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家在韩骋父亲那一辈,就已经将家从武馆里面搬了出来,毕竟是有女眷在的,老是住在武馆里也不方便,但是家离着武馆也不能太远,只是转过一个街口,盏茶时间就能到。
韩骋一手揽着一个人,大踏步的迈进了自家院子,管家赶紧上前招呼,看到韩骋拉着两个人,还都是今天早上给他打发走的人,有些尴尬的开口问道:“少爷,这两位是?”
韩骋一见他的面色就知道什么事情了,笑哈哈的说道:“老付,这两位已经是我的结拜兄弟了,以后再来你可不能将他们拦在门外了。对了,我爹在哪呢?我带他们去见见我爹。”
管家面色尴尬的与两人致歉,两人也都抱拳还礼,管家这才说道:“老爷人在后花园伺弄他那只画眉呢。”
韩骋回了一声“知道了”,直接拉着两人来到了后院拜见。三人穿房过栋来到后院,迎面就见到一个身材魁梧的白发老人,正站在一个木架子前,木架子上端坐着一直燕隼。
老人一手拿着一把金刀,一手掌着一小块肉,金刀上下翻飞,就在手上将那块肉切成了细细的小条,然后放下刀一条一条的捻给燕隼吃。那金刀看上去少说也有一二十斤重,在老人手里就仿佛轻的跟灯芯草一样,滚刀切肉,手上一点事情也没有。
武陟和覃淙不由得赞叹了一声“好刀法”,引得老人转过了头来,两人这才看清老人面相,看上去得有七十来岁了,但是眼神犀利精神矍铄,满头的白发整理的一丝不苟,颌下的白胡须足有尺许长,根根透肉平平整整。
老人转过了头,武陟和覃淙赶紧就要跪下行大礼,韩骋也没拦着,笑着跟父亲说道:“爹,这是我刚刚结拜的两个兄弟,带回家来见见人,您老今天怎么没有带着阿春玩,反而过来伺弄鸟来了?”
老人伸手将两个人扶起来,笑吟吟的与他们打过招呼,这才转头对着儿子幽怨的说道:“阿春说我总让他练武,太累了不想跟我玩,要去跟姐姐一起学写字。你说他一个男孩子,读那么多书做什么,好好习武不好吗。我又没事干,就只能过来耍耍刀喂喂鸟,不能含饴弄孙,就只能颐养天年了。”
老人口气说的幽怨,武陟和覃淙都微微一笑,武陟看着木架子上的燕隼,有些好奇的问道:“不是说老爷子在伺弄画眉吗?怎么就只有这一只燕隼?”
老爷子哈哈笑道:“这鸟的名字叫画眉,你看它眼睛上面那一道白毛,像不像两根眉毛?所以才给它起了这个么名字。小子,你还懂鸟啊?”
武陟嬉笑着说道:“老爷子,不是我跟你吹,从小到大我就是好个溜鹰走犬,不同于您那孙子,我是一见书就头疼。这不才去学了些皮毛拳脚,就学人出来走江湖当游侠儿了吗。”
韩骋笑着说道:“爹,你是不知道这我两个兄弟,在大街上挑了一群吴家的人,就这,还愣是守着规矩,没动刀剑出来,倒是吴家那些孙子,一个个刀剑出鞘,将我兄弟伤了几刀。”
老爷子一听这话,也跟着骂了几句,然后温言安慰两个人,让他们在家里好好住着,等伤好了之后再走也不迟。
见过了老爷子,韩骋又带两个人见了一下自己的内眷,夫人是一个含蓄温婉的大家闺秀,给韩骋生了一女一儿,女儿叫韩冬,儿子叫韩春,都来与两人打了个招呼。
覃淙有些好奇的问道:“大哥,你这儿女取名是不是反了,怎么也应该是女儿叫阿春,儿子叫阿冬才是正理儿。”
韩骋笑着说道:“女儿是冬天生的,儿子是后年春天生的,所以就这么起名字了,你嫂子说这样应景儿就随了她了。我倒是觉得名字是起错了,搞得现在女儿像个假小子,儿子反而有些怯弱。”
见过了家里人,孩子们又都在屋中不方便喝酒,三个人又转回了武馆之中,在一间屋子里摆开架势豪饮一通,说些江湖上的有趣儿事,讲一讲吴韩两家这几十年的恩怨之事。
喝到兴处,韩骋悄悄的拿来了一个箱子给两个人看,两个人见他神神秘秘的也很好奇,但是打开箱子一看,里面的东西着实让人有些心惊。
箱子并不大,里面是两幅甲胄,一张轻弩和几把制式军刀,韩骋伸手取出一把抻了出来,明晃晃的十分耀眼,一看就是精工打造的上好钢刀,武陟的眼睛都看的有些直了,也拿起一把短弩仔细把玩着,当真是精巧细致,令人爱不释手。
韩骋有些得意的说道:“两个兄弟,这种可是好东西,寻常人家谁能看到这些玩意儿?这是我前几天外出,在一处黑市上遇到的,就这几把刀、轻弩和衣甲,被我包圆了,也才花了二百两而已。”
覃淙看着韩骋得意的神色,有些忧心的说道:“大哥,这些东西你怎么敢摆在家里?这可都是朝廷明令禁止的东西,要是被官府知道了,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韩骋听到这话,酒意也清醒了一点,正色的说道:“我就是图个好玩,放在家里偶尔看看,又不会拿出去,怎么会被人知道呢。”
覃淙轻轻叹气,正色的说道:“大哥,你可是有妻儿老小的人,可不能这么糊涂,这些东西还是赶紧找个地方扔了,免得招灾惹祸。”
武陟这会回过味儿来了,也一个劲儿的劝韩骋,韩骋沉吟半晌,缓缓的点头答应,说过几天就去扔了这些。
武陟和覃淙在韩家住了两天,韩骋照顾的那叫一个周到,事无巨细的都要亲自过问,让两个人十分的不好意思,但是又倍感亲切。
这天晚上,两个人与韩骋小酌了几杯,就各自回去睡了,但是到了半夜时分,就听见屋外边阵阵的喊杀声,两个人双双被惊醒,就听见外面有人出声喊道:“韩骋,你私藏兵甲军弩意图谋反,现在已经人赃并获,还不赶紧出来投降。”
两个人急忙起身来到院墙边上,韩骋也急急忙忙的从后院屋中冲了出来,三人什么都没有说,悄悄的趴在院墙上看了一眼,外面百十个火把来回晃动,将门口的地方映的如同白昼一般,隐隐绰绰的怕不是有百十来人,三个人刚刚看了两眼,就被乱箭射了回来。
三个人赶忙转进了屋子里,韩骋满面愤怒且懊悔的说道:“都是我不好,中了吴家的奸计了,那个在黑市上卖我兵甲轻弩的人就在外面,与杨珫站在一起,看来他是杨珫安排的人,专门来陷害我的。”
韩骋恨恨的说道:“这下糟了,他们说我私藏甲胄轻弩意图谋反,肯定是已经从武馆中搜到了那些东西了,这可如何是好?兄弟,这个下连累你们两个人了,你们赶紧随我来,从我书房的暗道逃走。”
武陟大声呵斥道:“大哥,你说的这叫什么话,莫非咱们兄弟只能同富贵,但是却不能共患难吗?这个紧要时候你居然让我们走,简直是不把我们当兄弟了!”
韩骋拉着两人往屋内走,焦急的说道:“兄弟啊,这个时候还说着些做什么,这件事情若是不能脱罪,那就是杀头的罪过,怎么能连带你们两个人呢?这外面的可不是什么武林人士前来寻仇,那可是官府的人,咱们如何和他们争斗的了?”
武陟梗着脖子说道:“那我也不走,结拜的时候都说了,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这可是对着老天爷说的话,不能不作数的!”
韩骋一把拉住了武陟,开口说道:“别犟,听大哥的。这场祸事我恐怕是难躲了,你们两个人这就离开,但是求你们带上阿冬和阿春一起走,为韩家留下一脉香火。”
覃淙毫不犹豫一口答应了下来,武陟听到韩骋的话,不由得陷入了沉思,也不反抗了,任由韩骋拉着他。韩骋一边往后走,一边说道:“这是我自己惹下来的祸事,悔不当初没有听覃淙兄弟的,早早的将那些东西扔了,现在却说什么也没有用了。哎,没想到那杨珫如此卑鄙,居然能勾结官府来陷害我!”
三个人走到后院,顾不上什么礼节之事了,韩老爷子和韩夫人站在院中都没有施礼,直接找了两个箩筐,将两个还在昏睡的孩子装进去,顺手装了些金银细软。
然后韩骋撕破衣服咬破手指写下一个地址,塞进覃淙的手里说道:“你们两个才来这里没两天,外面的官兵都不认识你们,你们两个带上阿冬阿春往南走,一直到阳曲国将孩子交给他们姑姑就行了。”
韩骋看着面前的两人,突然单膝跪地向着二人施以大礼,两个人也赶忙跪倒当面,韩骋面色沉重的说道:“我们三人才刚刚结拜,就让你们遭逢这种祸事,是哥哥对不住你们,两个孩子就托付给你们了,千难万险,只求兄弟们能够把孩子送到。”
韩老爷子在后面厉声说道:“赶紧走,没有时间了。”
韩骋赶紧起身,带上两个人钻进了书房里,打开一条暗道,让两个人出去,兄弟三人洒泪分别,武陟和覃淙顺着暗道离开,韩骋则关闭了门口,将里面的机关销器砸毁,锁死了暗道。
院子中,韩骋长跪在韩老爷子和夫人的面前沉默不语,韩夫人低身依偎在他怀里,哭着说到:“夫君,我不怪你,我只是担心咱们的孩子,到底能不能够逃过这一劫。”
韩老爷子轻轻叹道:“儿啊,爹也不怪你,身在江湖,生与死都是注定的。爹还要夸你一句,那两个兄弟你结交的好,一身侠气可负重托,若非他们,咱们韩家今日就要灭门绝后了。”
韩骋只是跪倒在地,只言不发,片刻之后,韩家大门被破,成堆的官兵冲了进来,将满屋子的人全都抓了起来,但是略一清点,就发现少了两个孩子。
韩骋怒视着面前的杨珫,杨珫只是冷眼微笑,一幅居高临下的表情,甚至不屑再多说一句。
阶下之囚而已,吴家百年时间都做不到的事情,在我杨珫手里,不过翻掌之间,就连那两个孽种,也一个都别想跑掉。
韩家人很快定罪下来,韩骋私藏兵甲,虽然够不上谋反,但也是一桩大罪,父母妻儿定了斩立决,其余家奴弟子全部流放发配。韩家的人没等几天,就在菜市口被监斩,家产全数抄没,然后几经转手,全都落到了杨珫的手里。
武陟和覃淙带着两个孩子连夜出了城,一刻不敢停的往南边而去,但是没走上两天便遇到了分散出来的追兵,两个人联手将其斩杀之后,也暴露了自己的踪迹,之后的追兵更是接连不断的前来,而且人越来越多,武功也越来越强。
韩冬从一开始就板着脸什么也不说,武陟就一直不停的讲笑话做鬼脸逗韩冬笑,但是韩冬一直小脸含霜不肯笑,直到有一次武陟为了护着她,被人一刀砍在了手臂之上,小姑娘终于不再板着脸,而是一脸愧疚的为疼的满脸大汗的武陟擦拭汗水,看着武陟强挤出来的惨兮兮的笑脸,小姑娘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
韩春一路上也不说话就只是哭,覃淙就投其所好,温柔的教着韩春识字,教他写自己的名字,姐姐的名字,爹爹的名字,和两位叔叔的名字。韩春很快就不再哭闹了,就算是见到两个叔叔将他们抱在怀里与人厮杀,血都溅到他的脸上,孩子也只是紧闭双眼,因为覃叔叔说过了,男儿有泪不轻弹。
两个人带着孩子,奔逃了几百里的地方,终于在一处路边茶棚给追兵堵住了,若非当时遇到三位侠士,恐怕四个人现在都已经死了。武陟和覃淙无奈之下,只能求那几个人带上孩子,自己想办法去引开追兵,为孩子求一条生路。
武陟了覃淙将孩子托付出去之后,骑着马一路往西边引着追兵而去,半路之上,武陟有些忧愁的问覃淙道:“二哥,你说咱们两个怎么才能将追兵完全引走,不让他们再去追阿冬和阿春呢?”
覃淙沉默半晌,这才开口说道:“我倒是有一个办法可以永绝后患,就是要辛苦你做一件事情了。”
武陟拍着胸脯说道:“二哥你尽管说,只要我做的到,能够救了两个孩子,上刀山下油锅,我绝对不皱一下眉头。”
覃淙沉声说道:“办法就是,你将你身上的箩筐给我,我带着追兵一路往西而去,使苦肉计让他们相信箩筐里是孩子。然后我寻一处河水带着箩筐投进去,只要我身死,他们就能相信两个六七岁的孩子绝无生还可能,自然就会放弃追杀。而你,就悄悄的跟在后面,看到他们返回去之后,去追上几位恩公和两个孩子,好生抚养他们长大。”
武陟皱着眉头沉默了一会,突然笑着说道:“二哥,这么辛苦的事情我可做不来,还是二哥你去做吧,我来引开追兵。”
覃淙轻笑道:“这可是我的主意,你怎么能就这么生抢呢。”
武陟哈哈笑道:“咱们兄弟俩还分什么你的我的,这种辛苦的事情自然是哥哥去做,我就做些简单地事情就好了。”
覃淙摇头道:“那可不行,你毛毛躁躁的又不会演戏,他们怎么会相信你带的是孩子呢?还是我来好了。”
武陟一摆手,豪气的说道:“既然是要做戏,那还是咱们两个一起来,才更能让他们信服。反正孩子是要交到他们姑姑手上,这种麻烦的事情还是让他们姑姑头疼去吧。”
覃淙笑了笑,有些担心的问道:“你真的能相信那三位会将孩子安全的送到阳曲国去?你真的信任他们?”
武陟抬手指着自己的眼睛,笑嘻嘻的说道:“那三位满身贵气,仗义出手,说不定就是上天派来帮我们的。我这眼睛看人可准了,要不然怎么能一眼就见到你和大哥,与你们结拜呢?”
覃淙笑着摇摇头,不置可否,倒是武陟朗声大笑道:“大哥,你走的慢些,咱们兄弟两个,这就来陪你了。”
覃淙面带微笑,轻声的念道:“立谈中,死生同。”
河岸边上,王伍长率先带兵离去,阴鹫男子将两具尸体吊起来之后也就走了,返回了旁驾城去复命,一行人再也没有一个往南接着追击的。
两具尸体被吊在一棵大树上整整两天,已经被野狼啃噬的残缺不全了,才有一个老猎户从此经过,看到了这惨不忍睹的景象,发善心将两个人放了下来,挖了个坑埋了。
老猎户想给两个人立块墓碑,但是又不知道两个人叫什么,翻来找去,只在衣服里面找到了一个残破不全的字,是“覃”字上半边一部分。
老猎户不认识字,就只能权当这是名字,劈下来一块木板,歪歪斜斜的刻下了字,但是却拿错了方向,刻成了一个直竖直勾的“月”字,然后转念一想这里可是两个人,于是在“月”字旁边,又歪歪斜斜的刻了一个“月”。
二十年后,木碑难经岁月剥啄,慢慢的腐朽消散了,小小的坟头上无人打理,也长起了荒芜的杂草,根本无从寻觅。一男一女整整的找寻了大半年,问了无数的人,才在老猎户孙子的嘴里,问到了这处荒丘坟茔的所在。
两个人长跪在坟前,哭的泣不成声,很久之后,那个女子才抹掉了眼泪,开口说道:“阿春,两位叔叔要不喜了,不许哭了。”
随后,她挤出一个十分勉强的笑脸,对着坟茔轻轻的说道:“武叔叔,覃叔叔,我们家的冤案已经平反了,杨珫和陷害我爹的那个贪官一起被斩了,只是当年追杀你们的那几个人早已经不知所踪,不能给你们报仇了,你们可别怪我。”
那个男子在一旁安慰她道:“姐姐,两位叔叔如此豪侠,怎么会跟我们小辈一般见识呢。”随后,他轻轻的开口,念诵起了当年覃叔叔教给他的,他最喜欢的那首诗词。
“少年侠气,交接五都雄。”
“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
“一诺千金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