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洵心头蓦然闪过年少时的一幕情景。
他问母亲,“母亲的病这样重,父亲明明是您的夫君,为何他对此避而不谈,也不来照顾您。”
缠绵病榻的孱弱女子轻咳,耐心同他解释,“不要埋怨你父亲,他是心悦母亲,才会视若无睹。”
那时琅琊王氏昌平伯还活着,王氏一派繁荣昌盛,正是欣欣向荣之像,王夫人俨然才是宣宁侯府真正的掌权人。
王夫人不松口,宣宁侯只能咽下苦果。
……
谢洵嘴上不提,心中却无比清醒。
他不觉得那是爱,那是所谓的虚假的心悦,可真正的喜欢根本不会如此懦弱而又浮于表面。
幼时的一幕幕场景走马观花般浮现,青年不动声色地攥紧了手指。
谢洵只知道,那样虚伪的、软弱的、纠结的、只有甜言蜜语却无丝毫作为的,不是爱。
可他不明白真正的爱,也未曾见过男女之间情深似海的情谊。
宣宁侯与王夫人,是门当户对,利益纠葛;与母亲则是无可奈何,长吁短叹。
公主待他,并不虚伪软弱,也不浮于表面,所以这样炽热的感情,究竟是不是爱呢?
正在他沉思之时,马车已经停在琼正门前。
二人下车,侍卫连忙行礼,让开一条路。
此处禁行车马,只能步行朝见,好在离章和殿不远,走一程便到,并不麻烦。
大晟皇城巍峨华美,因开国先祖是个文人,故而皇宫的设计中又夹杂着几分雅致,朱红檐角向上挑起,坐着一排瑞兽。
身后跟随的宫人沉默不语,极有分寸地与二人隔了一段距离。
新岁开春,各地上奏的折子几乎堆成了小山,景和帝这半个月忙的头昏脑胀,可还是为今日特意留了时间,先召靖阳公主入殿。
景和帝眉眼渐渐长开,批阅奏折愈发有帝王的睥睨气势,见她来,眸中璀璨若散碎星子,露出几分少年郎的意气,元妤仪很开心。
而元澄见到皇姐气色鲜活,面庞白里透粉,便知她日子过的不错,悬着的心塞回了肚子里。
姊弟二人在殿内谈了片刻,元妤仪已经缓缓走出来,他们默契地避开了那道无字圣旨。
再叫谢洵进去时,一切就显得顺理成章,只是面对这个突如其来,他还没有做好任何准备,就必须接受的姐夫,景和帝还是不大满意。
依他看,祁三哥性情爽朗,家世也不错,又与皇姐相识多年,才是真正的良配,至于谢洵这个正牌姐夫不过是捡了漏。
但偏偏皇姐喜欢,这就没办法了。
面对这个还没及冠的皇帝小舅子,谢洵并不与他置气,颇有分寸地应付,回答着他旁敲侧击关心自己皇姐的问题。
谢洵出来时,章和殿中的景和帝已经拟起了任驸马为从五品翰林院侍读的旨,只待稍后扣章送至公主府,再与吏部另行通知。
二人重新走到琼正门的宫道上,这个职位谢洵已然很满意,兀自低声道:“多谢公主引荐。”
方才元妤仪若是同景和帝说他的几句不是,那他大概只会落个八品,又或许连八品都没有,罔论靠官职傍身。
少女微讶,“我还以为郎君会不满。”
这官位与她预想的三品以上,还有段距离。
谢洵摇头,神色终于有了一丝松动,漆黑的眼眸里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柔软。
“不会,臣很感激殿下。”
不骄不躁,知足常乐,心性确实稳定,元妤仪看他神色轻松,唇角也渐渐弯起来。
“虽只是从五品,可翰林院掌笔墨典籍,又同国子监有关联,可以接触到天下士子,有助于郎君立威,也是个不错的锻炼机会。”
这话说的很对,谢洵知她有持剑上殿、护幼帝登基的勇气,却不知她对这些朝政之事也颇有心得,眼底下意识闪过一抹欣赏。
元妤仪虽在承恩寺待了三年,可京中的局势也派了心腹盯着,尤其是朝中人事变动,坐镇的虽是景和帝,可底下的官员更要格外留意。
指不定哪个闲职空缺就会被居心叵测之人穿插眼线,一不小心吃了暗亏自然不划算。
她跟谢洵介绍着翰林院和国子监里的情况,一桩桩一件件道来,原本兴高采烈的情绪却渐渐消逝。
谢洵心中有了猜测,果然下一刻,少女继续往下说。
“多年前陆老祭酒因犯下贪墨罪被判枭首之刑,如今祭酒一职转圜不定,前不久上任的似乎是郎君的堂叔父,谢翀之。”
是陈郡谢氏的旁支,与谢侯爷同辈。
虽入朝为官多年,却始终不温不火,做过国子监学政,也做过国子监监丞,但都是七八品的小官。
前段时间因靖阳公主大婚,江阁老盯上了始终没定人选的国子监祭酒,景和帝第二日上朝时赶在江相之前,提前拍板,定下了时任翰林院修撰的谢翀之。
正六品一跃成了四品京官,虽不算高,却是去统领自诩清流的国子监,朝臣无不震惊。
偏偏谢翀之本人确实才华横溢,又有多年从仕经验,接了这块烫手山芋,公务处理的极好,国子监上下心服口服。
就算江相想把谢翀之从祭酒位置上扒下来,也要费些力气。
两人都知道谢洵去他手下任职意味着什么。
无非代表陈郡谢氏将接触到所有来上京读书的士子,无论是权贵,还是寒门,只要从国子监走出去的,谢祭酒和所有侍读学士便永远是他们的恩师。
倘若读书人只知道世家,谁又会记起皇帝呢?
谢洵心中泛起一丝乱,知道元妤仪心中的考量,皱眉解释道:“殿下放心,臣与堂叔父并不相熟。”
话音一顿,他下意识匆忙地解释,“殿下或许不知,谢氏主支与旁支素来不和。”
他鲜少解释这么多。
元妤仪只是心里叹了口气,这些世家外面看上去甚至比皇室还要风光,可内里弯弯绕绕,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知晓。
她信谢洵,却不敢信谢家人。
少女身上被一层淡淡的疲惫笼罩,她顿住脚步,看向身侧内敛如一抔冰雪的青年。
“谢衡璋,我总是忘记你也姓谢,可我又觉得你同谢侯他们不同。”
“你沉默谦逊,克己复礼,寻常世家子对我恭敬,不过是表面上的假象,实则高傲自负,哪怕这两年风头渐弱,也从未将皇家放在眼里。”
她的嗓音泛着罕见的空茫,眼眸里第一次升起疑惑,有个问题,横亘在他们夫妻之间。
以往元妤仪总下意识忽视那根刺的存在,可现在她不得不正视扎在心口的刺。
而他的答案,也将决定她日后的态度。
“谢洵,我只是在想,倘若有朝一日,谢氏权势声望鼎盛,但皇权衰微,世人皆知陈郡谢氏宣宁侯府,却不知上京有个景和帝。”
“那在夫君和皇弟之间,我又该如何抉择呢?”
少女的眼神像山中的幼鹿,带着不安。
她觉得谢衡璋很好,一直都很好,可是地位在此之上,是与她相依为命度过最艰难时光的血亲。
倘若真有那么一天,她终究姓元,先是皇族公主,后是谢衡璋的妻子。
元妤仪总唤他的表字,很少直呼其名,落在谢洵耳里,他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扼住脖颈,几乎喘不过气。
总见公主笑容璀璨,满面春风,便下意识觉得她不会伤心,不会痛苦,她似乎理应坚强。
可现在明明一切还未发生,她却提前给自己定下了进退两难的结局。
这样的脆弱,似乎一折就断。
良久,谢洵摇了摇头。
“不会有那种情况。”他清冷的嗓音里沾了几分柔软,说出的话却极其坚定。
元妤仪抬眸对上他的视线,几乎被他幽深漆黑的眼瞳吸入眼底,目光落在那颗漂亮的泪痣上。
青年长身玉立,颀长清瘦的身影逆光站在宫墙下,深紫色衣袍云纹荡漾,泛起华贵的亮色。
“诚如殿下所看见的那样,宣宁侯府父不慈,母不爱,兄不友,于臣而言,与囚笼无异。”
“公主在旁人斥骂时维护臣,不嫌弃臣低微卑贱的身份,在陛下面前引荐臣入翰林院。”
“臣并非忘恩负义的无耻之徒。”
“所以公主,”他的目光分明是一如既往的沉静,元妤仪却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有臣在一日,您就依然是靖阳公主。”
谢洵以往总疑惑不解,靖阳公主为何从不猜忌他,反而对他那样好,他甚至巴不得她猜忌自己,折磨自己,他反而习惯那样的蔑视。
可当他真的见到元妤仪这般模样时,那些从前渴望她冷眼相待的想法荡然无存。
谢洵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她,她却早已将自己归为名正言顺的夫君。
夫妻二人的想法南辕北辙。
元妤仪一哽,“可那是我应该做的,况且只是举手之劳,于我而言,不算什么。”
谢洵敛睫,似枝头上摇摇欲坠的雪粒,“可那对臣来说终究不一样,殿下送臣入仕途,臣保万里江山姓元,您与陛下高枕无忧。”
他原本便性子内敛,不习惯表达情绪,但今日见她失落不安,心里浮现出当年母亲吞金而亡时的恐惧。
不自觉间,他提前透露了埋藏在心底的想法。
谢洵口舌微干,手心沁出层薄汗,心中酸涩,他看着对面的少女,生出一种等待审判的古怪感。
他现在不再纠结元妤仪对他是喜欢还是伪装,他只觉得自己整个人已经偏离了最初的设想。
谢衡璋现在背着大逆不道的名头,等待自己接下来的结局。
上一次赌,是在去年的冬日。
他撩乱衣襟跪在破败的宫殿里,向景和帝主动请求尚公主,或是被斩首示众,谢二公子那时等生,亦是等死。
现在也是赌,只不过地点换成了皇城的宫道,谢洵站在靖阳公主面前,等她亲口说出他这大逆不道、包藏祸心之人的结局。
谢二公子根本不像表面那样纯善简单,甚至对自己的父兄和主母,乃至整个家族,磨刀霍霍。
元妤仪曾夸赞他良善,又觉得他老实,现在那些犹如梦幻泡影般的印象却由谢洵亲手打破,恐怕在她心中,已经碎了一地。
这样危险,公主还会把他留在身边么?
那些未知的事情、不确定的答案他本应点到为止,毕竟言多必失,可他心底却仿佛升起一簇火苗,骤然燎原。
谢洵不想被元妤仪猜忌。
一旦联想到现在令人难以割舍的现状可能被打碎,他甚至为此生出些惧意。
青年瞳色宛如点墨,垂在袖中的指骨微凸,连谢洵自己也没发觉嗓音泛着的一点哑,露出矜冷皮囊下少见的直白与笃定。
“谢家与殿下,臣会选您。”
萦绕在二人之间的空气已然悄无声息地凝固,谢衡璋素来沉默内敛,元妤仪鲜少听他剖白这许多话,神色微怔。
似乎有丝丝缕缕的奇异感涌上心头,在少女不安的心湖掷下块石子,将那颗心攥紧,微微滞涩。