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新符和柴真金相伴同行一程,终究还是到了要分别的时候,柴真金要往正西方向的清平城而去,韩新符则往西北方向前去昆仑山,应李元锦数年前的一场约定。
两人都是洒脱之辈,自然不会做那小儿女状态,韩新符只是笑着说了一句,“代我问叔叔婶婶好,若是在家待够了就来昆仑山找我,正好你也要去求玉清的法门。”
柴真金促狭笑道:“奇怪,你居然将我父母称为叔叔婶婶,难道不应该叫一声爷爷奶奶吗?”
韩新符笑道:“若是师父在这,我当然要称一声爷爷奶奶,但是当下你我论交,何必在你面前自降辈分呢?你又打不赢我。”
韩新符不愿意去清平城,除了需要绕行一程之外,身份尴尬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柴真金和师父私下兄弟相称,可是二人却还是师叔侄的关系,自己又和柴真金成了师兄弟,实在有些混乱。
以后肯定免不了要和师父一起回去,若是自己这次先去见了长辈,好像怎么称呼都不对,还是后话再说,免得二度见面更改称呼,反而更丢了礼数。
柴真金伸手拍着韩新符的肩膀,乐呵呵的说道:“小新,看来你这次学会不少嘛,都会人前一套背后一套了,有进步。打不赢你我也认了,谁让我身子弱呢,以后逢人便说我对韩新符认输了,好好给你长长脸面。”
韩新符没有轻饶他的阴阳怪气,同样笑着说道:“有机会的,等我治好了你的伤,再好好揍你一顿,以后你就可以逢人便说了。”
两人相视而笑,拍掌而别。
论及路程,自然是近一些的柴真金先到了家。自从八九岁时被登云阙带离,已经十几年未曾回来过了,饶是没心没肺的柴真金,也不禁有几分故土之眷涌上心头。
为了不引人注意,柴真金在离着清平城十里外就落下云头,久违的迈步走在坚实的土地上。要知道他在太清宗时,行动都是云来云去,鲜少会有双足沾地的时候。
饶是太清妙法无穷,能让没了脊椎好似一滩软泥一样的柴真金挺直身子站着,却也只能救得一时之急,没办法做得长久。柴真金当下的身子,真就和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一样,才走了几里地,就已经站立不稳,不得不倚着路边石头歇息了。
柴真金靠在石头上默默调息,不禁摇头苦笑道:“柴真金啊柴真金,没想到你也有连路都走不动的一天。体力能支撑多久可要算准了,这幅鬼样子千万不能让爹娘看见。”
不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柴真金循声望去,是一驾驴子拉的板儿车从大道上悠哉而来,驾车的是一位三十多岁的黝黑汉子,车板上铺着一层褥子,坐着一个怀抱婴孩的农家妇人。
驾车的汉子满面喜色不自胜,嘴里哼着欢快的小曲儿,手上的鞭子也随之轻轻摇摆,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车上的妇人,和她怀里抱着的婴儿,脸上的笑意便又添了几分。
柴真金开口招呼道:“那位大哥,请问您可是要往清平城去?能不能顺道载我一程,小弟在此谢过了。”
眯着眼唱歌的汉子这才看见路边坐着一个人,心情大好的他立刻答应道:“是往那边去的,不过我们可不进城,是要去灵鲤山下的龙门观还愿去嘞。”
龙门观?柴真金嘿嘿一笑,到了那里不就跟回家了一样?立刻开口道:“大哥,龙门观我熟啊,那观主可还是董道长?”
汉子“吁”了一声,扯住缰绳把车停在路边,挥手示意柴真金上车,同时摇头道:“早就不是了,董道长几年前就把观主之位让给徒弟了,现在在观中养着,越发的像老神仙了。”
柴真金笑道:“他还在就好,老哥你不知道,我小时候还揪过他的胡子呢。”
汉子大喜道:“没想到你也与董老神仙有交情,那你能不能让老神仙帮我儿子起个名字?”
车上拉着一位妇人,柴真金自然不能去后面坐着,很自然地和驾车的汉子并排坐在车辕上。回头看了一眼婴儿,笑着说道:“大哥贵姓啊?这是求到了儿子回去还愿的?”
一说起这事,汉子笑得更灿烂了,忙不迭地点头道:“是啊,龙门观的祀水娘娘可神了,我带着媳妇去求了两次,娘娘就给我老刘家送来了一个大胖小子。”
柴真金抱拳恭贺道:“这可真是大喜事,恭喜刘大哥了。取名一事就包在我身上,董老神仙敢说半个不字,我还敢去纠他的胡子。”
刘大哥赶忙谢道:“那就多谢小兄弟了。哎,听你这样说,你本就是清平城人士,只是多年未归了?”
柴真金笑道:“大哥好眼力!真是十几年没回来了,打小就离开了家,父母双亲也还在城里,十几年没见着了,说起来也算是个大不孝的混账。”
刘大哥赶紧劝道:“小兄弟可不能这么说,你这不就回来了吗,心里还惦记着父母,那就不算是不孝。既然已经回来了,那就在父母跟前好好侍奉,把这些年欠得补回来。”
柴真金笑道:“大哥说的是啊,是得好好尽尽孝了。”
两个人有说有笑,很快就来到了龙门观前,经过这些年的香火饲养,龙门观的名气早已传遍方圆百里,前来奉香者络绎不绝,观门前一里外早都聚集起了一处市集了。
若非龙门观的人三令五申,甚至不惜强势赶人,集市怕是早就挤到了龙门观前了。也正是因为如此要求,龙门观内还能保留一份世俗外的清净,也正是因此才能信众不断,香火久远。
刘大哥将驴车拴在市集边上,缴了几文暂管车子的钱,这才带上妻儿和柴真金一起朝观内走来。
柴真金走马观花,口中不住感叹道:“十几年没回来,这里变化真是不小,遥记得我小时候来此,市集还没有现在这么繁盛,这里的门槛也没有现在这么新。”
刘大哥解释道:“那倒是,五年前龙门观刚刚翻新过一次,把一些旧了的门窗、屋瓦、家具什么的都拆了做成了小挂件,布施给了前来奉香的人。说来也巧,我就是得了一只小喜鹊后才成了亲。”
柴真金笑了笑没有接话,进了观内后直奔左侧偏殿,刘大哥两口子要来跟祀水娘娘还愿,柴真金则是迫不及待的要来看一看伯伯和婶婶的金身如何了。
两口子抱着孩子在那里虔诚叩头,柴真金对着两尊雕像躬身行礼。从他眼中所见,平山郎和祀水娘的金身上香火浓郁,已经颇有几分神灵气象。只是这会还是白天,两人的魂魄都在金身内沉眠修行,柴真金也就没有贸然叨扰。
出了偏殿,柴真金立刻有些原形毕露,将正殿的竞龙君扔在一边,直接朝后院绕去,一边走一边大声嚷嚷道:“老董头,老董头,我回来了,还不赶紧出来接我。”
刘氏夫妻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应不应该跟上去。果不其然,立刻就有一个道士赶上前来,正准备开口喝止柴真金,就先被后院出来的一个矮胖老头叫住。
“小柴头,真是你回来了?”头发花白显出老态的董中生摇晃着臃肿的身子赶到跟前,一把拉住柴真金的手臂,满是不可置信地问道,“你这些年都跑到哪里去了?!”
柴真金伸手抱了一下董中生,笑着说道:“可不就是我回来了,老董头,你这腰越发圆润了,怎么个子倒是更矮了。”
董中生没有回嘴,拉着柴真金就要去后院,柴真金赶忙说道:“别急,我还没回家呢。先过来是有事儿找你帮忙,喏,这位大哥大嫂刚才帮我一个大忙,又是来这里还愿的,你给他们儿子起个名字,顺便送个护身符。”
董中生有些不舍地放开手,惋惜地说道:“是应该先回家去。你去吧,起名字的事儿包在我身上了。”
柴真金挥手告别董中生和刘氏夫妻,沿着观外大道朝清平城走去,在东门外的茶棚歇息了片刻,这才一鼓作气地回到了家,怀着几分忐忑心情,轻轻的敲响了门。
就如世间所有父母见到久不归家的儿子一样,不管他而今多大年纪,多大成就,总是免不了要被母亲拉住一通嘘寒问暖,诉说着久远的思念。情到浓时,母亲还要禁不住抹几滴眼泪,既是因为孩子终于回了家,也是因为孩子未曾道出的辛酸和苦难。
而父亲,必然是一脸严肃或慈爱地坐在旁边,时不时问几个问题,其实答案如何根本都不重要,只管是轻轻点头即好。遇到母亲哭泣,不管是悲是喜,都要故作嫌恶地牢骚两句,其实自己也早已经湿了眼角,偷偷地抬手抹去。
是夜,夫妻二人依旧拉着儿子久不松手,在确定了周围在无旁人之后,柴忠这才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问道:“儿子,你可知道元锦现在做着什么?知不知道龙门观里那两尊神像有什么秘密?”
柴忠夫妻当年只知道儿子拜师出去了,却不知道内情如何,所以才有当下试探,末了还补了一句,“若是不知道也没事,这次回来就安心成家,一跑十几年,总该要成家了。”
柴真金翻身跪倒,微笑着说道:“爹,娘,孩儿出去后见过锦哥了,而今也和锦哥一样,还拜了他的师兄为师。所以成家的事情,恐怕要让二老失望了。”
柴忠和妻子对望一眼,眼中先是失望,而后又是满面欣然,伸手拉起柴真金,轻叹着说道:“从小就知道你小子不一般,和元锦一样有灵性,看来终究你们兄弟才是一路人。”
刚刚记事的时候,柴真金就曾指着偏殿的神像,奶声奶气地说道:“爹爹,那里有两位伯伯婶婶在对我笑,爷爷睡觉的时候,他们也到家里来过。”
柴忠深深吸气,故作平静地说道:“孩子,我和你娘年纪都大了,不能时常陪在你身边,想来如今想要帮你什么,恐怕都无能为力了。不过还好,你和元锦走在一路,你们兄弟二人,切记要相互扶持,绝对不可以做对不起他的事!”
柴真金当然不能说那些发生在二人身上的事情,就只能重重点头,轻笑着回道:“爹,娘,孩儿知道了。”
柴忠再度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问道:“孩子,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让爹娘在百年之后,也能和你伯伯婶婶那样,在人间多留些日子?你出走了十几年,爹娘总觉得没有看够你,怎么都看不够啊。”
魂魄暂留人间,只为多看孩子几眼。
自从爷爷死后就再没哭过的柴真金猛然跪倒,禁不住的双目决堤,俯身泪崩。
柴忠夫妻相互看了一眼,双双蹲在儿子身边,笑着伸手,轻轻拍打他的肩背,就像小时候哄他睡觉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