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稍片刻,便有小厮捧着厚厚几沓名册返回。
陆冠山察言观色道:“太子殿下,这便是浚州今岁涝灾赈济款的拨发名册,赈济户皆记录在册,臣专程派人核验过,字字属实,请殿下过目。”
沈偃却只是扫了一眼,没动那沓名册,漫不经心道:“方才是孤一时气急上头,陆大人没放在心上吧?”
果然是个空架子,这样便打发了。
陆冠山略略松了口气,佯装委屈地揉了揉跪肿了的膝盖,和气地笑着:“殿下说的哪里的话,城外灾情严峻,臣等见了亦难免忧心,何况殿下储君之尊,自是体恤百姓。只不过您也看见了,灾情泛滥,赈济款拨下去,也不过止一时之饥,后续还得托殿下回京替臣、替百姓多多谏言,以缓民生疾苦啊!”
裴知绥微眯着眼,攥着花茎的力道不由得加深几分,这老蛀虫,竟然还想请求朝廷拨款赈济,真是无耻之尤!
沈偃微微一笑,笑意太浅,还未触及眼底便消散了,指了指褚居墨道:“陆大人无需过度忧虑,这儿不就有一位天子近臣么?”
陆冠山笑容一僵。
“这些个名册太过繁复,褚大人,父皇既派你来体恤民情,便要躬身力行才是。这样吧,恰好你也暂住在刺史府,正好趁这几日的空档,将赈济户的名册一一核验,查查下头百姓里有没有中饱私囊,扮作叫花子的,都给孤抓起来。”
褚居墨拘礼应下。
陆冠山偷偷觑了沈偃一眼,见其面上仍旧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容,便打消了心中猜忌。
这位太子殿下在京城中的名声可算不上太好,不得陛下宠爱,也无朝臣支持,按理说,不该插手进赈济的事务才是。
这一插手,不知得得罪多少人,太子不至于想不明白这一点。
约莫是巧合吧,恰好看见了不愿看见的,跑到他面前来耍耍太子的威风。三两句便将活都推到褚居墨身上,大概是不会再插手了。
幸而这两尊佛没打算住他府上,否则这几日行事便要束手束脚。陆冠山连忙送他们出府,嘴里不断挽留着,笑容却逐渐加深,最终在府门口长舒一口气,转瞬变了脸色。
“备纸笔信鸽,我要联络堂长兄。”
是时候该让京中那位出来替他料理这些麻烦了,方才的那沓名册虽做得滴水不漏,但若褚居墨真要挨家挨户勘查,难免瞧出什么端倪。
一个八品小官,虽屡次被委以重任,也不过是蝼蚁一只。
陆冠山冷笑一声,望着渐渐升起的日光,双手负在身后,大步转身进府。
回到云水居,门刚合上,裴知绥难以遏制心中怒火,一把将桌上茶盏用具拂落在地,发出零落刺耳的脆响。
“卑鄙!陆冠山他太卑鄙了!那些名册一看就是提前准备好的,横看竖看肯定也看不出端倪,还妄图借着涝灾的名义再向朝廷请发赈济款,最终不还是都进了他的口袋!”
裴知绥越想越气,心头怒焰正盛,又踹了墙根一脚。
沈偃揽她入怀,轻抚着她的发丝安慰着:“好了,别伤了自己。”
“难道就这样算了吗?我们如何给河县的村民一个交代?”她执拗地抬起头,眼眶泛红。
客栈外长街上逐渐有了人气,摊贩行人相互打过招呼,继续去做手头上的事情,车轱辘碾过青石砖的声音透过窗棂穿进屋内,交织着隐隐人声,更加凸显屋内的寂静。
沈偃沉默片刻才道:“陆冠山在浚州盘桓多年,身为五品官吏,与浚州多方势力皆有往来,官官相护,盘根错节,要想将此事做到滴水不漏并不难。”
“赈济一事,他或许确有从中贪墨的行径,但没有他这个刺史,朝廷的赈济款经过层层剥削,也照样发不下去。既然如此,还不如先按兵不动,褚居墨在明,有他这个明晃晃的靶子在,暗处的行动就更加便利。”
裴知绥顿悟,仰起脸问:“那褚大人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他狠狠掐了一把她的腰身,听着她的惊呼声缓缓倾下身子,停留在她鼻尖咫尺远近,话语中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危险意味。
“你在担心他?”
二人气息交织在一起,气氛顿时有些暧昧,裴知绥略偏过头,揉了揉泛红的耳珠,小声道:“这不是怕陆冠山狗急跳墙,暗中使绊子嘛……”
她原想撤开一些距离,奈何腰身被他把持着,轻而易举便将她拉回怀里。
“你可还记得,数月前在流光殿的马球会上,你曾见过刑部陆尚书家的千金?”
裴知绥回忆片刻,点了点头:“记得,我不喜她的性子,怎么忽然提到她?”
沈偃笑而不语,眺望着远山树间惊飞的雀鸟,随后朝窗外伸出手,接住飞来的信鸽。
信鸽腿上绑着的纸条被取下,她恍然大悟,抚掌道:“陆尚书、陆冠山,难不成这俩人有亲缘?倘若真有的话,浚州涝灾的事情紧急,陆冠山定会舍近求远,拜托京中的陆尚书出手将褚大人除去。一旦掌握了往来通信,便能顺带将刑部拖下水!”
沈偃看过纸条后,随手投入油灯中燃尽,赞许似的拍了拍她的发顶,嗓音如山间簌簌的雪,很是好听。
“不错。褚居墨虽是靶子,但只要陆尚书一有动静,东宫的暗卫就会出手。如此一来,既保障了褚居墨的安全,也能趁机搜集罪证。”
裴知绥双臂抱在胸前,仰着头调侃道:“深藏不露嘛,太子殿下。”
他俯身在她唇上轻轻啄了一下,嗓音含笑:“带你出去走走。”
她原以为沈偃说的走走,是在城里走走,没想到他牵着自己上了马,一路出城往西南方向驰骋。
出了城,道路两侧的视野逐渐开阔,暴雨初霁,空气中混杂着草树的清爽气息,水田里的农人正弯着腰插着秧,水渠映照的碧空如洗。
他们牵着马一前一后走过孔桥,下方流水潺潺,再往走前,却便横断的古树烂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