金戒。”
“还有,此人的喉咙处虽遭火蚀,仍留有明显的勒痕,而且两人的烧伤程度不一样。许老应是被勒死后丢至火场,那另外这人……”
陆今安瞥向另一具躯壳,肉身浮肿溃烂得厉害,大半张脸血肉模糊,可依稀辨得白骨,唯有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成拳头,
他轻轻剥出掌间的秘密,只是绢巾的一角,用金线绣着一串识不出的字符。
陆今安举到鼻前嗅了嗅,又说:“此人的口腔里满是烟灰,面呈芙蓉色,应是被烧死的。”
月青嘀咕道:“不是说府中的人都逃出火海,怎么还有人烧死在这里?还有,许老都到荜县去,又突然在家中冒出,真是奇怪。”
陆今安面色渐冷,说:“搜查继续,先发告示,我到周围转一圈。”
“啊?!昨晚真死人啦!”
苏唤月把嘴巴张大得能吞下鸡蛋,手里的刻刀都放回桌上。
隔壁家的宋婆见她起了兴致,也把挎着的菜篮扔到一旁,拉了条凳子坐下,就绘声绘色地讲起来:“北街区昨晚烧了可大的火,把天都映得亮堂堂,听说扒出来两个人,眼睛都快从眶里挤出来,伸着长长的舌头,半张脸白骨半张脸血肉,吓人魂丢了喽!”
苏唤月点了点头,心底却不信。大眼睛,长舌头,不知是哪个话本里的索命鬼。
“你今日咋的又来啦?”
马大娘从低矮的灶房里弯腰走出,手里磨亮的菜刀上还沾着菜渣。她目光扫来,吓得宋婆又一愣,暗道了句“不就找个小女娘说些话”,忙提起菜篮跑出后门。
两家相处已久,宋婆对马大娘也没什么敌意,就有点怕她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这几日,她总是捎上鸡蛋萝卜些的东西,苏唤月刚开始还收,后来就应马大娘的话全拒了回去。
马大娘卷起衣角擦干净菜刀,到苏唤月身边坐下,温柔地喝令道:“看啥看,赶紧做你的活。”
苏唤月眼里的“温柔”,也是在熟悉马大娘脾性的基础上,换个人坐在这,估计早被这雷炸电闪似的语气吓得手抖脚抖。
苏唤月立起身,继续按照图纸打磨着马镫零件,一边问:“阿姊,我们啥时候开饭呀?”
“你这馋鬼,等白豆焖熟,我再烧几个面饼。”
马大娘停顿会儿,又岔到宋婆的事上:“以后宋婆来,客气几句就打发走。前些日子跟你唠家常,还是在摸你的身份;这些天老是送这送那的,肯定是看上你这水灵的脸蛋,想给她孙子招媳妇。”
“放心吧,阿姊,媛媛心里也有数的。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取来的,总会还回去。”苏唤月笑着说。
马大娘哼哧一声:“她那孙子虽是可怜,小时成了个说不清话的疯子,是宋婆辛辛苦苦拉扯到大的。但各家各有难处,她可不能拿你的后半辈子,给她孙子找个安心处吧。”
转念一想,马大娘的眼睛又落在苏唤月的袅袅身姿上。女娃大了,按照中原的习俗,总是要嫁出去,寻个好夫婿的。
她便突然吱了一声:“媛媛啊,你有心上人没不?”
听这问话,苏唤月一激灵,指尖微微一偏,刻刀就划破了稳着马镫的手,渗出一长串鲜红的血珠。
她咽下突然的痛意,把手调了个方向,让有伤的一侧对准自己,不想马大娘看见担心。又笑道:“歪瓜裂枣的见多了,我自己也拿不出几分姿色,可没有看上眼的呢。”
“也罢,我不就是独个人,几十年一眨眼晃过去了,没觉得有啥不妥。一生相伴也好,独自过活也好,你自有自己的路。”
血珠仍往外冒,苏唤月咬着嘴唇说:“阿姊,你那白豆还没焖好啊?我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对,我锅里还有东西呢。”
马大娘一拍脑袋,连忙跑向灶房去。
看着马镫也差不多成形了,苏唤月翻来小刷吹走桌上的碎屑,又把工具逐一收整齐,就直奔屋子找清水冲洗净。
药膏贴近她微热的肌肤,便迅速融开,带来一片舒服的清凉,还泛着淡淡的痒意。
苏唤月摊开手掌,掌间有以前做农活留下的厚茧,也有这月来拉木工积起的水泡。
还有,宝葫芦似的碧绿色药瓶。
不得不说,这陆今安给的药就是好,她有些伤疤都淡了许多。
想起昨晚那慌张离去的背影,苏唤月再次攥紧药瓶,不自主地低语一句:“陆知县,时宁哥哥,知县哥哥。”
马大娘问她那个问题时,她猛然之间有所晃神,脑海里浮现的第一个人,就是陆今安。
但很快又把这个奇怪的念头压下去了。
他现在在哪呢?一定为着昨夜的大火四处奔忙吧。
吃完饭后,苏唤月上了街去看官府贴的告示,都是常用的那套说辞,让人云里雾里想不真切。
死人的事压不住,陆今安似乎也不打算瞒着,就直接解释会尽快查明身份和起火原因。
“能有啥原因,你没听巡夜的人老是叫嚷,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沨县干成这个鬼样子,昨个儿又放了连夜的烟花,起火再正常不过。”一老翁轻摇竹扇,连连摇头道。
身边的老媪给了他一拐子,说:“你又不是不知道,烧的是哪?茄莎咔湾哪会有人搭理,这烧的可是许府,怎么着也得在面子上抓个人要赔偿。”
老翁晦气似的喷了口唾沫,“那个狗官,死了是上天报应得好,屋子里关的都是我们的钱。”
老媪忙去捂他的嘴,咬牙切齿地说:“臭老头,你昨夜醉酒还没醒吧,少说几句,我可不想去牢里蹲上半月。”
苏唤月静静地瞧着告示前的人吵闹,突然之间一抹熟悉的身影窜进视野里。
“我的乖孙嘞,你去哪了呀?”
凄厉的哭声快要刺破耳膜,宋婆失魂落魄地飘了过来,皱纹深深地刻进苦涩的面庞里,几缕散开的灰发垂在她的肩上。
苏唤月上前扶稳她欲倒的身子,问:“宋婆,发生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