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锦话别张越之后,再也没有去见其他人,就连自己心心念念的刘先生,也都只是悄悄地看了一眼,没有再去打扰他。先生现在依然拒绝出仕,终日只是读书饮酒,与左丞大人针砭朝政,安安心心的当自己的幕后军师。
李元锦又花了一天的时间返回了清平城,这一次在门口敲门的时候,怎么也没想到开门的人会是老院子。老院子一见他,居然还有些诧异的问道:“小少爷,你回来了?”
李元锦惊喜的说道:“柴爷爷,你能认识我了?”
老院子一边把他拉进院子里,一边说道:“瞧你说的,我怎么能不认识你呢,虽然你这几年又长高了,面容也更成熟了,但是你可是有少爷他七成的样貌,我怎么可能会不认识呢。”
李元锦听到他这话,知道了他忘了前阵子自己还在家中的事情,不过这样也好,老人家能够认出自己,就已经是好事情了,何必要强求他记得更多呢。
进了院子,迎面就遇到柴薪,见到了个把月没见的李元锦,很是开心的喊道:“锦哥哥,你回来了?”话刚说完,又看到了爷爷紧紧的挽着这个人,瞬间又想起了之前抢爷爷的那一档子事,急忙扑上去一把抱住老院子的腿,抬起头恶狠狠的盯着李元锦。
老院子一见如此,伸手摸了摸柴薪的头,笑着说道:“小薪子,你怎么认识小少爷的,快松开爷爷,去屋里跟你二爷爷说声,说小少爷回来了。”
孩子倔强的把头一拧,噘着嘴说道:“不去,去了他就把你抢走了!”
李元锦哈哈大笑,低下身捏了一下柴薪的脸,然后把他抱了起来说道:“臭小子,我随口说说的,你还真当真了,爷爷是你的,我抢不走,他最疼你了。”
听到这话,小孩子半信半疑的看着老院子,见他朝自己微笑,这才放松板着的小脸儿,一把搂住了李元锦的脖子,笑着说道:“锦哥哥,你怎么出去这么久,都不带我一起去玩。”
老院子诧异的看着一大一小在那里咬耳朵窃窃私语,看着自己孙子被小少爷逗得咯咯直乐,有些奇怪的问道:“小少爷,你这么多年没回来,怎么认识小薪子的,还这么要好?”
李元锦对老院子笑了一笑,转头问孩子道:“小薪子,你爷爷问咱们两个为什么这么好,要不要告诉他?”
柴薪想了想,嘿嘿一乐然后摇头道:“不行不行,你说了,这可是咱们两个的秘密,不能告诉别人的。”
老院子听到这话,笑着对孙子说道:“好小子啊,这么快就把你爷爷忘了?”
柴薪缩在李元锦怀里,从指缝里偷眼瞧着老院子,一脸的心虚神色,老院子见到孙子和小少爷这么亲近,也笑的分外开心,一老两少乐乐呵呵的走进了院子。
李元锦这次回来,除了一直浑浑噩噩的记不得事的老院子比较惊喜,其他人都相对寻常一些。到了晚上大家各自返回屋中休息,李元锦则是带着满心疑问来到了无有先生这里。
先是给先生看了看那串持珠,并不是不相信一同经历诸多危险的贞如,而是出于习惯的让先生先掌掌眼,怕是有一丝不谨慎,就可能会耽误了老院子的福缘。
无有先生听完了李元锦说了枉死城的事情,伸手拿过那串持珠,仔细的查看了一番之后才说道:“确实没什么奇怪的,珠子是寻常的菩提木,也没有真气法力的暗记,看来如那和尚所说,只是一个带有一丝愿力的佛珠。”
李元锦这才放心的接过那串持珠,明日好给老院子带上,之所以这么谨慎,是因为李元锦今天白天已经感觉到了,老院子怕是已经油尽灯枯,回光返照了。
李元锦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向先生问了这个问题,先生也是微微叹气摇头,轻轻地说道:“是啊,这一个人的精气神如何,我们修行之人都能轻松的看出来,柴老哥他大概就是这几天的事情了吧。”
李元锦默不作声,静静地坐着,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无有先生眼见他如此,叹了口气岔开话题道:“当时在枉死城崩塌之时,真的就见到心淳禅师留在了那里没有出来?”
李元锦点了点头说道:“禅师说城中还有一人未曾超度,他当世愿望未完,还不能就此离开。怎么,先生你认识心淳禅师吗?”
无有先生叹气道:“心淳禅师,百多年前一位特别有名的释门高僧,一生秉承善心践行善业,是一个难得的淳善之人,当时都称他为当世佛陀,这可不光是释门的自吹自擂,而是道儒两家都诚心诚意认同的事情。”
“百多年前禅师远游却突然袅无音讯,原来是发宏愿去超度那满城的恶鬼去了,却没想到自己滋生了心魔,反而折在了里面。看来这修道之人,还必然是孤阳不生,淳善难济啊。”
李元锦见先生起了话头,也就顺着说下去道:“是啊,禅师空有一身法力,却不肯恶渡那些厉鬼,反倒敞开心扉任由他们倾吐怨念,这才污了自己的心神,酿下了此种苦果。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感谢先生提前将我的那一丝恨意封存起来,否则我早晚有一天,也一样会心魔缠身,不能自已了。”
无有先生微笑摇头,嘴里说着莫拍马屁的话,然后将李元锦撵出了屋子,让他回去休息去了。
之后几天,日子还是那么平淡,老院子又变得时而昏沉时而清醒,但是大多时候还是能够清晰的认识所有人,看见李元锦长大成人,儿子做生意也有声有色,就放下了手上和心上的担子,安安心心的在家里含饴弄孙。
那串持珠李元锦给了老院子,老院子自然是欢欢喜喜的带上了,之后虽然还是满身的垂暮之气,但是精神和气息都要祥和平稳了很多。每日里还要和无有先生坐在一起小酌两杯,每一次都要给李元锦现场抓包,板着脸教训一顿。
一切都那么寻常的过着,但是事情发生起来,还是那么的猝不及防,前一天还能持帚扫地,抱着孙子转圈的老院子,第二天一早突然就起不来床了,李元锦早上照例去伺候他起床时才发现,老人已经是暮霭沉沉,弥留之际了。
昨天夜里,老人不知为什么突然拒绝了孙子和自己睡在一起,当时所有人都没有多想,只有无有先生微笑摇头,现在李元锦才明白,老人这是心有感召,怕自己吓到了孙子。
虽然儿子儿媳都已经拥到了自己的床前,但是老院子还是紧紧的抓着李元锦的手,微笑着与他说话,“小少爷,昨天晚上我梦到老爷了,他说我时候到了,该是和他一起去享福的时候了,老爷还惦记着我,我高兴啊。”
“只是可惜,我没有见到少爷的面,想来啊,还是他怪我那天没在家里,没能护住他们?还是在怪我没有好好照顾你,让你常年在外奔走,连个照应的人都没有?”
李元锦强忍着心中的悲痛,挤出一丝笑容说道:“柴爷爷,没有的事,你应经把我照顾的很好了啊,爹他不会怪你的。”
老院子面露微笑,但还是呢喃的说道:“那就奇怪了,少爷为什么不肯来见我呢?”
“柴叔,我在这。”一个温醇的嗓音突然从门外响起,李元锦听到这个声音,猛然之间整个人身子一震,僵硬的转过头,愣愣的看着后面,满面泪水。
那两个人身形飘忽不定,恍若烟云一般,身上的衣服却格外鲜艳,不是绫罗布匹,反而像是彩纸漆样,两个人就这么从门口飘了过来,让过了无有先生,穿过了柴忠夫妇,然后静静的立在了床边,低头看着老院子微笑。
李元锦满面泪水,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那两个人影也没有理他,男的那个微笑的看着老院子,再度笑着说道:“柴叔,我来看你了。”
老院子猛然抬高手,仿佛能看见那两个人人影一般,呢喃的说道:“少爷,您是来接我的吗?昨天晚上没有见你,我还以为你在跟我生气呢。”
柴忠夫妇只是哭,看不见那两个人影,站在后面的无有先生和傅瑢却满面欣慰,人影缓缓地摇了摇头,笑着说道:“柴叔,我怎么会跟你生气呢,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做的不能再好了。只不过,我今天来,只是来送你一程,还不能跟你一起走。柴叔,你放心的去吧,柴忠他们也很好,他们都会好好的。”
老院子听到这话,微笑着点了点头,伸手唤过儿子,笑着与他说道:“儿啊,当年我们家贫贱无依,流落他乡几近饿死,多亏了老爷收留了我们,我们才能留下这一条命来。做人,得知道感恩。”
“可是我对不住老爷,我没能护住少爷的性命,害的小少爷一个个常年游走在外,孤苦无依。现在爹要走了,爹没什么能留给你的,但是有一句话还要嘱咐你,你一定好照顾好小少爷,要让他平平安安的。”
老院子越来越没有力气,进的气多出的气少,还要强努着说话,柴忠赶紧点头,豆大的泪水不断地滴落在床边,“爹,我知道,我知道,我会听您的话的。”
老院子缓缓抬手,轻轻地拍了拍儿子的脸,微笑着说道:“儿啊,老爷叫我呢,爹就先走了。”
苍老枯瘦的手猛然掉落了下来,柴忠惊惶之间都没来得及捧住父亲的手,他猛然一下怔在了那里,不知道该干什么,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该想什么。
柴薪走到了床边,轻轻地拽着爷爷尚有余温的手,有些不满的说道:“爷爷爷爷,太阳都晒屁股了,你怎么还不起来,你还老说我赖床不起,真是不知羞。”
柴忠猛然一下嚎啕大哭起来,整个人跌坐在地上,像是一个被人抛弃的孩子一般哭的撕心裂肺,柴薪又走到柴忠面前,伸手抹着他脸上的泪水,笑着说道:“爹爹,上次我摔倒的时候,你不是跟我说男子汉不许哭吗?怎么你摔在地上还哭得这么伤心呢?”
无有先生淡淡出声道:“小木头,别哭了,你爹他乃是寿终正寝,这辈子艰难困苦,下辈子却是要去享福的,你这么一哭,你爹的魂灵有了犹豫,就会折损他下辈子的福缘。”
柴忠听到这话,果然就收敛了自己的哭容,只是心中悲痛满溢,又只能从眼里点点渗出,阻断不了。屋里除了几个凡夫俗子,其余人都能看到老院子透明的灵魂从身体上飘出,浑浑噩噩回头看了一眼,顺着一条阴司路途,慢慢的走了进去。
等到老院子的魂灵离去,屋中的两个人影也慢慢的走出了门,向着后院走了过去。李元锦一见如此,急急忙忙的跟了出来,那两个人影走进了后院之后,就停下了脚步,站在原地静静的微笑,看着李元锦。
李元锦泪流满面,刚刚经历了老院子的离去,但是又见到了两位思念多时的人,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自己应该悲伤,还是应该高兴了。
他一步跨进了后院里,伸手抱着那两个虚幻的人影,轻轻地唤道:“爹,娘。”
李正成一把搂住儿子,轻轻地拍打着这他后脑,笑着说道:“一晃小十年过去,你都已经长这么大了。”
赵氏也不住的抽泣,但是她现在没有肉身,一滴眼泪也流不下来,只能伸出双手,不断地摩挲拍打着儿子,表达着自己多年以来的思念之情。
李元锦松开父母,有些诧异的问道:“爹,娘,真没想到我还能再见到你们,只是你们为什么还没有投胎转世?”
李正成深吸一口气,压抑了一下自己的奔涌的心情,轻轻的说道:“多亏了无有先生施为,我们两个才能一直留在人间,才能再度与你见面。”
见李元锦不解,他笑着解释道:“当初先生带你出门的时候,不是收了董道长和宋姑娘吗,他们两个见过先生之后,早早的就来到我们的坟前,将我们的魂灵聚拢,慢慢的温养了起来。”
“之后你为我们建立了香火金身,我们又得了朝廷旨意的封正,正式有了神灵之位,只是那时候灵魂孱弱,怕见天光,怕见大风,还惧怕血气旺盛的人,都不能离开自己的偏殿之内,其实你第二次离开家,御剑而走的时候,我们两人都是看见你了的。”
“经过了这些年的香火滋养,我们两个也有了些信仰念力,能够凭着香火,暂时的出来走动,今天就是特意来送柴叔一程的。其实这些年,你每一次去到观里,我和你娘都想出来见见你,但是先生说你气息太强,会伤到我们,而且我们贸然出现,还会打乱你的心境。”
李正成说的话确实如此,李元锦在见到他们的那一刻,神照内景图中的景色和氛围都忽的发生了变化,体内那座黑漆漆的剑气大山,居然开始层层开裂,似有坍塌之相。图中的那些小人们,也一个个的神色相合满心欢喜,就连图内的天光,都要比寻常时,明媚上三分。
丹田之间的快意剑也是一阵阵的震动,剑锋之上的锋锐寒光渐渐的落下了三分,看起来越发的普通,但是其上的灵动鲜活之意,却猛然之间长了一大截。就好像原本一颗青色的柿子,在一场雨后突然变成了鲜红色,其上还有颗颗水珠滴落,一脉鲜艳生机,勃然而发。
李元锦眼里流着泪,嘴角却满噙着笑意,他当然能理解无有先生的安排,这种谨小慎微的细致照顾,李元锦已经默默的享受了很多年。
一家三口正抱在一起的时候,门口突然传来了一个清脆的童声,“锦哥哥,你怎么突然跑出来了,这两位叔叔婶婶是谁啊?”
李元锦回头一看,柴薪正睁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在院子门口看着他们,李元锦惊讶的问道:“你们看见他们?”
柴薪点了点头,很是肯定的说道:“恩,可以呀,他们两个长得好像董大伯那里的神仙呀,他们刚才还在屋里和爷爷说话呢,只是爷爷不知道为什么出去了,你们也出来了,我追不上爷爷,锦哥哥你带我去找爷爷吧?”
李元锦一脸的不可置信,一般的小孩子,灵气未消能够看到阴魂尚可理解,但是柴薪居然看到香火凝成的神灵,那这小子的灵气,可不是一般的强了。
李元锦不想吓到孩子,就只能笑着说道:“好啊,你等我一会,我与叔叔婶婶说几句话去找你,好不好?”
柴薪欣然答应,蹦蹦跳跳的返回了前院,李正成看到柴薪,由衷的赞叹道:“真是一个好孩子,天资聪颖灵气逼人,若是能够得到无有先生的悉心指导,肯定能够证道长生。”
李元锦也肯定的点了点头,但是这孩子日后究竟要怎么样,他却不想去为他做决定,等孩子再大一些,再慢慢的点拨他好了。
赵氏却突然开口说道:“元锦啊,你年纪也不小了,都快要二十四了,什么时候娶亲生子,让娘也抱一抱孙子啊?”
李元锦面对突如其来的逼婚,猛然一下涨红了脸,羞赫抱怨道:“娘,你突然之间说什么呢,我还没遇到合适的姑娘呢。”
赵氏笑道:“怎么没有,我看那位傅姑娘就挺好的嘛,她今年得有二十了吧?长得好看人又懂事,多好啊,不如今晚就让娘去给你说和说和?”
李正成也正色道:“确实,那位姑娘温婉毓秀,我也很喜欢,不行的话就让你娘去问问,我看那姑娘对你也有些意思呢。”
李元锦被两口子调笑的一阵大红脸,院门外边,无有先生听到这话,却有些悲戚的转头面向了一旁的傅瑢。
傅瑢看到了先生的神情,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报以了一个灿烂的笑容,温婉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